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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吧,都市人们

流浪,指居无定所,四处漂泊。

在当代的巨大城市里,无论是基于社会期待还是人类对于庇护所的需求,我们大多数人都希望有固定的住所。但是还有一群人,他们更愿意流浪。他们去各种各样的地方,住在各种各样的人的家里,像一只只寄居蟹一样。本期「问你哦」,我和三位到处蹭住的年轻人聊了聊。

©️ 《新桥恋人》,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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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敬:“流浪就像

RPG游戏”

“你知道RPG吗?我有时候觉得流浪就像RPG游戏,往前走,走到一个人面前和他对话,不知道对方会请你吃饭还是揍你一顿,不知道会触发什么剧情。”

©️ 《新桥恋人》,1991

我也是方子敬的角色扮演游戏中他遇到的一个角色。方子敬和我是在交友软件上认识的,我既没有请他吃饭也没有揍他一顿,我们在我家附近的MAO跳舞,然后我离开,走回家,他就跟在我身后。直到走到小区门口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我们就坐在马路牙子上聊天。

方子敬的爸妈是退休教师,因为他的家庭在小城市名声好,再加上他不怕生,从小就去别的小朋友家里玩,住别人家里也没有遭到过拒绝。在上海的半年里,方子敬没有住所,晚上在158的一个酒吧上班,衣服和生活用品都放在酒吧里一个没人看着的杂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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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乡民谣》,2013;《帕特森》,2016

下班之后他就坐在下沉式广场的楼梯上,看看有没有好玩的事情发生,可是大多数人好像长得都差不多,想得也差不多,所以一般也没什么免费舞台剧看。然后他就去酒吧闲逛,一边看谁能收留他,一边给从交友软件新加上微信的女孩子发:“今天心情很不好,能不能去你家?”

当然,方子敬的心情没有很不好,如果他找不到人,就去洗浴中心开心地睡觉了。

©️ 《醉乡民谣》,2013

在上海租房太浪费了,五六千,只有20平米的小房间,但是在洗浴中心,200块,你就能睡几千平米。”

有一次方子敬约交友软件上一个女孩喝酒,结束后他就跟着女孩回了家。那是一个在普通公司做普通白领的普通女孩,她的住所就像她的猫一样爱干净,她的胸口有个纹身,是两个字:山药。山药告诉他明早她要去面试,让他自己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方子敬和山药躺在柔软的床上,可是方子敬睡不着,然后他就跑去客厅睡,还是没有睡着。

©️ 《燃烧》,2018

凌晨四点,方子敬去了厨房,用冰箱里的食材烧了三个菜:红烧鸡翅、干煸鱿鱼和糖醋小排。山药的排油烟机坏了,他的菜把干净的屋子里弄得都是油烟,山药的猫吓得满屋子乱跑,把山药也吵醒了。山药把方子敬的东西全扔在门外,叫他赶紧走。红烧鸡翅、干煸鱿鱼和糖醋小排全吃完,他就离开了山药家。

方子敬在电话采访里讲的故事,总迫使我不停地用“潜在收留者”的身份回忆那天坐在家门口马路牙子上的自己。那时我不知道他在流浪,多半那些收留者也不知道。那天方子敬穿着他唯一一件夏装:花衬衫,好像使尽了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的吸引力,最后,就在我差点忍不住揍他一顿之前,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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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en Zank

不管是离开了我小区门口的马路牙子,还是那个胸口有山药的女孩,他都会乘上清晨第一班开往洗浴中心地铁,打开交友软件,右滑每一个有可能收留他的人。

Ayse:“我喜欢和人

依偎在一起”

Ayse和我住在宿舍的同一楼层,同样是向西的房间,可以看见富士山的一侧。我们成为了朋友。

我走进她的房间,下午西面的阳光和空调暖气把屋子烘得像热瑜伽教室,随身音响里放着Arctic Monkeys的歌,她晃动着身体,把扔在地板上的脏衣服都踢到一边,招呼我坐下。她微微潮湿的头发披在珊瑚绒的居家服上,桌上放着还有奶咖污渍的马克杯和有面包屑的盘子,以及一些快时尚服装店能看见的项链和耳饰,书桌边有个略让人觉得做作的过于整洁的小书架。

©️ 《在路上》,2012

她的房间和其他大学单人间差不多,杂乱又温暖,除了一个地方:她的床。只有一张席梦思床垫、被子和荞麦枕头裸露地放在床上,没有床单被套,就像我第一天搬进宿舍,打开房间看到的样子。Ayse的床是一个没人睡的床。

我和她一起坐在床垫上,我问她为什么不睡在自己的房间,她说不是她不喜欢自己的床,而是她更喜欢人。

我喜欢和人在床上依偎在一起(cuddle)。”

©️ 《六号车厢》,2021

Ayse来自爱治,妈妈是日本人,在去土耳其旅行的途中遇到了她的爸爸。父母二人的相遇很有趣,但是她的家乡却非常无聊。她厌倦了家乡的榻榻米地板,一出门就是公路和山的景色,还有不许她打耳洞的爸爸。

当她的高中同学对着J-pop明星的图片尖叫时,她就已经被枪花蓬松的头发吸引;当周围人都围着电视看棒球赛时,她躲在小房间里看《猜火车》。她想来东京读大学,在涩谷十字路口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被药妆店的叫卖录音和游戏厅的音乐包裹得密不透风,在地下俱乐部盯着旋转的黑胶唱片看,直到晕头转向。

©️ 《猜火车》,1996

她给我看了她手机上的好几个社交软件,这位土耳其日本混血的女孩几乎没有被拒绝过。男性邀请她出来吃饭,她就和他们回家,在他们的床上依偎在一起。

“你会喜欢他们吗?”我问她。

“如果遇到我喜欢的人吧……不过我也不介意他们喜不喜欢我,还是只是想睡我,我只是觉得这样让我感觉很好,总比我一个人睡觉来得好。”

©️ 《帕特森》,2016

与其说她流浪于各种各样的地方,不如说她流浪于各种各样的男性。她年轻、美丽、聪明,是被生活和那些男人偏爱的那一位。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享受流浪,还是享受被偏爱。

后来有一天夜里,我接到了Ayse的电话,她让我去下北泽的一个地方找她。我捧着瓶热乌龙茶在便利店门口等待,她低着头抱着手臂向我小步跑来,冬夜干燥的风把她湿润的鼻翼吹得通红,商店冰冷的白灯好像都在她眼里融化了,闪闪亮亮的,顺着苍白的皮肤流下来。

©️ 一位自由记者在原宿拍的Ayse和我

那个DJ的家里放满了唱片,几乎只有唱片,他的床单是白色的,沐浴露是药妆店里最便宜的那款,厨房好似从来都没用过。Ayse在这个被黑胶唱片紧紧裹挟的房间里迷糊醒来,赤脚走进洗手间,冰凉的瓷砖让她忍不住翘起了脚趾,然后她发现垃圾桶里有一支牙刷。

这一次,她不被偏爱了,还有,她到底是喜欢流浪,还是喜欢被偏爱呢?

二九:“这只是

浪漫化了的生活”

傍晚,我和二九在纽约百老汇大道的一家书店门口碰面。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从大衣袖口里伸出两根冻得僵硬的手指,像个第一次被朋友递来香烟的高中生,紧张地衔在嘴上。然后他像西部片里的牛仔一样,掏出一盒万宝路的火柴划上火,我小心地把脸凑过去。一阵冷风吹来,把刚点燃的火柴吹灭了,我和他看上去都有些尴尬。

©️ Lua Hlowa

像是用卷发棒打理过的长发,和外套颜色搭配好的帽子,复古的头戴式耳机,还有那盒万宝路火柴,我和他在咖啡馆室外的暖炉边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个玻璃烟灰缸,采访他这样的男性使我紧张。他就像一个戴着头纱的新娘,模糊又遥远。

“从大学时我的精神就开始流浪,虽然很少出校门,但我的精神是混沌的。”二九说那时的他在文学与影视作品中流浪,“我感觉自己像个容器,人生不停地被置换,那时候读了《安琪拉的灰烬》,我感觉我的童年被置换到了一个爱尔兰的贫民窟。”

©️《荒野生存》,2007

大学退学后,二九一直也没有长久的工作,也经常流浪于不同的城市。相比起使用交友软件,他更喜欢在线下直接接触他人,让对方自然地邀请他去家里。对方大多是女性,有吸引力。“她们和我是同一种类型,边缘性,有些疯。”二九说,说完又点上了一根香烟。

“在没有完全了解对方的情况下,进入一个亲密的空间,你就会幻想符合对方的期望,把自己塑造成不同的人,让人感觉不像在真实的生活里,没有根基故乡,这种漂泊的感觉很迷人。“

©️ Lukasz Wierzbowski

二九说他曾去过一个跨性别女孩的家里,她的家里一直在放歌剧:“那是种史诗的感觉,仿佛进入了一个历史时刻,抽离现实。“

他回答地很慢,仿佛一直在精心选择用词,再用庞大的词语把自己笼罩起来,让我捉摸不透他真实的一面。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在采访者与受访者的关系中扮演着坏人的角色,在他吐出的烟雾里尽力去捕捉一些不经意的话语或者小动作,苛刻地寻找他的漏洞。可是他的掩饰非常完美,眼看一片烟雾就要消散了,他微微张嘴又吐出了下一片,我感觉几乎就要克制不了自己,多想站起身把那盒万宝路火柴扔到街上让车压碎它。

©️ 《驾驶我的车》,2021

“但是我现在不再这么做了。去陌生人家里,只是把对方放在神秘面纱后,浪漫化了生活。现在我觉得,还是要保持清醒。“二九慢慢地说道。可是,在火柴短暂的火光面前,那句“保持清醒”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真的抛弃了将生活浪漫化的神秘面纱吗?我感觉,他只是把那层面纱从别人身上摘下,套到了自己头上。

最后,二九沉默地想了很久,让我不要用今天采访的内容。

©️ 《地球之夜》,1991

这句话也是面纱吗?我只好告诉他我会尊重受访者的。然后我们都沉默了。

“其实你可以改编一下。”二九先说了话。

“那我可以用你今天说的话吗?”

“可以。”

“那我可以用你的故事吗?”

“可以。”

©️ 《醉乡民谣》,2013

“那你想让我怎么改编?”

“换个地方吧。”

“换在哪里?”

“纽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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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不想回家睡觉的时候吗?为什么?

撰文/杨海军

编辑/华夫

排版/Helen

NOW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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