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 我的初恋死于一场车祸》,作者: 三白,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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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庭的黑洞里,是奶奶毁了我

在医院的 ICU 工作,除了诊治和抢救病人,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帮病人做“心理辅导”。

很多病人在身体变差后,性格也有明显的改变,特别是那些身体原来硬朗、在较短时间内突然恶化的病人,他们往往喜怒无常。

普通的临床医生并不是专业的心理治疗师,没办法给患者提供专业的心理治疗,但是临床医生的只言片语或一个安抚动作,似乎就能让患者痛苦的心理得到极大的安慰。

那天,吃完晚饭,我正要写病历,十号病床的家属走进来,面容憔悴:“苏医生,您还是跟我妈说说吧,她又不吃药了。”

我赶紧起身,往十号病床走去。

十号病床这位老人是肺癌晚期,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子女怕老人接受不了,便一直瞒着,短短半年,老人体重从 120 多斤掉到了 90 斤。

半年前,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就觉得她跟我的奶奶很像,便多了几分亲近感,平时她状态好的时候也会多聊几句。

我刚走进病房,就看到她女儿一边掰着她的手指,想掏走她手上的药,一边用哄小孩似的语气说:“妈,你这不吃药怎么行?”

“我一辈子就没吃过什么药,我就不信,今天不吃药就会死?我回去拜拜佛祖就好了,佛祖很灵的。”老人有些气喘吁吁,说话不太连贯。

她抬头看到我,神情突然有些尴尬,就像孩子跟家长闹情绪却被邻居看到似的,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开口问:“阿婆,今天怎么样呀?”

老人略带尴尬地笑着:“还行,就是有些喘。”

我伸手示意要拿她手上的药,她便把药包放在我手心,我说:“药,还是得吃,不吃的话,这么喘,怎么去公园打太极?”

“我还能打太极吗?”

“能不能打太极,那就看你配不配合治疗了。”

“好,好,我吃药。”听了我的话,老人乖乖把药吃完了,眼睛看着我,希望得到我的回应。

我点头说:“对,这样配合才对。”

“我真的还可以去打太极吗?”

“身体好了,当然可以去打太极啦。”

过一会儿,我走出病房,她女儿立马跟了上来,用感激的语气说:“苏医生,谢谢你,现在老人就跟小孩一样,我们怎么讲都不管用,您一来她立马就听话了。”

我回到办公室,连续几个重症病人的交叉呼叫让我有些力不从心,明天又要交病历,虽然眼皮很重,但我还是打开了电脑,开始写病历……

才写了十来分钟,就觉得左侧胸口微微作痛,我开始安慰自己说,可能太累了,一会儿就好了,我不停地深呼吸……

没想到过了十几分钟,症状加重了,这是三十几年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可能熬不到天亮了。

我坐在椅子上直冒冷汗,整个胸膛如同被枷锁锁住一般,脑子里不断闪动着,我怎么了?心梗?

我想喊人,还没喊出来,就不知道后面的事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听ICU 的护士长说 ,他们抢救了一夜才把我从阎王殿拉回来。

我不曾想过,自己作为一个 ICU 的副主任,竟然会躺在自己科室的 ICU 病床上,这濒临死亡的感觉也让我思考了许多。

原来死亡可以这么近,近到自己都察觉不到。

食指被血氧夹夹得生疼,呼吸面罩有一股塑料味,以前不理解病人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明明血氧低于 93%还非要把面罩拿掉。

我斜着眼睛,看了一下自己的心电监护,血氧 94%,还可以,便索性推开了面罩,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嘛。

看着熟悉的心电监护仪,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以前那些数值对我来说是诊断的标准,而现在,这些数字却是在反映我的身体状况。

这种“透视”自己身体的感觉除了自己,别人根本无法体会。

死里逃生之后,我的身体十分疲惫,我跟主任请了一个月假,在住院一周后回到了家里。

在家休息的下午,我有些无聊,索性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打算写写东西。

虽然我不在医院,但还是会时不时想起十号床的老人,想了许久我才在键盘上敲下“奶奶”这个熟悉的称呼。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晌午时分,我推开老家旧房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屋内甚是清冷。

奶奶双眼青光,眼球浑浊,手里摇着蒲扇,听到响声,满眼惊色地看着我问:“谁?”

我提高嗓音:“奶奶是我的,阿珂。”

奶奶起身仔细地看着我,说:“阿珂呀。”

我还没有坐下,奶奶就问:“你都二十五了,有对象了吗?

我摇摇头,摊手说:“没有呀,奶奶,现在这叫剩女,稀罕着呢。”

奶奶拿了一个花生糕塞我嘴里:“剩女?剩下之后还能挑到好男人的才叫剩女,要是被男人挑完剩下的就是老姑婆。”

我给自己倒上热茶,笑嘻嘻地说:“是,你说得对。”

我们聊了一小会儿,我妈抱着隔壁的孩子过来,我朝奶奶使了个求饶的眼神,奶奶点点头,拍了拍我的大腿。

我妈对着孩子含沙射影地问:“小胖仔,你几岁了?”

我眼睛瞟了她一眼:“你天天带人家玩,你能不知道几岁?”

我妈搂着孩子,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怕连孩子都知道自己几岁,就某人不知道。”

这明显是指桑骂槐,我也不怂,怼道:“知道,你也不用怕来不及给你孙子换尿布,你肯定长命百岁,铁定能等到你孙子给你换寿衣。”

妈听了觉得晦气,连声说:“死孩子,瞎说什么。”

奶奶说:“阿珂是大学生,急什么,我老太太半身埋土里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妈笑呵呵陪笑:“也是,现在大学生结婚晚。”

奶奶表情威严:“对呀,现在又不是你们那个年代,二十岁就没事干,一天到晚想结婚,别老逼孩子。”

“知道了,妈。”妈妈一点也不敢忤逆奶奶。

我搂着奶奶的胳膊,笑嘻嘻地看着我妈。

妈瞪了我一下,听到院子里有响声,寻声看到了小姑正在院子里停自行车,她不想和小姑见面,赶忙说道:“孩子就是待不住,我抱孩子先走了。”

奶奶听到自行车发出的异响,点头说:“去吧,带别人家孩子得留十二分精神,这可是赔不起的活儿。”

小姑子径直走进来,急冲冲地指着我的额头:“你怎么才回来看奶奶?你奶奶是最疼你的。”

我支支吾吾,着实有些心虚:“刚刚工作比较忙,很多东西要学。”

“大家都忙,忙就不用来看老人了?”

小姑子坐下来,我给她倒茶,她又问道:“阿珂,什么时候结婚呢?”

我哑笑说:“没对象呢,不着急。”

“也该找对象了,女人嘛,就该像你妹妹那样,嫁个好人家,天天开车接孩子也没啥辛苦活,平常涂个指甲油,弄个头发都好几百呢。”

我点头应和道:“是,妹妹很会挑老公的。”

小姑交叉着腿,笑着说:“那是,可不是我眼光好,她找到了这么好的老公。”

“也是,听说是姑姑你给介绍的,很有眼光。”

“是呀,你妈也是不会社交,这年纪了都没能给你找个对象。”

奶奶听不下去了,拍拍蒲扇说:“锦花,阿珂不是找不到对象,她学历高,还是医生,一般人不敢提亲,我也让阿珂不要乱挑土财主什么的,有的人钱不少,但是品德不好,得找一个学历和品德和阿珂匹配的,以后生活在一起才谈得来。”

小姑子很不屑:“妈,你是老时代了,现在钱最重要,学历和工作不就是为了挣钱吗?”

奶奶哼了一声:“钱,钱,钱,天天就知道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阿珂咱们别听她的,她没读过书。”

看到奶奶又要和小姑吵起来了,我给奶奶留了两个她喜欢吃的咸粿(当地小吃),然后偷偷塞了两百块钱在她口袋里就回家了。

刚回到家没多久,我就隐隐听见小姑的喊声,不一会,小姑冲进我家,,满脸通红地喊:“你奶奶要死了!”

“死了?”我撒腿就往旧房子跑去。

看到奶奶嘴唇发紫,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吐白沫,我脑子轰地一下就炸了。

我的手脚哆哆嗦嗦,脑袋不停地想,怎么办怎么办?

对了,这是噎住了,海姆立克法!

我正要从背后搂住奶奶,小姑子来了,拉着我的手,喊道:“人都死了,你要干嘛!”

“你让开!”我厉声喊道。

奶奶本来就是个胖老太太,把她搂起来十分费劲,我几乎用尽了吃奶的气力,双手顶住她的脐上方,往后一扣。

没有反应。

此时奶奶就跟灌了水的棉娃娃一样,很沉很沉,四肢瘫软,很难托起来……我又用力一扣。

奶奶呃了一声。

终于吐出来了……

我赶紧将下颌往一边侧,将她口中的异物掏出来。

这时奶奶脸色由紫黑慢慢变得红润。

我都急哭了,搂着奶奶的头,哭着说:“奶,你可吓死我了。”

奶奶刚刚醒来,还有点缺氧,迷迷糊糊点头说:“没事……”

我想打电话叫救护车,奶奶怎么说都不肯,她说自己没事了,看她意识清楚,我便放弃了送她去医院的想法。

隔天,三个姑姑和姑父都来到了我家,一副要讨伐我全家的阵势。

不一会儿,我被安排坐在客厅木椅中间,他们六个人围着我坐,我看着他们的眼神,陡然心跳加速,冷汗直冒。

我妈坐在旁边,神色也有一些慌张。

大姑起身对我说:“阿珂,在我们家你也算最会读书的人,做事怎么那么欠考虑?”

我不安的搓手,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买咸粿给奶奶吃不对?你们不也经常买给奶奶吃吗?”

大姑摇摇头,说道:“就你这态度,做错还不知道,以后不知道还会闯什么祸呢。”

二姑站了起来,她咬着嘴唇,凶狠的脸扭得皱巴巴,声音很低很重:“我知道你们读书人懂得多,但也没见得你们读书的人多为老人着想。不就是有空了才来看看老人,没空的话就丢到一边。”

我没有回答,她说得没错,我确实回来看奶奶的次数有点少。

她随后又说了几句,我都是点头。

小姑笑着站了起来,她还没有说话,嘴角就泛起白色的唾沫,整个脸颊红彤彤的,像火烧的肉皮一样。

她竟然笑了,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笑法,笑得很勉强,紧绷绷的,用低沉桑音叫:“阿珂。”

我点头。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你都毕业了就别老惦记老人的东西了。”

我气得脸色发青,说:“小姑,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姑冷笑道:“你不是每次回来都从奶奶那带东西回家吗?”

“是,那是奶奶给我的。”

“大家都知道你奶奶从小就疼你,以后有啥好东西肯定也会留给你,你着急什么呀。”

我拍桌子问:“小姑,你的意思是说,我给奶奶吃咸粿是故意想害死她拿她嫁妆?”

小姑子听到嫁妆,笑了,说:“你看,承认了吧,我都没说奶奶的嫁妆,你自己倒是说了。”

我觉得冤枉极了,奶奶没有收入,哪有钱买什么好东西,大家说她以前娘家有钱给她陪嫁了一个玉镯子,这个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小姑子说的好东西肯定就是指玉镯子,我一着急说出口,她就咬着不放了。

本来不打算再说话的大姑和二姑,听我提到嫁妆,开始接话茬了,觉得小姑说得很对,我就是奔着拿嫁妆才想害死奶奶。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躲进了浴室哭,看着镜子,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气得全身发抖,我开始质疑自己,我真的做错了吗?

我走进浴室后,我妈听不下去,和她们吵了起来。

她们吵了很久,最后我都忘记她们讲了什么,似乎只是为了争吵而争吵,把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

之后,整个村都出现了关于我为了拿玉镯子害死奶奶的风言风语。

我去看望自己奶奶,在以前是多正常不过的事,但在这件事后,去看奶奶我都得偷偷摸摸的。

那是奶奶生病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正午,我偷偷来到奶奶家,刚推开门,她就喊:“阿珂,回来啦。”

“奶,你怎么知道是我。”

奶奶笑着说:“大中午我都不敢睡了,就怕你过来看我。”

原来奶奶也知道我被“围攻”的事了,我摸着她的手,她的皮肤就像是塑料薄膜盖在骨头上:“中午才有空过来看你呢。”

奶奶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

我们闲聊一会儿,故意避开之前的事,谈的都是未来,奶奶说:“我有一个东西给你。”

她走进房间,拿出了一个方块盒子,里面的东西被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笑着说:“这是你外祖母给我的嫁妆,奶奶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算是奶奶给你陪的嫁妆。”

我推开玉镯子,握住奶奶的手,说:“奶奶,我不能拿。”

奶奶跟我说了两三次,我都说不能拿,她便没再推给我。

我回医院后才发现自己包里多了个玉镯子,也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把玉镯子放进了我包里,本打算下次假期就拿回去给奶奶,后来,排班比较满,跟着上级医生开会,迎接上级检查,最后都没有机会把玉镯子还给奶奶,更重要原因是我怕别人知道奶奶把玉镯子给了我,我连自己妈妈都没有说。

有一天,我在医院值班时接到了爸爸打来的电话:“你奶奶可能快不行了。”声音中略带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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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夜赶了回去,在走去旧房子的途中爸爸跟我说,每次有人打开门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明亮了起来,以为我要进来了。接着,当她知道不是我,她的面容又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奶奶情况肯定很不好了。

我走进她的房间,灯光昏黄,奶奶右手输着平衡液,戴着面罩吸着氧,嘴里已经没有假牙了,一张一合,像是夏天探出水面的鱼儿,全无生气,她还有知觉,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情,肉体、精神都在受苦,但是她嘴唇抿着似乎在坚持着什么……

听到了我的声音,大颗的泪滚下她的脸颊,两颊变得蜡黄。

我走到床边握着她冰冷的手,说:“奶,我回来了。”

奶奶听到我的声音睁开双目,眼睛弯弯,似乎恢复了生气,虚弱的点头:“回来……啦。”

她的两鬓是那么苍白,她曾经可是一个小胖老太太呢!她眼睛对着我,但已经看不见了,她的眼光已经被将要来临的死亡盖住了,可她还在微笑。

奶奶歇息了好一会儿,说:“咱们家也就属你最有出息,要好好工作呀。”

我紧紧地握着奶奶的手,已经全然摸不到一点肉了,说:“嗯,奶奶我会好好工作的。”

奶奶每次说话都很费劲,歇了好一会儿,招手让我坐在床边,把三个姑姑也找到床边,她说:“我有话跟你们说。”

姑姑们齐声低语:“妈,你说吧。”

“你们以后谁再敢提阿珂给我买咸粿噎住的事,”她突然面露狠色,目露凶光说:“我就跟你们不客气!”

姑姑们愣住了,忙忙摇头说:“不提了,不提了......”

随后奶奶伸手捂住我的脸颊,不停地来回模蹭,眼睛看不到了,只能用手感知到我在旁边,虚弱的说道:“以后不用再挑中午找奶奶了,有什么话想跟奶奶说随时去祠堂找我。”

我哭得沙哑:“奶奶,你不会有事的!”

她点点头,一直微笑。

老人一辈子都没住过院,到去世那天也没去过医院,她跟我说过,我在医院工作,如果去医院,会给我添许多麻烦。

奶奶似乎一直很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就像是我晚婚这件事。

我以前搞不懂为什么结婚是自己的事,为什么非得被逼着来。现在大概知道奶奶为什么跟我催婚了,一方面她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我成家,有个人可以照顾我,关心我,另外一方面,大概都是七大姑八大姨给的舆论压力,奶奶担心我被她们看轻了,所以才催我吧。

在我看来,七大姑八大姨是与时俱进的典型代表,小学问我有没有当班长,想必心里想着我不是读书的料,可惜的是,我还算读书的料,自从当上班长,这话题就结束了。

初中问我有没有早恋,想必是揣测我这块看似读书的料会不会半路夭折,不幸的是,我顺利考上了重点高中,于是这话题结束了。

高中他们问我能不能考上大学,毕竟女孩上大学在村里是少数,她们大概不信我可以,但我考上了,我爸也愿意砸锅卖铁让我上大学,于是考上大学这话题也结束了。

考上大学后,他们开始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想即使我说有男朋友,她们也会以人家就想玩玩你的心态,问你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即使孩子有了,又绕进了小学有没有当班长的无限循环中,诸如此类,永不停歇……

奶奶已经逝世多年,但是在病房遇到年迈齐耳短发的老太太我总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特别是遇到十号床老太太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奶奶还活着,她终于肯来医院看病了,不怕麻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