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牙城往事》,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

刚过一月,二道桥下面那条河彻底冻上,冰面在月色下犹如一面蒙尘的镜子,泛着幽光。

一列货运火车从桥上驶过,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留下一阵残余的风。

风穿过枯草和灌木,走走停停,仿佛一个犹豫不决的外乡人,在沙土路上盘旋了一会儿,奔向不远处的住宅区,那是一片平房,胡同错落有致。

把头有一家小卖铺,上着锁,玻璃也被木板挡住。风掠过一扇扇相似的木门,轰然撞击在最里面那户人家的栅栏上,四分五裂,黑夜重归寂静。

几乎在同时,一个光点从这户人家的院中升起,发出鸽哨般的鸣叫冲天而去,最终在天空炸开。

烟花在瞬间铺满了夜空。

01

小崽儿单拳抵着墙砖,额头顶着拳窝儿,往雪地里吐了一口酸水,再回过身,已经满脸泪涕。

三面环绕的烂尾楼将他围在中间,无数黑洞洞的方形窟窿像狰狞的眼睛俯视着他。他打小就听说过这个地方闹鬼,脚底发虚,飘着回到现场。

叶冰看见他,问,你还行不行?不行先回去。

能坚持。小崽儿说,目光回到雪地中间的尸体上。那具尸体已被烧得焦黑,远看像一截木炭,近了才能勉强辨认出人形。

一股急流直冲嗓子眼,小崽儿转身奔回墙根儿,扶着粗粝的墙体第三次呕吐起来。

带队的邓仕杰一脸厌恶,说,完蛋玩意,带他来不够耽误事的。

叶冰说,能理解,谁没有第一次呀。邓仕杰说,你一个女的,第一次看尸体的时候也不这样。

叶冰看着地上的焦尸,叹了口气,说,这话说的,尸体和尸体也不一样。

现场除了焦尸,还有一辆被烧毁的三轮摩托车,叶冰绕到后面,俯身观察,车斗子里还有一些残余的纸壳碎屑,对邓仕杰说,这应该是放烟花烧剩下的。

我昨晚看见了。说话的是小崽儿,他已经吐完回来了,脸色稍微好了点。

大半夜估计十二点多吧,放了那么一阵烟花,好像就是在这个方向。

有吗?叶冰问,她昨晚睡得早,对此事一无所知。

有,我也看见了。

说话的是个清洁工,也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佝偻着坐在旁边一个石墩上,臊眉耷眼,两根手指之间夹着一根烟。

邓仕杰火了,喊道,谁他妈让你在这抽烟的?这是现场!

清洁工吓一哆嗦。邓仕杰两步来到近前,看见一地烟头,哑着嗓子问,这都是你抽的?清洁工点了点头,一脸紧张。

邓仕杰一把将清洁工从石墩上拎起来,喊道,你给我离这远点,上那边抽去!用沾着冰碴儿的军勾鞋,将那一地烟头划拉到了一边。

接着又问,法医怎么还没来?小崽儿说了句,韩哥也还没到。

叶冰白了小崽儿一眼。邓仕杰仿佛没听到,叹了口气说,没一件顺心事。

忽然之间,抽烟的清洁工站起来,朝远处喊,别往这边走了,这是现场。

叶冰看到一个穿着破羽绒服,长发蓬乱胡子拉碴的男人正向他们走来。清洁工迎了两步,继续喊,说你呢,没听见啊。

叶冰拦住清洁工,对走过来的人说,韩柯,你怎么回回迟到?

韩柯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绕过叶冰走向尸体,邓仕杰扭过头,连个招呼都没打,气氛比冬天的清晨更冷。

清洁工看着韩柯的背影,这啥警察啊,跟捡破烂的似的。

韩柯蹲在地上看着地上的焦尸,叶冰走过来,说,有没有啥想法。

不是第一现场,没有挣扎的痕迹,应该是死了以后拉到这边烧的。

韩柯说话的时候,目光落在旁边的三轮摩托上,接着问,身份确认了吗?

叶冰说,没有,找不到任何证件,就算有也烧干净了。

她正说着,闻到一股烟味,一扭头见韩柯已经将香烟点了起来,悠悠吐出,和冬天的白雾混在一起。

邓仕杰火又上来了,对韩柯说,你给我把烟掐了!

看热闹的清洁工响起浑厚的笑声,对韩柯说,我刚也因为抽烟被他骂了一顿。

吓我一跳。韩柯正要扔掉香烟,邓仕杰指着远处说,扔那堆里去。韩柯看到地上那一堆的烟头和脚划拉的痕迹,嘟囔着,事儿可真多。

他走到烟头堆附近,将刚点燃的香烟扔掉踩灭,刚要回头,动作却突然停住,凝神看着脚下。

我听说这片儿闹鬼。来了劲头的清洁工接着说,传得老邪乎了,这回我是真信了。

韩柯缓缓蹲下,将手伸向烟头堆,在里面翻找。

叶冰喊道,你干什么呢?韩柯捡起他刚扔下的半根烟,对叶冰晃了晃,说,就抽了两口,扔了怪可惜的。说着将半截烟小心翼翼地收进羽绒服的内兜里。

丢人丢到家了。邓仕杰扭头问叶冰,你说你叫他来干啥,为给我添堵?叶冰安抚道,消消气,邓队,查案重要。

邓仕杰不再说话,看着手表说,这法医怎么还不来。叶冰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韩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02

六道街大市场里这会儿人还不多,韩柯进来以后,直奔生鲜区。

尸体半个小时前运走了,离开那片儿烂尾楼之后,邓仕杰直接去三道街的烟花批发市场,问问有没有人见过那辆三轮摩托。

韩柯没跟着,对此,邓仕杰求之不得。

韩柯知道,自那件事发生以后,不只是老邓,队里其他人和他的关系也都变了。

一开始还多多少少表现出适当的同情,但时间久了,任何人都受不了韩柯执拗的态度和没完没了的质疑,开始有意躲着他,也就剩下小崽儿和叶冰还行,小崽儿是因为刚来,只有叶冰一个人仍在努力对他好,这反而让韩柯很不习惯。

韩柯买了几条冻带鱼,一箱冻梨和一箱柴鸡蛋,老长时间不进菜市场,他感叹东西这么贵了,这点玩意花了将近二百块钱。

他打了个倒骑驴,蹬车的是个老头,看着挺沧桑,说话却文质彬彬,帮韩柯把东西码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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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骑驴是一种人力交通运输工具,是三轮车中的一种,多用于短途货物运输、载客,是活跃东北地区大小城乡最便捷、最简单的交通运输工具。

韩柯坐上去,闻到一股血腥味,一问,原来老头刚从屠宰场运了半扇猪肉过来,正好让他碰上了,韩柯本想换个车,想想又算了,大家都不容易。

到了花园小区,老头帮韩柯把东西卸下来,韩柯给了老头一张二十的,没要找零,老头连连道谢,问用不用帮他搬上楼,韩柯摆手拒绝,一个人抱着东西往上爬,几步便气喘吁吁。

到了402门口,韩柯将东西放下,面前一扇深棕色的防盗门,就这一家没贴春联和福字。他深呼吸一口气,抬手刚要敲,防盗门自己开了。

门缝里探出一双眼睛,盯着韩柯,韩柯紧张地说,张姨。

张姨没有要开门的意思,说,在屋里就听见你上楼的动静,干啥,有事啊?韩柯说,没啥事,给你带了点吃的。

张姨低头看见地上的箱子和冻带鱼,说,用不着,拿走。说着就要关门。

梆硬的冻带鱼

韩柯赶紧阻拦,一下子被防盗门夹了手,指尖立刻肿了起来,张姨叹了口气,把门打开说,进来吧。

韩柯换鞋进屋,张姨头也不回,说,自己拿凉水冲冲。韩柯应着声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将红肿的手指放在水柱下,对着镜子捋了捋蓬乱的头发。

差不多行了,水费不是钱呐。

韩柯赶紧关了水龙头,指尖的红肿已经消去了一些。张姨接着说,没事了拿着你那些东西赶紧走。

韩柯走回客厅,没说话,张姨从上到下打量着他,问,还有啥事,等着我留你吃饭呢?

张姨,我想看看薇薇,韩柯声音哽咽。

张姨的嘴唇抖了抖,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到客厅沙发上,拿遥控器将电视的音量开大。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最近热门的电视剧,屏幕里的女儿对着年迈的母亲撒娇,张姨迅速换了个台,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的斯诺克。

韩柯走向最里面的一扇门前,轻轻拧开门锁。

房间四处整洁如新,甚至看不到一点灰尘,显然张姨依旧每天打扫这里,仿佛唐薇薇依旧活着,下了班就回来。

一张照片摆放在床头,照片中的唐薇薇穿着雪白的羽绒服,身后是哈尔滨冰雪大世界。

唐薇薇脸冻得通红,笑容满面,韩柯忍不住跟着露出了笑容。

把照片放回去,韩柯拉开抽屉,里面放了很多文具,码放得整整齐齐。

韩柯以前总笑话唐薇薇,挺大个人,跟个小孩似的爱买文具,唐薇薇总笑着说我愿意,从来不生气。

抽屉里有一个小盒,那是唐薇薇从小到大收藏的纪念品,价值不一,既有绝版的纪念币,也有河边捡到的鹅卵石,韩柯在那个盒子里翻了翻,有些失落,他以为那艘船会在里面的。

那是他们还在林业一中上学的时候,韩柯因为上课吃零食被勒令走廊罚站,过了半节课时间,班主任让班长唐薇薇把韩柯带进来,韩柯先进教室,随手将无聊中用糖纸折成的纸船扔在地上。

后来两人在“碰碰凉”里各自拿着一杯奶昔面对面坐着,韩柯已经是一名新人警察,唐薇薇也刚从北京回到了牙克石,留下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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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业一中门口的碰碰凉,许多学生放学后都会去那里吃吃冰激凌、喝喝奶茶

当唐薇薇再次将这个小船拿出来的时候,韩柯说,你怎么留着这个破烂?唐薇薇笑了,谁说是破玩意了,我就觉得不是。

店里正在播放王菲的一首歌,歌词悠悠飘过:徘徊在似乎又甜之间,望不穿这暧昧的眼。

唐薇薇玩起了纸船,模仿发出船笛的声音,韩柯笑了笑,说她幼稚,唐薇薇问,我学的像吗?韩柯说,不知道,我没听过船笛。

唐薇薇忽然眼波流转,说,以后你听到船笛的声音时,记住,那是我在想你。

现在,那艘船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就像韩柯从未回应过唐薇薇对他的感情。

韩柯将盒子收起,他来这里还有一个目的,但房间在被张姨收拾过以后,很难再找到什么线索。

他走出房间,客厅的张姨仍然端坐在沙发上,像一尊石像,电视依旧开得很大声,似乎是一局比赛刚刚结束,里面传出现场观众的掌声。

韩柯看到他带来的那些东西还放在门口,走过去搬进厨房,厨房空空荡荡,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开过火了。

冰箱里面只有几罐咸菜,还有一盒装在塑料袋里打包回来的饺子,饺子馆的小票还留在里面,一看日期,韩柯皱了皱眉,将塑料袋扔进了垃圾桶。

韩柯将冻带鱼和冻梨放进冰箱里,刚要离开,看着垃圾桶里的小票,忽然转身回到了唐薇薇的房间,再次打开抽屉,寻找刚刚一闪而过却被他忽视的东西。

他在盒子下面找到那张卡片,是心语网吧的会员卡,这家网吧就在饺子馆对面,他看着上面手写的开卡时间,正是唐薇薇去那座海滨城市的一个月前。

我最讨厌网吧了。韩柯的脑中再次响起唐薇薇的声音。

为啥?韩柯问。

乌烟瘴气的,还特别吵。唐薇薇喝了一口奶昔后说,给我钱我都不去,而且里面都是初高中生,不是不让未成年进吗,你们警察到底管不管?

出门的时候,韩柯回头看了一眼张姨,忽然意识到她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老去,仿佛想要尽快见到女儿。

但韩柯知道,他会比张姨更早见到唐薇薇。

03

鑫和饺子王里就剩下韩柯一名客人,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杯盘狼藉,透过玻璃上的一层霜花,看着一街之隔的心语网吧。

心语网吧

网吧那扇玻璃门不时有人进出,多是一些半大小子,一看模样就知道是从林中逃课出来的。

店里除了韩柯,只有一个看店的女服务员,身材瘦削,穿着高领毛衣,长得还挺好看。

她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摆着简单的饭菜,右手端着碗,左手夹菜往嘴里送,不疾不徐。

干啥都不容易。韩柯心想,但干餐饮的就是这样,永远要等顾客都吃饱喝足了,才能勉强对付一口。

服务员不时抬头看向他这边,她在等韩柯离开,好在下午得到一段休息时间。

韩柯数着进网吧的学生差不多有二三十个,喊了声结账,服务员立刻小跑过来递上账单。

付了钱,韩柯拽了拽羽绒服拉链,没入寒风中。

横穿空荡荡的马路,拉开网吧大门,门后还有两扇军大衣似的绿门帘,包着一圈黑色的皮革,韩柯掀开,撞上一股暖流。放眼望去人头攒动,超过八成的机位都坐满了。

前台年轻的女收银员正低头专注地涂指甲油,她拿着小刷子在小指甲上描边,刷两下吹口气,一股刺鼻的化工制品味。

韩柯说,开台机器,姑娘毫无反应,扬起刚涂好的手兀自端详,欣赏完了转头瞟了他一眼,双手落在键盘上极不自然地敲打,仿佛那双手是刚长出来的还用不太习惯,接着扔出来一张卡,说,四十二号。

韩柯问,不用登身份证吗?姑娘瞥了他一眼说,看你也不像未成年。

找到自己的机器,电脑屏幕上铺着一排游戏图标,一个都不认识。他从小玩游戏就不行,为了避免丢人,索性对外宣称自己对游戏不感兴趣。

局域网中有两拨人正在打CS,韩柯加入进去,玩了三局,第一次被雷炸死,第二次自己从高楼上掉下来摔死,第三次甚至直接被人在身后用刀解决,每次都是头一个。

在CS游戏里,穿警服的打不过穿校服的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那傻逼谁呀,净他妈送死?

韩柯离开电脑,在网吧里缓缓踱步,声音的来自那边的墙角,他过去,果然看到一个小孩,一脸紧张盯着屏幕。

韩柯一只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上,可以啊,兄弟。对方转过头问,你谁呀?

玩得真好,玩多长时间了?

不是你谁?

韩柯问,你多大了?

我他妈问你谁……

韩柯拉开羽绒服的拉锁,露出里面的警服,少年瞬间沉下来。韩柯又问,多大了?

十九。少年说。

身份证拿出来我看一下。

没,没带。

韩柯不想废话了,说,林中的吧。少年默不作声,韩柯接着说,赶紧给我滚犊子,回学校上课去。

网吧里呼呼啦啦起来一群人,像林子里惊弓的飞鸟,数十个年龄相仿的半大小子纷纷穿上外套鱼贯而出,大厅转眼安静了下来,再一扫视,只剩下几个颓废的中年人。

韩柯看到,在二十号机器后面坐着一个男人,戴着一副墨镜,头上罩着耳机,腰板挺得笔直,电脑旁放着一根折起来的伸缩棍,原来是个盲人。

韩柯站在他身后,看到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一部年代久远的香港动作片,这片儿他当年就看过,租的VCD。

看了一会,韩柯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怎么回事,人怎么都没了?

前台后面的小门里走出一个矮壮男人,地中海,穿着一件土黄色的毛坎肩,韩柯认出这人就是网吧老板,想不起叫什么了,就记得叫老周。

前台姑娘用手指了指韩柯,老周一愣,三两步来到韩柯面前,满脸堆笑,怎么了警察同志,什么指示?

生意挺好啊。韩柯说。

老周说,前台小姑娘,一天天不干正事,就知道摆弄她那破指甲,我都跟她说多少回了。

老周说话有点大舌头,语速一快就像坨了的面条粘在一起,韩柯听得厌烦,说,你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老周放慢语速,说,警察同志,这次是我疏忽了,你放心,咱们网吧必须严格按规定来,所有顾客先登记身份证,未成年一律不得入内。

老周说着赶紧掏烟,递给韩柯,韩柯没接,但眼睛瞟了一眼烟盒,红塔山,不是三五。

老周谄笑着又将烟收回去,忽然又说,不对呀,网吧也归刑警队管啊?

还管不了你了是吧?

我不是那意思。

韩柯将手伸进羽绒服,掏出一张照片,指着冰雪大世界前的唐薇薇问老周,见没见过这个人?

老周接过照片,端详半天说,没印象,我有时候不在店里,走到前台,对前台姑娘说,别摆弄你那手指头了,看看这个,见没见过这美女?

啥美女啊。前台姑娘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说,也就一般人。老周怒道,哪那么多废话,见没见过?

姑娘定睛看了看,问,啥时候来的?

韩柯说,去年七月份。

前台姑娘笑着说,那谁想得起来,见过也忘了。

老周将照片还给韩柯,抱歉地说,警察同志,时间确实有点太长了。

韩柯没报什么希望,还是不免失落,他将照片收起来,对老周说,我给你留个电话,你想起什么就给我打。

哎哎。老周点头如捣蒜,拿出手机,警察同志,你说。

韩柯报出自己的手机号,老周一边听一边输入,这时候韩柯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韩柯说,没让你现在打。不是我打的。老周说。

韩柯拿出手机,上面显示着叶冰的名字。

韩柯接起来,语气慵懒,喂,领导。

叶冰在电话里埋怨道,你人又干什么去了?

韩柯说,没事上网吧玩会。

叶冰说,你这是挑战邓队的底线呢,差不多得了,别一天吊儿郎当的。

韩柯问,你不会特地打电话来训我的吧。

你过来一趟吧。叶冰加快了语速,我们查到死者的身份了。

04

到了暖泉屯这一带,建筑物基本就消失了,道路越走越窄,两边车窗望过去是相同的荒芜,积雪盖在硬土上,白茫茫无限延伸,盯久了人就晃神,容易忘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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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覆盖的荒芜

韩柯在错落的平房中间见到了队里那辆白色SUV,他扎进汽车对面的胡同,其他三人已经等在这里。

邓仕杰一脸不耐烦,横了韩柯一眼,韩柯边走边说,你们就多余叫我。邓仕杰说,我也不想叫你,是叶冰执意要求你参与进来。

韩柯扭头看着叶冰,说,谢谢领导。

小崽儿开始敲那个油漆剥落的大铁门,贴在上面的门神就剩下一个,不吉利,韩柯心想,哪有看家看一半的?门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别敲了别敲了,随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这女的看不出多大岁数,随意裹着一件棉袄,脚踩脏棉拖鞋,头发灰黑参半,一脸疲态。韩柯猜想她的实际年龄应该比看起来年轻,日子过得不好人就显老。

女人一见门口四个,先是一怔,小崽儿拿出证件在她面前晃了一下说,刑警队的。女人半张着口唇干裂的嘴,像被冻住了。

邓仕杰问,朱天明是你什么人?

我丈夫。

我们能先进去吗?

屋内极热,炉子里火焰熊熊燃烧,韩柯环顾四周,没看到一件像样的家具。

里屋传来一阵慌乱声,韩柯迈步进去,看见那个女人瘫软在地,像个正在融化的冰块,叶冰和小崽儿在两边搀扶着,将女人抬上火炕。

女人并没有晕倒,她呼吸急促,直勾勾盯着房顶,汗珠很快凝满了额头。

韩柯走到叶冰身边,小声问,你们说什么了给她吓成这样?叶冰说,还什么都没说呢。

我就知道他会出事。

说话的是那个女人,她的呼吸顺畅了一些,但依旧虚弱,似乎在自言自语,我跟他说多少回了,我说,你在外面少喝点酒,忘了骑车摔沟里那次了,差一点没死,可是他不听啊,说多了还跟我急眼,现在好了,老实了吧。

几个人听着,心里都有相同的感觉,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女人接着说,朱天明一出门,我心里就突突,怕他出事,我还特地找大仙儿给他算过,大仙儿告诉我,把心放肚子里,你男人死不了,命长着呢,谁承想这大仙儿也是个骗子。

邓仕杰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拿出案发现场拍摄的照片,照片上没有尸体,只有烧毁的三轮摩托,说,你先冷静一下,看看这个。

女人接过照片,缓缓点了点头,说,这就是朱天明的,你们怎么找到了?

邓仕杰正要说话,见韩柯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乱转,晃得他眼晕,说道,你拉磨呢?

韩柯凑过来,对女人说,大姐,你家有没有充电器,这种圆口的?我手机没电了。

邓仕杰大怒,你能不能别在这添乱?

女人指指外屋桌子说,那旁面插着一个,你看看能不能用。

韩柯出去以后,邓仕杰继续问,朱天明平时生活中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是跟什么人有过矛盾?他尽量将语气说得轻松,但女人一听这话还是慌了,你什么意思,他被人弄死了?

这口也对不上啊,整个大一圈,外屋传来韩柯的抱怨声。叶冰三两步跑到韩柯面前,低声说,你怎么回事?别瞎捣乱。

看韩柯装了一脸无辜,叶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

你在烂尾楼现场的时候是不是……

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声音来自女人放在桌上的手机,韩柯拿起来,看着上面来电人的名字,递给叶冰,叶冰也沉默了。

打来电话的正是女人已经“死去”的丈夫朱天明。

电话挂断了,又立即再次响起,女人战战兢兢地接起来,听筒里响起一个在电波中失真的男人的声音,你怎么不接电话?

女人的声音颤抖,我,我,半天没我出来。

邓仕杰问,是朱天明吗?女人点点头,电话里吼道,谁在咱家呢?邓仕杰伸手接过电话,语态威严,你好,我是刑警队——

我好你妈!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韩柯已经快笑抽过去了。

老邓竭力对朱天明解释这是如何的一场误会,而朱天明则用丰富的词汇,论资排辈巨细无遗地问候了邓仕杰家祖宗八辈,最后老邓词穷,变成朱天明单方面的进攻,老邓脸越涨越大,只能偶尔见缝插针地说一句,请注意你的言辞。

啥言辞啊,还言辞。韩柯靠着火墙,不知道从哪抓了一把瓜子边吃边看。

朱天明狂躁地发泄一通后挂断电话,邓仕杰满脸通红,将电话还给朱天明的妻子,说,看来是个误会,我们就不打扰了。

事儿闹清楚了,朱天明全须全尾活得好好的,他外出打工,人根本就不在本地。

朱天明爱喝大酒,以前留下的斑斑劣迹,以及数次死里逃生的遇险,导致他的妻子早已生活得如履薄冰,几乎每天都在担心朱天明会出事,所以见到警察才连问都不问,直接就把老邓他们当成前来通报噩耗的信使。

不过有件事还真没错,那辆三轮摩托车的确是朱天明的,这个信息是小崽从烟花批发市场一个摊贩那打听来的,那人是朱天明的酒友。

不过他不知道朱天明去外地之前,摩托车就丢了,朱天明还去派出所报过案,没有下文,警察又上门通报他的“死讯”,前后脚两件事,导致朱天明情绪失控,一点没糟践全发泄到了邓仕杰头上。

收队。邓仕杰命令,几个人鱼贯而出。

小崽儿边走边说,刚才那女的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她还去看什么大仙儿,人都不正常。

邓仕杰瞪了他一眼,小崽儿立刻闭嘴。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排头,韩柯第三个,最后是叶冰,她跟朱天明的妻子打过招呼后把门带上,一抬头,看见前面的韩柯后背上一片灰白,喊道,你那蹭的什么玩意?

韩柯扭头,在羽绒服上弹了两下,说,火墙上的灰。叶冰说,你过来,我帮你弄,两人站住了,叶冰帮韩柯拍打后背,看着老邓小崽走出一段距离,说,瞅瞅你,小人得志,老邓现在是没心情管你,别笑了。

韩柯收不住笑,问叶冰,你吃瓜子不?叶冰说,别闹。韩柯问,你看老邓那样你不想笑?叶冰努力憋了一会儿说,你帮我挡着点。

韩柯将叶冰罩在身后,叶冰扶着韩柯的手臂,肩膀一阵抖动,激烈而无声地笑起来。

韩柯的目光离开叶冰的笑脸,望向被积雪覆盖的荒原。

叶冰止住了笑,换回严肃的表情说,刚才在里面我话没说完。韩柯挥手打断她,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05

胜利派出所里的暖气充足,宋大龙呆坐在椅子上,他已经盯着墙上那面锦旗十几分钟了 ,上面写着:忠于职守,为民服务。

这是去年宋大龙在抓到一个惯偷后,被盗的饭馆老板送过来的。他起身将那面锦旗摘下,卷起来放在椅子下面,锦旗后面的墙明显比四周更白一些。他问旁边的同事,现在几个了?同事回应,算上昨天来报案的,已经三个了。

身后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寒气带进来一个男人,宋大龙回身看了一眼,立刻皱起眉,什么话都没说。

这块的锦旗怎么没了?刚进来的韩柯问。宋大龙没看他,说,担不起。

韩柯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有啥担不起的,人家送你你就接着,不能因为后面有案子没破,就否定以前的成绩。宋大龙问,你干啥来了?我还忙着呢,有屁快放。

韩柯赔着笑,欠身说,有个事找兄弟帮忙。

宋大龙说,我不是你兄弟,你那事我也帮不了。韩柯说,你知道什么事?宋大龙说,不就是那个失窃的三轮摩托吗,前几天你们那边的人已经来过了,没告诉你呀。

韩柯说,没有,我也没问。

宋大龙不说话了。韩柯接着问,谁来了?

就你们队里那个女的,短头发,说话贼快,对你挺好那个。

韩柯赶紧挥手,示意宋大龙打住,别乱说话,影响我们同事关系。宋大龙说,我就纳闷了,你哪儿好啊,一天天跟个要饭的似的。

心里还没过去呢?韩柯问,大龙再次沉默。

韩柯一直都知道大龙对唐薇薇的感情,当年正经追求过一阵,导致唐薇薇见他就躲,私下对韩柯说,你们警察都这么吓人吗?当时的韩柯笑着说,那你还是离警察远点吧,遵纪守法,少犯错,当个良民。

唐薇薇眼里闪着光,她问,不犯错就不能接近警察了吗?

那之后不久,大龙心灰意冷,结束了对唐薇薇的追求,某天扛着一箱啤酒到了韩柯家,一边喝一边劝韩柯接受唐薇薇的感情,韩柯打心眼里佩服大龙这点,做事像个爷们。

韩柯也没想到,随着唐薇薇的死,他和大龙的感情也走向了决裂,大龙的理由和张姨的理由一样。

要不是因为你,她能自己一个人出去旅游吗?到最后哮喘犯了,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当时大龙的话言犹在耳,他最后对韩柯说,是你害死了她。

韩柯无言以对。

你怎么还不走?

大龙接着说,三轮摩托那个案子我们该查的都查了,确实是找不到,我这边现在一堆事,你赶紧走吧别影响我工作。

韩柯还是没挪屁股,问,你到底忙什么呢?

大龙叹了口气,说,最近出了好几起半夜跟踪猥亵单身女性的案件,昨晚又一个,我也是焦头烂额。

怪不得。韩柯说,我看你这脸色就知道你又熬夜了。

大龙说,我是真没闲工夫跟你扯犊子。

大龙说着把韩柯从椅子上拽起来,往门口推,韩柯一边后退一边说,大龙,这次你得帮我。大龙又用了一股劲,说,帮不了。

韩柯站在门口,说,我要找的是杀害唐薇薇的人。

这句话是一股寒流,让大龙僵硬在原地,韩柯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坚毅地看着大龙说,没错,兄弟,我还是觉得唐薇薇是被人谋杀的——我现在有证据了。

*

万顺棋牌室开在七道街沿街的半地下,老远就能看到里面惨白的灯光,冬天门窗封得很严,隔音很好,从外面看尽管人头攒动但一片静默,仿佛被关掉声音的电视。

店门推开,杂音轰然而出,伴随着一股气味复杂的暖流,那个矮个子的男人被两人架着,双脚腾空,扔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水泥地冰凉,他面向棋牌室的大门坐着,嘴里咒骂不止,但看热闹的人已经回归到各自的麻将桌上,他隐匿在一片黑夜里,没人再注意他。

男人骂了有一会儿,音量逐渐减弱,直到变成了小声的嘟囔,脏话已经用尽,只能不断重复,他呼出带着酒气的白烟,手脚并用爬上台阶,刚上两级又一个踉跄,身体失衡的瞬间猛然被人接住。

他没看清对面的脸,只感到一种光滑柔软的触感,意识到自己正靠在那人的貂皮大衣上,他咧嘴笑了笑,喷出一股酒气,说了句,谢了。再次走上马路。

路灯昏黄,车灯忽远忽近,他举目四顾,辨认家的方向。

他住在红旗小区,沿着马路一直走,过两个十字路口右转就是,夜晚的寒风打在额头上,他的醉意更浓,更相信自己会输掉兜里所有的钱,就是因为晚上那半斤白酒,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经,影响了他在牌桌上的判断,他一边走一边回忆此前的几局,本来能胡的,还是打错了。

红旗小区

进了小区大门,所有的楼看起来都一样,像是走进迷宫,他对每一个相似的单元门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记得自己家的那栋单元门的门禁是坏的,一拉就开,但问题是,这小区里有一半的门都是如此。

他四处探索,对每一个出现在楼下的人都下意识地凑上前去,希望找到一张熟面孔,以至于所有人都绕过他匆匆离开。

他穿过一栋栋楼,忽然停住了,脑子里闪过一些意义不明的提醒,回过头,慢慢挪步,仿佛拿着金属探测器走在一片荒野中,终于,他认出了他的家。

单元门口有一滩冻成薄冰的血,他看着,就像有人死在了那里,但尸体已经被拉走。但他知道那并非人血,而是猪血,这里也没有死过人。

单元门果然一下就拉开,门沿划过水泥地面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点亮了一层的声控灯,他抓着布满灰尘的扶手,每上一层,便咳嗽一声,一盏声控灯也就随之亮起。

这栋楼一共六层,他家在五楼,他继续向上爬,过了四楼的时候,他停下脚步。

这里突然变得脏乱,甚至有些恐怖,墙上用相同的猪血写满了恶毒的话,而他对这些字早已倒背如流,他保持安静,等着所有的声控灯都熄灭,侧耳倾听,判断那些催债的人是否像之前几次那样在这里等着他。

欠了不少钱的家门成了这样

没有任何声音,似乎昭示这是一个难得平静的夜晚,但他心里还是不踏实,总感觉有一双眼睛藏在暗处,于是压低脚步声,迈上最后几级台阶,这种紧张感愈发强烈,他扶着扶手抬起头,望着黑洞洞的顶层,那里安静得像一片墓地。

他终于确认自己是安全的,从兜里摸出钥匙开锁,脑子里再次浮起换一扇防盗门的想法,随即又打消这个念头,那些人不是一扇防盗门就能解决的。

他想念他哥,如果他哥在,没人敢找他麻烦,但是现在,连他都不知道他哥身在何处。

房门仿佛被吸住了,怎么都打不开,他意识到不对劲,再次紧张起来,手里跟着更加用力,他确定锁芯早已拧开,抠着微微嵌出的门缝,用力一拉,木门终于打开,同时带出一股剧烈的寒风,他几乎是被风卷进屋里的,身后的门也随之重重关上。

屋里像外面一样冷,窗帘飘动着。

客厅窗户大敞着,呼呼的风穿梭自如,他不记得自己走的时候曾开过窗,也没有理由在大冬天做这种事。

一个随时可能散架的破旧茶几上摆放着他的烟灰缸,缕缕青烟正从里面盘旋而上,被风一次次吹散,他盯着里面一根尚未燃尽的烟头。

此时那扇敞开的窗户依旧在召唤着他。

01

从派出所出来,太阳正在落山,天边一片余晖像摔碎的鸡蛋,逐渐晕开浸染着城市,韩柯突然寂寞了。

大龙最后接受了韩柯的求助——韩柯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的,因为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兄弟,还是一名警察。

大龙了解韩柯,所以并没有问韩柯的证据是什么,依然答应韩柯再去盘一遍三轮摩托失窃的案子,不过也提前给韩柯打了针预防针,提醒韩柯不要抱过高的期待,当时就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也只能这样了。韩柯心想。

寒风从脖领子钻进去,韩柯紧了紧羽绒服,戴上兜帽,想起最近天气预报上每天必提的寒潮,说是从西伯利亚来,也不知道到底哪天。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大龙又把你撵出来了?

韩柯没有回头,继续保持着自己的脚步。

你慢点。叶冰追上来说,怎么不理人呢,一点礼貌没有。

韩柯说,你别告诉我咱俩是碰巧在这遇上的。

叶冰干笑了两声,两人顶着风并肩行走,叶冰比韩柯矮一头,只能用更快的步频才跟得上。她问,大龙还因为以前那些事跟你生气呢?

韩柯没有说话。

叶冰接着说,也不能怪他,其实那时候不光大龙,所有人都理解不了你为什么不接受唐薇薇,你俩也算青梅竹马了吧,而且你爸一直都挺喜欢她的,把她当自己女儿看待。

韩柯扭过头,停下脚步,对叶冰说,你能不能别跟我提他?

谁?

韩树海。韩柯直呼自己父亲的名字。

我不是故意的……

韩柯的愤怒被阵阵回忆激发了。

韩树海曾是地方文工团的小号手,后来做过一段时间的音乐老师,一辈子干这行,他希望自己的儿子继承这一切,但是韩柯从小就对音乐不感兴趣,当韩树海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父子俩的关系走向了分裂。

即将从林中毕业的时候,韩柯提出他想考警校,韩树海因此彻底崩溃,两个男人在一次大打出手后,在废墟一样的房子里沉默了下来。

韩柯去了警校,大学期间从未回过家,韩树海也再没给过他一分钱,韩柯只能在假期打工,维持着自己的大学生活。

再次回到牙克石,不只是因为韩柯要在这边工作,还有一个原因,韩树海住院了,他一直没有对韩柯说过,那时候韩柯以为,这是他们冰释前嫌的最后机会。

但是他错了,病重的韩树海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决绝——他至死没有再见韩柯一面。

父子俩身在同一座城市中,相距不过几公里,但韩柯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桌上的一张照片,露出微笑,而韩柯从没见过的父亲笑。

照片中还有他早已亡故的妻子,韩柯没有任何印象的母亲,两人肩并肩站着,母亲的怀里抱着襁褓中的韩柯。唐薇薇劝过他,说这张照片摆在这里不合适,哪有自己给自己摆供品的,韩柯说没什么,再说他没有韩树海其他照片了。

你知道在我去上学之前,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韩柯问叶冰。

什么?

他说,生儿子没用,早知道就要个姑娘了。

叶冰缓缓说,这是气话吧,毕竟唐薇薇一直照顾他,他也把唐薇薇当女儿。

韩柯也感到恍惚了,他无法准确分辨,自己没有接受唐薇微的原因,到底对她不够喜欢,还是出于韩树海的忤逆。

都过去了。叶冰说,就算他以前对你不好,现在人都走了。

走了他也不会放过我。

黑夜在一瞬间铺下来,路灯在身旁亮起,一阵疾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地上的浮雪被卷起来,叶冰来不及遮挡,被迷了双眼,再抬头时,韩柯已经走在前面,她流出眼泪,看着韩柯的背影也变得模糊。

叶冰再次追了上去问,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哪句话?

你说你爸走了也不会放过你。

韩柯叹了口气,一股白烟在风中消散,说,你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死的吗?

我只知道是得了什么病。

致死性家族失眠症——一种罕见的遗传病。韩柯说,我也没几年了。

一般是在35岁至60岁之间发病

忽然之间,叶冰觉得明白了许多事情,韩柯以前没有回应唐薇薇的感情,现在也对自己投去的关心视而不见,他正一点点在自己的四周建起围墙,他想孤独地死去。

你该剪头发了。叶冰抚平韩柯的头发,太长了,看得我心里堵得慌。

有机会的吧。韩柯说。

叶冰刚要说话,手机忽然在兜里震动起来,来电话的是邓仕杰,她捂着听筒说了几句,很快挂断。

叶冰说,跟我去趟红旗小区。

韩柯问,干吗去?

有人从楼上掉下来了。

02

韩柯和叶冰距离现场很近,赶到的时候,红旗小区6号楼2单元的门前聚集了一群人,贴墙围成一个半圆。叶冰申明自己的身份,将人群向外疏散。

小区似乎格外明亮,韩柯抬起头,超过半数的房子里都开了灯,每一盏灯下都站着一个俯瞰的人影,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空旷的剧场中央,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他觉得自己曾经被这样凝视过,却想不起究竟是何时。

单元门口是一个男人的尸体,个子不高,大字形趴在水泥地上,喷溅的鲜血和脑浆染了一大片,一部分早已结冰,另一部分还冒着热气。

大约在十分钟以后,刑警队的汽车开进小区,警灯闪烁,打在围观人群的脸上,人群自然地从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邓仕杰带着人风风火火地穿过,来到中心,看到韩柯后愣了一下。

叶冰迎了上来,说,是我叫韩柯过来的,我一个人控制不了。邓仕杰迟疑片刻,没有说话,绕过韩柯站在尸体旁边。

韩柯迈步要走,叶冰问,你干啥去?韩柯说,我看也没我啥事。叶冰说,谁说没你事,走,跟我上楼看看。

两人沿着逼仄的楼梯向上爬,一路无话,爬过四层的时候,叶冰忽然停下脚步,韩柯差点撞到叶冰后背,叶冰看着满墙用猪血写下的诅咒话语,说,这也太吓人了。

韩柯没说话看着墙壁,继续拾级而上,忽然间,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出现。

从小到大,韩柯信奉一个原则,绝不让别人知道你的弱点。

韩柯有一种特定的恐慌,第一次发作是在小学运动会上,他拿着小板凳坐在主席台下面,忽然感到紧张盗汗呼吸急促,直到离开主席台才慢慢好过来。

后来一次次发作后,韩柯意识到,他恐慌的来源在于高处的人,总觉得自己在被高处的人注视,哪怕可能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如今,恐慌症已经轻微了很多,但难免还会有些许不适,比如现在,他觉得六楼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叶冰看着继续向上爬的韩柯问,你干什么去?咱们要进的是这家。

韩柯没有回应,脚步轻微,来到顶楼,没有点亮声控灯,楼上堆着一些杂物,纸箱,花盆。面对面的两扇房门破旧不堪,他挨个敲了敲,没有回应。两家都无人居住,他的恐慌散去了,回到五楼,叶冰抱怨道,一天天神神叨叨的。

他们打开502的房门,屋里比楼道更冷。

叶冰说,今天我算是明白什么叫家徒四壁了。

这个房子空荡得令人错愕,但不同于入室抢劫或盗窃留下的现场,这里空得顺其自然。

电视柜上面层次分明的灰迹,显示上面原本是有一台尺寸不小的平板电视,但在不久前被搬走了,其他地方也大多如此。

韩柯刚进警队的时候,师父曾跟他说过,人有脚印和指纹,物品也有脚印和指纹,事儿都在这里面。

屋里只有一些不得不剩下的东西了,笨重的大衣柜,不值钱的破沙发,一个眼看要散架的玻璃茶几以及上面堆满了烟头的烟灰缸。

韩柯说,看来这人把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抵债了。

叶冰点点头,环视四周,说,分开查查吧。

韩柯留在客厅,叶冰走进里面的唯一一间卧室。

卧室里连张床都没有,地上只有一个单人床垫,虽然铺着床单,依然能看到凸起的弹簧,两条叠起的牛仔裤代替枕头。

旁边插座连着一盏台灯,灯下垫着一摞书,几本文学名著,和一本《怎样打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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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简要介绍了各地麻将的打法和麻将旁门左道的识别与麻将牌经。

叶冰出了卧室,问,怎么样?

韩柯站在敞开的窗户边,没有说话,她来到韩柯旁边,窗帘随风摆动,看到小区里的灯火已经黯淡了一些,大概是因为楼下的尸体已经运走了。

韩柯说,他应该就是从这掉下去的。叶冰再次问道,你查到什么没有?韩柯摇了摇头,说,这里没什么信息,我们走吧,说完就出了房门。

叶冰跟上,路过布满裂痕的玻璃茶几,看见上面有一只烟灰缸。

如果在烂尾楼那次是叶冰的错觉,这次她非常确定,这个烟灰缸里少了一根烟头。

03

我觉得没那么复杂,死者,也就是付志恒,是自己掉下去的。

小崽儿接着说,我查过了,这人回家之前最后去的地方是七道街的一个棋牌室,裤衩都快输没了,据棋牌室的老板和当晚几个在场的顾客说,他去的时候就已经喝多了,后来输急眼了在里面闹,被撵出去的时候也没醒酒,我估计是回去之后,自己开窗户吹风,折下去了。

叶冰问他,你怎么说那么笃定?

小崽儿说,这种案子我最熟了,小时候我在绰源,我二大爷就在派出所,他说过一个案子,一个老太太,她孙女还是外孙女,丢了,老太太一股火,当晚整了一瓶白酒,半夜晃晃悠悠脑袋磕暖气片上了,再也没起来。

叶冰问,死了?

当时没死,瘫了。小崽儿接着说,还不如死了,少遭点罪。

为什么?

没人照顾,都是邻居帮忙,有一段时间,邻居互相一聊,都以为别人去过,结果谁都没去,再进屋,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邓仕杰敲了敲桌子,说,行了,扯远了。不管意外还是自杀,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死者家属,联系上了吗?

没人吭声,邓仕杰问,有问题?小崽儿说,有,这个付志恒根本就没有家属,据认识他的人说,这人一直独来独往,我后来也查了一下,他父母早就死了。

邓仕杰说,亲戚朋友呢?

小崽儿说,他倒是有个哥,叫付志强,但这个付志强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连个基本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找。邓仕杰命令。叶冰凑过来,说,邓队,烂尾楼那个案子已经有点忙不过来了。小崽儿也连连点头。

谁都知道,烂尾楼那个显然更紧迫,他们现在压力很大,人手却严重不足。

这样吧,你俩还继续查烂尾楼死者的身份,找付志强这事难度应该不大,我再安排个人,谁闲着呢?

始终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韩柯,忽然感到如芒在背,桌上的手机响了,上面显示着大龙的名字。

韩柯拿起手机出去,到了楼梯口才接起来,开门见山,有线索了?

大龙说,算是吧。

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算是?

你过来一趟,我当面给你看吧。

韩柯说,行,你等我,我现在就过去。

韩柯挂了电话,回到自己的桌旁,拿起搭在椅子上的羽绒服,发现几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又把羽绒服放了回去。

小崽儿露出笑脸,指着自己的椅子说,韩哥,你坐我这。

韩柯坐下,小崽儿调出他电脑里已经搜集到的一些资料,笑着说,韩哥,都在这呢,你接着查。

邓仕杰长舒一口气,说,行,那找付志强的事情就交给韩柯来处理,剩下的人该干吗干吗。他看了看表,说,这么晚了?一块吃口饭去吧。

韩柯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又拿出打火机,按了半天不着火,又将烟放回烟盒,拿出手机给大龙发了个短信,表示自己暂时过不去了。

叶冰盛情邀请,走吧,韩柯,去吃饭啊。韩柯甩了一句,不饿。

邓仕杰与小崽儿已经到了走廊,回头招呼叶冰快点,叶冰迟疑了一下,没说话,跟着走了出去,屋里瞬间只剩下韩柯一人。

小崽儿留下的资料,乱七八糟的根本没有整理,韩柯甚至不知道该从哪查起。

付志强,韩柯小声念叨着这个名字,刚才听他们提起的时候就觉得有点耳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他甩开鼠标,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肚子叫起来,一天没吃饭了,但他不愿意跟老邓坐在一桌,更想自己一个人喝一口。

他猛然睁开双眼。

搜索半天,韩柯终于在一个视频网站上找到了那则新闻报道,那是一个扫黑除恶典型案例,时间久远,那时韩柯刚进警队,正是师父带队办的。

报警的是翠杨路一家烧烤店的老板,事情也简单,一帮混混喝多了,内讧,把店给砸了。

新闻画面最中央的人就是付志强,好认,穿着跨栏背心,脖子上有一个明显的文身,是个狰狞的骷髅,旁边还有几个跟班。

在小崽儿丢给他的资料里,韩柯发现一个文档,是死者付志恒的银行账户,从余额上看,这人的确早就山穷水尽了,换谁都想死,他滑动鼠标,继续向上看,发现了一些异样。

有人一直在给付志恒转账,输血一样供养着他,越到后面越频繁,起初一年只有两次,后面每隔几个月就有一次,而最后两次甚至发生在十天之内。

这个他妈小崽儿,就知道耍嘴皮子,根本就没仔细看过。

韩柯看着那个转账人的名字,这个人他并不陌生。

04

韩柯站在大龙的椅子后面,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继续盯着监控,十分钟过去了,经过那个路口的不下几十人。

他想点根烟提神,但发现打火机还是坏的,问大龙有火没有。大龙按下暂停键,说,你还看不看了?

韩柯说,我看啥呀,就这个呀?

大龙说,就这个。

这个监控地点在林城路路口的一家水果超市前,大龙告诉韩柯,三轮摩托失窃的当日,就是停放在这条路里面,但监控拍不到,唯一可以猜测的是,偷摩托的人有极大的可能路过了这家水果超市。

林城路路口的水果超市

韩柯说,那有啥用啊,这人也太多了,总不能一个个找吧。

大龙说,没办法,那天赶上超市开业,搞促销。

韩柯说,白激动了,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有什么重大线索呢。

大龙冷笑一声,说,知足吧,能找着这个监控备份就不错了,我以为早就没了。

韩柯拍了拍大龙的肩膀,叹了口气,说,谢了兄弟。

大龙没说话,靠着椅背揉太阳穴,神情比韩柯更疲惫。韩柯问大龙,你那案子怎么样了?就是跟踪猥亵的那个。

大龙说,还行吧,有点进展。

知道是谁干的了?

大龙苦笑一声,要知道我现在就不在这跟你扯淡了。

韩柯问,那是什么进展?

大龙说,昨天晚上有个人被跟踪,后来跑了,临了看见了嫌疑人,没太看清,但还是提供了一些信息。

韩柯问,长啥样啊,那个嫌疑人。

大龙说,矮胖,地中海,看着岁数不小了,当时还在被跟踪的人身后说话了,说是听不太清,有点大舌头——但跟你这监控一样,范围太大了,牙克石多少人呢,上哪找去?

大龙活动了一下脖子,颈椎发出咔咔的声响,抬头看见韩柯拧着眉毛,似乎正陷入沉思。

你听没听我说话?

韩柯一怔,迅速回应,听着呢。

大龙眯起眼睛看着,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没有,我上哪给你整线索去?

真没有?你认识那么多三教九流,街上的混子哪个不知道韩哥,这里面一个这样的都没有?

韩柯笑着说,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欠身拔下存储着监控录像的U盘,接着说,这个我拿走了,回头我帮你留意一下。

离开派出所,中午气温有所回暖,风也停了,天气预报里每天都在谈论的寒潮似乎不会来了,阳光明媚,反射在积雪的马路上,整座城市像一面镜子。

韩柯决定走一走路。

05

周家启穿了件毛坎肩,菱形格,明显小一号,绷在身上臃肿不堪,肚子都挤出来了。

他抓着前台姑娘的手,反复抚摸,怎么换蓝指甲了,之前那个粉的不好看吗?

网吧玻璃门被推开,姑娘迅速将手抽出,周家启转过头,笑容瞬间消失,说,警察同志,又来了。

韩柯环视四周,网吧里只分散坐着几个中年人,上次见到的那个盲人也在,依然坐在二十号机器的位置上。

别看了,没有未成年。周家启底气十足,回头继续跟前台的姑娘眉来眼去。

韩柯说,你来,咱俩唠唠。周家启迟疑了一下,说,去里面吧。

前台后有个小门,推开,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屋,贴墙有一张写字桌,上面摆放着一台和外面一样的电脑,电脑旁边相对而立一个关公像和一个招财猫,关公对招财猫怒目而视,招财猫不知疲倦地对关公挥舞前爪。

周家启问,什么情况啊,警察同志?

韩柯说,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把舌头捋直了再跟我说话。周家启说,我就这毛病,你现在让我改我也改不了啊。

韩柯拉过来一条板凳坐下,直入正题,付志恒死了,你听说了吗?

谁?

韩柯没有回答。

周家启接着问,什么恒?

韩柯笑了笑,说,有意思吗,老周?你给他打过那么多钱,连人都记不住?我前后算了算,至少有四五万吧。

周家启一脸恍然大悟,说,哦,付志恒啊,想起来了,他咋了?死了?咋死的?

从家楼上掉下来了,红旗小区。

我操,那人就是他呀。周家启一脸震惊,韩柯见人多了,这装不出来。

周家启猛然反应过来,说,什么意思,警察同志,你不会觉得这事跟我有关系吧?

不好说。韩柯挠了挠头,我们还在查。

周家启举起双手,说,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干。

你刚才还说不认识他呢。

我没说不认识,我是一时没想起来。沉默了一会后,周家启说,是,我是给他打过钱。

为什么给他打钱?

也没啥,就是接济一下,他不是欠了不少赌债吗?

那你也接济接济我,你咋那么好心呢?

周家启嘿嘿笑了两声,说,给人钱不犯法吧,警察同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找我,但是付志恒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这么跟你说吧,他就是以前总来我这上网,一来二去认识了,开始跟我借钱,我心软,就借了,现在人没了,钱要不回来,我也是受害者。

周家启是个滚刀肉,兜着圈子跟韩柯玩捉迷藏。

韩柯欠身凑近了一些,目光聚焦在周家启坎肩上起的毛球上,一字一顿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脏事儿。

周家启猛然愣住。韩柯知道这一鞭子抽中了。

啥……啥脏事儿啊,我一个开网吧的。

那我再说清楚点,你晚上都干啥去了?

晚上?我都在这啊,晚上得对账。

再想想。

你说的是哪天晚上啊?

韩柯靠回椅背,一脸不耐烦,说,最近那些跟踪猥亵小姑娘的事是你干的吧。

周家启一愣,旋即双目圆睁,叹道,我操。

韩柯说,你最好配合点。

我配合,我配合。周家启连连点头,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对她们干啥。

韩柯看着他,没吭声。

算了,我说。周家启一拍大腿,说,警察同志,不光是你知道这些事,那个他妈的付志恒也知道,他因为这威胁我,我没办法,只能给他钱。

然后呢?

没然后了。周家启说,这人就是个无底洞,没完没了,你说我能怎么办,毕竟尾巴在人家手里攥着,好在他一次要的也不多,我还能承受的起。

听你这意思,你还挺委屈。

委不委屈不重要,我承认他死了,我贼高兴,但真不是我干的,我做正经买卖的,有家有业,没必要因为这点钱把自己搭进去吗?

周家启没说谎,韩柯有一丝失落。

唐薇薇在离开牙克石前曾来过这个网吧,付志恒的死再次勾连到这里,有那么一瞬间,韩柯觉得摸到了串联所有事情的绳索,然而现在,绳索再次消失了。

离开心语网吧时,韩柯拨通了大龙的电话,简短说了几句,在大龙骂他之前挂断。他一抬头,看见叶冰正向自己走来。

06

碰碰凉里正在播放着流行音乐,一首歌结束,下一首歌的前奏刚刚响起,王菲还没开口,韩柯便立即对服务员张手,让换首歌。

叶冰说,你怎么那么多事儿?韩柯没接茬,反问,你怎么阴魂不散的,老跟着我干什么?

叶冰说,不是我跟着你,是你太不让人省心了。

我又怎么了?

叶冰说,不是让你查付志强吗,你怎么又跑了?老邓都炸了。韩柯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查,光坐电脑那能查出个屁呀。叶冰说,去网吧就能查出来。

韩柯不吱声,闷头喝咖啡。叶冰伸过来一只手,撩起韩柯的长发,说,头发都掉杯里了,你这一脑袋长毛到底啥前儿能剪,跟狮子狗似的。

韩柯放下杯,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叶冰注视着韩柯,她的眼神里充满担忧。

韩柯最受不了她这样。

叶冰说,韩柯,是我不放心你。

又来了。韩柯说,我干什么了就让你不放心?

我等着你跟我说实话。叶冰说。

音乐漂浮在冷清的店里,韩柯环顾四周,除了他们这桌,只有一对情侣,面对面坐着拉着手,互相给对方喝自己的饮料,画面挺膈应人。

叶冰说,你能不能别东张西望的,我跟你说话呢。

韩柯说,我没懂你的意思。

我都看见了,你在烂尾楼和付志恒的家里,分别捡走了两根烟头。

叶冰接着说,我想知道是为什么。

韩柯拿起身后的羽绒服,叶冰以为他要走,发现他只是将手伸进羽绒服的内兜,他拿出两个小的证物袋,扔到桌上,说,你自己看吧。

如叶冰所言,两个证物袋里各装着一个几乎燃尽的烟头,烟头上印着的三个数字,555,叶冰立刻明白了。

555香烟

唐薇薇死后,韩柯翻找她的行李箱,从夹层里找到了一盒三五烟,唐薇薇有哮喘,从来不抽烟,韩柯坚信,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人。

那时的叶冰却说出另一个事实,她曾去中心医院探望病重的韩树海,那天在中心医院大门口,唐薇薇看见叶冰,不好意思地踩灭了手里的香烟,并希望叶冰帮她保密。

韩柯要是知道我抽烟,肯定要骂死我,唐薇薇说话的时候,一脸甜蜜。

我几乎已经相信你了。韩柯的话将叶冰带回现实,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但是这个东西又出现在烂尾楼和付志恒的家里,还只是巧合吗?

韩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韩柯打断她,你想说,法医早就证明了她是死于哮喘,你还想说,抽这个烟的人多了,现在出门过马路,就能去小卖铺里买一盒,对吧?我告诉你,我就是不想听你——你们所有人再跟我说这些话,我才自己查。

我不是要说这些,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放心你。

叶冰的声音很小,隐藏在店里的音乐中,平时像凌厉的刀锋一样活着的她,此时忽然看起来很柔弱。韩柯愣住了,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了。

韩柯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继续说,在烂尾楼的时候,满地的烟头都是大前门,就这么一根三五,付志恒家也是,烟灰缸里都是白沙,也只有这一根三五。

叶冰专注地听着。

韩柯接着说,还有,我去那个网吧是因为付志恒的案子,那个老板给付志恒打过几笔钱,他们认识,而且唐薇薇在离开牙克石之前也去过那个网吧。

叶冰问,你觉得这几件事有联系?

韩柯没有回答,他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叶冰说,少喝点咖啡吧,我看你气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睡得少?

韩柯笑了笑,他最近不是睡得少,是几乎没睡,每天都睁着眼睛直至天亮,有时会陷入一些浅且模糊的睡眠,做一些浮皮潦草不知所谓的梦,时钟滴答滴答地响,提醒他命运的结局将至。

他坚信自己将死于韩树海留给他的诅咒中,在一个漫漫长夜中睁大双眼,盯着这个令人沮丧的世界,在某一刻失去眼里所有的光。

他认命了,等着那一天。

你告诉老邓,我会去找付志强的。韩柯最后对叶冰说,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韩柯脑中的滴答声变成了节奏激烈的迪曲声。

07

天都迪厅里的音乐震耳欲聋,韩柯踩在晃动的地板上,穿过丛林般飞舞的四肢,借着闪烁的灯光四处梭巡。

他走到卡座区,仔细辨认每一张兴奋的脸,一些人注意到他,与他对视,酒精让每个人都充满勇气,目露凶光。

一个留着寸头满脸横肉的胖子瞪着韩柯,问,你瞅啥呀?

韩柯看向其他人,胖子被无视,用更大的声音喊,问你话呢,没听见呀?

不找你。韩柯说着要走。

胖子拦在身前,打了个酒嗝,气味浓重,仿佛被人在肺叶上打了一拳,熊掌般的大手拎住韩柯的衣领,音乐依旧在轰鸣,台上的DJ正在活跃气氛。

哎哎,误会,误会。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服务生隔开两人,对胖子说,都是朋友。他轻拍胖子的手,凑到胖子耳边。胖子的手缓缓松开,挤出一张笑脸,我操,阿sir啊,这事闹得,不好意思。他回头对卡座上的人说,快,起瓶酒。

韩柯没理他,他在灯光下认出这个服务生,问他,赵广才呢?

三哥呀。服务生说,三哥最近都没过来。

韩柯问,在世纪城啊?他不是跟那边的人不对付吗?

天都和世纪城是牙克石最大的两个迪吧,各自盘踞着一群混子,彼此虎视眈眈。

服务生笑着说,也不在世纪城,三哥最近不混迪吧,嫌我们这俗,人家现在层次老高了。

韩柯说,他初中都没念完有鸡毛层次,别扯犊子了,他在哪?

服务生说,今天周末,他应该是去找他对象了。

纯色酒吧开在云顶洗浴的楼下,这地方有点特别,应该是牙克石唯一一家的保留现场伴奏的酒吧。韩柯站在霓虹灯下,听着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阵阵歌声。

纯色酒吧门口

推门而入,这里呈现着另一种气氛,一种说不上的孤独感。

酒吧里顾客不多,简陋的舞台上,乐队正在演奏,韩柯的目光先是落在舞台右边的键盘手身上,虽然没见过,但却让韩柯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女主唱是一个身材削瘦的女人,她梳着齐耳短发,身穿黑色高领毛衣,左手拿着麦克风,右手搭在麦克架上,昏黄的舞台灯下显得朦胧而神秘。

她唱得很好,韩柯对音乐不感兴趣,但也能听进去。

韩柯走到离舞台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叼上根烟,一束火光便在眼前燃起,赵广才护着火帮韩柯把烟点上。

赵广才头发梳的油光水滑,大冬天坚持用着过量的发胶,跟被狗舔了似的,酒吧燥热,就他一个人还套着一身貂,领子上的两颗纽扣特意解开,露出脖子上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

韩柯说,你那貂是租的啊。赵广才笑了笑,说,哥,你怎么来了?

赵广才说话的时候,韩柯目光依旧停在台上女主唱的身上,赵广才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臂,说,哥,眼睛都直了。

一曲结束,女主唱似乎注意到他们,下台走过来,赵广才赶紧互相介绍,说,这我大哥,刑警队的,哥,这是刘影——我对象。

韩柯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赵广才抢过来说,不是在这,就是在六道街那饺子馆。

韩柯想起来了,这个女主唱竟然就是鑫和饺子王里的服务员,韩柯实在无法将这两个形象联系在一起,特别是亲眼目睹了刘影在舞台上的样子,那一刻她发着光。

刘影露出一抹微笑,转头对赵广才说,你们先聊。她说着再次起身离开。

赵广才接着说,刘影平时在那边上班,周末过来唱歌,咋样,哥,唱得不错吧。

韩柯说,可以呀你,找个这么漂亮的姑娘。

赵广才赔笑,哥,你快别逗我了。

韩柯问,怎么认识的?

赵广才说,就是去饺子馆吃饭的时候,哥,一点不夸张,我就看她一眼,当时就完犊子了,后来我天天去,兜里这点钱全花吃饭上了,这人家才愿意搭理我。

韩柯看出来他是真喜欢刘影,一挥手,说,行了行了,看给你嘚瑟的。

赵广才依然一脸痴笑,说,哥你不是来玩的吧。

韩柯说,找你有事。

赵广才立刻警觉起来,端正坐姿,说,哥,我最近可啥都没干,天天就在这呆着了。

韩柯说,我还没说呢,你怕啥呀?

赵广才点点头,靠近了一些。韩柯说,当年你是不是跟人在翠杨路那边砸了个烧烤店,那时候你还是小孩呢,有印象没?

赵广才说,有印象啊,那事儿整挺大扯,当时还上电视了。他皱了皱眉,接着说,哥,那都多少年了,咋又提起来了,我现在都从良了。

瞅你那点文化,从良是这么用的吗?

反正你明白我意思就行。

韩柯说,我问你,当时带你们砸店的那人是叫付志强不?

对,强哥。

还他妈强哥。韩柯说,你知道这人现在在哪吗?

赵广才想了一会,说,这都多少年没联系了。我听说强哥后来犯过不少事,老进去,韩哥,你别看我这样,我其实心里有数,虽然我从小就跟强哥混,但我进去一回就够了。

韩柯有些失望,接着问,那你从没从别人那听过付志强的消息?

赵广才说,也没有,强哥这人有个特点,他谁都不信任,身边兄弟一茬茬换,我算跟他时间长的,毕竟小孩时候就认识他。再一个强哥下手太黑,连身边人都害怕。咋了哥,强哥又出事了?

别问那么多。韩柯说,你知道我在找他就行了,有什么消息你就联系我。

得嘞哥,放心。赵广才一拍胸脯。

韩柯思考自己还有什么能问的,台上忽然传来一嗓子,美丽的草原我的家,他吓一哆嗦,抬头见一个光头大哥正在演唱,声量巨大,没一句在调上。

韩柯问,这也是歌手?

不是不是,赵广才笑着说,歌手就我对象一个,现在时间顾客也能上台,哥你也上去唱一个呗。

韩柯说,我还不如他呢,从小就五音不全。

韩柯问,你说付志强手黑,具体怎么个黑法?

我操,老厉害了。赵广才脸上露出夸张的表情,说,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强哥有一回刚从里面出来,我们给他接风,半夜都喝多了,就剩我俩在街上走着,到一个地方我害怕了,那地方他妈闹鬼,没人敢去,我也不敢,强哥就笑话我嘛,非说要进去把鬼抓出来。

韩柯问,抓出来了吗?

赵广才说,抓出来了,当时我差点没吐。

怎么回事?

说是闹鬼,其实就一条野狗。

那你吐啥?

赵广才显然心有余悸,哆嗦着嘴唇说,当时强哥用一把剪子把那条野狗的喉咙给扎漏了,血哗哗往下流,我现在有时候还能梦着呢。

反社会型人格。韩柯心想,应该是没什么可问的了,事实上,他也不是特别着急,依他的经验来看,付志强这种人,整不好哪天就因为别的事冒头了。

这种人格对社会危害极大

台上的光头大哥唱得兴起,乐队的其他成员都在下面休息,只有那个键盘手在独自给他伴奏。韩柯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要走。

忽然之间,韩柯头脑中的雷达响了,他再次坐下。

赵广才本来已经放松了下来,再次绷直后背,问韩柯,咋了哥,还有啥事?

你刚才说的闹鬼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就强哥杀狗的地方,拿那个剪子……

废他妈话。韩柯不耐烦地打断,我问你,什么地方,在哪?

就在那个……西郊那边的烂尾楼。

*

这片胡同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早就听说要拆迁,胡同里的居民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所有人都将期待寄托于此。如此过去了两年,却仍没有动工的迹象。

居民的生活却已在焦急中变得混乱,他们已不再购置更多的日常用品,不再清理打扫,将所有的垃圾扔到胡同口的空地上,越堆越高,在寒冷的季节冻得僵硬,一场大雪后,仿佛一座小山。

这里最有生活热情的已不是附近的居民,而是两条野狗,一条黑色,一条橘黄色,它们终日在胡同中穿梭打闹,在垃圾堆上寻找食物。

又一年过去,居民们的目光变得更加空洞,而那条黑色的野狗也决定离开它曾视为乐园的垃圾堆,因为它的同伴已经死了,并非死于寒冷,而是死于一场车祸。

一辆汽车撞在黄狗的脸上,黄狗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飞向前方,汽车没有停下,又碾在黄狗身上,发出咯嘣的脆响,扬长而去。

黑狗在同伴的尸体边守候了很久,直到它确定同伴再也不会醒来后,它衔起同伴的尸体,在雪地上一路拖行,艰难地拖回了垃圾堆,它刨起上面的浮雪,将同伴僵硬的身体盖住。

它迎着月光傲然站立,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它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头狼。

离开垃圾堆后,黑狗走了一段时间,汽车和路人都消失了,前方是一片烂尾楼,它不知道人类关于这个地方的传说,现在,这个人人不敢踏足的地界,反而成为了一处安全的所在。

但在靠近那几栋布满了黑色窟窿的楼宇时,它听到了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随着风一阵阵吹过来,它立刻躲在一片砖墙的后面,这里背着风,令它感到暖和了一些,但是腹中依然饥饿,它在一阵模糊的意识中沉沉睡去。

黑狗生活的烂尾楼

第二天醒来时,它看到不远处的墙角下摆放着一盘饭菜。

它缓缓靠近那些冰凉的饭菜,谨慎地四下张望,没有人靠近它,它咽了咽口水,吃下一口,随后狼吞虎咽起来。

从那一天开始,它决定留在这里。

这里比垃圾堆好上一百倍,不但可以遮挡风雪,还有能够让它上下奔跑的楼梯,最重要的是,它每天都能够在相同的地方见到新的食物,只不过那些食物每次都是在它离开之后出现的,它从未见过前来送饭的人。

时间久了,它学会了与那个陌生人建立某种默契,有时候为了吃饭,它会特地离开一会。

在它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天空出现了和同伴死的那一天相同的月光,光晕洒在烂尾楼上,使这个地方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远处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一直在劝阻,哥,咱们别往前走了,我有点害怕。另一个声音充满不屑,你怕啥呀?

第一个人说,你没听说那里面闹鬼吗?第二个人说,操,不闹鬼我还不来呢。

它看着两个黑影缓缓靠近,想迎上去,但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给它送饭的人,而是两个外来者,关于人的恐惧让它立刻躲回了墙角,与黑夜缩在一起,此前劝阻的人似乎听到了它的声音,但那个人明显更害怕,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哥,你听见了吗,有动静。

它不敢出声,等着那两人离开,但前面领头的黑影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加快了脚步,四处寻找起来。

这一刻,它猛然意识到,如果这两人是外来者,那么此时正面对危险的不止是它自己,还有那个从未见过的给它送饭的人。

它的脑中再次响起同伴临死前的哀嚎。

它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土,迎着月光而出,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的步伐向两个人走去,对面的两个黑影停下了,他们看到了它,站在前面的那个更加壮硕的人,在黑夜中露出一抹笑容。

什么他妈鬼,就是条野狗。

他回过头,对身后依然战战兢兢的跟班说,今天咱就把鬼除了。

它最后看到的是一把反射着银光的剪刀,那道光让它想起同伴死前映入瞳孔的车灯。

它迎上去,那一刻,它确信自己就是一头狼。

世界彻底安静了,它享受着自己最后的时光,躺在地上,它看到那两个人的背影正在走远,而烂尾楼中,一个人影缓缓浮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跟随那两人而去。

01

韩柯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变了。

刚一进办公室,叶冰立刻凑了过来,表情中有藏不住的喜悦和骄傲,问韩柯,吃早饭了吗?韩柯摇了摇头,叶冰笑着说,就知道你没吃,都给你买好了。

桌子上放着两个包子和一杯冒着热气的豆浆,他坐下喝了一口,太甜,又放下。叶冰依然用诡异的目光看着他,他在自己身上打量一番,又顺着叶冰的目光看去,发现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礼盒。

叶冰说,送你的。

韩柯打开,里面是一个Zippo打火机,银色,上面刻着哈雷摩托的浮雕。叶冰说,前两天看你的打火机坏了,给你买个新的。

叶冰买的Zippo打火机

韩柯说,我那打火机就一块钱。叶冰说,别废话,要不要吧。韩柯将礼物放进兜里,说,谢谢领导。

小崽儿滑着椅子的滚轮坐在他旁边,说,韩哥,这回你可立功了。

韩柯平静地说,我就是一闲人,干好自己那点事,你们不是让我找付志强吗,现在给你们找到了。

他说话的时候,瞟了旁边的邓仕杰一眼,邓仕杰没有反应。叶冰说,行了,别蹬鼻子上脸,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韩柯的确找到了付志强,只不过,付志强早已化成一具焦尸躺在了烂尾楼脚下,鉴定结果是昨天出来的,韩柯用一己之力推动了两起案子的进展,又将它们连接在了一起。

邓仕杰往他们这边走了两步,没有看任何人,说,现在看来,付志恒这个坠楼案也没有那么简单,两兄弟前后脚死的,我建议咱们并案调查,将工作重点放在这两起案件背后的联系上。

周围一片寂静,邓仕杰沉默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说,那个,小韩,说说你的看法。

韩柯问,我啥看法?

邓仕杰说,你啥看法那得你说,讲讲你对这两个案子的理解,如果这两个案子有关系的话,背后有什么逻辑,畅所欲言嘛——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韩柯拿出手机,晃了晃,说,我去接个电话。

韩柯出去后,邓仕杰颇为不满,念叨着,怎么我一要说话他就来电话?

叶冰说,你别跟他一样的,他就那德行,咱不都习惯了吗。

叶冰知道,现在韩柯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起初这帮人根本就没打算带他玩,给了他一个弼马温的活儿,一回头却发现这孙子已经抡着棒子开始闹天宫了。

叶冰也了解,邓仕杰虽然做事死板、迂腐、瞻前顾后,但还是拎得清的,在案子面前,他和韩柯那点个人情绪不算什么。

相反,叶冰对自己倒是挺失望,昨晚鉴定结果出来以后,她一宿没睡,不断自我反思,谁都可以不相信韩柯,唯独我应该支持他,但我没有。

她脑中不断浮现出,韩柯一个人穿过茫茫风雪走向荒原的背影。

等了半天,邓仕杰说,这电话怎么打这么长时间?叶冰回过神,来到走廊,没见到一个人影。

她喊了两声韩柯的名字,从楼梯间那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回应。

韩柯坐在楼梯上,手上夹着烟,头搭在膝盖上,仿佛正陷入沉思,叶冰站在他的身后,没有说话,韩柯喃喃自语,不应该啊。

他回头看着叶冰的眼睛,但仍像是对自己说话,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

刚才是大龙的电话。韩柯说,他把周家启给放了。

叶冰此前已经听韩柯说过关于周家启的事情,当时她还夸韩柯,不仅自己这边的案子取得了进展,还就手帮兄弟把案子给破了。她问,为什么放了?

他说周家启根本就不是猥亵案的嫌疑人。

不可能啊,周家启自己不都承认了吗?

问题就在这。韩柯说,这个老周到了大龙那就变卦了,大龙刚才跟我说,他们仔细查过了,所有猥亵案发生的时间,周家启都在自己的网吧里。

叶冰也觉得不可思议,韩柯忽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叶冰问,知道什么了?

韩柯站起来,对叶冰说,我得去趟网吧。叶冰问,干啥去?韩柯说,老周跟我玩路子,那时候我在问他和付志恒的关系,可他宁愿承认自己跟踪猥亵,也咬死不吐口,他跟死的那哥俩绝对还有别的事。

叶冰恍然大悟,说,我跟你一起去。

韩柯说,我已经打草惊蛇了,老周从大龙那出来,肯定知道我还得找他,估计这会儿已经琢磨跑路了。

叶冰问,那怎么办?

韩柯说,咱俩分头行动,大龙那有老周的住址,你去那边吧。

02

母亲睡着以后,她缓缓从床边起身,轻轻关上房门,来到客厅里。

金黄色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她站在窗台前,看着对面的楼房,却看到窗户上自己灰蒙蒙的倒影——一个头发蓬乱目光低垂的老人,像她患病在床的母亲一样老。

她挽起枯草一样的头发,用手腕上的皮绳扎起一个简单的马尾,迟疑许久,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

电话打通了,语音提示她对方已关机,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她随后打开短信,文字写下又删除,最后用一种看似轻松的状态将那条短信发出。

老周,我妈的药就要吃完了,下个月还要再去医院做一次透析,你什么时候方便再打点钱进来。

刚按下发送,她就听到了敲门声。

她小跑着打开了门,并立刻对门口的人做了一个收声的手势,说,小点声,老太太刚睡着。

对面是一名女警察,问她,你是周家启的爱人吗?她木然地点了点头,对方接着说,我叫叶冰,是刑警队的,周家启在家吗?

将叶冰请进屋里以后,她局促地拽了拽睡衣的衣摆,笑着说,我也不出门,在家里造得灰头土脸的。叶冰放低了声音,说,你没上班啊?

早就不上了,在家照顾老人。她指了指身后紧闭的卧室门,接着说,我妈,尿毒症。叶冰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叶冰坐在沙发上,轻轻环顾四周,她很快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问,你俩没孩子?

周家启的妻子叹了口气,说,没有,一直要不上,早不琢磨这事了。叶冰接着问,是因为啥原因,没去医院看看吗?

女人说,早些年看过,我的问题,不好治,后来就过了岁数了,当年我想领养一个,他坚决反对,说不是亲生的不要,我也想开了,有没有一样过。

周家启的妻子回答问话的时候,一直紧张地拧着衣摆,过了一会儿,说,你要找老周应该去网吧,他白天都在那边。

叶冰说,我同事在那边呢,我等他联系我,我就坐一会,不打扰吧?

不打扰,不打扰。周家启的妻子说,再给你倒杯水吧。

别麻烦了,你也坐吧。

她迟疑着坐下,双腿并拢,脚尖点地,身上微微颤抖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冰端起面前的水杯,喝完最后一口,说,周家启平时不怎么回家住吧。

她没有说话,僵持在脸上的表情正在坍塌,叶冰看着她,目光如炬,接着问,他在外面有人,对吗?

她哭了出来。

那是自从她的母亲确诊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轻松。

03

赵媛媛有点讨厌这个指甲油,她用手一点点抠掉,看着斑驳的粉色,有点恶心,想吐,她喝了口水压了下去。

下机。随后柜台上递过来一张卡,赵媛媛抬起头,又是那个盲人。

这人每次来网吧,就为了看硬盘里存的几部电影,确切地说,是听电影,除此之外干不了什么别的。

赵媛媛对他没有兴趣,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说,钱从你的充值里扣了。盲人用伸缩棍探着前面的路,一步步离开。赵媛媛的胃液又有点往上反。

半个月前,赵媛媛问周家启,我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当时他们躺在床上,赵媛媛拽过被子盖住身体,周家启四仰八叉躺在旁边,还没从刚才的疲惫中缓过来,他迟疑了一下,忽然一惊,面露喜悦,坐起来问,什么时候的事?生下来啊。

生下来你养?

我养。

你怎么养?跟你媳妇离婚?

周家启的表情僵住了,空气凝固起来,赵媛媛等了一会,在周家启浑圆的肚子上用力拍了一下,笑着说,看给你吓得,逗你玩呢,我没怀孕。

周家启的表情复杂,他拿起放在枕头边的衣服往身上套,赵媛媛什么都没有再说,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黑点,她上学时候睡上铺,天花板上也有一个相似的黑点。

赵媛媛读的是卫校,毕业后去齐齐哈尔上过半年班,没攒下钱,回到牙克石以后,就一直在周家启的网吧里当收银员,刚工作一礼拜,她被一个一脑袋黄毛的网管跟到了家里,试图侵犯她,赵媛媛在黄毛的手臂上咬下一个永不会消失的伤口才罢休,她将这件事告诉了周家启,黄毛被赶出网吧,此后再也没有出现。

如今回想起来,赵媛媛觉得就是那个时刻对周家启有了依赖,而如何发展到现在这一步,这其中布满了多如牛毛的细节,无法理顺,等到赵媛媛反应过来时,已经像现在这样浑身赤裸,目光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人生和感情不约而同地走向了那个黑点。

门口突然的一阵慌乱,赵媛媛回过神,看到那个盲人被进来的人撞倒,对方迅速将盲人扶起来,语气急促地问道,你没事吧。盲人挥了挥手,捡起伸缩棍,走出门去。

这人就是前一段时间来过两次的那个警察,她心中浮起一丝疑惑,韩柯来到近前,劈头盖脸问道,老周呢?

赵媛媛说,没来。

他去哪了?

赵媛媛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也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韩柯问,你知不知道他可能在哪?

赵媛媛没有说话,韩柯的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来,他接起,说,领导,你那边什么情况?

电话里响起一阵模糊不清的说话声,韩柯边听边点头,手握着电话的时候,忽然凝神看向她,赵媛媛被盯得紧张,转头躲避着。

赵媛媛以为对方还要追问,但韩柯挂断电话后一言不发,他的双眼像监控探头般盯着她,问,指甲怎么都抠掉了?

什么?

韩柯接着说,上回老周抓着你手,不是挺喜欢你的指甲油吗?这怎么了,又不喜欢了?

赵媛媛问,你到底有事没事?

网吧安静如常,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自从没有了那些情绪亢奋的学生以后,这里便成为了牙克石那些颓废中年人的情绪墓地,他们沉浸在各自面前的屏幕中,没有人关心前台发生的事。

韩柯说,你再想想,周家启现在可能在哪?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地方?

赵媛媛迟疑着,抿着嘴,再次忍不住去抠手指甲。

韩柯单肘支着柜台,倾身前靠,身影笼罩在赵媛媛的头顶。许久,赵媛媛说,光明路,我俩在光明路租了一个房子。

韩柯说,具体点。

赵媛媛说了一个地址,跟周家启家就隔了一条街。

韩柯说,操,挺他妈能省事啊。拿起电话回拨过去,复述了赵媛媛刚说的地址,嘱咐道,你先过去,我马上就到。

叶冰说,我在那边等你。

那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