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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黄昏,总有一些旧事趁人不备,悄然再现;把遥远岁月里的影像一幕幕倒带回放。此时,记忆里那扇镂空菱花木窗正被秀姑悄悄开启,童年的我和小伙伴们在她的视线中打闹嬉戏。

小时候,我最喜欢到秀姑家里玩,不仅仅是因为她家西屋住着我的同学裙子,更主要的是因为秀姑家里有我喜欢的花窗,有别人家没有的味道,有女孩子喜欢的种种稀罕物。

秀姑家的房子有点特别,东西屋完全是两种风格,或者说完全不在同一个年代。秀姑家这头古色古香,镂空的花窗、斑驳的朱漆,仿佛住着前朝故人。裙子家那头现代平实,和村子里其他人家没什么两样。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秀姑就是一个人生活。而裙子家大大小小五个孩子,由他们的妈妈愣青婶带着过日子,他们的爸爸在外上班。

平日,秀姑的屋里静若无人,她那双深邃、幽怨而又泛着淡淡光芒的眼睛,常常透过菱花木窗痴痴地望着院外,似乎藏着万千心事,又似乎静若平湖秋水。

愣青婶屋里常常是鸡飞狗跳,孩子们就差上房揭瓦,愣青婶骂完了老大、骂老二,然后老三、老四、老五不停地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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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姑虽然个头娇小,但有一双好看的眼睛,还有雪白的肌肤;走起路来袅袅娜娜,说话的声音柔情似水。她心灵手巧是村里最有文化的女人,也是饱受争议之人。尤其是那扇古旧的花窗配上她脑后拱起的发髻和钉着纽襻的平袖圆角大襟上衣,常常让人觉得是个异类。男人们眼馋她,拿她在酒桌上插科打诨。女人们嫉妒她,说她有妖媚之术,可是大家又都离不开她。她会裁裁剪剪,谁家的大人孩子过年想置办件新袄新裤,都来求她帮忙。谁家的姑娘出门子嫁人,也都来找她。她会用针线笸箩里的线扯脸,去掉女人脸上淡淡的汗毛,还会描眉画鬓,把个小眼睛弄得贼亮有神。尽管那个年代不时兴化妆,但人逢喜事,谁不想把自己捯饬得漂亮点呢。

听说秀姑的男人长得仪表堂堂,还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跑盲流的时候在南方认识了家境殷实的秀姑,花说柳说把她带回了东北。没过两年,男人就没影了。有人说在县上、有人说在省城、有人说在外省,就连秀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没人见他回来,也没听往回捎钱。

秀姑不会干农活,从不下田。为此,女人们背地里都拿她当靶子。说想要享福,下辈子就托生到南方,托生到秀姑那样的娘家,托生成秀姑的模样,不用干活也有饭吃。嘴上虽然这样说,乡亲们心里还是觉得秀姑可怜,又经常用到人家,就今儿你送一瓢米,明儿我舀两碗面,帮衬着秀姑度日。而那花窗常常成了食物的中转站。有人送东西来,放在窗台上敲窗示意一下,有人干脆放在窗台上连招呼也不打。这主要是为了避免与愣青婶相撞,弄得两相尴尬。但事实上,那些粮食大多被秀姑送给了愣青婶,贴补孩子们的口粮。

愣青婶虽然和秀姑是妯娌,但她从心眼儿里瞧不上秀姑。一个风风火火恨不得长膀能飞的女人,哪能看惯一个白白净净、十指不沾泥,妥妥呆在家里抚花弄草、倚窗读书的女子呢。再说看见那扇花窗,愣青婶心里就一百个不痛快:“花里胡哨那是个啥玩意?还是咱这大玻璃窗敞亮,都是当年造反派砸的不彻底”

不管别人心里舒服不舒服,反正秀姑心里很享受这花窗。窗台上摆着她喜欢的兰花,窗棂上贴着她亲手剪的喜鹊。裙子的爸爸也说过花窗有韵味。每次他回来,都会给老婆孩子买一堆东西。当然也不忘给嫂子秀姑带一块香香的胰子或者扯一条淡青色的纱巾。这时的秀姑特别开心,她主动去问愣青用不用帮忙做饭,也会向小叔子打听外面的事情。

裙子的爸爸文气俊朗,麦色的脸膛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明亮和善。听自己的男人和秀姑聊天,愣青婶突然就来了脾气,粗门大嗓地吆喝着孩子们轰猪赶鸡……见此,秀姑就知趣地离开,故作轻松地说:差点忘了,前院的鞋样我还没给剪,然后鸟悄回到自己屋里。裙子的爸爸心里明了一切,也不苛责愣青;找个适当的时机到花窗下说一句:嫂子,她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偶尔,还会趁着媳妇不注意,悄悄塞两块钱在花窗的猫洞里,替嫂子救救急。

愣青婶下地干活的时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我们这帮孩子无论怎么疯、怎么闹都不会挨骂。趁着姐姐们喂猪、喂鸡,秀姑会把裙子和我叫到她屋,拿出锁在炕柜里的槽子糕给我俩吃,会打开精致的首饰盒,给我们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小饰品,让我们闻那些胭脂的味道,会用那双细嫩的手在裙子的头上摸来摸去。偶尔还会把女孩们都聚到花窗下,编五股的麻花辫。

秀姑没事的时候,喜欢在花窗下读书。那时候年龄小,不知道她读的是什么,只记得她读书时的样子。时而皱着眉头,时而又扬起嘴角,仿佛沉浸在一个非常有趣的世界里。据说那些书都是裙子爸爸给带回来的,为此,愣青婶还踢飞了一只鸡。后来,秀姑给她做了一件碎花小棉袄,才算平息此事。

记忆中,秀姑是会给小孩子收魂的。有一次狗蛋半夜哭闹不止,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我亲眼见识了收魂的情景。秀姑一手拉着狗蛋,一手端着一个水瓢。她时而用水拍怕狗蛋的脑门,时而将水轻柔曼妙地掸在地上,嘴里还念念有词:狗蛋——回家吃饭来——回来没?回来啦……收魂常常是在花窗下进行,所以这花窗在我心里愈发的神圣。

那个年代农村没有什么文化生活,茶余饭后人们最大的乐趣就是聚在一起扯八卦,哪怕是只有两个人,也能扯上半天。有一次,我正在睡午觉,隐隐约约听见邻居的二大娘和母亲坐在炕上唠嗑。唠着唠着,就扯到了裙子身上。说到裙子,我困意渐消,假装闭着眼睛,偷听大人说话。只听二大娘说裙子不是愣青婶生的,母亲说这还用你说嘛,村子里谁不知道是秀姑从火车站捡的。只听二大娘压低了声音说:“他婶子,你记得不,那年秀姑跟着愣青家的去省城找自家的爷们儿,后来又说病了,又说回南方了,折腾一年多才回来。回来就抱回个孩子,裹着个小裙子……怎那么巧,人家丢的孩子刚好被她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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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啧,话到此处,只剩下了二大娘咂嘴的声音。我稀里糊涂没听明白,只是在心里暗自难过,自己的同学居然是捡来的,而且是用裙子包裹回来的,难怪叫裙子呢。

“那愣青能不觉警?”母亲问二大娘。

“她就是个二愣子,哪能想到这一层?再说她生了四个丫头片子,都没生出个带把儿的,老天送来个胖小子偷着乐还来不及呢!愣青,是愣,可不傻。她主动养着裙子,根本不让秀姑沾边,将来不就指着裙子养老送终吗?”这是二大娘的声音。

“那秀姑就心甘情愿?”母亲又问。

“秀姑是活在画里的人,哪能拉扯起孩子?再说她男人走了那么多年,自己养个孩子像什么话……”

在两个女人的对话中,我迷迷糊糊再次入梦。这一梦就是几十年。走过了一程程山水,也走出了那个被称作故乡的小村;唯有彼时的花窗在记忆里开开合合。

多年以后,午夜梦回,我的眼前还会浮现出那扇镂空的菱花木窗。花窗下有被唤作裙子的小男孩,有呜呜喳喳的愣青婶,还有端端坐着的秀姑;她仍然用那双深邃、幽怨而又泛着淡淡光芒的眼睛痴痴地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