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9日晚,澎湃新闻报道称,“重庆姐弟坠亡案”两名被告人提出上诉。当晚,这对姐弟的母亲陈美霖发布了一张自己眺望远方的模糊照片,直言“一点都不惊讶,这只是在我预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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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受访对象朋友圈截图

10天以前,她还一度期盼这一切能够“尘埃落定”。

1月8日,陈美霖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和朋友聚会的大合照,神情祥和。她的更上一条朋友圈动态停留在去年12月28日。那天,震惊世人的“重庆姐弟坠楼案”在重庆市第五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宣判,被告人张波、叶诚尘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那天陈美霖在朋友圈里写下:“我实在太累了,让我歇一下。”

可她哪能真正歇好呢?尽管一审判决已经落槌,心里的惴惴不安却没有减少半分,“他们(张波、叶诚尘)上诉,就有二审,万一改判呢?”

两条朋友圈动态发布时间的中间隔了10天,《刑事诉讼法》规定,不服判决的上诉和抗诉期限为10日,从接到判决书、裁定书的第二日起算。自1月6日起,陈美霖几乎每天都给法院打电话,“我侧面打听到他们(张波、叶诚尘)上诉了,但法院一直回复我没有收到上诉文件,我还以为就不会再变了”,但现实还是给她安排了下一场硬仗。

而自2020年11月2日那天起,“还孩子一个公道”成了陈美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推着她的身体四处奔波。可她的心却被困在了11月2日这一天,假设着无数不可能的画面,念想着一双儿女突然回到她的身边。

生活,于她而言,没有未来,只有现在。

“如愿以偿”的母亲:执行死刑,我就会开心吗

30岁的陈美霖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圆圆的脸,皮肤白皙,举止乖巧得体。她没有蓬头垢面、形销骨立,和人交谈时,她甚至会不时地弯出甜甜的笑,让对方原本忐忑的小心翼翼也松弛下来。

一审判决后,就是新年。那几天,周遭欢声笑语不断,陈美霖却把自己装在房间里。原本答应了多家媒体采访,最后却又一一拒绝。“我这两天情绪太崩溃了,让我缓一缓。”她向记者发来了语音信息解释,她怕自己失控。

失控,是陈美霖过去一年多生活的常态。

2020年11月2日,陈美霖的一儿一女从15楼坠下,2岁的女儿当场死亡,1岁的儿子抢救无效后身亡。

事发一周后,陈美霖前夫、一双儿女的生父张波和其女友叶诚尘被警方控制。2021年7月26日,该案在重庆市第五中级人民法院开庭。“他当庭承认自己把孩子扔下楼,并供述是在和叶诚尘多次密谋后,被女方所逼”。

据重庆市检察院第五分院的起诉书,张波和叶诚尘通过网络相识,随后开始谈恋爱,叶诚尘多次向张波表示自己及父母不能接受张波有小孩的事实。

2020年2月左右,二人在长寿区见面时便共谋杀害张波小孩。随后,二人多次通过面谈、微信聊天等方式共谋杀害两个小孩的办法,并商定采用意外高坠的方式。同年6月,叶诚尘还多次通过微信催促张波作案。

2020年11月2日下午3点半左右,张波趁家中无其他监护人,将正在次卧玩耍的两个孩子双腿抱住,从次卧飘窗一起扔到楼下。

2021年12月28日的一审庭审中,法院认为,被告人张波与被告人叶诚尘的行为均已构成故意杀人罪,行为突破了法律底线、道德底线、人伦底线,作案动机特别卑劣,主观恶性极深,作案手段特别残忍,犯罪情节、后果和罪行极其严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依法判处两人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双死刑!过去一年的煎熬终于暂时得偿所愿,陈美霖唏嘘又失落。

“你说张波和叶诚尘执行死刑,我就会开心吗?”1月6日晚,重庆一家咖啡馆里,陈美霖问记者,因为哽咽,带着浓浓的鼻音;光影里,夺眶而出的泪珠透着无法言说的无奈。没有期待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我还是不会开心,我只是给弟弟、妹妹(指儿女)一个交代,我的痛苦不会减少半分。”

这样的自问自答,在过去的等待里,陈美霖已在心里演练了上千遍,她试图说服自己,“判处张波、叶诚尘死刑”可以为这件事写下句号,她应该向前看。可女儿生前最喜欢的抱抱猪、微信朋友圈里晒出的两张稚嫩的脸,又不断提醒着她这一双儿女来过。

“我能怎么办呢?我的弟弟妹妹永远回不来了。”

事发后的一段时间里,这句话就像复读机一样在陈美霖的脑子里循环播放,她想不了其他的,她看不到生命的意义。遍地的高楼大厦让她害怕,怕自己去想15楼到底有多高?她也怕孩子,她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像一只刺猬,拒绝着父母亲友的关心。

有一天,陈美霖冲到厨房,拿起剪刀就往手腕上戳。“我爸妈和小姨婆都吓坏了,我妈开始哭,她问我,你就这么去了,你让雪雪和睿瑞白死吗?”

一语刺痛。“张波和叶诚尘必须要为孩子的死负责。”她撑着一口气逼自己走出房间,为孩子伸张正义,放弃了高昂的民事赔偿,只为争取一纸“死刑判决”。

支离破碎的妈妈:事发当天就对张波的话有怀疑

陈美霖变得执拗起来,她时常搜索与“杀人”相关的案件、分析犯罪心理,试图用一种合理的思维来解释张波的所做作为。

那天,她一路连闯红灯,手脚哆嗦地赶到两个孩子的抢救现场,看到捶胸顿足嚎叫大哭的张波时,她没有怀疑。她拿手提袋砸在张波的背上,问他:“你到底是啷个(重庆话“怎么”)看的娃儿?”张波说,自己吃了感冒药睡着了,两个孩子在卧室里玩,就摔下去了。

刚到现场时,两个孩子都在抢救室,她祈求上天给予一丝希望。可没到10分钟,抢救室的医生出来告诉她,女儿雪雪已经不行了,儿子则需要马上转至重庆市儿童医院继续抢救。“我当时身子就软了,腿也站不住,拿头一直撞墙却不觉得疼。”

她全身发抖地走进抢救室,看到女儿小脸上都是血迹,原本高高的额头凹进去了一大块。她的母亲颤抖着双手想要把孩子的眼睛合上,她像发疯了一般推开自己的母亲,咆哮着嘶吼所有想要靠近女儿的人。

“我不想再让任何人碰她,我怕她会疼。”

那一刻,她想和女儿再多呆一会,可还有尚在抢救的弟弟,以及去派出所做笔录等程序事务在等着她。在派出所时,朋友电话告诉她弟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她吊着的一颗心稍稍缓了缓。

录完口供刚赶到儿童医院门口,朋友又打来了电话,说弟弟送去了ICU,凶多吉少。她只觉得脑子嗡嗡响,一时间天旋地转,腿软绵绵的。两个朋友夹着她往ICU跑,她机械地换好隔离服,看见弟弟小小的身子插满了管子,抢救床边围了一圈医生,持续地按压。哭喊已没了力气,她嘶哑着嗓子嚎叫让睿瑞醒来,说带他回家!

“我没有保护好他们!”时隔一年,在初见的记者面前,她还是哭得不能自已。

在前往儿童医院的路上,张波前后两次冲突的说辞让陈美霖开始心生疑惑。“他跟我说事发时他在另一个房间睡觉,但是跟我朋友说的时候,又变成了他当时在客厅吃饭。”尽管如此,陈美霖也不愿意往最坏的方向猜测,“他可是娃儿的亲爸啊!”

可细细思索后,她越发觉得儿女的死不是意外。以窗台的高度,2岁的雪雪还有可能翻过去,1岁的睿瑞如何能翻得过去呢?而雪雪个性胆小,已经有安全意识,任何可能有危险的地方,她都是乖乖绕开的,“她过马路看到有车,会一直紧拽着我的手”。

陈美霖母亲对张波行为的质疑则更早。

2020年10月25日,张波提出想给女儿雪雪买衣服,要求把孩子接至他父母家。“我妈妈觉得他很奇怪,雪雪出生后他始终不管不顾,也从未给孩子买过东西,她叮嘱我一定不能让张波和妹妹单独在一起。”

那一次,相安无事。从小不知道爸爸是谁的雪雪开心了好几天,“回家后我问她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她说爸爸。”

11月1日,张波又提出两个孩子需要多在一起相处,将女儿接回他父母家,并要求住一晚再回。陈美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可又想到张波毕竟是孩子的爸爸,自己不能阻止孩子和爸爸见面,心一软就同意了。

次日,两个孩子坠楼的新闻在全重庆刷屏。

“一审庭审透露一个细节,事发地房间的窗帘上有张波的指纹。(说明)孩子不想要下去的,我都不敢想他们当时有多害怕。”陈美霖说。

2021年7月26日,重庆姐弟坠楼案在重庆一审开庭。

图片来源:陈超(重庆分社)/中新社/视觉中国

“蒙眼狂奔”的女孩 当初为什么选择了他,为什么离婚?

在陈美霖的心里,张波也已经和她逝去的孩子一起“死”掉了。提起这个激起全网愤慨的男人,她有些恍惚,“感觉就是一场骗局,我们莫名其妙就在一起了。”

2016年,陈美霖和张波在一家小贷公司相识。陈美霖入职时,张波已经提交了辞职申请,但因为还有工作尚未交接,俩人又在同一组,有一些接触。“他个子高又瘦,我当时很排斥他,但同事们却总起哄开我们的玩笑。”

张波离开公司后,还经常帮她找业务,手把手教她,接她上下班。陈美霖觉得张波对自己好,即使和全世界对抗,也要和张波在一起。

“在一起不到半年,我怀孕了。”张波知道后,没有犹豫就马上提出结婚,这让陈美霖更觉得这个男人有担当。“我爸妈本来都反对,但妈妈看他当时对我很好,后来也帮忙劝说爸爸,最终也同意了。”

但这桩婚姻看起来“极不对等”。张波初中未毕业就在社会上闯荡,无房无车,陈美霖的成长环境则颇为优渥,自小学习舞蹈,是大学毕业生。“婚宴、戒指的费用都是我出的,张波开销很大,一点存款都没有。”

女儿雪雪满月不久,陈美霖又怀孕了。她原本打算去做流产手术,最后哭了一夜,还是没忍心舍弃腹中的生命。和张波之间的隔阂也从这时扩大,他早出晚归,回家就躲进卧室打游戏,不照顾襁褓中的女儿和孕期的妻子。

儿子出生后不久,张波便向陈美霖提出离婚,“他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要的是平平淡淡的生活,他要的是大富大贵”。可出于对“完整家庭”的执念,面对这份早已破碎不堪的感情关系,陈美霖始终在期盼着张波回心转意。

她和张波的婚姻最终走到了尽头。2020年2月,两人离婚。根据离婚协议,女儿雪雪归陈美霖抚养,儿子睿瑞在6岁前归张波抚养、6岁后归陈美霖抚养。

雪雪出生后,一直由陈美霖父母照顾,但母亲身体不好,在退休前查出了甲状腺癌,历经一次长达12小时的大手术,切掉一侧声带,还需要每个月定期去医院复诊治疗。“我要上班挣钱,妈妈带一个已经是极限”。没能让儿子陪在身边,她感到无奈。

“只剩4年多而已,为什么他都不愿意再等一等?”陈美霖追问,没有答案。

她有时候还会假想,如果她晚两天去小贷公司入职,是不是和这个人的孽缘就没有了?孩子也都能安好吧!

2021年12月28日,陈美霖(中)在闺蜜陪同下,前去为去世的儿女祈福。

图片来源:人民视觉/视觉中国

期盼正常生活的自救者:已删除张波家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一审那天,陈美霖在法院远远地看见父亲在流泪,事发后她已经撞见过这情景三次。而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从不落泪的内敛男人,“看到他哭,我更难受”。

她心里清楚,过去一年家里3个人彼此躲藏着对方,都曾偷偷哭过。日子熬下去的唯一方法是不去触碰不去想,一些普通的日常如今都成了“禁忌”。比如父母再也没踏足家旁边的一家购物商场——那里曾是雪雪的玩耍“根据地”。

“其实我爸妈比我更痛苦,妈妈看起来老了一大截。”她提起老两口对孙女无限宠爱,自己一度很是伤神的样子,就好像这一幕就在眼前。“我爸给雪儿买娃娃,一个娃娃很多种颜色,硬是每个颜色都买了一个,真的是心尖尖上的宝贝。”

家里餐边柜上还放着一个已经无法打开的手机,里面装满了父亲曾经为孙女拍的照片,手机故障后他拿去问了几次,因为不能保证数据不丢失,最终没能下定决心维修。

出事后,陈美霖和父母把两个孩子所有日常用品都送到天台寺烧掉,女儿的东西塞满了好几车,儿子的却只有两个袋子。相比女儿,她对儿子的愧疚要更多一分,她和记者细数分析儿子生前的种种行为,检讨自己是不是做得还不够。

“我会给自己洗脑,不让自己去想。”陈美霖淡淡地说。她还是能感受到一双儿女的气息,一些以前不曾注意的事情,都变得有些特殊。

“孩子们走后,我们家里来了很多小动物。”飞进来的两只蜻蜓,一只大的带着一只小的;偶然飞来的小雀鸟,这么高的楼层也不知道怎么就撞进来了;甚至是某只小小的飞蛾,在她看来都非常奇妙。

尽管艰难,陈美霖还是感受到了这个社会陌生的关心和善意。为了让她走出来接触社会,街道安排了一份产业园后勤管理工作,“整栋楼的人都认识我,大家都非常热心”;一审前,她居住的社区还专程安排了心理老师到家里疏导,她也不再抵触。

与张波有关的一切,都已经清空。“事发后张波家里人只找过我一次,没有一句道歉”,那次见面后她就删除了张波家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她知道,要彻底走出来,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她在等待,等待着杀人者伏刑,也等待着自己最终熬过最痛的日子,百毒不侵、无坚不摧。

她曾在发布微博称,“一审不是终点”,眼下,她还面临着一场硬仗要打。1月19日晚,据澎湃新闻报道,重庆姐弟坠亡案两名被告人张波、叶诚尘在法定上诉期内提交了材料,提出上诉,且被告人叶诚尘新委托了一名律师。一位资深刑事律师表示,被告人提出上诉意味着该案件已进入二审程序,重庆市高院将依法立案。

去年12月的第一天,陈美霖在朋友圈里发了3张自己或搞怪或微笑的照片,配文“要做最酷的自己”。

失控的人生,期待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