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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刑警老吴头,是我的前辈。

这天他临时被抽调去市里,接他闺女下课的活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他闺女在上高三,课业压力明明很大,老吴头还给她报了周末的素描班。

“小赵,早点去还可以叫小宁给你画张像儿。”

“画不画像都好说,就是咱闺女啥时候能开开金口,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早去了半个小时,一众学生都围着素描老师,看画、问问题。

唯独老吴头的女儿,吴致宁,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全神贯注,手上的笔不停,整个人恨不得扑在画架上。

一直到下课,小宁都没和边上的任何同学说了任何一句话。

“小宁……”我一脸殷勤地走过去和她打招呼,顺便替她收拾东西。

果不其然又被她彻底无视。

我见怪不怪,“小赵哥哥带你去吃冰淇淋咋样?”

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靠近教室前门,人来人往,她却像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不动。

直到最后,负责打扫画室卫生的男生,拿着打扫工具走进来。

她盯着男生的脸许久,像猛地被戳了一记,回了神。

素描的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这一回,她哪儿都不看,只是死死地盯着画纸上面孔的眼睛。

平平无奇的面孔,一直刻意留白的空洞瞳仁被她填上了黑色。

填满了黑色。

深切的,绝望的,没有一点留白的黑。

突然,笔尖断了。

折断的铅芯在男孩的眼下留了一道突兀的痕迹,像极了一行歪折的黑色眼泪。

不知道是不是在作品上留下了失误的败笔,她垂下手,没有再要画的意思。

我抬头看才发现,男孩儿已经离开了画室,去了下一个教室。

“怎么了,小宁?”

“他的眼睛……”小宁破天荒地和我对起了话,“是黑色的。”

2

黑色的眼睛,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宁已经背起画架,自顾自走了出去。

我暗自嘟囔,“所以我一早就说,不想来的……”

我最不喜欢和孩子打交道,更何况是小宁这样,有高功能自闭症的特殊孩子。

我一路追着小宁屁股后头跑,路过隔壁教室的时候,从窗户的玻璃看到了正在清理垃圾的男孩。

大抵是有点在意小宁说的话,我特意多看了一眼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对上了我的视线,怯怯的,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看上去和正常人的没有什么区别。

黑色的眼睛?那又怎么了?

谁的眼睛不是黑色的……

3

老吴家的小宁,话少,也不能说话少,应该说几乎没话。

不光对我,对老吴头,对老吴他老婆,都没什么话。

老吴带她去查过医生,检查出来,自闭症,两口子哭丧着脸,还没来得及打算好以后该咋办,医生拿着智力检测报告结果,说小宁是高功能自闭症人群。

这部分人吧,智商远远超过一般正常人,却也有着自闭症人群的语言交流障碍,像我,就几乎没听懂她说的话。

老吴头心疼女儿从小到大也交不到朋友,看小宁每天最喜欢拿着块画板,涂涂画画,基本上孩子想学什么,就让她学什么。

“嫂子,我把小宁送回来了……”

老吴他老婆在厨房做晚饭,来不及招呼我,我便陪着小宁坐在客厅。

“老吴也真是,这报纸沙发茶几放得到处都是……”我看沙发上乱,拿起报纸要收拾,突然看到其中一篇报道上头,画了一双眼睛。

黑色的,深不可测的眼睛。

4

小宁把报道从我手里抽走,随后一言不发地就要回房。

说不上来原因,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

“你对这案子有兴趣吗?”

小宁收回了脚步。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这案子是比较典型的刑事抢劫杀人案,最后被制作成普法节目播出过了。

很多当时的监控图片,现场照片都公开了,除了一些特别血腥的,被打上了马赛克。

但这不是咱闺女感兴趣吗?

“等等,你作业写完没?”

小宁沉默片刻后,从屋里拿出了考满分的数学试卷,递到我手上。

好吧,这波是我多虑了。

5

死者是独居女性,死亡案发时无正当工作。

死在家里好多天了,都没人发现,是张某被捕落网后,交代了犯罪的全过程,我们才查到她遇害了。

犯人张某,是死者小区的保安,利用小区的监控漏洞潜入女业主房间偷窃财物,没想到女业主临时回家撞见盗窃事实,争持之下把女主人杀了。

女主人被杀之后,张某不仅没有掩盖杀人迹象,反倒多次出入女业主住所盗取财物,其行径之嚣张令人咋舌。

后来,在典当行当卖女主人钻戒的时候,被发现戒圈上有血痕,引起了工作人员的注意,这才被捕落网。

“砍掉了手。”小宁丈量着自己的中臂,说出了我故意隐瞒起来的细节。

的确,除了财物,张某还砍掉了女主人的半截手臂带离犯罪现场,后来在犯罪事实供述的过程中,张某也指认了残肢掩埋的位置。

那时离案发已经半个月了,天气又热,残肢被重物碾压过,掩埋在土下有大量腐坏。

小宁耷拉着眼皮,喃喃开口,“手,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反复揉着自己中臂的位置,并没有和我对话。

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我接着解释,“嗷,张某说了,扭打的时候,女业主的指甲刮到了他的皮肤,作案之后担心留下罪证,情急之下才砍下了女主人的手臂带走。”

“不对。”

“什么不对?”

“吃饭啦!你们两个聊什么呢?”小宁妈妈从厨房端菜出来,打断了我和小宁的对话,“香喷喷的猪脚汤!”

小宁见母亲来了,飞快地合上了报纸。

小宁妈妈一向反感老吴头搞刑侦,更别提让自己闺女看这些案子了。

饭桌上,我一时忘记了和小宁刚才的对话。

“小赵,吃个猪脚,你们查案都辛苦,好好补一补。”

直到,小宁妈妈盛了半个猪脚给我。

小宁幽深的眼神停留在我碗里的猪脚上。

她喃喃开口,又重复了遍,“不对。”

猪脚汤……有什么不对的吗?

突然,我后背一阵发毛。

的确不对。

位置不对啊……

猪脚汤炖猪脚,炖的是猪脚,哪有砍掉半条腿的说法。

指甲刮到了皮肤,砍手指就行了,再不行,砍掉手腕绰绰有余了吧。

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砍掉半个手臂?

砍中臂可比砍手腕要费劲多了。

6

我没心思吃饭,给刑侦队长汇报了情况。

“案件存疑,肯定是要查的。”他和老吴头都被市里的大案抽调过去,“只不过刑侦这边现在人手不够,你得一个人先……”

“个人作案,我能应付。”我得了准令,却没打算打草惊蛇,只调取了案发时间前后,小区的监控录像带。

如抢劫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张有来所言,他利用职务之便,在夜里值班的时候关掉监控视频,两次重返现场,在8月15日和8月19日,女业主所居住的那栋楼的确有大约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看不到监控画面。

可在那栋楼附近的街道监控里,却清清楚楚地拍下了张有来路过的画面。

“案发时间的监控呢?8月7号左右的录像。”

“监控留存的时效只有半个月时间。”硬盘数据定期自动清理,小区的保安也束手无策。

8月7号作案,8月23号落网,中间刚好隔了十五天。

是巧合吗?

一个保安,知道哪栋楼里有几个监控,都能准确地把这几个监控关掉,怎么就没有留意到,沿路覆盖的监控也会拍下出行的录像呢?

还有,那本该被最早处理的钻戒。

戴在死者手上的,最棘手的钻戒。

连被抓了一下,都不会忘记把死者的手砍掉的人,怎么会在时隔半个月后,才记得处理这枚最麻烦的戒指,而且还是以最愚蠢的方式。

7

我托保安帮我多留意张有来的亲友往来,随后就去找了赵云菲。

赵云菲,警队技术侦查人员,最擅长犯罪心理侧写。

我妹妹。

“赵云墨!半夜两点不睡觉,你有病啊!”赵云菲虽然把我臭骂一顿,好在也没有要把我赶走的意思。

我说明来意,顺便带来了之前搜查犯罪现场拍摄下的照片。

之前张有来的案子属于嫌疑人自首,关键信息对上了,也就没有深挖,这些照片被留在案宗里,如今才算重见天日。

谁知赵云菲啪地把桌上的照片捂住,命令道,“先去睡觉。”

“赵云菲,这是杀人案,里头疑点重重,你觉得我现在能睡得着吗?”

“赵云墨,就算你要求部门协助也要走流程走手续,更何况现在是下班时间,影响我正常休息会干扰我的分析判断能力……”赵云菲寸步不让,反倒把我拽进客房关了起来,“快滚去休息,天没亮不许起来。”

被关在房间里面,我逐渐冷静下来。

云菲比我理性,更比我聪明,她总是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我一门心思要当警察,她或许会选择别的更适合她,更安全更轻松的工作。

“云菲……”

大概是因为觉察出我的口吻恢复平稳,她回了句,“闭嘴,老娘要去睡了。”

就回屋睡了。

8

第二天一早。

我一推开门,就看见赵云菲的书桌上堆满了稿纸。

影印的照片被夹在一根悬在空中的绳子上,她戴上了只有工作时才会戴的黑框眼镜,眉头紧紧锁着。

“怎么样了?”我问。

“先吃饭。”

饭后,赵云菲给出了侧写结论。

“看法医报告,致命伤是腹腔这一刀的脏器损伤。按这个位置和刀口切入的角度来说,嫌疑人的身高应该不会很高,锁定在一米六到一米七五左右,不会超过一米八,全身上下除了这刀以外,就是在被害者死后砍下了死者的手臂……犯罪嫌疑人对死者的人体有一定的迷恋,是死者的追求者吗,还是仇杀泄愤?”没有得到我的认可,赵云菲接着分析,“我个人不太倾向于砍肢泄愤,泄愤的方式有很多,捅刀子也行,没必要大费周章一定要砍下她的手……”

“如果是因为入室抢劫被发现,争执之下,死者抓破了嫌疑人的皮肤,才想到的砍肢呢?”

“那倒也算合理……”赵云菲沉吟片刻,又摇头否认,“不对,按你说的入室抢劫,以犯罪人当时紧张的心理状态,怎么可能就刺一刀?”

“还真是……破绽百出。”看来张有来的案子果然另有风云,不细查都不行了。

“什么破绽百出?”

“如果我和你说,有一个小姑娘,仅凭这一张照片,就断定这案子有问题,你觉得这小姑娘怎么样?”

我捏着的照片,正是为数不多在媒体报道中公开的残肢照。

通过添加后期处理,能看到的现场画面高糊之下又叠了马赛克,“你觉得她怎么样?”

“那还不把这宝贝疙瘩招进来?”赵云菲撑着脑袋,她有专业知识储备,分析这些照片案底也花了个把钟头,连她一时都看不出问题,吴致宁却能靠着一张照片,一张报纸,把核心问题点出来。

“不过这照片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坏笑一声,心里想道,赵云菲你这聪明人也会有翻车的时候?

想吧,想到过年我再告诉你。

9

重新审讯张有来的这天下午,他依然一口咬定人就是他杀的。

张有来,一米八,四十五岁,从部队退役后,从事过各种营生,却一直都是孤家寡人,没什么合得来的朋友,社交圈淡到快和社会脱节。

唯独,会每月定期汇钱给一个战友的遗孀,汇钱的金额虽然不多,可却是一直到两年前,才停止了汇款。

“人是我杀的,埋手的地方我也说出来了,抢来的东西放哪儿我也全部告诉你们了……”他苦笑一声,耷拉着头,“究竟还有什么好查的?”

“能查的多了去了。”有了赵云菲的备书,我审讯起来方便多了,从死者腹部刀伤入口,从抢劫意外被撞破,却只砍了死者一刀为入口,从没有理由砍下死者手臂入口。

入口太多,却架不住他抵死不认账。

“是我杀的。”他不承认,我便只能接着审,证据一件一件摆在他面前,他却像瞎子一抹黑不管不顾地要往死刑的枪口上撞。

“就这么想替别人顶罪?张有来,你是有两条命啊,死一次不要紧?!”

“是我杀的。”

到后来无论我怎么审,他就都只有这么一句话。

突然,审讯室门被敲动。

“小赵,你说的那姓佟的孩子,我给你从学校接回来了。”

一瞬,一直安静坐在凳子上的张有来,镣铐发出啪啷的响声。

眼里第一次生出名为惶恐的情绪。

“别急、”我顿了顿,又重复念了声,“别急。”

10

佟宇还未成年,按道理要进行讯问,须有监护人在场。

不过他父亲在部队执行任务的时候身亡,母亲也在前几年撒手人寰,监护权在农村外祖父那边,一时半会儿根本通知不到。

因此,是叫学校的老师一道陪同过来的。

“你就是佟宇吧?”一米七左右的个子,两只手一直捏着书包带子,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别紧张,我们就是找你过来问几个问题。”

他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我,随后眼神不知道在哪儿飘了一下,就又把头埋下了。

“黑……黑色的……”

角落的等候椅上,突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抬眼望去,是老吴头他老婆带着女儿吴致宁来队里问情况。

“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吴致宁像是受到了惊吓,躲在妈妈怀里一直重复地念着,手指捏在一块飞快地摆动,“黑色、眼睛……”

好像回到了那天在绘画教室,手指挥动着笔,画着那双令人胆寒的眼睛。

11

小宁和小宁的妈妈被带到会客厅。

“我来是想问问老吴的消息……”小宁妈妈说昨天老吴头没给她发消息,以往出任务再忙,他都不会忘记发消息回来的,所以她心里很不安。

“嫂子,你也知道,干警察这一行的碰上案子都脱不开身……您别着急,兴许这两天就能回来了。”

“眼睛……黑色的、黑色的……”小宁睁着圆圆的眼睛,眼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显得很紧张。

“今天早上醒过来,小宁的状态就很差,药也不肯吃,叫她也不搭理,刚刚在外头坐了一会儿,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嫂子说着说着,就快要哭出来了。

我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叫同事把赵云菲叫来,没办法,刑侦一堆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赵云菲好歹是个女孩子,安慰起人来比我们都有经验。

“小宁、小宁……”我叫她,她完全不理会。

只是纤细的手指仍在空中焦躁地来回舞动。

突然,我有些明白过来了她的意图。

从抽屉里翻了本子和黑笔递给她。

小宁近乎甩开笔盖,接过本子随便翻开了空白的一页。

颤抖的手指终于安分了下来,在纸上绘制出一条又一条平滑的黑线。

是一张脸的轮廓……

我还要看,赵云菲来了。

“老吴头女儿、嫂子。”我还得去看佟宇,简单交代了几句,赵云菲就心领神会。

12

“佟宇。”这个叫佟宇的男生很瘦弱,总是佝偻着背,把头垂得很低。

可是几次发问,他抬起头时,还是能看出他的嘴角隐隐透着淤青的伤痕。

洗得发白的校服很旧,穿破的地方打了几个补丁,大概是因为手艺实在太差,有些补丁脱线了,半悬空地搭在校服上。

“你的脸怎么了?”

“走路不小心,摔到了。”他眼神闪躲,并不打算和我说实话。

接连的几个问题,他都避开我的眼神,像是打定主意,只用只言片语打发我。

“你和张有来,是什么关系?”

听到张有来的名字,他猛地一怔,却没有作答。

无法,我又重新问了一遍。

这次,他索性别开了头。

他怯懦又谨慎,一字一句都经过斟酌,觉得不应该回答的问题,就会长久地保持沉默。

“两年前,银行的汇款记录显示,他还在寄钱给你家里……”给未成年人做讯问,有一大堆的规矩,眼下他不肯说实话,我的肚子里也积了一堆的火,声音大了几分,“你告诉我,不认识的人,为什么要寄钱给你家里?有钱烧的?”

“听张有来的同事说,放寒暑假的时候,他都会把你从农村接过来住,供你吃住,就是你升高中,也是他找人走后门,把你塞进市区里的高中?”

“他平白无故干嘛对你这么好?就为了尽你父亲和他的部队战友情?”

“狗屁战友情!”佟宇听到父亲二字,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

冲着我露出了一直收着的獠牙。

13

佟宇说,自己的父亲是因为张有来,才会意外身死的。

部队执行任务的时候,危急时刻张有来临阵脱逃了,佟宇的父亲替他顶上,最后却不幸丢了性命。

也是因为这个,张有来被开到了部队。

“凭什么他活得好好的!明明,明明是他欠我们家的!是他欠我的!”

“是他欠你的,所以他就要替你顶杀人的血债吗?”

佟宇一瞬的震惊,随后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8月7号前后,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你和死掉的女业主是怎么认识的,有什么过节?你去她家是为了做什么?我换句话问,”我停在他面前,他的手缩在袖子里,却看得出是在发抖,“你为什么要杀她?”

坐在一边的佟宇的老师捂住了嘴,满眼都写着惊愕和难以置信。

长久的静默,仿佛连落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突然,尖利的笑撕破了寂静,“哈、哈哈哈——”

“警官,你有证据吗?”

阴翳的眼神如同鹰隼逼视着我。

14

我没有证据。

案发时间过去半个月,加上张有来多次重返现场,线索和证据早就被他破坏得一干二净。

监控被清空,走访也没有收获,就连那只从地里刨出来的断手,都被碾压成腐浆,除了死者的DNA提取不到任何有效信息。

死者的遗体早就被火化,赵云菲从照片入手对伤口的分析,也只能证明凶手的身高特点,拿不出指向性的有力证据证明,人就是佟宇杀的。

根据条文规定,传唤拘传未成年人不得超过十二小时,如果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人就是佟宇杀的,十二小时后,我就得老老实实放人。

佟宇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这次无论我再如何用张有来激怒他,他都不打算再作答。

看得出来,佟宇很讨厌张有来,甚至到了憎恶的地步,他将父亲的死全部归结在张有来身上,而张有来,好像也是出于同样的认知,选择袒护佟宇。

眼下,好像除了让张有来主动翻供,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定佟宇的罪。

可是同事已经给张有来做了一整天的思想工作,硬话软话都说了个遍,这孙子就像听不见似的。

“小赵,我刚从会客厅那头过来,吴嫂好像快要走了。”

15

我原来是想去送送老吴他老婆,没成想到了会客厅,就吴致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她不再重复那句‘黑色的眼睛’,手上沾满了素描时黑笔的墨迹,时间长了已经干了,可她好像浑然不觉。

只是盯着笔记本上的肖像出神。

我走近,看清了她画的那张脸。

竟然是佟宇。

不再是画室那个打扫卫生的男生,换成佟宇的眼睛被全部涂上了黑色。

“小宁,你为什么只画他?”

佟宇来了之后,在办公室里呆了不过区区五分钟,办公室里人这么多,小宁竟然精准无误地画下了佟宇的长相。

我前后翻了一下笔记本,只有这一页有内容,意思就是,她只画下了佟宇的脸。

“只有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小宁用指尖,反复摩挲着肖像的眼睛。

可是我仔仔细细打量过佟宇,有一点我可以笃定。

他的眼睛分明是浅棕色的,根本不是黑色的。

16

“他在找。”小宁撸起衬衫的袖子,握住自己的中臂,一遍又一遍来回摩挲。

“他很想要……”小宁偏着头,因为自闭症的缘故,说话时神情有轻微的不自然。

“在找?很想要?你说谁?佟宇吗?”

我察觉出小宁想告诉我什么,意识到这可能有关于佟宇,我急匆匆回办公室拿了佟宇抢劫杀人案的现场拍摄照片。

再回到会客室的时候,吴嫂已经回来了。

看到我拿着案件相关的资料,她本就神伤的脸,越发阴沉。

“小赵,我的态度,你一直是知道的。”

吴嫂不喜欢老吴头搞刑侦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闹着让老吴主动申请换到后勤去。

老吴头在私下千叮咛万嘱咐和我们通气儿,让我们无论查什么案子,都不要和吴嫂细说。

如今我拿着案子相关的东西来找小宁,算是一脚踩在她逆鳞上了。

“你也知道小宁的情况特殊,我和老吴不指望她啥,她喜欢画画,我和老吴愿意供着她在家画画,能不能成名,都不要紧。”她把小宁揽到怀里,像母鸡牢牢地庇护着鸡崽儿,“可是,这些事情……我不想说太难听的话,但你要再这样,以后就别往来了。”

“嫂子,我没有那个意思……”

17

好在赵云菲没多久就过来安抚吴嫂,这才让离开时的吴嫂,脸色和缓了些。

“赵云墨,你有病吧?”赵云菲独自回来时,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那老吴家的孩子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故意拿这些东西来吓唬她……”

吓唬她……

我哪儿有这个闲工夫?

“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光凭一张照片就看出案子有问题的小姑娘……”我从一沓照片里取出独独的那一张残肢照片。

“你的意思是……”

“老吴头他女儿,可不简单。”

取证距离案发过了很久,血肉横飞的斑痕早已干涸,有些被张有来清理过,有些则残留在地板上,去也去除不掉。

女人的短袖下,只剩光秃秃的半截中臂,残端的血肉已经腐黑,能看到其中森森的白骨。

“他在找……”

“他很想要。”

如果吴致宁在说的那个‘他’就是佟宇,那么他在找什么呢?

他很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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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夜深。

审讯佟宇还是没有进展,刑侦支队里的几位同事都已经累得打哈欠。

刚想出去透口气,值班的大爷一路小跑进来。

“小赵,你快去看看,门口那个白天来过的小姑娘,手上全是血……”

我疯了似的奔出去。

飘散的发,穿反的运动鞋,吴致宁提着一个揉得很皱的塑料袋,看不清楚里头是什么东西,

她孤独地立在夜风中,歪斜的影子好像也要被浓重的夜一道吞没。

“你疯了?!大晚上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

我走近,才看到她手腕上还有没来得及擦拭掉的血迹,触目惊心。

风没有停,她深色的眸倒影着孤寂,此刻凝望着我,像是酝酿了话,要说给我听。

我蹲下身子,怀里被塞进了一个塑料袋。

吴致宁冷冷说道,“你得给他看。”

我心里犯嘀咕,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看清了袋子里的东西。

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那是一堆被敲碎的骨头,碾碎的血肉混合物,不知道加了什么液体,透着酸腐的气息。

我把吴致宁拉进支队办公楼里。

“吴致宁!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鞋子穿反,吴致宁一个踉跄,我又累又气,可偏生对着这样的孩子,又说不了一句重话。

只好蹲下身,给她把鞋子调个个儿。

我起身时,吴致宁又拿起了桌上摆着的那张残肢的照片,手指指向地板上其中的一滩很明显有被刻意擦拭过,却没有擦拭掉的血痕。

张有来试图清理过,可大概就因为他不是第一作案人,重回现场隔了几天,被害人的血渗透进地板夹缝里,导致清理起来更加困难。

等等……

不太对劲。

这样的血痕,根本不像是砍肢时喷溅的血水留下的,看位置,也不像是腹腔那一刀导致的出血……

更像是一定量的血肉血水长时间堆积才会形成的痕迹……

19

我调出电脑里的原图放大看,尽管血肉被张有来尽数清理过,可现场其实至少还有两处这样的血痕。

我把这张照片放大了数十倍,残肢截面不齐,看得出来砍手的这个人,力气不太够,连续砍了好几刀,才把半只小臂从中臂的位置截断下来。

砍肢,血应该呈喷散星点状,不会留下这种痕迹,即便是就地砍肢,血肉堆在地板上,那也应该只有一处这样的大面积血痕,可是很明显,凶手将自己想要的那段手分离后,还做了别的事情。

“他真的很喜欢。”吴致宁淡淡说道。

他真的很喜欢……

很喜欢……

手?

对!

佟宇当然很喜欢这只手!

如果不是因为很喜欢这只手,他怎么会对自己砍下的这一部分的截面,进行二次加工。

这第二摊血痕,甚至第三摊血痕……

不是为了砍肢,不是为了截断。

是为了加工。

他想要的……

是一只完美的手。

20

“不能扔掉。”

“找不到的话,他会发疯的。”

21

我重新回到审讯室的时候,从垃圾桶里封装了一些吴致宁带来的血骨头,装进密封的证物袋里。

“死者的手,你认识吧?”

在听到我手里拿着的东西,就是受害者的‘手’的时候,佟宇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起来,“不可能!”

“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都碾得稀碎了。”我装作波澜不惊地说道,“好多都腐烂了,DNA匹配上是死者的断肢后,就取了这一点留存,当做证物。”

佟宇面如死灰,一再否认,“不可能。”

“不信算了,小刘,拿回去封存吧。”我正要递出去,突然察觉到身后,佟宇的眼神像是黏在这个袋子上一般,突然又把手缩了回来。

“案子都结了,要不还是直接销毁吧。”

“不……不!”佟宇求着我把证物给他看,我不依,他便同我拉扯,几个回合,见我真要把血骨头丢了,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倒真被吴致宁说对了,不给他,真要发疯了。

眼神里只剩下了卑微的哀求,让我想到了缉毒大队里看到的毒瘾贩子,毒瘾发作时,让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愿意。

“求、求求你……”佟宇蜷缩在地上,小小的一团,心理防线已然崩溃,“我什么都说……”

“还给我,求求你把它还给我……”

22

佟宇的老家在乡下。

父亲当兵,在佟宇没记事前就离开了,很少回来,即便回来,也是住上短暂的几天就走,比起父亲这个称谓,佟宇觉得,这个男人更像是个陌生的访客,来了,会带一些好吃的回来,走了,会惹得母亲不舍地哭一番。

有一度,他甚至不想让父亲回来,即便知道父亲回来的那些日子,母亲会很开心,可是比起那些短暂的日子,他更无法忍受父亲离开后,母亲长久的神伤和愁苦。

在他的世界里,一直都只有母亲。

母亲替他遮风挡雨,灯下缝衣,为他洗衣做饭,哄他酣然入睡。

他无法言说他有多眷恋母亲,特别是那双牵着他,走过风雨的手。

他刚上六年级那年,部队突然传来了父亲的死讯。

父亲和自己一向聚少离多,听到父亲死了,佟宇其实没什么太多的感触。

直到他看到以泪洗面,一蹶不振的母亲……

他突然憎恶起死去的父亲,憎恶他的无能让母亲伤心,他也憎恶张有来,是张有来夺走了母亲的笑容……

可是一切都还好。

至少母亲还在身边。

时间会扶平母亲的伤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23

“我原来以为母亲一直和张有来书信来往,是因为张有来给我们家寄钱,她应付一下而已。”

可一直到佟宇初二那年,佟宇的母亲突然对他说,她想让张有来当他的后爸。

佟宇气急了,从小到大都十分听话孝顺的孩子,第一次和母亲反抗,责骂母亲是不是把他当成包袱,拿上刀就要把进门的张有来轰出去。

佟宇的抗争最后取得了胜利。

母亲绝口不提再要嫁给张有来的事情,为了彻底断绝来往,回绝了张有来再给他们家寄钱的好意。

这也就是为什么,张有来两年前,又断了给佟家寄钱的原因。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钱花完了,佟宇的母亲为了补贴家用,上山帮人做活计,结果被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

母亲死了,佟宇整个人都消沉了下来,没有人管,没有人问。

直到张有来上门,把他领了去。

可他恨张有来,如果不是他,父亲就不会死!

如果不是他刻意接近,母亲也根本不会选择背弃他!

或许……或许现在母亲也不会死!

所有的一切,都是张有来造成的!

“最恨的时候,我甚至都想好要怎么杀了那姓张的……”看似瘦削文弱的少年,眼里迸出孤原野狼似的光,“杀了他,我再去自杀。”

可是后来,陈梅出现了。

那女人,皮肤白净,总是笑着,春风化雨。

那天刚好雨下得很大,佟宇和张有来吵了一架,随便套了件外套离家出走了。

走到小区附近下了大雨。

一顶红伞落在他的头顶上,陈梅躲在伞下,笑着看着他。

他原本不想跟她去的。

可女人绵软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时,他突然不想甩开了。

母亲死去的一年半里,再没有一双手,比这一双手更温暖了。

24

陈梅很好。

独居,和母亲年纪相仿,又刚好住在张有来看管的小区里,为了能多见陈梅,佟宇破天荒地同意张有来,让他搬来市里高中读书的决定。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有更多时间见到陈梅。

寒暑假也好,放假也好,只要有空,他都会来张有来这儿。

不是为了张有来,而是为了陈梅。

陈梅会像妈妈一样给佟宇做好吃的,会像妈妈一样给他缝衣服,还会像妈妈一样摸他的头。

为了陈梅,他甚至放下了埋藏在心里的仇恨种子,听她的话,开始和张有来和平共处。

“可是,有一天……她说,她也要走了。”

移居国外。

“她说,国内已经没有什么她好牵挂的人了,她就只和我道个别。”佟宇的泪痕仍然停在脸上,“那天,我也像今天这样跪在地上,一遍一遍求她,求她不要走。”

“可是她说都订好了,机票啊,住宅啊,都订好了。”

“要离开我啊。”佟宇微微仰着头,眼里布满阴翳,“那就去死吧。”

25

佟宇承认了杀害陈梅,也交代了张有来替他顶罪的始末。

“回去后,我把手泡在装满福尔马林溶液的罐头里保存,藏在衣柜里。”佟宇的声音极为低沉,“结果,被姓张的发现了,狠狠揍了我一顿。”

“他把我赶去学校,叫我别回来——”

“我想拿走手,他不让。”瘦弱的佟宇并不是张有来的对手,更何况杀了人,佟宇的心里不安定,知道张有来是要助他脱罪,佟宇还是选择离开了。

佟宇将手保存得很好,杀人案时隔这么久,看到状态这么好的残肢,警察难免会生疑,所以,张有来选择了碾碎残肢,埋葬在地下,消除佟宇留下的罪证。

为了掩人耳目,张有来故意演出蹩脚的戏码,让监控拍到,故意拿着死者的钻戒去典当……

因为,他根本不寄希望于脱罪。

他,本来就是来顶罪的。

26

交代完一切,佟宇像松了一口气。

“把骨头给我。”

我问他,“你要来有什么用?”

“我舍不得。”佟宇可以丧心病狂地杀了陈梅,却舍不得失去那双温暖的手带给他的记忆。

“陈梅替你打过伞,摸过你的头,帮你缝过衣服,那你就舍得杀她?”

“不怪我!”佟宇咆哮大怒,“是她先要离开我的!母亲离开我,现在连她也要背叛我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她们一个接一个都要离开我……”

“可怜陈梅糊涂心善,竟然把你这样没有心肝的狼崽子,当成个人看。”

我起步要走。

“骨头!”佟宇要扑上来抢,被一旁的同事拦住了,“你答应会给我!”

我再也没有好脾气。

“陈梅的手,早就跟着遗体一道火化了。这

一瞬,佟宇脸色煞白,几乎就要瘫坐下去。

“爱你的母亲,对你好的陈梅,还有甘心情愿为你顶罪的张有来,你真的有在乎过他们吗?”

惨白的唇翕动,眼里焚烧的怒意遏制不住,佟宇的口中不停发出难听的呜咽,显然已经听不进去我说的任何话。

“你从没有在乎过,从头到尾,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我缓缓蹲下身,附在他的耳边,“所以,你这样的人,也活该没有人在乎。”

“被抛弃被憎恶,都是咎由自取。”

关上门的那刻,佟宇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眼底一片猩红。

27

案件审理得差不多,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我回办公室的时候,已是深夜。

吴致宁蜷缩在支开的躺椅上,已然累得睡下了。

也许,连吴嫂都没有发现,吴致宁身上有超出寻常人的敏锐洞察力,如果不是因为自闭症导致的交流障碍……

她或许能成为最优秀的刑警。

“你也知道小宁的情况特殊,我和老吴不指望她啥,她喜欢画画,我和老吴愿意供着她在家画画,能不能成名,都不要紧。”

虽然可惜,但也许,这样的安排对吴致宁来说,才是最好的。

尽管我仍然没有搞懂,小宁口中所说的‘黑色的眼睛’指的到底是什么,但似乎,也没有什么较真的必要了。

或许,她本就能比一般人,看到更多的东西吧。

我刚替她盖好被子,一直放在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两下。

28

吴致宁被震动声突然惊醒。

圆圆的眼睛,盯着我看。

29

城西废旧工厂。

赵云菲接到电话之后,几乎和我同时赶到。

废旧工厂四周已经拉起警戒线,警笛声鼎沸,同这座安平的城市,格格不入。

老吴头。

总是笑得满脸褶子的老吴头。

被悬挂绞死在废旧工厂的横梁上,两条腿就那样空落落地荡在半空中。

吴致宁煞白着脸,一把挣脱赵云菲的环抱,冲着吊死的老吴疯跑过去!
“小宁!小宁!”

我一把把人拉了回来,不顾剧烈的挣脱,牢牢护在怀里。

“赵云菲!”

我再叫赵云菲过来帮忙,赵云菲不走现场,早被吓得六神无主。

突然,一滴泪落到了我的手背上。

一直情绪失控的小宁突然停止了挣扎,眼里染上泼墨般浓重的黑。

“眼睛……”她缓缓地往前走了几步,随后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到了地上。

“眼睛。”

我死死地抿着唇。

30

悬着的老吴,被人剜去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