【本文节选自网文作者:欧阳十三,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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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却听到妈妈突然尖厉地喊叫着我,要我过去。她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样纷纷扬扬。我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在那个初春的夜晚哆嗦地推开了他们的房门,正在脱衣服的陈楚阳满脸涨红地将门踢上,怒气冲冲地要我滚回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又不敢走开,妈妈正在里面拼命喊叫我。我只能又冷又怕地站在门口,浑身打抖。忽然,门被拉开。妈妈几乎全裸着身子从床上弹出来,一把搂住我,像抱住了救命的稻草。

她喘着气说:

「墨墨,跟妈妈一起睡好不好?」

妈妈紧紧抱住我,将我的脸按在她裸露的胸膛上。她散乱的头发盖住了我的眼睛,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感受到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在微微战栗。

我竭力透过她杂乱的头发往外看,用一个女儿对父亲撒娇的语气问:

「爸,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好不好?」

陈楚阳的一只皮鞋砸过来,他恼怒地骂:

「给老子滚出去!」

我残存的勇气被这只大头皮鞋砸散,伪装的父女情瞬间烟消云散。我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是永远没办法理解大人的事的。就像陈楚阳不喜欢女孩,但他却不得不找一个女人帮忙,才生得出他要的儿子来。作为女儿,在这个家我是没有权利撒娇的。从妈妈越箍越紧的胳膊里,我读出了她的绝望。

陈楚阳一把捏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妈妈的怀抱中提出来,扔到门外。他的眼睛瞪得极为可怕,冒着红血丝,白色的吐沫随着他的话语一起喷出来:

「再进来,老子打死你!」

门砰地一下关上了,我听到了插销反锁的声音。里面很快响起了沉闷的肉体撞击声,还有妈妈压抑的呻吟。我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捶打房门,边哭边喊:

「陈楚阳,你个王八蛋!你要杀了我妈!」

陈楚阳的兴致并没有因为我的威胁受到丝毫影响。我站在门外伤心欲绝地大哭着,指望有谁能出来帮我一下。隔壁的小房间裂开一条缝,我立马转过头去,看到奶奶站在裂缝里,她眼睛里的责怪是对着我来的:

「小孩子不懂事,快去睡觉!」

「妈妈在里面挨打。」我嘴巴一瘪,眼泪又纷纷落下。

奶奶嘴角忽然挂上一丝笑,「你懂什么,那是你爸给你造弟弟。睡觉去!」

我突然感到无依无靠了。我只能抽噎着爬回自己的小阁楼。那是个杂物间改造出来的卧室,假如我身高再长一点,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直着身子走进去了。在那个初春的寒夜,我怀着对陈楚阳深深的仇恨与恐惧睡去。

第二天,我看到妈妈半张脸肿得发亮,连眼睛也肿成一条缝。初春的水还是刺骨的凉,她洗菜的手冻得通红,却浑然不觉。

我跟她说:「妈,你走吧,不走会被打死的。」

但她什么也不回,眼睛一片空。她那么静,不光嘴里没话,似乎心里也没话。奶奶踱进来,用责备的语气从一堆烂叶子里拣出两根白菜梗来,「陈墨妈,这菜梗洗洗还是能吃的,一屋子四张嘴,全指着你男人干活,该收紧的还是要紧着点。」转头,她又想从我手里挖过那颗鸡蛋。

「陈墨是个女孩,少吃点鸡蛋,不然发育太早了。」

大约是我拽得有点紧,奶奶又解释说,「发育早了,长不高。」

我把手翻过去,让鸡蛋垂直落到地上,一脚踩扁了,盯着自己脚尖不说话。

奶奶的脸瞬间阴下来。妈妈紧张地扑过去,果然看到陈楚阳循着声音从客厅进来了。屋里头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妈妈的头歪过去,眼泪一滴滴落在地板上。她为我揽下过错:

「是我煮太烫了,孩子没拿住。」

愤怒的咆哮声混合着奶奶的控诉,填满了整个狭小的厨房。不过是为了一颗鸡蛋,简直掏了他们的心肺,马上就要破产上街要饭一样。贫困、无能,和生不出儿子的妈妈,或许还有木讷的我,合谋将陈楚阳变成了一个暴怒、恶毒,能将钞票拧出水来的男人。而这样的场面对我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我从大人的双腿中挤出来,抠起地上的鸡蛋沫,一点点塞进嘴里,泥灰在我牙齿上磨出令人酸软的嚓嚓声。我咧嘴笑,说:

「别打妈妈,我吃了,就没糟蹋粮食了。」

奶奶拿手指头狠狠地戳了戳我脸,冷哼一声:

「给你吃才是糟蹋了!」

嫁给陈楚阳,大概是我妈这辈子做的最蠢的一件事。

但是我没有资格指责她。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骂她,我不行。因为正是我不合时宜地投胎到她肚子里,让这个年轻的女人泛滥起母爱来,才决定嫁给比她大九岁的男人。送她出嫁时,我的外婆红了眼圈,一遍遍摸着她的头说:「结婚对女人来说,是一场怎么赌都会输的赌博,我原本想着能再多留留你的……」

这话里面的哲学,在妈妈婚后的日日夜夜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怀上我之后,一贯操心儿子终身大事的奶奶反倒气定神闲起来,直到妈妈的肚皮顶出去,再没有什么衣服可掩饰了,她才指挥陈楚阳潦草地将她迎进家门。

彩礼是没有的,尊重也是没有的,我迫不及待的到来让妈妈和她父母失去了女方家应有的矜持和体面。

「巴巴儿赶着嫁人,又不是我儿子非娶她不行。」

私底下奶奶跟人聊天,总是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这亏大了的心思从知道我是个女孩后就愈发重起来,要不是月份实在太大,我可能都没有机会出来喊她一声奶奶。

陈楚阳虽然是个儿子,但并没有体现出半点优于女人的智慧和挣钱能力来。奶奶柜子里的保健品、糕点或是用手绢层层包裹的私房钱,都来自我的两个姑姑,而这些也时不时被她补贴到陈楚阳身上。即使这样,守寡多年的奶奶依旧认为,陈楚阳才是她的后人,是她作为女人可以挺直了腰身行走世间的依仗。在益阳安化这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南方小镇上,生不出儿子的女人等同于废物。

而妈妈,就是他们眼中的废物。

她生下我的时候,刚刚二十一岁,至此已经失去了一个少女该有的活力和天真。从我有记忆起,她就是低着头,惴惴不安,像一只随时准备挨打的兔子似的。妈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墨墨,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死了。」

一开始,她只是受了些冷待。月子还没坐完,奶奶就「摔了一跤」,坐在床上需要人伺候。妈妈一手抱了我,一手给全家人做饭。我在她贫瘠的胸乳上得不到满足,就号啕大哭。妈妈手忙脚乱地哄着自己的女儿,等做好饭,奶奶已经拍着床沿哭天喊地了:

「都盼着我去死是吧,老了就不管用了,饭都吃不上了。」

在这个家,似乎打女人才能显示男子汉气概,妈妈是外地过来的新媳妇,照样也得遵守家规。奶奶的哭诉成功地点燃了她儿子的怒火。她的前半生就是在各种规训和打骂中过来的,逆来顺受是她总结出来的全部人生智慧,并想将此作为女人的主要传统美德传授给我的妈妈。

陈楚阳的巴掌朝妈妈头上扇过去,像屠夫切肉一样干脆利落地收拾了自己女人一顿。这是她第一次挨打。

事后妈妈虽然跑回娘家待了十多天,但是到底放心不下我,在陈楚阳的再三道歉和保证下,顺水推舟地回来了。那时候外婆患了一场大病,没了保护女儿的能力,外公本该为她撑腰的,却嫌弃她丢人,催她早点回夫家,「不要再丢父母的老脸」。对于很多女人而言,如果自己有还手的能力,还至于鼻青脸肿?如果有绝对的「实力」反打回去,还至于那么孤独无助?如果娘家有几个厉害的哥哥或者弟弟,还至于如此被动?可惜,妈妈什么都没有。

陈楚阳发现,原来打老婆是这么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于是最初的那点不安也没了,很快打得得心应手。那次挨打只是为她日后所遭受的家暴拉开了序幕,妈妈身上青青紫紫的伤常年不消,即使大夏天也得穿个长裤长袖遮掩。

等我长大一些,看得清自己和妈妈不受待见的真相后,我对离婚这个词开始有了异常早熟的理解。我期盼她能跟陈楚阳离婚,带着我远走高飞,哪怕出去捡垃圾也比现在好。

妈妈摇头:「我都想了好多年了,不成啊。一提离婚,你爸就把我反锁在房间,往死里打,不给出来,你奶奶抱着你送到别人家,让我找不着你。那时候你多小,我没办法丢下你不管啊!」

但实际上她并不如自己嘴上所说的那样爱我,为我苟活着,她经常感到绝望。我把她藏在床底下的半瓶百草枯搜出来,当着她的面倒掉。妈妈面色煞白,抽动着面颊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捂着脸哭起来,双肩刀片一样耸动。自杀是一个懦弱的女人为自己争取到的唯一的主动权。她们就像一群英勇的废物,以最拿手、最简单的方式,将自己处理掉了,却想不到死之外的任何出路。

陈楚阳有个爱好就是外出打牌,休息天时一打便是一整天。这一整天的时间,足够我收拾好包袱,跟妈妈坐上长途大巴,跟这绝望的生活划清界线。

可妈妈有很多理由,比如她的身份证被陈楚阳藏起来了,她没处打工挣钱养活我;比如我跟着她跑了没地方上学,会影响前途;比如陈楚阳要是找到我们了,他可能会杀了我们……

我劝她,那你自己走吧,等我长大了再去找你。

妈妈一遍遍地擦拭陈旧的家具,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非所问:

「你是不是又逃课了?」

她怕连累我。愤怒是陈楚阳的本能,这情绪需要一个容器盛着,妈妈不在,承受者必然就是我,她不忍心。我常常偷听妈妈是怎样为我「牺牲」的,深夜我从阁楼爬下来,站在他们紧闭的睡房外,光着脚凝入黑暗里,从房内的每一丝响动估价妈妈牺牲的惨烈度。她说这是作为女人躲不过的义务。

假如没有后来那件事,妈妈大约会一直隐忍下去,直到受不了自杀,或者被他们一家折磨致死吧。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我踟蹰了很久,将学校要求每个学生购买一份参考资料的事告诉妈妈。学校总是有很多的要求,我将它们大部分阻拦在自己口中。可是这次不行,班主任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明天不带参考资料的就别进教室。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话其实是没什么道理的,一个老师是没有资格让一个身处九年制义务教育中的孩子不来学校的。可那会儿我的自我意识并没有提醒我这一点。

我说:「这资料不得不买,不然我上不成学了。」

话说出口,我就开始为自己的要求感到羞愧。我感觉我把老师的威胁又放大一倍给到了我饱受摧残的母亲。而她需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从陈楚阳的牙缝里剔出这个资料钱来。

饭桌上,她挤出讨好的笑,给陈楚阳盛饭,给奶奶递汤。

我快速地吃完饭躲进阁楼写作业。对这件事,我几乎不抱希望。

「……又要钱,念个小学也这么费钱,前段时间不是才给了生活费!」陈楚阳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我心脏紧了紧,写作业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竖起耳朵听他们对话。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出去做点事吧,孩子上学总是要花钱的,现在她也不用人接送了,我刚好……」

「怎么的?老子少你们吃了还是少你们穿了?一天天地就想往外跑丢人现眼!」陈楚阳的怒骂声响起。

他旺盛的猜忌心并没有随着妈妈日渐枯萎的生命而减淡。若是有人在街上跟妈妈多说了一句话,卖菜的小摊贩多给了她一棵葱,他都会觉得妈妈跟他们有一腿,「臭婊子!对谁都笑,是想出去卖吗?」

妈妈无力的解释渐渐淹没在一堆打骂声中,楼下是踢踏的脚步和碗筷砸地声,我紧紧捂上耳朵,一遍遍地说,不要吵了不要吵了,我不上学了……

最终,是一声惨叫结束了这场战争。我趴在楼梯口,看到陈楚阳提着半个椅子腿,似乎有些诧异,这椅子怎么这么不经砸。椅子剩下的那部分在妈妈身上绽开后散落在地上。妈妈蜷缩着身子,像一条死狗一样,刚刚的惨叫声似乎并不是从这一具濒死的肉体上发出来的。

她看到了我脸上的恐惧和眼泪,略略抬起手,想安慰我,但又很快无力地垂下去。就像以往任何一次挨打那样,她竭力想安抚我。可是这一次,她没能爬起来抱住我了。

第二天,陈楚阳去益阳市里出差,临走前他把家里的电话线拆了。

妈妈的腰被砸伤了,脑袋也肿得大了一倍。她躺在床上,好几天没动。我几乎以为她快要死掉的时候,她嘴里才偶尔溢出几丝疼痛的呻吟。

我守在床边,劝她:「等你好点了,你躲起来,我去报警。只要你活着,我长大以后都有妈妈,可是你留在这个家,早晚都会被打死的。」

妈妈直勾勾地看着我,用粗重的呼吸回应我,我难以判断她的意思。

奶奶进来过两次,一次是看她还活着不,一次是将半瓶过期的红花油塞到我手上。她唉声叹气,「这个孽障哦,也下得去手,但他毕竟是你爸,可不能说出去,不然以后谁养你们?」

我在心里无声地冷笑,没有他我们会活得更好。

妈妈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后,终于可以拄着拐杖下地了。她是急的,我每天都不去学校,守着她喂水喂饭,她怕耽误我的学习。我心里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在陈楚阳跟工友零星的对话里,我确认了他出差的周期得二十来天。我知道要花多少钱买一张去市里的汽车票,而且知道从镇上到汽车站只有一条路。我用陈楚阳的名义,跟小卖部的老板借了两张一百块的现金,它们足够支撑妈妈离开这个鬼地方。至于离开后怎么办,我并没有想太清楚,但我知道只要脱离了陈楚阳的掌控,她总是能活下去的。

可是出逃计划却并不顺利。

妈妈到了益阳市,刚一出站,就碰到了小姑姑。她一把搂住妈妈,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我可怜的嫂子,你都憔悴成啥样了!」

姑姑罕见的同情和善良使我母亲放松了警惕,她还没想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巧合,眼泪就迅速被我小姑姑掏了出来。小姑姑接过她的背包,拉着她的手往家里拽,到家后又给她下了一碗鸡油面,两个荷包蛋卧在上面,冒着丝丝香气。小姑姑用一个女性的温情,瓦解了妈妈的戒备,她用体贴的话语表达了对妈妈的理解。食物下肚后,妈妈慌乱了一整天的面色红润起来。

这场出逃前后不过几个小时,迈出家门的每一步都令她心惊胆战。她的慌乱无助在得到小姑姑的救援后渐渐安定下来,整个人就像胡乱伸出去的手抓住了救命稻草,这也延缓了她对自己前程的急切思考。

小姑姑说:「我哥不是人,我懂你。这样的日子谁能熬下去?陈墨才十一岁,你也不能跑太远是不?要不我给你找个保姆的工作,你悄悄做着,等孩子大点还能去学校偷偷看一眼。益阳市虽说不大,但我要不说,谁能找到你?」

妈妈犹豫的心在听到我的名字后就定了下来,她同意了我小姑姑的计划,就这么傻乎乎地住了下来。后半夜的时候,陈楚阳带着满身凉风从邻市赶来,强行从被窝里拽起半睡半醒的母亲,将她塞到车厢里,结束了这次出逃。

小姑姑假惺惺地追在后面喊:「莫再打人咯,夫妻俩有事好好说嘛。」

是奶奶偷听了我跟妈妈的对话,立马跑去小卖部打电话告诉了姑姑,嘱咐她千万要「拦住了这个女人」。而我借了老板两百块钱的事也立马被揭穿了。

到了家,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正在妈妈已经逃出小镇的美梦中傻笑,她的哭泣声将我拉回现实。她跪在陈楚阳面前,请求原谅。

陈楚阳捏住她的下巴,表情狰狞:

「你跑啊,再跑,老子就杀了你全家!」

他的手指着楼梯口的我,「从她先开始。」

跟陈楚阳后来的手段一对比,我发觉自己和妈妈最初的想法幼稚到令人发笑。我们斗不过他才是理所当然的。陈楚阳将自己精心打扮了,喝完一斤多白酒后,在一个傍晚跑到外婆家,站在他们楼下破口大骂。他的叫骂声在傍晚的风里飘满了整个小区。然而对于竖着耳朵听热闹的人来说,他所有的咒骂都抵不过一句充满怨气的控诉:

「我老婆都跟别人睡了!」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妈妈带着钱跟野男人睡完后跑了,而我在妈妈的唆使下到处以陈楚阳的名义借钱,欠下了巨额债务。被锁在家里面无处发声的妈妈就这样「被出逃了」。陈楚阳甚至试图抱走姨妈家的小孩来威胁他们「赶紧把人交出来!」

外婆昏厥过去。外公放出话来:

「这个女儿,以后是死是活跟我们家没什么关系了。」

就这样,妈妈失去了娘家人最后的支持。

他们一致认为,妈妈的出轨让整个家族蒙羞,而她现在不管不顾地跑了,陈楚阳跑到娘家索人,直接威胁到了所有人的安全,这才是她最不可饶恕的地方。在众人心里,不顾家人反对、未婚先孕的母亲又有了新的罪名:只顾及自己而不顾父母兄弟的死活、自私、不负责任、不守妇道……

小镇上的人对这件事也有自己的看法:「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个女人肯定是做了什么,逼陈楚阳不得不动手嘛。男人最要面子了,没这事陈楚阳会给自己头上抹绿? 再说了,你自个家父母都不支持你,就是你这个人有问题嘛。」

这场反抗战,最终在陈楚阳主动担上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丑名后,败得一塌糊涂。整整一个星期,只要我走在上学的路上,总有男生会远远地朝我喊「我老婆都跟别人睡了。」

妈妈彻底地沉默了。现在她看每一个人时,眼里都充满了怯生生的愧疚和讨好,即使这个罪名是被陈楚阳虚扣上去的,可她的女儿成了实实在在的受害者。

她的脊背愈发消瘦佝偻起来,恨不得跟家具一样融进不起眼的房间角落,不叫任何人注意的好。即使这样,陈楚阳还是能从她稍显迟缓的回应、放多了点盐的饭菜,或是放错了位置的抹布上寻着她的不是,更不用说奶奶在旁边的添油加醋。挨打成了她每天的功课。而我当时十二岁的臂膀,在武力上没有任何庇护自己母亲的能力。

最后摧毁妈妈的,是外婆的死。

那天姨妈意外地打电话到我们家。自从「出轨事件」后,他们全家都刻意地保持了跟我们的距离。这个异常的电话被奶奶接到了。姨妈的话很简短,外婆病危,让妈妈赶紧回去。

这么重要的事,可奶奶却「忘了告诉妈妈」。

直到几天后,外婆下葬了,妈妈才得知噩耗。她当时正挤在狭窄的公共走廊上洗衣服,一个老乡走过来,问:「你老娘死了,你怎么不去奔丧?」

妈妈手上的衣服撒了一地,她穿着拖鞋一路狂奔,等到了时,外婆已经入土了,她没能见上外婆最后一面。那天晚上,妈妈抱着我,一遍一遍地哭「妈妈没有妈妈了,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

我反手搂住她的腰,说:「妈,我来月经了。」

妈妈整个人愣了一下,她眼泪挂在面颊上,涣散的眼神聚焦回来,仔细地打量我,似乎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这个从一开始哭闹不止到最后习惯了沉默寡言的小女儿,已经有了少女的姿态。我撩起衣服,露出正在发育的胸脯给妈妈看,它们已经有了微微隆起的曲线,里面有一团硬硬的疙瘩,稍稍一碰就疼得天昏地暗,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缓过劲来。

「你看,我正在长大,很快我就会变成一个女人,可我还不懂怎么用卫生巾,我不知道怎么躲避别人盯着我胸部的眼神,将来我还要谈恋爱、结婚、生自己的孩子,可我什么都不懂。你要为了我,为了你的女儿,振作起来。如果你死了,你想想陈楚阳会怎么待我。」

我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灼灼,「我们复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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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摆脱这种生活状态,最大的障碍就是陈楚阳。」

而我们的选择并不多。

逃走。必须要有路费,出行的证件,其间还要躲避所有人耳目,防止有人通风报信。现在陈楚阳已经刻意避免外地出差了,家里的钱他也捏得死死的。

离婚。陈楚阳肯定不会同意的,我们只能走诉讼离婚的程序,这个长长的过程足以让陈楚阳腾出时间揍死她。

报警,告陈楚阳家暴。我尝试过报警,但是派出所的人只当是普通不过的家庭纠纷,来家里做一番调解,面对陈楚阳隐藏在暗处的拳头,妈妈不得不接受调解。而我因为报警的事,被陈楚阳打得遍体鳞伤。妈妈就更不敢提这个事了。报警也需要讲究时机,如果警察过来看到正在施暴,反而好办了。但如果是事后,没有伤情鉴定,那这场家暴毫无证据。陈楚阳打人从来不打在明面上,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些。

我沉吟了一下,眼神有些可怕。

「那就只能杀了他!杀了他,我们就好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肆无忌惮地生长起来,甚至越来越具体,越来越落地。

我兴奋地抱住妈妈,「我才十二岁,就算杀了他,我也不犯法的!」

妈妈一哆嗦,冰冷的手抓紧我的肩膀,急切地打断我。

「不,他该死,但不能是你动手。」

妈妈的眼神坚定而不容否决,我觉察到了她的异常和破釜沉舟的决心,这让我感到害怕。我搂住她哭:

「不,我要的不是你们同归于尽!」

妈妈抱着我安抚了很久,一个计划也在我们反复的商量中定下来。

那天傍晚,妈妈煮了一碗米酒蛋花汤给我,她看着我喝下,伸手擦干净我的嘴角,将书包挂在我背后:「出去,记住妈妈跟你说的话,六点半的时候再回家,无论如何,不能早也不能晚。」

我郑重地点头,身体因为过于兴奋竟然开始抖起来,最后声音也开始颤抖:

「妈妈,你答应我,我们会自由的!」

家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奶奶轮到姑姑家住了。陈楚阳下班回来是五点半,那时候妈妈正在做饭,约莫半小时后他们开饭了。陈楚阳并不在意饭桌上少了我这张嘴,但他对我没有通报行踪的行为产生了不满。

妈妈解释:

「陈墨学校最近补课,得晚一个小时回家。」

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并未多说。今天的饭菜异常合乎他的心意,全是妈妈拣着他喜欢的菜式做的。陈楚阳在捣鼓老婆这件事上渐渐失去了兴趣,这几年将欲望转移到口腹上来了,每顿都得喝上几杯酒,人也跟着发胖了不少。此刻他的大脑暂时被食欲接管,一连吃了几大碗饭。

当他心满意足地放下酒杯时,发现妈妈眼前的碗筷纹丝未动。她用一种毫无表情的眼神看着这个男人,直到他开始毛骨悚然起来。

陈楚阳霍地一下站起来,伸手想去揪妈妈的头发。这个动作他干了十多年,早已经轻车熟路,此刻却落了空。身体的前倾,让他整个人眼前一阵昏暗。他扶住了桌角,却感到胸口一阵发闷。

这个时候,胆小怕事的妻子却朝他咧开嘴笑了。

「陈楚阳,你猜猜你今天吃了什么好东西?」

妈妈的神色甚至有些俏皮,她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陈楚阳面前。陈楚阳的脸色立马白了,他迟钝的大脑将「女儿不在家吃饭、妻子不动碗筷」的信息组合起来,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可能发生了某件可怕的事情。

他弯下腰,嗷的一声干呕起来,却只流下一些酒液和涎水,血液冲上他的头顶,身体阵阵发麻,恶心和胸闷的感觉越来越浓烈。

「臭婊子,是你给老子下了药!」陈楚阳的脸因为痛苦扭曲起来,他一把操起大花瓷碗朝妈妈砸过去。妈妈敏捷地往旁边一跳,竟然躲开了。陈楚阳气坏了,他手舞足蹈,恨不能立刻一脚踢翻她。可是隐隐作疼的胸腹令他失去了准头,这疼痛又令他想起,自己所遭受的不幸都是眼前这个婊子造成的。

他摇摇晃晃,朝冷笑的女人追过来。他们绕着桌子兜圈,一胖一瘦两个身影,似乎是夫妻俩在玩一个不合时宜的游戏。

妈妈笑起来,她讥讽地看着不再敏捷的陈楚阳,故意激怒他:

「你有这工夫,不如好好吐一吐,或者跪下来向我求饶,兴许我还能帮你叫个救护车,不然,你就等着死吧!」

陈楚阳支起愤怒的身体,一把掀翻了桌子,滚落在地的碗盘和酒杯令他想起自己中毒的可怕事实来,他伸手抠到自己嗓子眼,使劲朝外呕,酸腐的胃液侵蚀了他的食道,流出混合着食物的暗红色物体来。陈楚阳被这暗红刺伤了眼,他想,活不成了,那就一起死吧!

从家里出来后,我直奔警察局。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数字:六点半!

我口中不停地念着这个数字,几乎是一路小跑,领着警察朝家里赶去。

我骗了母亲,正如她欺骗了我一样。几天前,我在碗柜的底层看到了她给陈楚阳准备的老鼠药。尽管她告诉我,她会用假投毒的方式激怒对方,让警察看到陈楚阳施暴的场面,可实际上她是打算在这顿晚餐中跟他同归于尽的。只要他还活着,就会威胁到她的家人、她的女儿。她对这个男人的惧怕和绝望,似乎只有死亡才能消散。可我不能让她为了这么一个烂人,葬送自己的一生乃至生命,不值得。是我,换掉了那包老鼠药。

我不知道她瘦弱的身体能不能撑到我带人过来,假若她因此丢失性命,我会痛恨自己一生!

当身强力壮的警察在喊话得不到回应后,他们一脚踢开了房门。

所有人至今都忘不掉那个画面:屋里似乎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屠杀,桌椅一片狼藉,地上混合着食物呕吐残渣,暗红色的血流得真是阔气,人们一脚踏进去,竟然发现鞋子上凝着一层血脂。而躺在血水里的那个女人,早已经模糊辨不清人形。

陈楚阳瘫坐在一旁,拼命用手指头抠着自己嗓子眼,血水从他嘴角流下来,他被酒精和恐惧支配的身体,失去了思考能力,直到警察扣走他的时候,他依旧喃喃自语:

「救救我,我中毒了,我要死了,快送我去医院……」

这个事情之后,陈楚阳因为故意伤人罪进了监狱,他跟妈妈的离婚证很快就办下来了。妈妈躺在医院,全身多处骨折,时常处于昏睡中,但庆幸的是没有生命危险。这期间,奶奶和两个姑姑轮流去了很多次。她们拎着水果,脸上带着曾经和母亲一样的歉意,请求我们的原谅。

「夫妻打架是常有的事,他好歹是你男人,陈墨的爸爸,你把他关进去了,这个家就倒了啊!」奶奶说着说着眼泪就开始往下掉。

妈妈不说话,疲倦地将眼睛闭上,她实在太累了。

我往外赶人,奶奶扯住我的手,扑通一声跪下来,对着床上的人开始磕头。邻床的一对夫妻看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仿佛床上浑身是伤的人才是那个罪大恶极的凶手,毕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对你们下跪了啊。

奶奶将额头磕得砰砰响,她的头发已经发白了。这个一生都被自己父亲规训成仪式的女人,从未意识到自己失去的自由。她的前半生何时起床,何时开始绣花,何时嫁人都被安排好了,逆来顺受深深刻入她的骨髓里,以至于她生儿育女一大路,却依旧被早已经离开人世的父亲的规矩束缚着,到头来还为自己并不孝顺的儿子求情。

可她忘了,自己为难的这个女人,也是母亲。

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我渐渐感受到了一股压力。我伸出胳膊,架住奶奶的身体,想将她拉起来,可是七十多岁的奶奶沉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僵持着,似乎打定主意要道德绑架我们。

我想了想,松了手随她跪,冷冷地说道:

「陈楚阳在家吃了多少次饭,我就有多少次机会下毒杀了他。包括您在内。这次他能侥幸有命活着,是因为我不想连累我妈。」

奶奶一下顿住了,她浑浊的眼睛开始露出一片茫然。

我继续说:「小姑姑的儿子在六中上学吧?您不是顶喜欢男孩子的嘛,虽然他不是您孙子,但毕竟也是带把儿的。我要不要带点什么『好吃的』接他放学?啊,对了,我从您柜子里翻出了一本日记,好像是她跟姑父结婚前写的什么恋爱啊,流产啊之类的事儿,还有做手术的病历,反正放您那也没用,我就顺手给寄到姑父的单位了,也不知道他们夫妻现在能不能好好说话呢!」

奶奶的眼睛一下瞪圆了,里面透出深深的恐惧来,她忽然明白眼前这个小女孩并不是床上那个总是被她欺凌的软弱儿媳妇。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点点退出病房,最后几乎落荒而逃。假若一个人的生命里有她拼死都想守护的人,那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从未告诉母亲,那次我去监狱跟陈楚阳到底说了什么,他竟然如此干脆利落地放过了我们。

我比谁都希望陈楚阳去死,可他不值得让我妈以命换命。正是陈楚阳那天误以为中毒的激烈反应,让我知道他并不是如我所想的那般无所畏惧。

陈楚阳一开始很嚣张,他隔着玻璃墙,威胁我的话顺着电话线爬过来:

「你们等着,这个地方关不住老子一辈子的,只要我活着,出来的那天就是你们受难的那天。」他阴恻恻地笑起来,额头上爬满了鼓涨的青筋。

我问:「要是你活不出来呢?」

陈楚阳愣了一下,很快就笑了。他觉得这话从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简直可笑。莫说在这铜墙铁壁的监狱,就是走在大街上,要杀掉他这样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也是很难的一件事。

我也笑了,笑嘻嘻地晃了晃手上的一个塑料袋:「你想不想让整个地方的人知道你是个恋童癖?里面是你的几条内裤,都有你的东西。别担心证据,我有的是证据。你要是真出来了,我们还有一百种方法『失手』杀了你。你以为你每天喝的水,吃的饭,都会是干干净净的吗?当然,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卫!」

看着笑得一脸灿烂的我,他僵住了。

从监狱出来后,陈楚阳整个人消停了。他托人转告奶奶,不用想办法让我们撤诉了,扣押多年的身份证也让奶奶还给了妈妈。我们收拾好东西,从那个阴暗的房子走出来,一抬头,外边是明晃晃的阳光。

我握住妈妈的手,和她相视一笑。

她脸上绽放出少女时期就已经冻结了的笑,那个笑多好看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