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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爸妈的爱情,羡慕两个字我已经说倦了。

1985年,爷爷托关系,将函授大专毕业的我爸塞进了镇上的初中当老师,一个月工资到手60块钱,在当时属于高收入人群,加上我爸长得眉清目秀的,自然就成了媒婆们登记在册的重点拉纤对象。

一个天朗气清的周末,他再一次坐在学校边上的小饭馆里,等即将到来的相亲对象。

姑娘姗姗来迟,还带了同伴,同伴就是我妈。

三个人显得有些尴尬,姑娘心不在焉,我爸又木讷,他除了在课堂上能够口若悬河,现实中实际上是个闷葫芦,于是一顿饭下来,上蹿下跳的只有我妈一个人。

散席后,媒人打听情况,我爸满脑子都是我妈活泼的样子,但嘴上又不好意思说。

后来过了好几天,媒人喜气洋洋地又找到我爸,问他对上次见面的另一个姑娘印象如何:“正主没瞧上,嫌你性格闷,陪着来的倒是有意了,说就想找个文化人。”

天大的馅饼砸我爸脑门上,他缓了好一阵儿才红着脸问媒婆:“那……那能再见一次吗?”

于是媒婆两头传话,将我爸和我妈凑到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

我妈比我爸小一岁,可她性格比我爸讨喜太多,大大咧咧的,见谁都笑,和谁都能聊,我爸心里美着,私下和我爷爷奶奶说了无数次,这辈子就认准我妈了。

就这么晃晃悠悠过去一年,我爸终于如愿把我妈娶回家。

结婚那天他喝了酒,顶着脸颊上两团红晕打趣自己:“总算请回来一位小姑奶奶,可得好好捧着。”

新婚第二天,我爸问我妈,要不要分家。

我爸上头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妹,大姑出嫁后,我爸就成了家里最大的孩子,他一边想帮爷爷奶奶分担些责任,一边又怕我妈心里会不舒服,毕竟是刚进门的新娘子,也不好开口说让她照顾弟弟妹妹。

没想到我妈完全不介意:“一大家在一起多热闹,我以前在家里最小,都是家里人管着我,现在也让我体会一把长嫂的威严。”

爷爷奶奶笑得眼睛都细了,我爸更是乐开了花,他想,这叫娶了个什么媳妇儿,哪有上赶着帮婆家照顾小叔子小姑子的女人,她都不嫌累赘的吗?

事实证明,我妈真的不嫌累赘,她乐此不疲,只觉得嫁进来晚了。

那时爷爷奶奶身体还硬朗着,屋子里的家务活儿,田间地头的农活儿,都轮不上她插手,大家只叫她负责接送读小学的小叔和小姑,晚上再帮着辅导辅导。

因为我爸教初中,有晚自习,等他下班到家,小叔小姑早都已经会周公了,所以辅导的“重担”就落在了我妈头上。

我妈初中毕业的水平,但是“糊弄”两个小学生,她还是游刃有余的,于是,她美滋滋开始了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长嫂生涯。

每天早上,她洗漱完后就会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叫小叔小姑起床。

吃早饭的时候,我妈一直唠唠叨叨,从检查书包里有没有少放东西,到叮嘱在学校别和同学打架,耳朵都能磨出茧子。

小叔小姑也曾反抗,但只要一开口,就会被我妈怼回去:“怎么的,我还不能替你们大哥管管了?翅膀硬的!”

每每这时,爷爷奶奶总是憋着笑,慢慢踱步走开,他们巴不得有人帮着分担呢。

就这样,我妈用她的身份压制了小叔小姑长达两年时间,直到她肚子里揣了个小娃娃。

大概是我妈前面小半生过得太顺遂了,所以从她第一次怀孕开始,她就陷入了无尽的深渊——前后怀孕四次,没有一个孩子能留下来。

第一个孩子还不满三个月就自然流产,我妈郁闷了一阵子,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第二次倒是顺利生产了,是个男孩子,可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因为一场高烧引发肺炎,之后又继发多脏器衰竭,也没了。

那次我妈受到莫大打击,原本爱说爱笑的她,一下子变得委顿不堪。

我爸吓坏了,从学校请了长假,想带她出门散心,可我妈提不起劲,整天在家里躺着唉声叹气,后来我爸随便扯了个理由,说要带她去大城市检查身体,这样才终于说动我妈动身。

他们去了上海,在医院里做了各项检查,结果显示俩人身体都没问题,医生只好叫我妈养好身体放宽心,休养好后再重新备孕。

一年后我妈再次怀孕,又和第一次一样,留不住,半夜里眼睁睁看着身下血红一片。

那几年里,我爸眼看着我妈从一朵娇艳的鲜花变成枯萎的败蕊,他急得如同百爪挠心,甚至生了再也不要孩子的心。

无奈我妈心魔深重,她对生孩子这件事的执念让全家都不敢多言。

第四次怀孕时,我爸所在的学校给他分了一套公用房,他把我妈安置进去,奶奶照顾着还不放心,我爸又从乡下请来了外婆,一家人小心翼翼地围着我妈转,可这反倒让她更加紧张了。

保胎到五个月时,有一次她想喝水,又不想差遣人,就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结果连日卧床,骤然下地的她头晕目眩,就那么倒在地上。

那一摔,孩子又给摔没了,家里的气压低到冰点。

1995年,我妈第五次怀孕,隔年初夏,我平安坠地,安然长到一周岁时,我妈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我爸提着的一颗心也才终于得以安放回胸腔。

自我记事起,我爸对我妈的宠,就到了让我嫉妒的地步,具体表现在——我妈吃饭时的饭碗是我爸给她盛好的;有一阵子我妈闹着要上班,我爸在学校文印室给她找了个闲职,他每天都和我妈一路来去,至于我,从十岁开始就得自己上下学;后来学校文印室承包给了外面的文印店,我妈“失业”了,我爸干脆投钱给她开了个小小的花店。

开业之初生意不好,我爸不知道从哪儿买来一张麻将桌往店里一放,还招呼当时辞职在家备孕二胎的小姑,让她每天下午去找我妈打打麻将,省得我妈成天一个人待着无聊。

节假日我们会拎上礼品回去看爷爷奶奶,每每家庭团聚日,我妈都会让我爸陪爷爷奶奶说话,她一个人在灶头上捣鼓出一大桌饭菜。

爷爷奶奶对我妈赞不绝口,可其实他们没人知道,在家里,我妈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个。

在我们的小家,无论我爸有多忙,他都早起去菜市场买好一天的菜,上班之前洗好切好,下班时间一到,他会旋风似的赶回家,在厨房里一顿操作猛如虎,轻松就能端出来三菜一汤。

年岁长一些后,我揶揄我爸:“好像全天下就你有老婆似的,瞅你把我妈惯成啥样了,你不在家,我就只能泡方便面,还不如去奶奶家待遇好呢,去了奶奶家,我妈还能动换动换。”

我爸暗戳戳笑:“我老婆可不得我宠着嘛,你知道你妈为啥去你奶奶家的时候会动手吗?因为她想表现表现,替我挣个面子。”

正埋头干饭的我瞬间石化,扭头问我妈:“不就做个饭,还有这么多弯弯绕?”

我妈傲娇地睨我一眼:“还是你爸懂我呀。”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总之他俩之间总有一些只有他们自己能领会到的小意思,不用明白说出来,对方也能感受到。

时光流水一般淌着,我爸在学校的教龄越来越长,资历也越来越高,后来学校分批次落实编制,我爸成了第一批端稳“铁饭碗”的人。

再后来,我爸被分配其他省市的学校学习教学经验,那几年里,我爸常常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那时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我妈就把老人接到了我们家,说是离得近方便照顾。

在我爸三天两头离家的那几年里,我妈要安排一大家子的生活,要管我的学习,还要打理花店的生意,我看她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样子,还开她玩笑:“妈,我都恨不得给你每双鞋安上一对风火轮儿。”

我妈拢过长发挽成一个利索的发髻:“要是可以,每双鞋给我安两对儿!”

后来,爷爷奶奶相继得病,不管是住院还是在家护理,几乎都是我妈出力。

我爸心里过意不去,曾提出找个保姆回来,但我妈不同意,说交给外人不放心。

之后我爸又说他攒了好多年的年假没休,他可以请假照顾,没想到也被我妈一眼珠子瞪回去:“怎么的,你不想考职称了?努力了这么多年,你要这时候半途而废?你专心忙你的事,我和姑娘还指望跟着你吃香喝辣呢,你别让我愿望落空!”

我爸心里一抖,一半高兴一半难受,高兴是因为我妈终于从以前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还是从前那个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女人,难受是因为,我爸觉得他没能让我妈过上好日子,还连累我妈替他照顾一大家子人。

可我妈大手一挥:“别矫情,我们都是一家,什么你的我的,全部是我的,你的都是我的!”

这话逗得我爸乐出鼻涕泡。

后来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我爸的职称评定也尘埃落定,工资涨了不少,就连我们眼下住的那套房子,学校也愿意低价转让给我们。

再后来,我们家的生活节节高,日子富足,人心安稳,最重要的是,我妈终于能歇一歇了,家里的一切大事小情,全都由我爸全面接手,我妈又成了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女人。

看我妈成天撒着娇地指使我爸做这做那,我腻得慌:“妈,照顾爷爷奶奶的时候你不是可能了么,怎么这会儿大小米都不分了?”

我妈瞅傻子一样看我:“我跟我老公撒撒娇,这是夫妻相处之道,是人生智慧,你不懂,以后再教你。”

说完,她又捏着嗓子叫我爸出门散步,看他们手挽手,我忍不住腹诽,呵,真肉麻!

2014年,我高中毕业,离家读大学,我爸被调到县里最好的高中任教,我妈把花店也开到了县城里,他们还用手头的积蓄在县城付了首付,买了一套房子。

离家前夕,我爸来我房间找我谈心:“你出去后要经常给你妈打电话,她把你看的比谁都重,你前面的哥哥姐姐都没留下来,你是她的精神支柱。”

四年大学,我过得很开心,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找我妈谈心,她嘴上嫌弃我天天黏着她,可我知道,她心里美得很。

那会儿我爸五十出头,学校给他安排的课程少了些,他便瞅准时机,带上我妈四处去旅游,从周边城市向外延伸,有两次路过我读书的城市,他们找我吃饭,我领着他们去学校食堂体验大锅饭。

他们穿情侣装,情侣鞋,十指相扣,恩爱非常,在学生堆里十分扎眼。

有同学和我打招呼:“嗨,这是叔叔阿姨么?看着好幸福啊!”

我心里就跟吃了蜜一样甜。

可那时的我哪里会预料到,这样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日子,其实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2018年,我大学毕业,回家乡的小县城准备考事业编,想进我爸所在的那所高中教副科。

冬日的某一天,我在家里看书,我妈在房间里看旅游攻略,想着等学校放寒假后,我们一家三口出去旅游一趟,也算我正式工作之前的最后一次放松。

我妈在房间里接了个电话后就泥一样地软了下去,电话里那头的人说,我爸在讲台上晕倒,已经送到了医院。

县城医院做了急救,建议我们把人转往大医院,于是当天我们就到了南京,住院检查后,初步判断为MDS,我和我妈都懵了,压根儿就没听过这个病,医生说这叫骨髓异常增生综合征,俗称白血病前身。

等到检查结果都出来,终于确诊,我和我妈彻底崩溃。

后来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医生说要根治就只能寄希望于骨髓移植,于是我和我妈,大姑小姑小叔都来做了配型,值得欣喜的是,小叔配型成功。

移植手术安排在一个月后,从手术室出来,医生表示效果不错,后期看我爸恢复得也确实不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移植后不满两个月,我爸开始出现严重的排斥反应,后来有了出血症状,到最后全身器官衰竭,我爸没能熬过第二年夏天。

从发病到去世,满打满算不过就半年时间,太快了,快到我爸的骨灰下葬时,我妈才反应过来,她抱着骨灰盒不撒手,哭得在场所有人都偏过头,不忍心去看。

我爸走后,我的考试也搁置了一段时间,因为怕我妈会想不开,我便时刻陪着她。

最初的两年,我妈精神好像受了些刺激,整天神神叨叨的,非说听见我爸跟她聊天了,还经常半夜起来翻找我爸的照片。

人走后需要去派出所销户,可我妈一直不愿去,我也不敢提,就这么挂着。

上个月,我妈又一次恍恍惚惚地半夜起床,央我带她去墓园,我鼻子一酸,抱着她嚎啕大哭:“妈,我爸要是知道你这样,他在那边儿该多难受啊!”

我没想到,这句话竟然能化开我妈的心结。

第二天一早,我妈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来敲我的门:“闺女,走,我们去派出所销户,不然怕你爸在那边没法儿落户。”

我开门狐疑地看她:“妈,您想通了?”

她莞尔,脸上是从前和我爸撒娇时才会有的傲娇:“你爸才不会扔下我,他一定是去那边布置我们下一世的家了,留下我在这边把剩下的事做完,他就回来接我了,我得高高兴兴活着,让他放心。”

窗外暖阳烈烈,夏花绚烂,我觉得,我妈一定是用她的方法知晓了我爸的心意。

相爱的人,自有他们的沟通方式,我不问,但我终于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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