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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后的一天深夜,一位昏迷休克的老太太从县城医院转到了市一医院,她身边没有一位亲人陪护,除了我。那还是因为我刚好是一医院内科病区的护士缘故。而这位老太太不是别人,她就是我根红苗正的婆婆。

70岁的婆婆晚景凄凉我一点都不意外,意外的是她的诊断结果:肠坏死加肝癌晚期。作为一个从业8年的护士,生离死别我早已司空见惯。但这一次,我给她打点滴时双手竟然颤个不停。

此前,我和这个老太太只见过两面。一次是我和刘明阳结婚,另一次是儿子出生。

婆婆是个既平凡又不平凡的女人。平凡是因为她一辈子和大多数人一样忙忙碌碌;不平凡是因为她一辈子跟过三个男人(登记在册的),她嫁人比去菜场买菜都随意。

23岁时婆婆嫁给了第一任老公育有一女,28岁时离婚。很快她跟了第二个男人,婚后育有一子,35岁时她一个不高兴又撇下当时的老公孩子远走他乡,没多久又跟了个50岁的男人,育有一子。

我丈夫刘明阳就是这个最小的儿子。而就在大家都以为婆婆会消停下来时,也就是刘明阳15岁那年,她又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了,自此嫁娶情况不明。

目前登记在册的孩子也就是三个:46岁的大闺女、38岁的二儿子、30岁的小儿子。

这些年她的前任丈夫、现任丈夫都已过世,她也不和我们来往。所以,母慈子孝、儿孙绕膝这事在我婆婆这里是不存在的。

婆婆的主治医生对这个没有家属陪护,却病情危急的病人很是头疼。没有她就没有刘明阳,没有刘明阳我就没有丈夫,没有丈夫我哪来的儿子,所以我开了口:她是我婆婆。

宋医生恍然大悟状:“原来这里有亲人,也好,这下方便了。”我和刘明阳说了他妈住院的事。

刘明阳无所谓道:“她多能啊,哪里需要我们这些人多管闲事。”

我说:“她是肠坏死加肝癌晚期。”刘明阳沉默了好一会,烦躁道:“她那么多相好呢,我们瞎操什么心。”说完,愤愤不平地进了房间。

隔天,刘明阳却在上班前给我转了2万块,瞅着洗脸刷牙的我说:“给你转了点零钱,该花就花不要舍不得,不够再说。”

当天,我就将2万块打到了婆婆的就诊卡上。

我和刘明阳商量将大姐、二哥都叫过来才合情合理。然而,他们都出奇一致地拒绝了,理由也是合情合理的:她老公孩子多呢,干嘛找上我!

大姐说她3岁的时候就没娘了,让我们去找二哥。二哥说他5岁的时候就没妈了,推给了刘明阳。刘明阳也想说他15岁时没的妈,可前后左右瞧了一圈后又把这句话给咽下去了。

可情况危急,必须尽快手术。我们夫妻都是医务工作者,救死扶伤是我们的本职。最终到了手术那天,协议书是刘明阳签的。

幸运的是,手术很顺利。

接着我们又马不停蹄地和肿瘤科医生对接。肿瘤科的医生评估的结果是:病人的年纪和体力已经不适合接受化疗,从肿瘤的形态与癌细胞扩散程度来看,预期的化疗效果也不会太好。所以,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临终关怀。

婆婆清醒过来的那天,我正在用热毛巾给她擦身子。她定了定神,原本枯槁苍白的脸顿时泛起了一层不真切的潮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被抓了现行似的。

她一反雷厉风行的语调,呐呐道:“小云啊。”我忍住笑意,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了嘛!

隔壁的也是个老奶奶,和婆婆一般年纪。不同的是,对方床前围着一群儿女、孙子和孙女。小孩子们闹腾的欢声笑语溢满了整个病房。

收拾妥当后,我给她拉好被子。我看了眼床头柜前的费用单,这才几天就剩不到1000块了。

“住院费该交了。”我说。

她一动不动,半响才回了句:“不用瞎折腾了,我自己心里有数,什么时候帮我办出院吧。”

我没好气道:“你以为医院是我开的啊,说不交就不交,说出院就出院。”我让刘明阳又给我转了2万,打到了就诊卡上。

婆婆的进食和活动一天天地恢复了正常。自住院到现在一直沉默寡言的她开了口:“我没什么想头了,就想看看几个孩子,你们没空也没关系,看看孙子孙女也行的。”

我揶揄道:“瞎想什么呢,你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一场病就能把你给撂倒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我自个有数的。”

隔天,我就让刘明阳带着儿子过来了,刘明阳站在门外没有进来,把儿子推进了病房。

6岁的儿子对着陌生的老太太只是礼节性地问了声好,然后便站得远远的。我将儿子推到她面前:“这是奶奶,快说祝奶奶早点康复。”

儿子怯生生地照说了后,我70岁的婆婆裹着孩子的小手,顿时眼泪汪汪的。

作为一名护士、一个儿媳,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我自家的丈夫和孩子可以指使,人家的老公、老婆孩子可指使不了。婆婆在高兴了一阵后又开始沉默寡言起来。

我让刘明阳给大姐、二哥打电话,对方依旧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在我们这些儿女的心目中,风流的婆婆潇洒了一辈子,最后晚景凄凉是活该的。这会要人端茶倒水、买药交钱是没人愿意的。大姐和二哥嘲笑跑前跑后的我们:

“你们是白衣天使,救死扶伤是天职。”

婆婆所剩时日不多,儿女们都躲得远远的。我和刘明阳发起愁来。

这天我去给她送午饭,看见隔壁的老太太在给孙子孙女红包,老太太声音健朗:“你们可要好好上学,以后考上了大学,婆婆就把房子卖了支持你们上学。要听话啊。”

七八岁的孩子似懂非懂,但接过零花钱时都笑得合不拢嘴。围着老太太的儿子、女儿对老太太也是体贴周到。

我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对着我闭目养神的婆婆腹诽:“你快活了一辈子连个家底子都没有,这会好了,谁稀罕你这个累赘!你倒是学学人家隔壁的老太太啊!该亮的拿出来亮亮啊!”

婆婆说了句“不饿”,就翻过了身,背对着我了。我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年纪还矫情,不分场合拿架子。我以为婆婆只是心血来潮老不正经撒撒娇,没想到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两个星期的时间,她面如银盘的一张脸迅速地皮包了骨,身子也只剩了一把骨头。宋医生每次查病房时,她总是有气无力地敷衍一番。宋医生私下叮嘱我:“你婆婆生存意志不强,看着有什么心事能满足的就尽量满足。”

我耐着性子哄她吃饭,哄她出门散散步,哄她开心,她都不搭理,只是用着一种抱歉、难过、遗憾、失落交织在一起的眼神瞧着我。我在心里呐喊了一句:“亲妈哎!你闺女、儿子不来看你关我什么事?”

婆婆生病住院的这些日子,刘明阳的姐姐、哥哥都很忙,我在朋友圈里看见他们晒娃、晒吃喝玩乐。我知道大姐家要买房了,哥哥家孩子要上名牌中学了……花钱的地方都很多,各家的门面都很大。

刘明阳又去了他们家两回,毫不例外都吃了闭门羹。大姐甚至戏谑刘明阳这么孝顺是做给谁看,还是这老太太有大笔的财产给他继承。

大姐笑话刘明阳和我猫哭耗子假慈悲。平时和老太太一个电话都没有这会却做起了沽名钓誉的把戏。大姑姐的嘲笑倒是提醒了我。

隔了几天,我也出来晒了晒,我晒的不是别的,是房产证。

两张图片。第一张是红彤彤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的封面,第二张是内页,“孙小梅”三个字就在产权人一栏里。

当天晚上,大姑姐、二哥就给刘明阳来电话了。他们说,他们要把孙小梅接回去养老。

孙小梅不是别人,是我婆婆。

大姑姐一家三口和二哥一家三口赶到医院时,来换药的我被挤到了床尾,一步都不能靠前。憔悴落寞了半个月的婆婆见到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后跟换了个人似的,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她拉拉这个儿子的手,又牵牵那个闺女的手。

这期间还不忘和隔壁的老太太打招呼:“这是我闺女、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孙子、这是我孙女,我儿子都来看我了,来看我了!”

隔壁的老太太夸赞道:“有福气,这么多儿女孝顺您。”

起先,大姑姐和二哥都争着要接婆婆回去住。婆婆都拒绝了,她决定还住在医院里,只要他们偶尔来看看就行了。

自此,大姑姐和二哥制定了严格的轮休制度,一家陪护一个星期,我最小又是护士,可以不用陪护。但他们不管怎么商量,就是没人提治疗费的事。我不想给我的同事们制造话题,所以也就没提。

那一个月,婆婆很精神,吃饭也很准时,人也开朗了许多。这期间,自己还出门了一趟。但是好景不长,一个月后,婆婆就病危了。

那天是我和刘明阳陪护。大姑姐和二哥赶来时,立马围着婆婆唤了好几声,见婆婆神志不清后就问我道:“她这是不行了吗?”我点了点头。大姑姐和二哥立马唤道:“别急着走,你还没说房子怎么办呢。”

婆婆的嘴唇动了动却没了声响。

大姑姐和二哥立马围上了我和刘明阳。“我们都是一娘所生,她快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给我们做一点贡献,现在人这么过去了,房子可不能让你们独占,平摊才对。”

刘明阳疑惑道:“什么房子。”

大姑姐和二哥立马沉下脸:“别装蒜!”“你这是想独吞啊!心真黑!”

我立马劝道:“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回去坐下来光明正大地说,现在老太太刚走,其他的事可以暂时缓缓,可别让人家看笑话。”

婆婆的葬礼是我和刘明阳操持的。大姑姐和二哥说让我们先垫着,反正从住院起就是我们垫着的,不如送佛送到西,最后一起算账。

这前脚刚送走亲戚朋友,大姑姐和二哥就登门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拿出手机给我看,铁证如山,孙小梅有一套260平的房子。

我恍然大悟道:“没错,没错,是有这事的,可这个孙小梅不是我们家这个孙小梅,是我同事的婆婆,她向我炫耀她婆婆给她的聘礼,我感慨了一下,同样做媳妇的,却不同命。不信你们瞧我和同事的聊天记录。”

我拿出了微信语音记录给他们听:“这是她的电话号码,你们不放心可以去问问也行。”

大姑姐和二哥瞬间拉下了脸。他们破口大骂,骂来骂去好像骂谁都不对,骂谁却又都有理的样子。

最后,“孙小梅”这三个字被他们诅咒了几百个来回。

看着他们拂袖而去的背影我叹了口气。

我向一脸茫然的刘明阳道出了个中缘由。我看着婆婆生前没有一点求生欲望后,良心实在过不去。可是她风流了一辈子最后孤零零的能有什么遗产?我连夜找上做房产中介的同学,请她帮忙找叫“孙小梅”的客户。

同学知道个中缘由后,动员了所有能帮忙的同行帮我搜罗,很快便联系上了这个客户,还是个有钱的大客户。

拿到同名同姓的房产证照片后,我第一时间晒到网上并且只对大姑姐和二哥可见。以为婆婆有这么一套房子后,他们都赶来送了婆婆最后一程。

从婆婆住院到去世刘明阳没掉过一滴眼泪,这回却抱着我呜咽起来。

太阳照常升起,我们的生活又走上了正轨。

这天临近下班时我收到了一个快递,寄件人写的是妈妈。我顿了几秒,想起婆婆临终前曾拉着我的手说了几遍“快递,快递。”我当时以为她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来着。

我疑惑地拆开了袋子,一本红彤彤的房产证,一张10万的存折映在了我的眼前。

产权人是孙小梅,面积90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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