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胡弦的《乌鸦》与臧棣的《性史学会》∣“事实性诗意”的缺失与语言的空洞表演

一个诗人总有未说完的话,或说出了,总感觉不尽意,于是就有了多首诗,指向同一种意思。多首诗中可能只有一首是成立的,或都成立或都不成立,但这却给了我们更好把握作者思想的契机,我们可以通过那些半生不熟的诗观察到作者努力的痕迹。由于不成功,那些思想更加外露,更能让我们把捉到作者思维形成的过程。一首完成的诗则很难分析,因为一首诗一旦完成就封闭了,完成意味着刚刚好,恰到好处,它只呈现结果,那些过程则完全隐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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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总有类似的思绪徘徊在他的不同诗歌中,这就是为什么我解读阿米亥或卡瓦菲斯,总是以诗解诗,在我看来,这是读诗最切近的办法。一首诗总是被另一首诗诠释,或彼此解释,彼此发明。当然读不同诗人的诗也可以用这个办法,因为终归说来,全世界的诗人都在写同一首大诗。

我们先看胡弦的两首诗,这两首诗非常类似,可以说是同一首,《枭》可以被认作《乌鸦》的前身,是它的未完成状态,诗人在《枭》写作完成之后,总觉得要说的意思没有完全表达干净,所以就有了《乌鸦》。胡弦一度是我非常喜欢的当代诗人,有两个原因,一是它的诗非常具有沉思性,想要表达事物内在的精神意味;第二个原因是他有很好的修辞,很好的词语的戏剧性,这在我看来是一个诗人对文体性的真正关心。同时具有两者的当代诗人并不多见。要么一味的强调思想、事实或精神,文体从不被注意,单方面认为这是小道;要么一味的强调语言的戏剧性,猥亵语言,玩弄杂技。胡弦在这两方面做到了很好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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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歌唱完,我该“批评”一下这位喜欢的诗人了。这一首或两首诗的问题在于仅仅是描摹,约等于名词解释。乌鸦在中国语境中,是不祥的生物,据说它能闻到人死前身上散发的特殊气味,当它鸣叫,就意味着一个人生命走到了尽头,即将谢世。某种意义上,夜晚的猫叫也有这种效果,我总是感觉深夜猫叫绝似婴儿的哭声,就好像一个早夭的小孩,想要从猫的身体挣脱出来。

在这首《乌鸦》里,胡弦开头就把乌鸦的黑色的身体比作“一口铁铸的小棺材”,并想象这口棺材裂开(两扇翅膀展开,从棺材里伸出来)。因为它的不祥意味,胡弦写道:当它飞,死者驾驭着自己的灵魂。这是修辞的转化,把不祥的象征死亡的意味,转化为一种视觉形象:当它飞,好像亡灵展开翅膀飞翔。然后胡弦写它的鸣叫,继续加强这种意味,也就是隐藏在乌鸦意象中的死亡:当它鸣叫,另一个隐藏更深的死者,想要从更深处挣脱出来。这是上一句的加强,就像我觉得深夜猫叫好像一个夭折的孩童在哭叫,想要返回阳间。

接下来,胡弦开始他的沉思:它把乌鸦当做一个处所,一个深渊,收藏死者,亡灵。并且收藏“我们认为死亡后不复存在的东西”,这既指灵魂,也指死亡之后的未知之物,人的视野不存在的另一个维度的一切,当然还有我们关于死亡的想象,猜测,臆测和恐惧,诸如此类。它的冷静、客观,说的是乌鸦这种生物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不祥,但对它而言则是平淡、平常,是自然运转的客观力量。“依靠其中的秘密”,这秘密是对于我们而言的,是神秘,是未知和恐怖。创造出“结局之外的黑暗”,乌鸦的黑色之外的另外黑暗,也就是我们看不见看不清的另一个世界的幽深黑暗;“维持其恒定”,也就是说乌鸦像一个天秤,维持着生与死的平衡,虽然世人都厌恶死亡,但是它是这个世界平衡的力量,它具有另外的积极的意义。当然这是对于这个自然,这个神奇运转的世界而言,而不是对只关心生死的我们而言。这种恒定显然超出了我们的关切,上帝或神才关心这种平衡。因此,乌鸦是死神般的存在,人们厌恶,但对世界而言它却是天使,是使者,只不过是黑色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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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

它蹲在树顶上,不动,

只作天下无事。

当它鸣叫,远方,

小镇上走着出席葬礼的人。

它飞下,无声地滑入

意义稀薄的空间。

——没有记忆,

却收集我们认为死亡后

不复存在之物,

以之制造出

与任何结局无关的黑暗,

并维持其恒定。

乌鸦

胡弦

拢紧身体。

一个铸铁的小棺材。

它裂开:它的两只翅膀

伸了出来。

――当它飞,

死者驾驭自己的灵魂。

它鸣叫时,

另一个藏得更深的死者,

想要从深处挣脱出来。

――冷静,客观,

收藏我们认为死亡后

不复存在的东西。

依靠其中的秘密,

创造出结局之外的黑暗,

并维持其恒定。

我上面说过,我要对这位喜欢的诗人展开批评,批评的前提是要先理解,我们已经做了这一步。经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这首诗并没有说什么新东西,无论对于乌鸦,还是死亡,这都没有什么更深透的理解和发现,做的只是把文化中的乌鸦意味进行了形象化,给予它更生动的形象。除此之外,什么别的也没有。也就是我上面的说的,约等于名词解释。任何一个浸淫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的人,都早知道也已经感受过这些了。而诗,在我看来,肯定不仅仅是这种东西,没有新东西的诗,是虚无的,甚至是没有必要的。它缺少一首诗成立的“事实性诗意”的内核,那个东西才是让一首诗必要的关键。一首诗好或坏,全在这种东西的分量多少。一首“崭新的”诗,就是一个新世界的打开,一种隐藏之物除去了遮蔽,显露出来,那是真正秘密之显露(不是这种只是“语义”上的重新擦洗),没有这种显露,它就是隐藏的,在人们的眼界和灵魂之外,作为虚无存在着。

胡弦这个呢,看上去非常形象生动,富有沉思性,但却是一首“老旧”的诗,甚至是没必要的诗,因为没有那种崭新的东西之发现或发明,只是换了说法,只是文化语境中“乌鸦”的同义反复,换个词重新唠叨。我无意对我喜欢的诗人做过多的批评,或中伤。但我也要申明这些关键点。“事实性诗意”和对它的形象化是两码事。一个人的语言能力无论多么卓绝,如果没这个事实性的内核,那就什么也不是,只有光怪陆离的外表,炫人耳目的修辞,这些修辞会成为一种装饰,就像后现代兴起的装饰性绘画,虽然不无意义,但终究不是诗性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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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矛头对准的显然不是这里说的胡弦,虽然这首诗并没有新东西,但我能感觉出来,胡弦一直的努力,试图唤醒那些沉睡在事物内部的意义或意味,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他不是描摹事物的表面,是想真正去理解,去把握事物。换个词,去把握真正的“物之精魂”。他写了很多关于事物的诗,当然,你也可以说,他在步里尔克的后尘。把里尔克从浪漫主义缠绵悱恻的抒情中拯救出来的,或像一般说的那样,让一个平平无奇的抒情诗人变成一个伟大诗人的,也是他诗歌旅途中至关重要的第一个转向,就是开始了对“物”的关心。就像他的《豹》,或我发过的《跳舞的西班牙姑娘》。

胡弦显然也具有这种倾向。只不过他让我们感到,他并未深达事物的核心,未及事物的精魂。但这种倾向却相当值得肯定。真正去除这种倾向,并把诗歌写作归之于语言,并且是表面上的语义相互解释的,是臧棣,而不是胡弦。我一点也不掩饰对臧棣这种倾向的绝对不认同。

性史协会

臧棣

这就是那扇门,比宪法拥有更多秘密。

走近它时,你的呼吸像

刚系紧在铁桶上的一根麻绳。

空气有限,自由也有限;

但愿意的话,它能把整个大海关在里面。

有泡沫,但泡沫不是结局。

这样的大海经常出现;

鱼,游得像伸向珍珠蚌的手指。

这样的大海比你眼角的鱼尾纹抽象吗?

想进入的话,任何时候,猫是比燕子更好的借口。

只有你,没借口,暗号就挺管用,

就好像现在又轮到钥匙比唯心激进了。

2006年3月

我们来看这首诗,开头就点出了“门”,为什么?因为标题是“性史协会”,“门”就是女人性器的通常说法,阴户,户,可不就是门户。但这里既然是性史,也指那本书的门户。接着说它“比宪法拥有更多的秘密”,既指人们对性器的神秘感,也指对性话题的隐晦态度。“秘密”这个词还带有毛发感,为什么,恐怕因为“秘密”和“茂密”词语意味的临近。这里用宪法作比,是用“宪法”象征人类文明和律法,即光明正大的阳光下的事情,以及伦理的权威,同时“宪法”和“性史”都具有“书”的意味。“门”比“宪法”,是反向对比,宪法并没有太多秘密,是光明正大的,这里把“秘密”赋予宪法,是反向说辞。

接着,描写走近性或性史的态度:“你的呼吸像系紧在铁桶上的一根麻绳”。很奇妙又贴切的比喻对不对?呼吸像一根捆在铁桶上的麻绳,捆在坚硬之物上,是那种战战兢兢暗惊惶又大胆的态度,呼吸像麻绳,好像呼吸获得了细细的形状,还带着麻的质地。这显然是接近性(史)的时候凝神屏息的感觉。正是因为凝神屏息,所以感到局促,因而“空气有限”。呼吸气不足,性的禁忌也让自由像这呼吸一样“有限”。既然提到了自由,那么就得有“大海”,大海是自由的形状,包含了禁忌中的所有。所以才说:但愿意的话,它能把整个大海关在里面。关在哪里面?关在凝神屏息里,关在铁桶里,关在性和性史里,那里面有一整个大海。既然有大海,那么大海就有泡沫,这泡沫既是大海的泡沫,也是人身体的“泡沫”,当然是相当外露的粘湿的分泌物的泡沫。这里继续推进:

但泡沫不是结局。

这样的大海经常出现;

鱼,游得像伸向珍珠蚌的手指。

从泡沫,大海,想到鱼,“游得像伸向珍珠蚌的手指”。鱼在文化语境中,是性的象征。比如我们常说的“鱼水之欢”,古人很多地方提到鱼都是性的隐晦说法,就像鲁迅日记中的“洗脚”。这里又出现手指,手指当然可以是男人的手指,爱抚的手指,或抚弄的手指,也是男性生殖器的形象化。珍珠蚌不用说了,就是女阴的形状,和开头的“门”一样。就是女诗人写的诗,也乐于将自己的身体比作“蚌壳”,在鹤嘴的啄食下,“不断爆发出尖叫”。这句话既包含了手指和男性性器的指涉,也包含了女性器官的指涉,也有滑不溜秋的“游”,还有泡沫,和包融这一切的大海。

这样的大海比你眼角的鱼尾纹抽象吗?

想进入的话,任何时候,猫是比燕子更好的借口。

既然有鱼,那么可以推进到“鱼尾纹”,既然是鱼尾纹,那么就说的年龄,当然这里用的主要是它的形状,鱼尾纹,就像陶器或石壁上的古人绘画,简笔画,所以抽象。这里的抽象还有另一种意思,也就是这样的情欲或性欲的大海,抽象吗?你如果想进入的话,这里的“进入”,当然既指身体的“进入”,也指性这个领域或领地的进入。下面过渡到了“猫”,为什么?既然有鱼,当然要有猫,小猫爱吃鱼,小猫爱偷腥。所以:猫是比燕子更好的借口。为什么猫是比燕子更好的借口,燕子是飞燕传书的象征,是情书,是感情上的交流互诉衷肠,所以是爱情,感情。进入这样的大海,“想进入的话”,爱偷腥的吃鱼的猫,当然比清纯唯美的燕子是“更好的借口”。

只有你,没借口,暗号就挺管用,

就好像现在又轮到钥匙比唯心激进了。

为什么要有暗号?因为上面说了“借口”,既然说了借口,当然也要推进出“暗号”来。这里,借口对应的是猫,是赤裸裸的大胆;“暗号”对应的是飞燕传书,是爱情。但在这里,暗号又不仅是飞燕传书的那种约定,是猫的约定,猫式的暗号,“老地方见”式的暗号,是瞄一眼就知道的心知肚明。“暗号就很管用”这语气透着揶揄,描写的是性交往的简单粗陋。当然它散发的气息,也可以指一切隐晦的关于性的说法,就像鱼,猫,蚌壳,泡沫,大海,门。是一切性的隐语,性的指示。

最后一句好像就为了突出“钥匙”和“唯心”这分属两个语境用词的对比,为了完成这种修辞上的并置。“钥匙”当然还是通常话语中性的指涉,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是性器官的隐射,是它的物质化状态。“唯心”又是什么呢?是精神胜于物质,精神第一性,产生并决定物质,显然这里的唯心,指的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是精神高于身体的一切说法、倾向和信念。“现在又轮到钥匙比唯心更激进了”,就是说的物质比精神更激进了,身体比灵魂更激进了,只不过换了一种古怪的说法。换这么古怪拗口的说法,很明显只是为了完成一种修辞,用实体的“钥匙”去比精神领域的用语“唯心”,让两个语境碰撞,产生一种修辞效果。最后用的是“激进”,原来是精神属性的语言,比如,“激进的唯心主义”或“激进的唯物主义”,把这个词从精神化领域塞给实物的钥匙,让这“激进的钥匙”的说法更突兀,更惊奇。也暗示“性史”学派及相关社会潮流关于性态度的激进。

这首诗就分析完了。能这样分析,就说明这样的诗本来不过是话语的不断置换,就像我上面对你展示的那样。它说了什么吗?什么也没说。它好像只是词语的相互联系,一点也不指向具体的事物,就像《词源》或《辞海》做的那样,是字典里字和词的彼此解释,从中你确定不下任何东西,它也没提供任何东西,完全是中空的。它展示的是字词在不同语境下含义的迁移或演化,就像猫和鱼的关系,它一点也不关心猫和鱼,只是关心“小猫爱吃鱼”这样的说法,在这种说法上做游戏。它所展现的,像鱼指涉性,飞燕指书信往来,不过是语言在文化语境中的象征说法,它不关心鱼,也不关心飞燕,只关心关于它们的说法,只关心词汇流变的痕迹产生的趣味,如果能称之为趣味的话。在这首诗里,并没有真正的性,也没有真正的性史,只有关于性的词和关于它们的说法。它是不及物的,当然也不及精神,也不及意义。只有语义,词义,而没有意义。这像什么,猜字游戏,还是填字游戏?还是文学常识的考试?一个人把诗写成这样,真该去编词典。词典提供了我们使用的所有用词,但字典或词典不能给你创作一首诗。也没有一首诗是埋藏在词典里的。那不过是断肢残骸和它的汇编。是废墟。作者想从中建立怎样的城池呢?

这也不可能获得任何后现代语言哲学的同情(当然有些语言学派是会同情的,如果它相当“激进”)。诚然,语言本身也许是比任何诗都更基本,甚至更高级,如果指的是所有诗都是靠语言写出来的,怎么写,诗也不可能穷尽语言的全部。这样看来,语言肯定比诗更大、更高,就算是上帝,也不过是一个词,连同它的语义、故事,它的朝拜,它的仪式,它的信仰,也不过是一种(更宏大的)语言现象。语言还有其他非上帝的现象,同样丰富,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可以说上帝是低于语言的,诸如此类。从这样的理解出发,似乎我们能顺理成章的推论出,侍奉具体的事物或精神,侍奉具体的关于事物的诗,关于精神的诗,侍奉它的某一种文化现象,比如上帝,都不如直接侍奉这种语言来的更基本,更切近。这极有道理。只是这种语言,这里说的语言,已经是一切了,它包含了它的表征:词语,话语体系,也包含了一切的语言行动,以及一切渗透着意义和理解的人类的生存、恋爱、繁息,战争、信仰,和谋杀。这种语言,包含了历史,文学,政治,经济,科学,蒸汽机和网络,包含了立法和卖淫嫖娼。简单说,就是一切的自然行为和人类行为。又怎么能把这一切的一切,通过偷换名词的方式,仅仅理解为是它的表征符号呢?怎么能只理解为语言符号之间彼此的语义或语境联系呢?做这种表层语言符号的游戏,写这种侍奉表层语言符号的诗,排除了真正的事物,排除了真正的精神,这种意义中空的诗,是离着那种真正的语言更近了,还是更远了呢?在我看来,这样的行为,就像理想远大得想得到整株麦子,却连谷粒都丢了,只得到它的空壳,糟糠。那些深度探索事物的诗,关于真实事物或精神的诗,就算没得到整株麦穗,至少得到了麦粒,这种,就什么也没得到。等等,不是说还有空壳吗?是的,也不是什么也没有,还有修辞,还有字词和它们的连接以及不断转移。虽然我不喜欢这样的诗,绝对无法同情,但我不会劝人完全不去读它,或直接搁置起来,它里面还是有修辞的,还是有非常微细的词语的感觉的,就像考零分和考满分一样困难,这样的诗里也并非全然没有诗人的感觉,就像那“栓在铁桶上的麻绳般的呼吸”。你尽管去看,就像我不会阻挡你去读《词源》或《辞海》。

这个文本来是要展示同一诗人同一主旨的不同诗,以胡弦的两首诗开头,准备谈谈阿米亥《当我归来》和他的《仿佛房屋的内壁》多像同一感觉分别写了两首诗;也想谈谈卡瓦菲斯的《事物终结》和他的《野蛮人没有来》,谈谈它的《野蛮人没有来》和《伊萨卡》是看起来多么相反但内在多么暗合的两首诗;想谈谈《伊萨卡》的踏上征途和永远走不出的《城市》,还有它的《祈祷》和《在海港城》,几乎同一内容,趣味却完全不同。可是开头就盘桓了那么久,直接拐到了“事实诗意”和语言表征的区分上。这就像发面,膨胀起来一下收不住,那也就这样,下次接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