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牙城往事》,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上一代的牙克石人很多还记得那个停电的晚上。

那天创下了牙克石市近三十年来的低温记录,寒潮过境,没有任何预兆,以至于现在的牙克石人普遍认为,后来本市的天气预报,总是对迟迟不来的寒潮如此紧张,依然是来自对那晚恐惧的延续。

寒潮熄灭了所有的灯,城市消失了。

第二天的光明到来时,马路上随处可见冻死的麻雀和老鼠,它们没有人那么幸运,可以躲进自己的房子里。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同样幸运,对于那晚冻死在外面的流浪汉和醉鬼,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所有惊魂未定的人只有一个共识,没人能在外面撑过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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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雪地里的醉汉,一不留神,睡着了,很容易出事

他们错了。

当第二天电力恢复时,一个比平时更热闹的饭店里,三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桌旁,沉默地吃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食物,喝着白酒,他们彼此并不碰杯,更不交流,但还是能听到周遭对于昨晚的一切心有余悸的对话。

只有他们知道,昨晚不仅有人活了下来,还有一束微弱的光。

当晚无处可去的三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跑去那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烂尾楼中躲避寒潮,那一刻,他们见到一个立在粗糙水泥地面上的蜡烛,蜡烛的旁边,有一个皮肤已经被冻得青紫的弃婴。

三人头靠着头,俯瞰着那个婴儿。

01

小崽儿刚进办公室便一脸怒气,走路带着一阵风,嘴里念叨着,什么玩意。

正在吃早餐的同事抬起头问,你吃枪药了?一大早谁惹你了?

小崽儿将一张报纸扔到桌子上,说,你自己看吧。对方扫了一眼,说,这帮记者又跟苍蝇似的开始胡说八道了?

小崽儿敲打着报纸上的一个版面,那是关于烂尾楼焦尸的一段报道,对同事说,你说他们就不能编点新鲜的?又扯什么闹鬼,关键还真有人信。

同事苦笑一声,说,爱传传去呗,这就不归咱们管了,你赶紧收起来吧,一会儿邓队看见了又得发火。

小崽儿将报纸团成团,扔进垃圾桶,旁边忽然传来一阵迟滞的笑声,嘿,嘿嘿。

小崽儿扭过头,看见韩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头戴耳机,电脑里正在播放一段搞笑视频,小崽儿用鼻子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韩柯一眼。

邓队。同事对刚进门的邓仕杰打招呼。

邓仕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韩柯,没做停留,仿佛他并不存在,他问屋里其他几个人,有什么进展?众人沮丧地摇了摇头,小崽儿说,周家启的媳妇还那样,一天天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的,什么话都不说,咱们这边人盯着呢,一直没发现什么异常。

邓仕杰接着问,账户呢?小崽儿说,他账户也再没动过。

邓仕杰给茶杯里添上热水,瘫坐在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说,三个月了,这人他妈长翅膀飞了?

三个月了——自从叶冰的尸体被发现以后。

付志强付志恒兄弟之后,摆在刑警队面前的第三具尸体,是和大家朝夕相处的叶冰,发现尸体的地方在光明路的一栋旧楼里,最大也是唯一的嫌疑人是那间房子的租户,心语网吧的老板周家启,但是三个月了,依旧没有人知道周家启的行踪。

叶冰的死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邓仕杰的目光落在她空荡荡的桌子上,仿佛这个自己最欣赏的后辈,只是请了一个长假,有时候听见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就觉得是叶冰回来了。

他把这种感觉说给自己媳妇听,媳妇说,你这是老了。邓仕杰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更令邓仕杰无法接受的则是韩柯,在此之前,他甚至已经要决定与韩柯和平相处了,此前叶冰一直在他的耳朵边念叨,韩柯其实心里还是小孩,但天生干警察的料,稍微哄着点他。

但现在邓仕杰觉得,叶冰也许有一双发现好警察的眼睛,但却不能发现好男人。

韩柯头发比之前更长,满脸胡茬,身上的衣服似乎从来都没换过,从他旁边经过都能闻到一股汗泥味,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叶冰的死毫无反应。

也不能说是一点反应没有,现在的韩柯看起来更加无拘无束了,少了叶冰的照顾与管束,韩柯变得愈发放纵。

邓仕杰看着正对着屏幕傻笑的韩柯,为叶冰的人生感到遗憾。

02

冬天天黑得很早,仿佛急于结束又一个一无所获的日子,办公室里的几个人没有要下班的意思。

这三个月以来,他们每个人都工作到深夜,他们知道,一天不找到周家启,他们就一天不得安宁,邓仕杰想,案子令人成长,这就是身为警察的宿命——只是代价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下班!

韩柯伸了个懒腰,摘下耳机,左右晃了晃脖子,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他穿上羽绒服,从兜里掏出一盒三五烟,叼一根在嘴上,拿出那个银色的Zippo打火机,一边点一边走出门去。

什么人呐。

韩柯出门以后,小崽儿嘟囔了一句。

站在门口的韩柯停了一下,离开刑警队的大楼。

气温比三个月前又下降了一些,韩柯预感到寒潮可能是真的要来了,马路上的人只有三个月前的一半,人人都将自己包裹进厚厚的棉衣中,路灯照射着被白雪铺满的城市,身后的影子寸步不离。

六道街大市场并不远,在身体并未冻透之前,韩柯走了进去,尾随他的风声变成了嘈杂的说话声,街上有多冷清,这里面就有多热闹。他走向一排摊贩,巡视摆在面前的和他一样蔫头耷脑的蔬菜,一个小贩热情地上来搭话,要点什么?

牙克石的大市场

韩柯最近才开始学着做饭,手生,迟疑片刻后,他问小贩,茄子多少钱一斤?小贩说了个价格,韩柯说,怎么这么贵?小贩笑了说,你不总出来买菜吧,冬天都这个价。

人总得吃饭,韩柯心想,溜了一圈之后,他拎着装满青菜的塑料袋,意识到还缺点肉,又走到生鲜区,买了两条大小适中的鲫瓜子,盯着卖鱼的人处理干净,这才心满意足,离开大市场向家里走去。

韩柯边走边想,过日子也就是这么回事,以前他不觉得,以为这样的生活距离自己极为遥远,而如今,自己也心甘情愿地平凡了下来,挺好。

做了个地三鲜,炖了两条鱼,一个醋溜白菜,米饭早就好了,一直在电饭锅里热着,韩柯装盘端上来,一样样吃,不疾不徐,在心里给自己评价,有进步,就是盐放得有点多,手上还是没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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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传统菜,地三鲜,主要食材是茄子、土豆和青椒

他吃掉一条鲫瓜子,另外两个菜也各吃了一半,起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有多层分隔的保温饭盒,将剩下的菜分开装入,又盛了满满一大盒米饭,仔细将盖子盖严,再次套上羽绒服。

外面已是深夜。

这次韩柯没有走在路灯下面,他有一条远离灯光的路线,足以使他与黑夜融为一体,直到出现在那处所有人都不愿靠近的地方。

鬼叫声在黑夜中传来。

韩柯一级一级踏上烂尾楼毫无保护的水泥楼梯,鬼叫声越来越近,在楼宇间发出回响。

韩柯停在五楼,听见金属在水泥地上摩擦的声音,一对瞳孔在黑夜中发出幽蓝色的光,看到了韩柯,巨兽般的黑影向韩柯扑过来,在即将到达韩柯面前的时候,被锁在身上的铁链子猛然拉住,继而再次发出一声哀嚎。

韩柯将保温饭盒放下,有条不紊地将一个个装着饭菜的盒子拿出来平铺在地上,向前推了一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身后,周家启趴在地上,疯狂地吞咽起来。

03

韩柯的厨艺有了十足的长进,叶冰说得没错,还是得自己做饭吃,一个是干净,再一个也确实比在外面吃省钱。

之前韩柯每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花,现在竟然有了结余,存下来一点钱。上个周末,他去了趟海拉尔,在俄罗斯商城里买了个PSP,他不像唐薇薇喜欢看书,最后能想到打发时间的办法还是玩游戏。

PSP,日本索尼公司推出的掌上游戏机

韩柯裹着羽绒服,靠在一个纸箱上,正在玩实况足球。他这趟过来除了给老周送饭,还给他带了一件军大衣,现在就在老周身上披着。

周家启坐在韩柯旁边,吃饱喝足,乖巧地像一条流浪狗,时不时瞟一眼韩柯的游戏机屏幕,见缝插针,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的响声。

韩警官,他的声音苍老了很多,我求求你了,放了我吧。

韩柯说,操,这德国队都谁呀,一个都不认识。

周家启又靠近了一些,铁链子在地上划过,哗啦哗啦响,他带着哭腔接着说,我都已经承认了,叶警官确实是我杀的。

韩柯扭头看着他,平静地回应道,我知道啊,抓你来的第一天,你不就跟我说了吗?

周家启说,我是说过了,我认罪,但我也跟你说了,我真不知道那个人是叶警官,我以为是别人呢,当时太害怕了,一紧张,刀子就插进去了,韩警官,你还是送我进监狱吧。

韩柯笑了笑,放下游戏机,说,现在知道监狱好了。

周家启说,你到底是为什么?

韩柯抻了个懒腰,说,我看你还是没呆够,我再问你一遍,刚才你说你不知道去找你的人是叶冰,以为是别人,这个别人——是谁呀?

周家启说,我也想知道是谁,但我现在真不敢骗你,我不知道。

韩柯说,你是不敢骗我,但你有话没说,没事,咱们有的是时间。韩柯不再说话,再次打开游戏机。

有人要杀我。周家启突然说。

韩柯看着他,等待着。

周家启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整个人像是被放了气的自行车胎,用近乎绝望的语气说,付志恒死的时候,我还没感觉,但当我知道这里的那具尸体就是他哥付志强的时候,我明白了,下一个就是我。

接着说。

当时我在光明路那个房子里收拾东西,的确是准备跑路,但不是为了躲你们,是为了躲那个人。

这个口终于被撬开了,三个月了,做了无数顿饭,陪着挨饿受冻,韩柯一直确信一件事,就是老周一定藏着一个宁愿死也要带到棺材里的秘密,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感受下比死更难熬的东西——活着,毫无尊严地活着。

韩柯接着问,你跟付志恒两兄弟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家启说,我跟那哥俩很早就认识,我给付志恒打钱的原因也不是什么跟踪猥亵,那事跟我一点关系没有,但我给钱的原因确实是被付志恒威胁了。

韩柯意识到他正在触及秘密的中心,他问,付志恒拿什么威胁你?

二十年前,我们一起干过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放火烧死了一家人。周家启淡淡地说,那天他们哥俩来网吧跟我要钱,我不给,付志恒又提起这件事,说他现在一无所有,不怕被人知道,但我生活好不容易好了点,不能再出岔子,没办法,只能开始给他钱。

周家启不无沮丧地叹道,现在看来,没烧利索呀,他妈的,春风吹又生了,有人开始找我们报仇了。

韩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追问,你怎么确定就是因为那件事?

因为烟花。周家启说,和付志强的尸体一起点燃的烟花。

04

过了二道桥下面那条结冰的河,再往深处走,能看到一片居民区,老姚太太的小卖铺就开在其中一条胡同的把头。

冬天的二道桥,河面已经结冰了

小卖铺没有名字,附近的邻居习惯称这里为“铁皮商店”,原因是那扇用铁皮包裹的木门,顾客也就是这些人,他们买一些油盐酱醋,酒和香烟。

店主老姚太太佝偻着身子绕到柜台里面,坐下,拽过来一条毛毯盖在膝盖上,一只橘黄色的长毛猫立刻跳上来,趴在老姚太太的大腿上发出呼噜声,电视正在播放天气预报,一个大脸盘的姑娘对老姚太太强调,近期西伯利亚的寒潮来袭,请一定注意保暖防护。

这台电视只能收到三个台,都是本地的,除了新闻和天气预报外,其余时间几乎一直在滚动播放男科药广告。她看了一会,忽然猛一点头,意识到刚才又睡着了。

那次因为大意丢东西的事,也是因为看电视,没注意到店里进来个小孩,当时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翠杨路一家烧烤店被人砸了,屏幕上定格着一个脖子上文着骷髅的男人,老姚太太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人,一分神,小孩已经开门跑了。

不过好在那次损失很小,就丢了个两块五的面包,算是给老姚太太提了个醒,这点买卖本来就不挣钱,还是得看着点。

欢迎光临。

发出声音的是门口自动感应的门铃,进来一个男人,老姚太太一皱眉,对方不像好人,一脑袋长毛,胡子拉碴,穿得又脏又破,起初老姚太太还以为是收纸壳子的,但男人站在柜台对面,说,来盒三五。

老姚太太从柜台里头摸出烟放在外面,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零钱,数了几张,递给老姚太太,她抓起来就扔进下面的钱箱。

男人看见老姚太太身上趴着的猫,赞叹道,挺老实呀,这猫岁数不小了吧。老姚太太说,按人年龄算的话比我岁数都大。男人接着问,养这玩意有感情吧。

老姚太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再次拧大收音机的音量。

对面的男人自顾自将烟点上,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说,大娘,我跟你打听个事。

男人后来的问题将老姚太太拉回到二十年前。那时候她还没有驼背,腿脚也灵活,家里养的猫还是现在这只的母亲。

二十年前,她在一声巨响中从睡梦中惊醒,旁边的猫也惊了,睁大眼睛,她看到一抹红色晕染了窗玻璃上的寒霜,红色很快又换成了蓝色,继而不断变化着,外面炮火连天,她反应过来了,这是有人在外面放烟花。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大半夜的,谁家这么折腾?

披上棉袄出来,胡同里有几个人也已经走出家门,外面寒气逼人,出来以后,她才真正感觉到震撼,绵延不绝的烟花向天空发射,黑夜在顷刻间亮如白昼,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露天舞厅中。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人们在五光十色中面面相觑,烟花声震耳欲聋,他们互相扯着嗓子问,这是谁家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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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绵延不绝的烟花

她没听到有人回答,但自己很快想到了答案,只有一家有这么多的烟花。

与这个答案同时到来的,还有一股浓烟。

老俞家着火了。

老姚太太问对面的男人,你是警察?男人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警察证,上面写着两个字:韩柯。

老姚太太接着说,那时候不像现在家家都有自来水,更别说这平房,水都是自家井里压的,得一盆一盆往外端,根本不当事,老俞家的火越烧越大,完全控制不了。

压水井

韩柯问,没打119吗?

打了。老姚太太说,消防车过来还得一阵呢。

老姚太太说,老俞家是干烟花买卖的,那男的挺厉害,自己开车到哈尔滨批发,运回牙克石卖,家里有一个仓库专门放这些烟花,那时候做买卖的少,他家正经挣了不少钱,后来就有人传嘛,说他家留不住财。老姚太太叹了口气,说,都是命。

后来火怎么灭的?

还能怎么灭,消防车来了呗,等火灭了的时候我们一看,房子就剩几根柱子了,那一股味儿啊,我到现在都能闻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烧尸体的味儿。

韩柯问,老俞家人都死了?

老姚太太点了点头。

一个都没剩下?

老姚太太迟疑片刻,说,有一个,不知道死没死,但是确实没找到他的尸体?

谁?

他家那孩子,一个小男孩,当时也就十三四岁。老姚太太说,不过也奇了怪了。

奇怪什么?

老姚太太说,你要说他死了吧,确实没见着他的尸体,你要说他没死,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孩子在哪。

那个小男孩,他叫什么名?

老姚太太想了想,说,俞舟,就是船的那个舟,你明白吗?

韩柯明白,他在脑中的数据库搜索着这个名字,显示查无此人。

老姚太太却仿佛陷入了往事中,手掌轻轻抚摸已经睡着的猫的后背,喃喃自语,你说那孩子那种情况,他该怎么生活呀。

哪种情况?

我没说吗?老姚太太瞪大了眼睛,补充说,俞舟是个盲人。

05

按摩师傅问,力道还行吗?

躺在床上的女顾客轻轻哼了一声,说,可以。按摩师傅再次将手落在女顾客的大腿根上,接着说,轻了重了的你就说话。女顾客轻声应答。

房门被猛然推开,咣当一声拍在墙上,女顾客吓了一跳,翻身坐起来,闯进来的是一个黄毛,后面还跟着一个半大小子,黄毛几步上前,问按摩师傅,你是叫俞舟不?

按摩师傅吓坏了,啥?黄毛说,问你话呢,是叫俞舟不?

按摩师傅拨浪鼓似的摇头说,不,不是。黄毛将信将疑,接着问,你们这有没有叫俞舟的?按摩师傅说,就我一个,没别人了。

黄毛盯着按摩师父的墨镜,按摩师傅紧张地躲闪着他的目光,黄毛笑着说,确实不是你。他转头对床上惊魂未定的女顾客说,你盖上点吧,都让他看见了。

女顾客还没反应过来,黄毛一把摘下按摩师傅的墨镜,指着对方的眼睛对女顾客说,假的,装瞎呢。

黄毛离开,继续前往下一处盲人按摩店。

折腾了半宿,当赵广才赶到纯色酒吧的时候,今晚的演出已经结束了,他推门进去,正好跟刚下班的键盘手碰一对脸,赵广才打招呼,走啊,鹤。键盘手说,走了。对方又补充道,刘影还在那收拾呢。

赵广才看到台上的刘影正卷起麦克风线,过去帮忙,刘影说,不用,我自己就行,你别给我弄乱了。赵广才只好罢手,站在一旁看着,刘影沉默地整理着舞台上的零碎,赵广才有点泄气,跟刘影在一块这么长时间了,始终觉得自己没有真正接近过她。

今晚演的咋样?

刘影说,就那样呗。赵广才问,唱你自己写的歌了吗?刘影摇了摇头,赵广才说,为啥不唱,多好听啊。刘影没有回答,气氛有些莫名的尴尬。

赵广才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不唱也行,等我下次来你再唱,我想听。

刘影抬起头,冰冷的目光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她问,你下次啥时候来?

这个简单的问题令赵广才极为振奋,至少说明刘影心里还是惦记着他,但并没持续多久。

赵广才一脸无奈说,我也不知道,最近事儿多。刘影问,啥事非得大半夜忙?

赵广才点了根烟,颓然坐在舞台的边缘上,心里愤愤不平,抱怨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来的那个男的,就刑警队那个。

刘影说,好像有点印象,怎么,你犯啥事了?赵广才说,不是我,是他求我办事,非要找一个盲人,我把我身边这帮兄弟全散出去了,一晚上没闲着。

赵广才苦笑一声,操,真盲人没找到,假的逮出来六个,哎你说现在这世道啊,啥都不能信。

刘影没说话,一直盯着赵广才。

德国队进第六个球的时候,赵广才走进碰碰凉,韩柯对他挥了挥手。

韩哥。赵广才坐在对面。

韩柯关掉手里的游戏机,问赵广才,怎么样?

赵广才沮丧地摇了摇头,说,韩哥,不是老弟不办事,是真不好找,这一个礼拜我那帮兄弟一分钟都没闲着,牙克石给你倒过来了,盲人是不少,光找着假的没找着真的,哥,不是我说,行业需要整顿。

韩柯叹了口气,问赵广才,喝啥?

跟你一样的就行,谢谢韩哥。

韩柯给赵广才也点了杯咖啡,赵广才问,哥,这人到底是谁呀?看你这意思好像还挺重要。韩柯说,不该问的别问。赵广才连连点头。

韩柯想了想,说,行了,让你那帮人差不多收了吧,再这么闹腾下去,估计派出所就该找你们了,到时候我也不好解释。

知道了,哥,谢谢哥。

两人没什么话了,但咖啡却还没上来,赵广才目光呆滞地叹了口气。

韩柯问,有啥烦心事?

赵广才脱口而出,我对象呗。

韩柯接着问,怎么了,不挺好的吗?

赵广才叹道,咋说呢,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就是觉得老有点距离,我也说不明白。

你想睡人家,人家不同意吧。

赵广才嘿嘿笑了两声,韩柯说,瞅你那点出息,这玩意顺其自然。

韩柯喝了一口咖啡,苦,对赵广才说,关键是对人家姑娘好点,别到最后才想起后悔。

赵广才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哥,我不怕你笑话,当初我为了追刘影,脸都不要了,一开始她不搭理我,我天天在屁股后面跟着,她走哪我跟到哪,还不敢让她知道,跟丢了就回饺子馆重新开始,跟玩超级玛丽似的,刘影最后是受不了了才答应我。

韩柯默默听着。

赵广才接着说,其实我知道刘影对我也就那么回事,她从小就是孤儿,跟我在一起也不是因为多喜欢,就是有安全感,我也能接受,感情这玩意慢慢培养呗。

韩柯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眼前的赵广才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的小混混,现在有正事了,成长了。如今回头一看,韩柯意识到只有他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

赵广才的咖啡端上来了,他抿了一口,烫得止吐舌头,仿佛记起什么。

哥,你一说刘影,我想起来一件事。

啥事儿?

赵广才说,前两天刘影跟我说,十一道街那边的胡同里,有个大仙儿,算命老准了,你不是找人吗……

行了行了,打住。韩柯挥手打断,说,我好歹也是个人民警察,用你们这帮驴马烂子已经是不应该了,你现在让我去找大仙儿,找人靠算的?

赵广才笑了,说,哥,我没说让你算,我是说,那个大仙儿他就是个盲人,我之前去了一趟,没见着人,说我没缘分,我就给忘了,说不定你有缘分呢。

06

大仙儿家在这条胡同的最里面,一扇残破的木门,没有挂锁,推开以后,里面是一个不算小的院子,地上被积雪铺满,上面没有脚印,上一场雪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这说明大仙儿至少有七天没有出过门。

院墙的一侧是个半人高的柈子垛,另一边是煤仓,已经空了,韩柯踩过吱呀作响的新雪,来到门斗前,犹豫了一下,绕过了门斗,来到房子的后院。

劈开的大块烧柴,被码放成柈子垛

后院的面积要小一些,大概前院的一半,尽头有一个简陋的厕所,厕所后面低矮的围墙显然无法阻止任何一个想要闯进来的人,枯草上堆满了杂物,韩柯踏上一块废旧的门板,视线刚好能够通过后窗看到屋里。

韩柯先是看到了客厅,墙上刷着天蓝色的油漆,正对面有一个原木色组合柜,柜门上的镜子蒙满灰尘,中间一个方形缺口中嵌着一台关闭的老式电视机,除此之外,客厅空空荡荡。

韩柯小心避开门板上的钉子,来到另一扇窗户前,这是一个逼仄的小屋,白墙,上面贴着一张黄色的符,墨笔画在符上的图案意义不明,一缕缕焚香在屋内扩散,韩柯找到焚香的来源,那是贴墙垒起的一个低矮的火炕,炕上的人侧躺着,背对着窗外的韩柯。

韩柯从地上的那根伸缩棍上,确认这就是他在网吧里见过的那个人。

进来吧。炕上的人说,他没有翻身,却似乎已经看见了身后的韩柯,韩柯一愣,脚底打滑,险些从门板上滑下来,里面的人接着说,从正门进来。

进屋以后,韩柯彻底被焚香的味道罩住,炕上的人缓缓起身,盘腿坐起来,大仙儿说,我认识你的脚步声。

韩柯说,咱们见过,在心语网吧里,但现在网吧关了,找你费点劲。

大仙儿问,你找我干什么?

韩柯说,还能干什么,算命呗。

你要算什么?

韩柯说,算算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大仙儿双手搭在膝盖上,嘴里念念有词,这是请神呢。忽然之间,大仙儿的表情突变,说话的声音也变成了一个女人,神请来了,与大仙儿本人争论起来,神似乎想要拒绝大仙儿的请求,但在大仙儿的坚持下,神做出了让步。

随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大仙儿身体的一阵抖动,他恢复了正常,看起来精疲力尽,神已经回去了。

韩柯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大仙儿告诉韩柯,放心吧,你的命长着呢。韩柯追问,有多长?大仙儿说,反正比你想象得更长,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你早晚都得回去。

回哪去?

回到你一开始的地方。

说完这句,韩柯可以确定了,这个大仙儿就是个骗子,赵广才说得没错,行业是需要整顿了,没一个信得着的。

韩柯知道,他的命长不了。

在来这里之前,韩柯又连续几天没能睡一个整觉,他终日头痛欲裂,时常精神恍惚,时间正在逼近,已经到了平均发病的年龄,他的父亲韩树海是发病较晚的一个,但并不代表韩柯也能偷来几十年的苟活。

大仙儿说,你怎么还不走?

韩柯说,我还有一件事要算。

大仙儿说,算不了了,刚请一次神,我功力还没恢复呢。

韩柯说,这次不用请神,你自己就能算。

大仙儿迟疑一下,说,你先说我听听。

韩柯说,二十年前,在二道桥附近有一家人失火,引燃了他们家存放烟花的仓库,后来火扑灭了,在里面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一男一女,但是那家里的第三个人,也就是那两个死者十三岁的儿子却不知所踪,你给我算算,那个人现在在哪?

韩柯靠在火炕对面的椅子上,看到大仙儿的嘴唇抽动着,他说,你就是俞舟,对吗?

大仙儿说,我曾经是。

韩柯心领神会,二十年前的那个小男孩已经远离了他的身体,从某种程度上,韩柯能够理解他,甚至能够感受他。

在唐薇薇坐在碰碰凉的那天,在他们两人中间,摆放着那只纸船,唐薇薇问他,如果一艘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掉,那还是原来的船吗?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父亲死后,在唐薇薇死后,在叶冰死后,韩柯船上的木头被一根根换掉了。

韩柯接着问,我想知道,那天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大仙儿说,我被神救了。

什么玩意?

大仙儿重复了一遍,我被神救了。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感觉不到火,也听不到烟花的声音了,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当时我站在室外,是被冻醒的。

俞舟脸上看不到一点波澜,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抹平太多的东西,包括伤痕,特别是伤痕。

韩柯猛然间明白了这份平静背后的含义,俞舟并不知道那场大火的原因,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韩柯陷入了纠结和痛苦,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理应让俞舟继续平静地活下去,但是作为一名警察,韩柯不得不做出一个残酷的选择。

对于当年你家那场纵火案,你有没有怀疑过什么人?

俞舟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你说什么——纵火?

对,纵火。

韩柯在内心祈祷着,希望自己带来的消息能够唤醒俞舟的一些记忆,否则他将至死不得安宁,好消息是,他不会活得太久。

07

走向烂尾楼的路上,韩柯心绪凌乱,离开俞舟的房子之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当时的俞舟依旧盘腿端坐在火炕上,但是他的身体已经在枯萎,他知道这是他造成的,他毁了这个人的余生,他必须在死前补救一切。

俞舟当时回忆说,在出事那天的白天,曾经有三个人来到了他的家里,当时的俞舟虽然在自己的卧室中,但是敏锐的耳朵还是让他将那三人与父亲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他们是来做生意的,但是和以前不一样,这次的三个人并不是来做烟花的生意,而是人,领头的告诉俞舟的父亲,他们可以为这个家带来一个健康的孩子,那人言之凿凿,对俞舟的父亲保证,绝对安全,可靠,而且保证是个男孩,价钱公道。

他的父亲听完那番话后,没有做哪怕一秒的犹豫,对三人破口大骂,一向老实巴交的老俞像一头发疯的雄狮,三人还想再说什么,但俞舟的父亲以报警相威胁,才将三人赶出了自己的家。

韩柯认为那三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付志强兄弟和周家启,俞舟也有相同的怀疑,他觉得那三个人担心父亲事后真去报警,所以在晚上折回放了把火。

令韩柯介意的是,俞舟到最后都没有询问过那三人的情况,韩柯问他,你不想找到他们吗?俞舟的回答是,也许找不到会更好。

韩柯试着去理解他,如今的俞舟,似乎只想平静的活着。

俞舟也不可能是凶手,这一点在韩柯找到他之前就这么认为,见到俞舟后便更加确定了,他既没有动机也没有行为能力,韩柯要找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将俞舟从大火中救出来的人。

现在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周家启还是没有交实底,他们不仅纵火,还涉嫌贩卖人口,听俞舟的讲述这三人应该不是第一次干了。

至少周家启还囚禁在烂尾楼中,让所有的事情并不仅仅局限于猜想,他决定去问个明白。

韩柯继续躲避着路灯的光向前走,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必要这么做,但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习惯了行走在黑暗中。

烂尾楼前,没有鬼叫声。

沿着台阶拾级而上,韩柯一步步靠近,今天晚上安静得出奇,韩柯警觉起来,这不对劲,即使没有鬼叫声,也该有铁链子在水泥地上划过的声音。

韩柯起初担心周家启反抗还会锁着他,后来,当周家启逐渐像一条被驯服的狗,为了方便他吃饭,韩柯还会将链子松开一阵,走的时候再重新锁上,他回忆上次有没有锁好链子,头痛欲裂,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爬上五楼,韩柯松了口气,那条链子锁得好好的,周家启也还在这里,只有一个问题——他死了。

韩柯靠近,蹲在周家启的尸体旁,看着他被刺穿的喉咙,温热的鲜血还没有凝结成冰,显然凶手也是刚刚离开,旁边一根熄灭的三五烟头昭示着这名不速之客的身份。

鲜血带着地上的泥灰缓慢流淌着,像一条红色的河,韩柯的目光顺着血水流过的地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鲜血上漂浮着一艘纸船。

韩柯捡起纸船,手臂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无数纷杂的噪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那是他乱作一团的回忆,他不可阻挡地被吞噬进时光的漩涡中。

这艘船是用糖纸折成的。

糖纸折成的纸船

韩柯将纸船小心翼翼地放进羽绒服紧贴心脏的内兜里,站起来,跨过周家启的尸体,走到墙角,从几块砖石的空隙中,拿出藏在那里的摄像头。

俞舟人生中最长的夜晚,发生在他五岁时的某天,直到现在,那个夜晚还没有结束,那一天,他失明了。

从此以后,俞舟不仅失去了光明,他还失去了时间,尽管有一段时期,他会使用有电子报时的手表来帮助自己判断,但时间仍像一团混沌又粘稠的泥沼。

他发明了一套自己专属的判断时间的方法,他用耳朵代替眼睛,他发现,很多声音的出现是有规律的,清晨的鸟,夜晚的风,行色匆匆的脚步,这些声音将一天切割成块,均匀地铺满了他的生活。

只不过,每过一段时期,他用来记录时间的声音就要改变一次。

曾经,那个声音来自一个他恨的人,那个人将他从大火中救出,带着他生活在烂尾楼中,他恨那人,因为自己本该随着父母一起死去。

那人每天早早出去,晚上带着食物回来,如此俞舟便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直到某个夜晚,俞舟第一次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一阵痛苦的哭号,那个人似乎正在死去,俞舟感到害怕,一直守在旁边,不知何时,他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梦到那个人离开了,梦中那人的脸不断变换着模样。

当俞舟醒来时,他意识到,那并不是梦,身边空空如也,他的手上多了一张看不到图案的卡片。

后来,俞舟用来记录时间的声音,变成了一条狗。

那时候俞舟已经有了让自己活下去的方法,他会在街上给人算命,事实上,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多时候甚至语无伦次,但是那些人就是愿意相信他,似乎只要你是一个瞎子,你就一定摸得到命运的脉搏。

他用算命的钱换来食物,供养着他的狗,直到另一个夜晚的到来,他的狗再也没能发出声音。

那天以后,俞舟离开了烂尾楼,他记录时间的声音,变成了三个男人。

在他的狗死去的夜晚,俞舟认出了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魇里,曾试图卖给他父亲一个健康的孩子,俞舟跟着他,在无数纷杂的噪音中,声音从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最后停留在一家网吧中。

俞舟最后一个记录时间的声音,来自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某天也来到网吧里,后来便像他一样,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她的脚步声成为除了那三个人以外,俞舟最熟悉的存在。

那天,女人的脚步声再次出现,这一次离他更近,她说,我认识那个明信片上的舞厅。

原来是一家舞厅啊。俞舟第一次知道手上这张卡片上的图案。

女人说,我在找给你这张卡片的人。

她带走了那张明信片,承诺会带着那个人一起回来。

从此,俞舟的人生只留下漫长的等待,记录时间的声音消失了,时间再次混沌成一团,他已不知如今是何年何月,不知自己年岁几何,他等待着有人能告诉他。

01

家里没开暖气,前两个月还行,但是最近气温一天比一天低,连韩柯也有点扛不住了,他坐在电脑前面,在羽绒服外面又披了件军大衣,就是之前给周家启的那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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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寒保暖的军大衣

现在,韩柯轻松多了,终于不用再看邓仕杰的脸色,不过说实话,到了最后,韩柯心里还是有点感谢邓仕杰的,如果不是老邓争取,周家启那件事对他的惩罚,绝不可能是开除警队这么简单。

晚饭又是开水泡方便面,韩柯将吃剩的泡面盒子随手扔到一边,跟屋里其他的垃圾堆在一起。

幸亏是冬天没开暖气的房间,垃圾的异味才没有过于明显,韩柯抓起桌上的烟盒,晃了晃,里面已经空了,他不情愿地起身,走到衣柜前面,镜子里的自己似人非人,很陌生。

打开柜门,里面只挂着几件简陋的衣服,其余的地方堆满了成条的香烟,都是三五,他拿出来一盒,边走边拆开,坐回到电脑前,在缭绕的烟雾中点了几下鼠标,屏幕上再次播放起烂尾楼的监控视频。

那个杀死周家启的人就在韩柯面前。

韩柯对着屏幕笑了笑,回想自己第一天将周家启锁在烂尾楼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让周家启成为诱饵的决定,你可真他妈聪明,韩柯在心里对自己说,周家启是死了,凶手也出现了,但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他不知道。

尽管这个摄像头拥有出色的夜视功能,但屏幕中的凶手全身包裹严实,没有丝毫破绽,可以是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人。

监控视频一遍遍地循环着。

韩柯的电话突然响了,吓了他一跳,他还是不太习惯这个铃声。

喂。

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看看你干啥呢?

韩柯问,谁呀?

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了?

韩柯反应过来了,起了起身,说,大龙啊。大龙颇为不悦。韩柯解释道,新手机什么号都没存,怎么了,有事?

电话里的大龙嘿嘿笑了两声,说,案子破了。韩柯问,啥案子?大龙说,还能有啥,快给我折磨疯了的那个。

韩柯想起来了,大龙说的是之前那一系列跟踪猥亵案,他说,恭喜啊,这回你可解脱了。

大龙说,那可不,上次让你忽悠了一回,这次是真抓住了,你猜怎么着,就他妈是一小孩干的,看着还不到二十呢,染一脑袋黄毛,我给他上铐子的时候看见手上有个伤疤,小逼崽子还跟我显摆呢,说是被女人咬的。

大龙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韩柯打断他,说,别管黄毛绿毛,破了就行。

大龙在那边沉默了,但没有挂断电话,韩柯问,还有事?

大龙扭扭捏捏地说,你最近咋样?

韩柯说,那么回事吧。

我挺羡慕你。大龙故作轻松地说,警服一脱,少操多少心,还是你命好啊,兄弟,反正你现在也没啥事,找时间上我这溜达溜达呗,咱俩都多长时间没喝了。

韩柯说,谢了,兄弟。

他挂断了电话。

韩柯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大龙并不是想跟他说案子的事,他是担心韩柯,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他,令他心情复杂。

韩柯回忆起自己和大龙的点点滴滴,还有唐薇薇,好的坏的,像歌里唱的那样,往事随风。

他再一次循环起烂尾楼的监控,但心里已不再期待能发现什么,监控中凶手杀死周家启的过程一览无遗,却无法辨认出身份。

每次韩柯看这段监控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跟着模仿,试图从感觉上接近凶手,屏幕中的人右手抓着周家启的头发,使其仰面朝天,左手抓着锋利的剪刀,插进了周家启的喉咙中。

忽然之间,韩柯的动作停住了。

他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上的军大衣和羽绒服相继脱落,浑身燥热难当,他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拉出了所有的抽屉,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大龙给他的那个U盘。

将U盘插在电脑上,林城路那家水果超市前面的监控视频还在,他拷贝出来,开了两个窗口,与烂尾楼的监控视频同时播放起来。

开业促销的超市前人来人往,炽烈的阳光使画面一片模糊的惨白,韩柯在一个身影出现在屏幕里的时候,按下了暂停键。

屏幕上那个人穿着一件浮夸的短貂,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反射着刺眼的光。

02

又过去了半个小时,服务员再次来到桌前,语气已经不像上次那么友好了,问韩柯,现在点吗?

韩柯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手表说,再等一会吧。

店门被推开,服务员头都没抬地应声喊了句,欢迎光临。韩柯望向门口,赵广才的身影突然出现了,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举起手的韩柯,拽了拽身上的短貂,腋下夹着皮包,一步三晃向韩柯走来。

等半天了吧。赵广才漫不经心地说,韩柯回应,还行。他将菜单递给赵广才,说,看看吃啥。

赵广才没接,说,这家菜单我都能背下来了。他转头对服务员说,把你家特色往上上,快点的,饿了。

年轻的服务员显然被赵广才的气势给镇住了,接连应声,拿着菜单快步离开。赵广才从皮包里掏出一盒软中华,叼一根在嘴上,迟疑一下,烟盒扔到桌上,对韩柯说,自己拿。韩柯摆摆手,指着旁边的三五说,我抽这个抽习惯了。

赵广才靠在椅子上,四肢伸展,悠然吐出一口烟雾,随手将烟灰弹到地上,问韩柯,喝点啥?

韩柯说,都行,看你。赵广才说,天冷,整点白的吧。

两人要了瓶高度酒,赵广才叼着烟,开了酒,拿起玻璃杯,倒了半杯后问韩柯,这些行吗?韩柯说,行。

赵广才笑了,说,忘了,你以前是干警察的,能喝。他说着将韩柯的那杯满上。

先整一口,暖和暖和。赵广才说。

两人碰了一下杯。服务员先上了两个凉菜,老醋花生和皮蛋豆腐,特别嘱咐道,饺子马上就好。赵广才吩咐道,给我拿个大塑料袋,我这貂贵着呢。

皮蛋豆腐

服务员送过来一个塑料袋,赵广才脱下短貂,小心翼翼叠好塞进去,解开衬衫的两颗扣子,露出脖子上反着光的金链子,又抿了一口白酒,问韩柯,咱俩有日子没见了吧。韩柯说,快一年了。

赵广才点头道,快一年了,过太快了,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是警察呢,后来就没动静了,咋回事啊?犯错误了?

韩柯说,都过去了,不提了,来,喝一口。

饺子陆续上桌,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间歇,赵广才说,老韩呀,你说你咋就混成这个逼样了?

韩柯笑了笑,赵广才满脸惆怅,继续说,还笑呢,我要是你我都笑不出来,你瞅你现在那样,胡子能不能刮一刮,头发能不能剪了,我都纳闷服务员怎么放你进来的。

韩柯的笑容僵在脸上,展不开也收不回去,满脸尴尬,看着对面的赵广才确实变化不小,油光水滑的,也胖了,看样是挣了点钱,他转移话题说,我刚才还纳闷呢,这服务员怎么换了?

赵广才不说话,环顾四周。

从街上看,鑫和饺子王已经焕然一新,新的霓虹灯招牌,还专门设计了一个拟人的饺子模型摆在门口,正对着对面早已倒闭的心语网吧。屋里重新装修,不看菜单还以为是咖啡厅,少了点烟火气,韩柯不是很喜欢,服务员也有了统一的制服,而最重要的是,刘影已经不在这里。

韩柯又想起唐薇薇问他的那个问题,如果一艘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掉,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他对赵广才说,我以为在这能碰上刘影呢。

操。赵广才骂了一句,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韩柯问,怎么回事?赵广才说,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跟刘影早他妈黄了。

韩柯颇为惊讶,问道,什么情况,你俩不一直挺好的吗?赵广才说,好啥呀,自从上次咱俩在碰碰凉聊完之后,我跟刘影就一天不如一天,没意思。

韩柯想起当时的场景,说,我记得那时候你对刘影挺好的,说她从小是孤儿,缺少安全感,是你一直照顾着。

光我好有啥用啊。赵广才说,刘影这人真是油盐不进,我就说一件事,你在酒吧的时候记不记得她穿的是什么?

韩柯回忆道,好像是个黑色的高领毛衣。赵广才说,就是那个,一直没换过,裹得严严实实的,老韩,我不怕你笑话我,我跟刘影在一块那么长时间,我就摸过两回手。

韩柯劝慰道,这事儿得顺其自然。

你快别说了。赵广才打断,那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老韩,感情的事跟你说你也不懂,你没经验,喜欢你的女的都……

赵广才话刚出口,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轻拍自己一个耳光,道歉道,说秃噜了,你别往心里去。韩柯说,没事。

他们同时陷入了沉默,各自喝着酒。

半瓶高度酒下肚,赵广才明显有点大了,舌头开始打结,反复说着要安排韩柯去洗澡,找俩女的捏捏,韩柯见缝插针地问,那她现在还在酒吧唱歌吗?赵广才抬起头,满脸通红,问,谁?韩柯说,刘影。

赵广才说,咋还说她呢,早不在那了,那地方现在没驻唱的了,唱歌的都是顾客。

赵广才彻底喝醉了,说不出一个整句,韩柯招呼服务员过来结账,趴在桌上的赵广才还在奋力地摸索自己的皮包,含混不清地喊道,我来,用我的。

韩柯将他的皮包塞进了装着短貂的塑料袋里,用自己的钱结了账,拿起赵广才的手机,打开通讯录,挨个给上面陌生的名字打电话,前三个都没接,第四个倒是挺痛快,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他妈欠我的钱啥时候还?

韩柯迅速挂断,拨打第五个时,对方挺客气,说,哥。韩柯说,你哥在鑫和饺子王呢,你过来接一下。

韩柯放下手机,听见赵广才说,韩哥,老弟心里不得劲,你说她啥意思啊。韩柯没有说话,赵广才继续胡言乱语,仿佛在跟刘影对话,你把你那高领毛衣脱了吧,这屋里多热啊,我不碰你。

韩柯拍了拍赵广才的后背,临走时说,你得理解她,她是不想让你看见她身上的烧伤。

03

这列绿皮火车在绰源站只停靠一分钟,刚刚开始减速的时候,刘影便站在车门处等着,下车的只有她自己。

绿皮火车,曾是中国铁路客运的主力,深绿色的车身,低廉的票价,给不少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站台出来,刘影站在一条积雪的马路上,放眼望去,她所见的一切几乎就是这个小镇的全部了,这里比她记忆中更荒凉。

大多数的房子都已破败,无人居住,街上仅有的几个路人全部垂垂老矣,他们脚步迟缓,眼神凝滞,仿佛和小镇一起被遗忘了。

去山上的那条路,路过镇上唯一的一所小学,现在正放寒假,一片寂静,厚厚的积雪盖在枯黄的野草上,刘影站在校门口看了一会,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常常这么做,但却没有当过哪怕一天的学生,曾经,她和里面的那些孩子彼此羡慕对方。

山间狂风呼啸,仿佛刀片从她的脸上划过,路越走越深,终于到了人们不再踏足的地方,每一脚下去,积雪都没过膝盖,她高抬腿一步步往前探,在雪地里摔了两次,又站起来两次,终于看到了一些相似的墓碑。

这些墓碑极为凌乱,刘影一个个掠过,停在了其中一个的前面,用衣袖拍掉碑上的浮雪,打开身上的背包,拎出一瓶白酒,均匀地浇在了地上。

刘影转过头,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向山下走去,此时已经入夜,荒凉的绰源镇的穹顶星光璀璨。

韩柯坐在星光下,看着一望无际的黑潮,心生疑惑,人人都说见到大海心情会变好,可是此刻,当他看着一拨拨的海浪打上来的时候,为什么心里却只有恐惧?

这里是一片荒滩,不远处一个白色的灯塔正在扫视着暗潮涌动的海面,这是韩柯第一次见到大海,也是他第一次有勇气来到唐薇薇死去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是一片景区,虽然是冬季,却依旧热闹,韩柯曾羡慕过这样的生活,现在却不可抑制地想念起家乡的极寒,海风拂面而过,如泣如诉,一声船笛随风而至,漫长且忧伤。

韩柯站起来,拍打掉身上的细沙,他想明白了,叶冰说得没错,他是该改变自己了。

04

欢迎光临。

老姚太太在柜台后面惊醒,柜台上的电视里还在播放着男科广告,一个老头说自己吃了两个疗程以后,再也没起过夜。

刘影走向最里面的货架,在昏暗的灯光下找到了那个包装简陋的面包,拿起来,回到老姚太太的柜台前,她看到老姚太太盖着毛毯,问道,猫呢?

死了。老姚太太平静地说,两块五。

刘影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块的,递给她,老姚太太颤颤巍巍地拉开身下的钱箱,手止不住地发抖,好不容易从钱箱里捡出来两块五毛钱零钱,老姚太太抬起头,面前的姑娘已经不知去向。

穿过二道桥下面那条结冰的河,刘影听到一列货运火车从头顶驶过。她继续走,一路穿越黑暗,回到了西郊的这片烂尾楼前。

这里一如往常。

沿着逼仄的毫无保护的楼梯向上爬,到了五楼的时候,刘影停下脚步,左手不自觉地伸向口袋,她摸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夜色下剪刀闪着银光,刀尖朝前,她又缓缓挪了几步。

一个人影悄然浮现。

从小我就听说这地方闹鬼。韩柯说,小学的时候,听大人说这里面有婴儿的哭声,后来长大点了,又听胆子大的同学说在这里见过人影。

此后消停了几年,连开发商都打算继续施工的时候,又出现了尸体,真是邪了门了,不过回头想想也挺有意思的,这些闹鬼的传说也算是跟着我长大的吧。

韩柯又向刘影靠近了几步,刘影下意识地后退,一脚踏空,身后是黑洞洞的窟窿,激烈的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刘影的身体悬在半空中,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韩柯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

你别紧张。韩柯说,我是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刘影的气息微弱。

韩柯说,帮我把头发剪了吧。

韩柯坐在地上,两条腿从五楼的巨大的窟窿里伸出去,望向夜色,牙克石的夜晚并不繁华,但零散的灯火已经足够了。

刘影迟迟未动,韩柯回头看着她,给了一个信任的眼神。

刘影站在韩柯的身后,撩起韩柯的一缕长发,银色的剪刀一开一合,发出清脆的响声,一缕发丝随风飞散。

最后,刘影给韩柯理了发

刘影问,你不怕我把你推下去吗?

韩柯说,你要是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不用等到现在。

风慢慢地停了下来,但他们却觉得更加寒冷,飞雪缓缓而降,韩柯意识到,一直在预告却一直缺席的寒潮终于来了,只是来得太迟了。

刘影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韩柯说,你一直在给我留线索,不就是为了让我找到你吗?

05

当韩柯再一次随着烂尾楼的监控模仿起凶手的动作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左手。韩柯想到,他要找到一只左手。

他在家里翻出大龙给他的U盘,寻找对脑中已经出现的结论的佐证,监控最终停留在一个反光的背影上,韩柯认出来,那个人就是赵广才。

只不过,韩柯知道赵广才并不是凶手,并不是因为他不是左撇子,而是因为韩柯要找的是一个女人。

警察的直觉曾经帮过他,也干扰了他,此前他一直想当然地认为凶手一定是个男的,但他错了。

大龙最后的电话给了他线索。当大龙告诉韩柯,他抓到了跟踪猥亵的人,只不过这个人与他此前得到的信息截然不同时,韩柯想到,那个误导了大龙也误导了他自己的信息,一定另有所图。

回想当时的情况,韩柯已经从付志恒的账户中再次关注到周家启,而那条信息的适时出现,不但没能帮助警察,反而令周家启借坡下驴,成功从警察的视线中离开。

这也是那个提供信息的人的目的,脱离警察的周家启失去了最好的保护,即将成为待宰的羔羊。

韩柯对刘影说,在饺子馆的时候,你用左手吃饭,在酒吧的时候,你用左手拿着麦克风,包括现在——韩柯听着耳边剪刀开合的声音,继续说,你也是用左手给我剪头发。

刘影叹了口气,说,习惯很难改,对吗?

我爸也是左撇子,所以我对这个还挺敏感的。韩柯接着说,那时候我就知道了,赵广才并不是无意间出现在那里的,他一直在跟踪你,只不过又一次被你甩掉了。

刘影说,我知道他跟着我,再这么下去早晚要坏事。

所以你后来主动接近了他?

这样我就能知道他的行踪,以便于安排后面的事。

韩柯明白,刘影口中所谓的“后面的事”都是什么,几条人命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他接着说,后来我又意识到,让我找到俞舟的人也是你,这个信息和那些烟头一样指引着我。

刘影笑了笑,韩柯察觉到她很虚弱。

韩柯接着说,这些信息告诉我,你杀死那些人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帮俞舟报仇,事实上,你救出俞舟也完全是因为一个巧合,当时的你正在跟踪刚刚出狱的付志强和另外两个人——也就是在你小时候将你拐走的人贩子。

06

当又一缕头发被剪掉后,韩柯觉得他正在失去自己。

刘影说,我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发现这件事的,买走我的是一个老太太,她唯一知道的是其中一个领头的脖子上有个骷髅文身。

骷髅文身

我靠着这个找到了付志强,一直等到他出狱,后来就跟你说的一样,我跟着他,但我失败了,救出俞舟以后,付志强又消失了。

韩柯说,我查了一下,当时付志强急于弄钱,在被俞舟的父亲拒绝以后,他很快就因为抢劫又进去了,所以你才找不到他。

刘影点了点头,说,找不到也好,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当时并不恨他们,更不想杀他们,我只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韩柯问,那你后来为什么还要离开牙克石?

刘影说,因为我快死了。

想起自己在烂尾楼里的第一次犯病,刘影至今心有余悸,尽管此后同样的症状又出现过很多次,并且一次比一次痛苦,但第一次的感受依旧是最令她恐惧的。她说,那时我想,我要死在海边。

韩柯说,你一说这个,我想起来了,我把这个东西给你带来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边角泛黄的明信片,递给刘影,说,谢谢你把纸船还给我。

刘影看着明信片,双目低垂,说,她不该去找我的。

韩柯意识到,谈话终于到了他真正感兴趣的部分。

刘影接着说,如果她不去海边,没有见到我,很多事情在那一刻就结束了,你们还能在一起,而我会平静的死在海边。

韩柯说,你杀付志强兄弟,杀周家启,我都能理解,但是唐薇薇呢,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刘影说,我没有杀她——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好接受一点,但我必须承认,当时我有机会救她,我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你。

因为我?

因为你。刘影重复了一遍,接着说,因为她对我说,你的父亲很喜欢她,胜过喜欢你,他甚至一直将唐薇薇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

韩柯说,我不明白。

刘影问,他宁愿将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当做亲生女儿,却从未想过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找回来吗?

韩柯如大梦初醒,他看着刘影,而刘影也读懂了他的眼神。

没错。刘影接着说,我不是被拐走的,我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卖掉的。

刘影问道,如果一艘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换掉了,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07

寒风吹进烂尾楼的窟窿里,犹如那一夜的海风,只是这里的风更加无情。

刘影说,让我帮你把最后一点剪完吧。

他们沉默着,黑夜中只有剪刀开合的声音,最后一缕头发落下,韩柯忽然感到一股凛冽的寒意,寒潮已彻底降临。

刘影最后说,韩树海是在自己临死的时候才说出这些事的,唐薇薇告诉我,他很愧疚。

韩柯的声音冰冷,问刘影,他愧疚什么?

愧疚他的选择。

刘影说,韩树海前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她的妻子只给他生了个女儿,很快就去世了。

直到那三个人贩子的出现,让韩树海重燃希望,意识到自己还有机会改变他的人生,他没有做丝毫的犹豫,就把女儿卖给了那些人。

气温越来越低了,韩柯看到远处的路灯频频闪烁,忽明忽暗。

刘影说,把自己的女儿卖掉只是一个开始,当时的韩树海没有任何隐瞒,他告诉那三个人贩子,他想要一个儿子。

她看着韩柯的背影,继续说,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后来的事是付志强临死的时候告诉我的,那天也像现在这么冷,在一个停电夜过去后的第二天,韩树海终于如愿以偿,他的家里多了一个男婴。

刘影浑身颤抖起来,韩柯在这一刻意识到她并非因为寒冷,而是身上的疾病正在发作。

韩柯给他找来一片此前周家启用过的废纸箱,铺在地上,扶着刘影躺在上面,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盖在刘影的身上。

他意识到刘影刚刚似乎在用燃烧自己的方式去说完那些事,这就是她一直留下线索的原因,她想把这些秘密还给韩柯。

此时的刘影像一朵枯萎的花,她仿佛陷入了某种恍惚的幻觉中,抓住韩柯的手说,爸,我找到家了。

韩柯说,找到就好。

韩柯将羽绒服兜里的纸船拿出来,同时带出的还有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一直带在他身上。

照片中的韩树海表情严肃,旁边的女人是他在海边的舞厅演出时结识的姑娘,那个姑娘嫁给了他,随他搬到了牙克石这个极寒之地,却在两年后死在了这个地方。

照片中的她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这个婴儿还不知道自己将度过怎样的一生,只是她的结局早已注定,无法改变,她将死于和父亲一样的遗传病。

刘影的双眼睁开着,眼中的光消失了。

与刘影的目光一同消失的,还有这座城市,牙克石市的电力系统忽然崩溃,寒潮带着滚滚白烟席卷而至,所到之处,所有的窗户和街灯纷纷熄灭。

韩柯回到他刚才坐着的洞口,双腿伸出,目视黑暗,他拿出叶冰送给他的打火机,开盖,点燃,放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亮起城市里唯一的一抹微光。

在光晕中,他宛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