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在荷兰人、英国人的争购下,马尔代夫出口海贝数量大大增加,获利甚丰,却因此牺牲了市场的多元性。马尔代夫本与孟加拉、印度、暹罗等有贸易往来,它出产的“溜布”、椰索、干鱼等特产长期畅销,可在海贝繁荣的绑架下,权贵崛起,掌控全局。权贵只想赚“容易的钱”,其他贸易均走向衰落,一旦海贝滞销,整体立刻陷入危局。马尔代夫落入了典型的“资源诅咒”的困境中,发展助长了原有管理上的偏颇,可想解套时,就必须进一步加大偏颇,直到倾覆。市场对已就绪的经济体是福音,对有缺陷的经济体,则是毒饵。

作者 | 唐山

全文共 8788 字,阅读大约需要 22 分钟

1860年,非洲桑给巴尔岛(今属坦桑尼亚)上的奴隶市场,早在1807年3月25日,英国便已宣布废止奴隶贸易。英格兰的奴隶制于1102年已定为违法,但此时英国商人依然积极参与贩卖黑奴的贸易。

购买奴隶最好的货物无疑是海贝,而且体积越小越受欢迎。他们支付海贝的时候,相信本地的传说,最小的和最大的价值一样高。但他们从我们这里要海贝的时候,要么清点,要么按重量,大约100磅换一个健康的奴隶。

1863年,英国奴隶船“汉尼拔”的船长菲利普斯到西非购买奴隶时,写下了这段话。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到了海贝

从15世纪到19世纪,黑奴贸易持续了近400年,而欧洲人购买奴隶所用的货币中,20%—35%是海贝,以致学者将这一血腥贸易又称为“海贝—黑奴贸易”。

这些海贝来自万里之遥的、东南亚的马尔代夫。菲利普斯记录说:“在那里(指马尔代夫),我们一分钱买4磅(海贝)。”换言之,一名黑奴只相当于25分钱。菲利普斯共购买了694名奴隶,只有372人活着到了美洲。在当时美国,一名黑奴的价格大概是25美元。

如此惊人利润,是如何实现的呢?

在马尔代夫,海贝出口(作为其他国家的货币)已有上千年历史。作为“压舱物”(相当于石块、砂子),海贝不占宝贵的货仓,欧洲船运走它们时,只需付很少的一点钱。这些海贝到了西非,便成了货币,“只要给几枚海贝,然后把桶递给她们,黑人妇女就会给你装来淡水,把船舱灌满”。而花200枚海贝(半磅),则可以买三四只鸡。仅1818年至1850年,欧洲人便将超过1000万磅海贝运到西非。

这是一个单向的货币流动过程,其结果是,西非出现了持续的通货膨胀,而海贝输出地马尔代夫天降巨财,却陷入“资源诅咒”(经济学名词,多指与矿业资源丰富引发的经济社会问题。丰富的自然资源可能妨碍经济发展,大多数自然资源丰富的国家增长更慢)中。

少有人注意到海贝的历史,总以为它是粗糙的,是货币的“原始形态”,却不知贝币曾流通1500年,它所塑造的、前近代的市场结构,被西方殖民者所利用,至于贝币,因其便利性、可靠性,被改造成“欧洲剥削全球”的利器,欧洲人因此超越并控制了阿拉伯商圈、印度洋商圈和东亚商圈,率先跨入了现代化的门槛。

遗憾的是,当危机叩门时,亚洲三大商圈仍在用区域视角看问题,未能站在全球视角上看问题,以致一误再误。

杨斌先生的这本《海贝与贝币:鲜为人知的全球史》打开了新的视界:近代化并不是一个均衡的过程,欧洲实现了历史进步,亚洲和非洲却出现了历史倒退。枪炮与鸦片等固然可怕,但货币的作用更胜一筹,正是它,让隐性困境集体爆发了出来。

当传统国家走向近代化时,在货币刺激下,总会出现一个市场迅速发展的阶段,导致传统权力基础动摇,然而,就在传统国家试图平衡发展与稳定的关系时,货币又会突然紧缺,市场陷入长期衰退,各种社会危机接踵而来……

“一进一出”的“拉抽屉”几成定式,那么,究竟是谁在背后操作?该如何应对?如何才能避免下一次?凡此种种,均值得深入思考。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杨斌,2004年8月获美国东北大学博士学位,先后任教于美国威廉玛丽学院、新加坡国立大学和澳门大学,西泠印社海外社员。其博士论文《季风之南,彩云之北:云南的形成》获2004年美国历史协会古登堡电子出版奖。

为什么是海贝,为什么是马尔代夫

在古代,贝壳在不同地区都被视为珍贵之物,但只有马尔代夫所产的货贝,才是长期的国际货币。

货贝,右边的后背已被磨开,作为装饰品。中国古籍也写作蚆子、海蚆等。

货贝分布广泛,日本、菲律宾、新西兰等地均有,但马尔代夫货贝的个头儿最小,彼此尺寸几乎完全一致。它颜色洁白,坚固耐磨。更重要的是,它的产量足够大——马尔代夫由1192个珊瑚岛形成26个环礁,货贝不与其他贝类杂居,环礁保护了它们。在其他地区,货贝很难如此标准化、价格低廉且产量稳定。

马尔代夫盛产鱼类、椰子,却不产大米,除出口椰棕编的椰索(比麻绳更结实,不会被水打湿,深受船员欢迎)外,还出口货贝到孟加拉去换大米。货贝价值低,相当于铜钱的1/10。有它当零钱,连穷人也被拉入到市场体系中,提振了整体消费。

在西方殖民者到来之前,货贝成为连接印度洋商圈、阿拉伯商圈和东亚商圈的中介。印度摩尔人、暹罗、榜葛剌(今属印度)、乌爹(又译乌荼国,今属印度)、朋加剌(又译鹏茄罗国,在今印度、孟加拉)、勃固(今属缅甸)、摩鹿加(今属印度尼西亚)、马六甲(马六甲海峡今由新加坡、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三国共同管辖)、苏门答腊(今属印度尼西亚)、苏禄等,都使用货贝。

《海贝与贝币:鲜为人知的全球史》

杨斌 著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11月版

在印度,人们甚至给海贝建了庙,供奉着一个海贝之神,即湿婆。

元代航海家汪大渊远航非洲时,曾过“北溜”(即马尔代夫)。郑和下西洋时,翻译马欢、军士费信、秘书巩珍都提到马尔代夫(称溜山国等),据明代文献记载,马尔代夫曾四次入贡。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元代著名航海家汪大渊,曾两次远航,留下著作《岛夷志略》,记录地区或国家名称超220个。东起菲律宾,西至非洲桑给巴尔岛,是当时最可靠的记录。

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图泰(他出生在摩洛哥)在马尔代夫住了1年多,在那里娶了第四个妻子。他记录说:“他们(指马尔代夫人)从海里收集海贝,一堆堆地放在沙滩上,海贝的肉逐渐腐烂消失,只剩下白色的外壳。在买卖中,大约40万枚海贝与1金第纳尔等价,但经常贬值到120万枚海贝换1金第纳尔。”

伊本·白图泰发现,西部非洲也使用贝币,他说:“黑人在他们的土地上也把海贝当作钱,在马里和加奥,我亲眼看到1150枚海贝可换1金第纳尔。”

伊本·白图泰在元顺帝至元六年(1346年)曾到中国泉州(此说有争议),游览了泉州、广州、鄱阳、杭州等地,他说:”摩洛哥出产的水果,中国不但应有尽有,而且还更加香甜。小麦在中国也很多,是我所见到的最好品种。“并认为“中国的鸡很肥大”,以致一只母鸡“烹煮时一锅竟盛不下,只得分两锅煮”。有学者认为,他的这些记录可能来自传说。

伊本·白图泰生于1304年,逝于1377年,如果他的记录可靠,则当时西非与马尔代夫,贝币的价格差已达千倍。

货贝何时成为货币,至今仍有争议。

虽出口货贝,但在马尔代夫,货贝却未被当成货币。在印度五世纪到八世纪墓葬中,常见装在罐子里的贝币,可能只是作为财富储存,也非货币。公元7世纪,玄奘到印度取经时,记录说:“然其货用,交迁有无,金钱、银钱、贝珠、小珠。”与他几乎同时期到印度的法显在《佛国记》中称:“(在摩头罗)货易则用贝齿。”

法显在孟加拉待了近2年,可他却从未提及海贝。可见,可能是印度人比孟加拉人更早将海贝当成货币,因当时印度市场异常活跃。8世纪到12世纪,波罗王朝统治印度东北部和孟加拉,停止铸币,海贝一度成为主币。此后孟加拉苏丹王国时期,恢复铸造金属货币,但贝币已深入民间,故二者并行。

9世纪和10世纪之交,贝币传入云南,1297年,云南官仓中便库存了10亿枚以上的海贝,直到17世纪,海贝依然在云南边远地区流通。

由此可大致勾勒出近代之前,贝币区的特点:

其一,贝币与金属货币同时存在。贝币成本低、供给量大,方便日常生活。

其二,贝币区跨越多个国家,在不同地区价格不一样。在马尔代夫周边,贝币价格最便宜,运一船贝币到孟加拉,只能换回1—2船大米。而中国云南离马尔代夫远,贝币价格高,据马可·波罗记录,约726枚海贝可换一两白银。据17世纪欧洲旅行家记录:“在海边,80枚海贝可以买你一个桃子,离海越远,你得到的越少,到了阿格拉(位于印度北方邦西南部),一个桃子最多只能换来50—55枚海贝。”虽然有价格差,但靠传统手段,很难利用这种不均衡牟利。

商代用绿松石仿造的贝币。

其三,市场不统一。即使同在贝币区,不同地区、不同时期使用程度不一。比如在当时山区,没有货币,贸易依然只能靠原始的易货。在中国,云南使用海贝,但贵州(一度属云南)却只用白银、铜钱。在东亚贸易圈中,中国与日本、琉球、菲律宾、朝鲜等的贸易中,也较少看到使用海贝的文献。元朝在云南收税,承认海贝,明朝则不承认海贝,但明朝曾一次调拨50万斤海贝,说明藩库中储存了大量海贝,只是不投入流通。

海贝区塑造出的共同习惯是以4为单位计数,40枚或80枚为一朋,后来西非也保留了这一习惯。

昨天是财富,今天是垃圾

欧洲人刚闯入印度洋时,虽不太认可贝币,却又不能不尊重它。

1769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一位高管在信中,耐心地向上级解释道:“这个国家(指当时的孟加拉)的东西不值一钱,没有商人、富人、财产在这片土地上,也没有什么商业,所以没有金币或银币流通。从有人定居的远古时期到现在,当地人都是用海贝来支付各种交易,所以过去试图取消这种贝币习俗,建立金银铸币制度的各种措施,完全没有任何效果。”

这些话虽充满偏见,但体现了务实精神。整整一个世纪,英国东印度公司都在低价时买入贝币,并同意地方用海贝交税,且用海贝发工资,但是,对于英国人来说,他们到东方的目的是把利润送回欧洲老家。而只有把贝币换成金银铜等重金属,才能实现这一目标。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鸦片仓库。

1803年,英国人开始在印度部分地区禁止海贝流通,用铜币替代,导致海贝贬值。到1833年,1卢比已能换9千—1万枚海贝,印度北部和孟加拉迅速贫困化。

然而,让贝币大规模流通起来的,还是靠黑奴贸易。

黑奴贸易之所以能用贝币来交易,因为西非此前已使用了几百年的海贝,在当地人眼中,海贝是硬通货,值得信赖。早在公元前,海贝已从印度洋输入到安条克(领土包括当代之土耳其及叙利亚的各一部分)等地,罗马人接触过海贝,传说中世纪时,埃及开罗城就有一个海贝市场。

伊本·白图泰亲眼所见,当年也门的亚丁港已成“印度人的港口,从坎贝、奎隆、卡利卡特以及马拉巴尔海岸的其他港口来的船只纷纷抵达(亚丁港)。有很多印度商人住在这里,还有埃及商人”。

伊本·白图泰在亚当港坐上一艘开往非洲的船,很多商人从这里到非洲,从事海上贸易,“(他们)可谓无比富裕,如此富裕乃至有时某个商人一人便拥有整艘船只的货物”。

这些船的“压舱物”多是海贝,到红海沿岸卸船后,有驼队将海贝送到埃及,再从埃及送到西非。11世纪时,犹太人也参与了倾销海贝的贸易。14世纪20年代,西非马里帝国国王曼萨·穆萨去麦加朝觐,随身带着数百名奴隶和满载黄金的100头骆驼,他说,马里王国的主要货币就是海贝。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马里帝国是西非中世纪时的一个强大伊斯兰教帝国,首都尼亚尼,兴起于13世纪上半叶,17世纪初灭亡,地图上红色区域是其全盛时期的版图,马里帝国盛产黄金,并控制着西苏丹广大的贸易网,海贝与玛瑙是其主要的货币。

桑海王国是最早将海贝当成货币的西非国家,它大致在今天的尼日尔。1067年,海贝已被桑海王国列入进口货物清单。海贝刺激了西非的商业化,但陆路运输海贝成本太高,远不如海运。1721年,400枚海贝在欧洲值12便士,可在西非,价格则是30便士。

16世纪,葡萄牙人最早将海贝与黑奴贸易结合起来。1517年—1519年,第一艘载满海贝的葡萄牙船来到西非,以后成为常态。150年间,葡萄牙人每年送来的海贝多达150吨。巨大的利润让葡萄牙一度想把马尔代夫变成殖民地,可马尔代夫的国土太分散了,很难全部占领他,葡萄牙人三次尝试均告失败。

桑海王国是西非一古国,15世纪至16世纪最盛,先后臣属于加纳帝国和马里帝国,逐渐皈依伊斯兰教。1590年,摩洛哥军队入侵,占领加奥、廷巴克图等地,桑海帝国瓦解。

到17世纪30年代,英国人与荷兰人来了,英国东印度公司一次购买海贝便达上百吨,这些海贝被送到伦敦拍卖,奴隶贩子拍到后,再送到西非换成黑奴,运往美洲。这个肮脏的交易,英国人又干了150年。

太多海贝从马尔代夫来到西非,引发持续通胀。1710年代,4—5万枚(约100磅)海贝可以买一名奴隶,到1770年时,奴隶价格已上升到16—17.6万枚海贝,是原来的近4倍。

整个18世纪,超100亿枚海贝被送到西非,相当于几万名奴隶的价格。19世纪初,欧洲各国在法律上禁止了黑奴贸易,但海贝依然被大量送到西非,因为此时西非向欧洲大量出口棕榈油,它们被用来制造润滑油、燃料、肥皂等。

从1851年至1970年,平均每年都有556吨海贝被送到西非,因正经货贝不够用,德国汉堡公司还耍了一个滑头,将东非出产的、一种看上去很像货贝的贝壳,即环纹货贝,来顶替(环纹货贝作为货贝,也曾长期流通)。为避免其他国家竞争,德国人在运贝壳的船的货物清单上,填写的是“咖啡”,这些海贝被运到德累斯顿后,对外宣称是用来制造瓷器的。德国人一度取得市场成功,因为东非近,运费省了很多。可法国人很快揭穿了德国人的骗局,1851年到1869年,两国共在西非卖掉了3.5万多吨东非的环纹货贝。

环纹货贝,与货贝样子非常相似,只是后背有环状黄圈,也长期被当成货币使用。

按万吨级别输入货币,结果可想而知。1895年,海贝在西非的价格只有1850年的1/10,甚至搬一包海贝花掉的劳务费,已和其销售价相当。

黑奴贸易让非洲至少损失了300万劳动力,此外还有多年辛苦生产的棕榈油,可换来的海贝却贬成了废物,一些地区甚至尝试将海贝粉碎,当作建筑材料,费力太多,价值却很低。吊诡的是,当欧洲殖民者宣布废除贝币后,不少西非人反而坚持使用贝币,将此视为保存文化记忆、反抗殖民的一种方式。

超300万黑奴被迫离开家乡,许多人尊奉传统观念,选择了自杀,因他们认为自杀可以让魂魄返回家乡,与家人、朋友团聚。在1860年的美国,一名黑奴价格是25美元,印第安人是10美元,白奴是15美元。黑人因远离家乡、语言不通,不易逃跑,所以价格更昂贵。

大量海贝输入西非,给中国也带来影响。明末清初,云南市场贝币供应严重不足,政府只好大量铸造铜钱替代(明清政府也有用铜钱替代海贝之意),康雍乾时期,清廷在70年间,令云南每年采铜超1千万斤(其中300多万斤留云南铸币),且每年为此拨款100万两白银。政府投入大,致各地移民入滇,繁荣了云南经济,云南渐渐退出了贝币区。

妇好墓中的海贝不是钱

中国曾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早使用贝币的国家,在殷墟的妇好墓中,出土海贝多达6800多枚。此外,在殷墟多处墓葬中,也都发现了海贝。在三星堆遗址中,同样发现了4700多枚海贝。

妇好墓中陪葬的货贝,从长度和形状看,应产自马尔代夫。

然而,这些出土海贝的分布很奇特:


其一,远离海洋的西北地区反而是初期墓葬用海贝的重点区域。
其二,墓葬区多见,生活区几乎看不到。
其三,殷墟出土的海贝基本都被加工过,形态不完整。
其四,这些海贝均不产于中国,因海贝要求冬季海洋温度不低于20℃,而我国广东是16℃,虽然仰韶时期温度比现在高2—3℃,但当时海水含盐度低,无法满足海贝需要的、海域表面盐度不低于33%的要求。

据此,本书作者提出,先秦出土的海贝可能不是货币,而是奢侈品。任何货币形成都需要两个前提条件:一是供给足够丰富,二是价值稳定。上古时期,进入中国的货贝数量极少,根本无法支撑交易的需要。

以往认为,殷墟出土货贝可能来自南海,是内陆与滨海贸易的结果。然而,货贝是一种独特贝壳,从其大小、形状,不难判断产地,本书作者认为,从目前的照片看,这些货贝都来自马尔代夫。竟然妇好墓中的大部分玉器来自新疆和田,则海贝可能也是从西部传入中原的。而从印度到中国西部,有南方丝绸之路,又称货贝之路,早在史前便已通行。

西汉著名外交家张骞到大夏蓝氏城(今阿富汗瓦齐拉巴德)时,惊讶地看到那里市场上有邛竹杖、蜀布。大夏国人说:“吾贾人往市之身毒(指印度)。”即这些是从印度买来的,可见当时从四川到西部,再到印度,存在一条秘密商道。这个商道太狭窄,无法大量输入海贝。

海贝不足,所以春秋时中国才用铜、铁、玉、铅、骨等模仿海贝,制成“蚁鼻钱”,而铜贝才是中国最早的货币。同样的情况在古埃及也存在,法老们也用黄金模仿海贝,可见,当海贝供给不足时,大家能想到的办法差不多。

春秋时楚国的“蚁鼻钱”,模仿了海贝的造型,又称铜贝。

辨析上古海贝不是货币的价值在于:回到全球史看问题,将不同地区的经验补证到中国史中。比如北美印第安人也以贝为货币,但它们不是货贝,而是美洲本地的贝,不够标准化,所以印第安人将贝壳砸成几片,分别磨光、穿孔,制成圆柱形的琬朋,也经常用来交换。

古埃及的仿货贝,和中国古代的“蚁鼻钱”神似。

琬朋制作精美,但产量太小,熟练工一天也只能做10个,因此无法货币化,只是易货交易中的一种贵重商品而已,这种贵重商品无法促进分工。琬朋的工艺如此考究,以致殖民者进入美洲后,几乎不相信琬朋上的孔是用手工制成的,他们带来金属加工设备,能迅速打出又好又光滑的孔,一天加工量增加到几百个。至此,琬朋真的成了货币,殖民者用它买走了印第安人猎取的大量皮毛,这些皮毛被卖到清朝,换取白银。而这些白银则是西班牙人从美洲开采来的,用来购买中国的瓷器、茶叶、布、铁锅和丝。

从琬朋的历史看中国上古的海贝,可知二者都在前货币状态。在印第安人的墓葬中,多用琬朋陪葬,而在先秦墓葬中,海贝也是常见的陪葬品。在先秦,在逝者口中含玉与含贝几乎一样多,此外,一些逝者手中还会握贝,或在逝者身下的腰坑中放上海贝。

含贝、握贝、腰坑葬贝到汉代渐渐衰落,到明清时,贝壳和玉已改成了钱。

全球化视野的价值在于,我们可以从各地区的历史中得到灵感,去重新理解自己的历史,而不是满足于“先前阔”“我们是独特的”“凡事必是天下第一”之类自嗨。

最终都变成了全球化的炮灰

如果沿着全球史的视野,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亚洲最早将海贝转化为货币,亚洲又是海贝资源的唯一拥有者,为什么在海贝全球化中,亚洲反而成了受害者?

因为亚洲的海贝货币化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是基于本地市场需要,临时设计出来的。而西方殖民者在进入亚洲后,是根据全球贸易需要,推行其货币战略的。

表面看,这些货币政策在短时间内有益于亚洲诸国。

在荷兰人、英国人的争购下,马尔代夫出口海贝数量大大增加,获利甚丰,却因此牺牲了市场的多元性。马尔代夫本与孟加拉、印度、暹罗等有贸易往来,它出产的“溜布”、椰索、干鱼等特产长期畅销,可在海贝繁荣的绑架下,权贵崛起,掌控全局。权贵只想赚“容易的钱”,其他贸易均走向衰落,一旦海贝滞销,整体立刻陷入危局。

马尔代夫落入了典型的“资源诅咒”的困境中,发展助长了原有管理上的偏颇,想解套时,就必须进一步加大偏颇,直到倾覆。市场对已就绪的经济体是福音,对有缺陷的经济体,则是毒饵。

同理,明代白银大量涌入中国,促进了中国全国统一市场的基本形成,区域分工协作更紧密,生产效率大大提升。明清盛期,中国平均每年向西方销售100万件瓷器。可收入不均衡、决策欠科学的弊病仍在,一旦白银外流,生产体系就会崩溃,明清两代因此走上持续衰退的不归路。

被市场养大的同时,病灶也在长大。

殖民者向非洲倾销海贝,却很少回购和持有海贝,说明他们早就认识到海贝的风险。可当时西非无主权货币,持续通胀下,社会投资增加了,经济迅速发展,掩盖了真问题。随着通胀进一步拉大,贫富差距严重,社会矛盾激化,西非各部落原本脆弱的管控已难以为继。西非的管控者们以为发展会永续,没想到海贝价值已被拉到极限,突然价格暴跌,靠出卖黑奴、出卖棕榈油形成的财富瞬间化成泡影。随着经济破产,管理亦破产,权力已无法应对危机。

经济快速增长如此甜美,其背后却可能埋藏着长期的困难。这些困难的真正源头不在外,而在内——如果当时西非的市场更成熟,管理制度更开放,系统缺陷更少,那么,怎么会被现代化甩下呢?怎么会落入长期贫困的境地?

在奴隶船上,患病、反抗的奴隶会被直接扔进海中。

传统社会内部本就充满各种裂痕,在慢速时代中,尚能得过且过、勉强维持,可当它们被动地走上历史舞台,时代开始加速时,原有的体量、经验、本土优势反而成了劣势。可挫折反而让传统社会更加孤芳自赏,更加依赖传统。结果在与先发国家的竞逐中,一方是扩张的全球经验,一方是龟缩的本土经验,两相碰撞,结果可知。

在前现代社会中,贝币世界非常独特,因为它不是权力打造的,而是市场推进的。它不是指令的产物,而是适应的产物。在贝币世界内,几乎不存在一个“中心—边缘”的结构,所以它更有效率、更有适应性,但没有等级差异,也使它丧失了进步性。

现代世界不仅吞噬并掌控了贝币世界,还容纳了贝币世界的成功经验。所以在初期,贝币世界反而空前扩大,它对西非的影响超越此前任何时期,这让现代世界成功地植入到西非社会中,充分吸取其资源,并将其改造。结果是,贝币世界也好,东亚世界也好,印度洋世界也好,西非世界也好……都成了欧洲式的、以市场为中心的社会,它们从各不相同,变成几乎一模一样。

本书透过小小贝币,呈现出全球史的苍凉——我们永远无法逃出它的塑造,人类的每次逃逸,每次铺垫,每次挣扎,乃至每次追寻,其实,最终都会转化为它成长的一部分。难道说,我们都是全球化的炮灰?

<燕京书评>原创稿件。转载请后台联系。

燕京书评(Pekingbooks):以学术和思想观照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