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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好人与坏人都是坏规则的棋子,他们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规则让他们或支持或屏蔽谁,他们只能那么做,未必真正思考过王学的政治主张是对还是错。王阳明本人也参与了这个规则,他迎合嘉靖皇帝,对忠臣杨廷和下手。在那个逼仄的空间中,只看有用还是没用,没人考虑是否正确。太多变革的机会被那个黑洞般的规则吞噬了,每个人都觉得正在做正确的事、只能这么做的事,结果就一步步走到局面无法换回的地步。

作者 | 唐山

全文共 7969 字,阅读大约需要 20 分钟

明朝商业繁荣,并不亚于宋朝。图为明代画家仇英《清明上河图》局部,描绘了当时苏州市井的繁华。

“今天我国作为东邦新兴的一大雄国,处于必须完成自己任务的位置。然随着世间事物日趋轻便,一国风气逐渐卑下。随着文物日益进步,一国风俗日陷轻浮。随着机关逐渐完整,一国士气逐渐萎靡。……吾人在今日研究阳明学,不外乎为了心学修养,人才陶冶,但吾人发刊的本怀,却在于让天下的人们知道自己的本然任务,革新一代风纪,以裨益国家。”

1896年7月5日,日本东京创办了一本大众通俗杂志,即《阳明学》。在《发刊词》中,吉本襄这样写道。(本文多处引用学者邓红《何谓“日本阳明学”》一文中的观点,不再一一标注)

“阳明学”是典型的日式中文,恐怕吉本襄等人也没想到,它后来竟会在中国风行。但日本人生造出来的“阳明学”只是假借了王阳明的名头,与真实的王阳明毫无关联。在“阳明学”的伪装下,几大谬误至今横行:

首先,“阳明学是明治维新的原动力”。“阳明学”一词是1896年才出现的,而明治维新成功于1867年,直到1893年,德富苏峰在《吉田松阴》一书中,才将明治维新的“原动力”归结为“国民精神”和“民族主义”,后高濑武次郎又把它附会到王阳明身上。

其次,将中国排除在外。高濑武次郎认为阳明学分两种,一是事业性的,一是枯禅性的,日本取前者,中国取后者,所以一兴一衰。

其三,与朱熹学说对立起来。提出“三百年间以来朱子学成为官府的教育主义。是故阳明学一开始便受到官府的猜疑,宽政以后更受压抑”的怪论,但事实上,朱熹与王阳明之间差异并没想象的那么大。

其四,篡改其目标。把王阳明思想当成抵抗现代化的工具,通过虚构出一个“日本精神”,来对抗世界潮流。现代社会是世俗社会,天皇、首相等不再是道德权威,也不再承担价值的最终解释权,各方只需依照社会契约,各担其责、各享其利即可。可总有人只想收割现代国民的红利,拒绝承担现代国民的责任,所以创造一个身份,使人们安心于被剥夺,竟把歪脑筋动到了王阳明头上。

王阳明并非启蒙思想家,不太理解现代文明,希望他为现代社会提供解决方案,实属缘木求鱼。当年日本学者把他架起来,是为了骗人和求利。遗憾的是,谎话编得太圆,让许多国人至今上当,或捧杀,或歪曲,或发明,或篡改……王阳明陡然成了职场达人、励志先锋、金句作家和鸡汤宗师。

从这个意义上说,焦堃先生的《阳明心学与明代内阁政治》和李庆先生的《王阳明传:十五、十六世纪中国政治史、思想史的聚焦点》两书堪称祛魅佳作。

▌王阳明是政治家,而非哲学家

在民科眼中,王阳明是哲学家、思想家,其实这类标签是现代人加在王阳明头上的,王阳明从没想过成为哲学家,当时也没有哲学这一概念,在王阳明那个时代,士大夫关注的是政学合一,追求政治成功才是“天理”。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确有特色,但都谈不上是严谨的哲学,而是典型的演绎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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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心学与明代内阁政治》

焦堃 著

中华书局2021年10月版

演绎逻辑的问题在于无法实证,只要能逻辑自洽,便难驳倒,其结果是:其一,创造了大量无用的知识;其二,即使错了,也难以发现。

随着现代实验手段的出现,人们越来越意识到:真理来自客观经验,而不是脑洞。而学理性的、思辨性的哲学,绝非王阳明所长。

王阳明真正关心的是事功,他更想当政治家,而非哲学家。换言之,心学只是王阳明用来解释的装饰品,他自己也未必真的看重它的价值,那些不过是为他所在的时代求解决方案,很少涉及后人。

《王阳明传:十五、十六世纪中国政治史、思想史的聚焦点》

李庆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12月版

那么,王阳明时代的真问题是什么?主要有两点:

其一是随着商品经济发展,当初的“户贴制度”和“黄册制度”已不符合时代需要。

“户贴制度”按职业将人分成军户、民户、匠户三种。民户中包括儒户、医户等,军户包括校尉、力士、弓兵、铺兵等,匠户分工匠户、厨役户、裁缝户等。朱元璋命令严查户口,发现不合户帖记录者,便发配边戍,见隐匿不报者,直接斩杀。

“黄册制度”则是人口登记制度,每户详列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等,10年一造。

这两个制度虽有利于地方治安,却限制了土地、人口、资金的自由流动,使农民又成了农奴。到王阳明时,大量人口出逃,军户严重缺员,地方税收亦受损。能流动的人跑了,留在原地的农民只好承担更多的税,地方趁机勒索,杂征多于正赋,民众负担畸重。王阳明此时已有“一条鞭法”的雏形构思,建议徭役折钱,税地不税人,将所有杂征转化为单一税种,便于中央政府监控,百姓负担亦减。

日本著名学者荻生茂博指出:“为了批判政府的表皮式的欧化政策而由德富苏峰、三宅雪岭、陆羯南等人倡导的作为‘国民道德’的阳明学,和那个前近代阳明学完全两码事,是所谓旧瓶装新酒的近代思想。”

其二是对“翰林—内阁体制”不满,主张断断休休。

设计“一条鞭法”并不难,难的是为何长期没人提出来,长期不受重视。王阳明发现,明代政治正走向板结,虽宰相已废,但有内阁,内阁中的首辅相当于过去的宰相,足以独断。

朱元璋废相权,本为提升六部权力,强化“六部本位”,以发挥专业性。可到王阳明时,六部又成内阁的奴才。因内阁成员、六部尚书多出自翰林院,特别是六部中最重要的吏部、礼部,吏部的“紧要衙门”中必有一人出身翰林,礼部尚书、侍郎例由翰林垄断。明朝重科举,座师地位极高,首辅门生、故吏满天下,形成了独特的政坛生态环境。

当时有“大臣非翰林出身者,不许入内阁”的惯例,而翰林官员都是“进士第一甲及庶吉士,原系内阁取中教养之人,为其门生者”。阁臣隐退后,会从自己在翰林院的弟子中提拔后任,使阁臣之位“自相传授”。

王阳明对此也无太多办法,只能诉诸个人素质。他希望首辅能有“断断休休”的精神,即充分容纳不同意见,主动邀政敌入阁,尽可能将事权交还给六部,以维持快乐、和谐的局面。这种用道德规训替代解决方案的怪招,上千年未曾成功,王阳明却以为找到了独门解药,这决定了王派后来的政治命运。

▌被夸大的“龙场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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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绘画中的紫禁城。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是状元,王阳明却几次失败后,28岁才科举成功,因科名低(二甲第七名),未能进入翰林院,而是在工部任职。

明人陆荣在《菽园杂记》中借别人口说:“(明洪武时)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二三耳。其时士大夫无负国家,国家负天下士大夫多矣。”

可到明英宗后,局面又变成“近来圣恩宽大,法网疏阔。秀才做官,饮食衣服舆马宫室子女妻妾,多少好受用?干得几许好事来?到头全无一些罪过。今日国家无负士大夫,天下士大夫有负国家多矣”。

士风败坏,也体现在这样的个案中:

先师柴后愚公,阳明先生弟子也。尝言先生疏救戴给事时,尚书公方宦京城。章既上,侍食于尚书公。公觉其色有异,知必言事,虑祸及己,逐出之。方及门,刘刘瑾已令锦衣官校捕去矣。

意思是正德初年,王阳明父子同朝为官,王阳明上疏反对大太监刘瑾后,与父亲王华共餐,王华得知王阳明所为,为避免自己受牵连,竟当场将王阳明从家中逐出。可见当时士大夫已无胆量、无原则、无操守到怎样的程度。

王阳明反对太监刘瑾,是李东阳发动的一次集体行动。

李东阳入阁相18年,赞者称他温和,弹者称他软弱,从政之余,他还是当时文坛领袖,《明史》中称:“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

李东阳是明代中期名臣,人称“天资英迈,读书一目数十行下,辄成诵不忘。少入翰林,即负文学重名”,书法、诗歌、文章等均领袖当时,王阳明曾拜在他的门下。王阳明第二次科举失败时,李东阳曾安慰他说:“汝今岁不第,来科必为状元,试作《来科状元赋》。”

在李东阳门下,还有李梦阳、杨锐、谢铎、潘辰等文学青年,时人称为:“李文正(李东阳死后谥文正)当国时,每日朝罢,则门生群集其家,皆海内名流。其座上常满,殆无虚日谈文论艺,绝口不及势力。”不过,也有人批评说:“数年后东阳柄用,引进一番诗文之徒,必误苍生,尚名矫激,世变将起。”

当时太监刘瑾专权,身边纠结一批太监,号称“八虎”,李东阳便联合多人一起向明武宗弹劾,没想到有人给刘瑾通风报信,先在明武宗面前哭诉。弹劾以李东阳派大败告终,王阳明、李梦阳被打了几十棍,关进锦衣卫监狱。

明武宗问内阁意见,参与行动的刘健、谢迁均力斥刘瑾,事件的主谋李东阳反而默不作声。明武宗大怒,允许刘健、谢迁退休返家,摆宴送别时,李东阳潸然落泪,刘健讽刺说:“你有什么可哭的?当时你只要说一句话,今天就跟我们一起走了。”

甚至有人猜疑,正是李东阳把弹劾消息透露给刘瑾的,弹劾事件后不久,李东阳升为首辅。

王阳明被贬到贵州当龙场驿后,遂有了著名的“龙场悟道”。后人常对“龙场悟道”予以神秘主义解释,以为王阳明突然开悟,获得了大智慧,这其实是用个人粗浅体验做出的歪曲解读。

经验思维会随着信息积累,出现认识上的“飞跃”,其实是对原有材料更好的把握与贯通,在理性精神缺乏时代,人们无法获得理性提升的感受,因而渲染“开悟”的作用,不自觉地将其神化了。

事实上,“龙场悟道”前后,王阳明的哲学没有显著改变,只是在思想宽度上有所拓展——他意识到,明代士大夫沉浸于一腔热血,以气节相邀,目标却并不清晰,常常是出于义愤、被人利用后,才发现于事无补。

王阳明的弟子耿定向曾说:“看阳明那豪杰,往时自负有文章、有气节,可以名世矣。到了龙场,便才晓得都没用了,只此能视能听能言这些子良知,便是一生依靠的灵丹耳。”

所谓“龙场悟道”,不过是完成了从青年到中年之变。

王阳明的弟子耿定向,曾力主王阳明从祀孔子,高拱专权时期,因讽刺高拱遭贬

▌找到了实现政治抱负的路

王阳明强调致良知、知行合一,确有时代进步意义。

首先,把道德解释权由外部转到内部,个体不再需要道德家、精英来给自己行为下判断,只要自己觉得符合良知即可,这就赋权给自我,契合了现代人追求独立判断、价值自由的需要。

其二,“行”与“思”孰为先也是一个标准的现代议题。现代人主张行为思先,先行动再总结,认为“失去行动的欲望”比“失去思考的能力”更可怕,这与古人强调的“三思而后行”截然相反。“三思而后行”预设了一个绝对正确,需道德权威来指点,经过他的同意后才能行动,这样人的主动性、欲望会被渐渐阉割掉。王阳明主张知行合一,虽在逻辑上有未恰处,但多少赋权于“行”,有一定的现代色彩。

对这两点,不应过分解读。与启蒙哲学相比,王阳明思想不够完整,且彼此有矛盾处,很容易被后人改造成“先道德,后行动”,从而取缔了它的进步性。

王阳明提出这些想法,更多是一种话术,一种为争取观众认同的直觉之论。

王阳明的早期弟子基本都是中下层读书人,即各地生员、举人。随着明代经济发展,接受教育的人越来越多。自明代中期起,儒业与举业日渐分家,后者是考试之道,专教学生怎么写好文章、怎么通过科举;前者是修身功夫,考试不考,家长不愿子弟在这上面耽误时间,各书院也不敢要求。在日渐激烈的竞争面前,学生们普遍对学业、对未来、对人生感到迷茫。

王阳明曾科举成功,有举业经验,被发配到龙场驿后,贵州教育整体落后,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不单独开科场,考生须去别省乡试,王阳明反而成了当地的举业名师。他一边给学生办考前班,一边传授儒业,引起家长们担忧,王阳明则说:学习儒业不仅不影响科举,反而有帮助。

为了把儒业内容简单化,不占学生太多时间,不设太高难度,则心学几乎是唯一之道。只要致良知,那么不读书、不背经典、不做修身功夫,也能速成。其实这里仍有问题——不同文化背景下,每个人对良知的理解都不一样,那么哪个才是真良知呢?

明朝画家仇英笔下的《清明上河图》(局部),呈现了明朝中期商品经济发达的程度。

好在当时还未迈入现代化,社会缺乏足够的多元性,定义模糊之下,人们误以为彼此相信的良知是一回事。随着社会发展,彼此理解良知的差异化就出现了,王阳明大而化之的方案就会失效。

明代末年知识人极端自负、党同伐异,一言不合,立刻无所不用其极,这种任性、偏执,与王学的推波助澜不无关系。士大夫或“绝无一用于天下”,或彼此意气用事、无法合作,最终导致“天崩地解”。

然而,在王阳明时代,王学却是最大公约数,得到中下层知识分子们的普遍认同。

一方面,他们也需要道德实践,可现实没提供相应场景,每天除了考试就是背书,无法与更广阔的社会接触,心学则将日常生活加上道德注释,是一个低配的满足方案

另一方面,心学给了他们一个饭碗。王学弟子向上不成,多转向民间讲学,将此视为救世手段,有了王阳明这一品牌,不难得到一份体面、能吃饱饭、有存在感的工作,而王学也收获了病毒式传播之利。

经此梳理,可知王阳明走的是“曲线参政”法——无法说服中上层知识人,就在中下层知识人身上用力,即“觉士行道”,激起影响后,再进一步把持政局。

▌弟子上台独断专行

王阳明几乎成功。

明武宗暴亡后,因无嗣,在权臣杨廷和主持下,从地方藩王中挑选了朱厚熜当皇帝,即嘉靖皇帝。杨廷和与明武宗的母亲张皇后串通,想把持大权,所以提出“大礼议”的问题——朱厚熜必须认明孝宗(明武宗父亲)和张皇后为母,称自己的亲生父母为叔叔、婶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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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臣杨廷和,因“大礼议”,被嘉靖皇帝降敕:“为罪之魁,以定策国老自居,门生天子视朕。”,被削职为民。死后谥文忠。

明武宗死后,张皇后曾想将懿旨改称圣旨,被群臣力劝乃止,透露出她的政治野心。如果朱厚熜同意,按照规定,政令皆出张皇后,杨廷和也能继续专权。

朱厚熜看出了其中的陷阱,拒绝接受,此时海内学者皆同意杨廷和的观点,甚至也有王阳明的弟子表示赞同,但远在中枢之外的王阳明却一眼看出关键,遥控弟子集体反对“大礼议”,给困境中的朱厚熜送去支持。

一方面,王阳明与杨廷和不睦。王阳明与当时的兵部尚书王琼交厚,而王琼与杨廷和矛盾颇深。平定宁王朱宸濠之乱时,王阳明遇事只通报王琼,不通报首辅杨廷和,这符合王阳明反对内阁专权、重用六部的一贯想法,引起杨廷和的猜忌。杨廷和原本与宁王关系密切,王阳明取胜后,杨廷和“将记功册改造,务为删削”,以致“诸同事有功者,惟吉安守伍文定至大官,当上赏,其他皆名示迁而阴绌之,废斥无存者”。甚至王阳明本人因功封为新建伯,却“铁券未领,禄米未颁”。王阳明给自己的下属请功,敕下却称“辅臣阻之,潜讽科道建言,以为朝廷新政,武宗国丧,资费浩繁,不宜行宴赏之事”。

嘉靖皇帝执政46年,早期较有作为,后期专任严嵩父子,被海瑞指责为“忽智忽愚”“忽功忽罪”。

另一方面,王阳明深知给皇帝“雪中送炭”的价值。最早上疏反对“大礼议”的,是方献夫、席书、霍韬、黄绾等阳明弟子,还有靠近王阳明一派的张璁。张璁入阁后,开始挑战传统的“翰林—内阁体制”,他表示:“凡阁中一应事务,不问国家利害,不行虚心公议,但以首者一人所主,余唯唯无敢可否。一有言者,辄阴挤而斥之矣。”

张璁入阁后,厉行改革,包括扩大翰林院选材标准,但成为首辅后,他也开始独断专行,甚至比杨廷和还过分,王阳明派内部出现了纷争。时人称张璁:“一心奉公,慷慨任事,不避嫌怨。果于自用,休休之量,是其所短。”

王阳明没在内阁工作过,不知道其中暗礁林立,稍有不慎就会出局。想做事,只能搞独裁,王阳明的断断休休的道德设想根本行不通。好在王阳明派中的桂萼、霍韬等推出了一系列土地改革策略,被视为明代“一条鞭”法的先声,其实,此前霍韬在广东时已试推行“一条鞭”法,取得不错效果。

然而,“一条鞭”法并没最终推行,随着张璁被排斥出中枢,嘉靖皇帝开始对王阳明派产生怀疑。《万历野获编》称嘉靖皇帝:“世宗所任用者,皆锐意功名之士,而高自标榜、互树声援者,即疑其人主争衡。”

阳明后学霍韬是最早试行“一条鞭”法的官员。

嘉靖皇帝天资聪慧,最不愿承认别人强于自己,随着王阳明的名声提升,他特意下谕说:“王守仁窃负儒名,实无方正之学。至于江西之事(指平定宁王之乱),彼甚不忠,观其胜负以为背向。彼见我皇兄亲征,知宸濠必为所擒,故乃同文定举事。实文定当功之首,但守仁官在上耳。”

随着王阳明的弟子薛侃被卷入张璁遭弹劾案,一度“京师讳言学”,阳明后学大受打击。到夏言当首辅时,将阳明后学弟子王畿贬斥,“一时诸儒,不许其名王氏学”。好在严嵩上位后,王学地位略有转圜,严嵩工书法,与当时文学集团多有往来,与王阳明、湛若水有旧交。

自张璁去世后,明代的“翰林—内阁体制”复活,王学弟子与严嵩往来程度不深,严嵩倒台后,徐阶上位,王学后人发展至最高峰,一度有望推行“一条鞭”法,可张居正上位后,王学遭遇灭顶之灾。张居正改革的基础就是翰林—内阁体制,主张断断休休者,一律被清出政坛。

张居正后,王学在政治上已凋零,再加上东林党的打击,渐至无闻。

▌最终没逃过集体出局

可见,所谓王学是历史的、具体的,它更多在针对时弊,而非空洞的大道理。明代“一条鞭”法最终施行后,大大推动了时代进步,只是此时王学已远离政坛,如果能更早推行,结果也许更好。

在王学的宦海浮沉中,有一个现象特别值得关注:有操守的好人,如张居正、夏言、东林党等上位,反而全力消灭王学,一些没原则的坏人,如严嵩等,反而支持王学。

那么,究竟谁对谁错?

其实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好人与坏人都是坏规则的棋子,他们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规则让他们或支持或屏蔽谁,他们只能那么做,未必真正思考过王学的政治主张是对还是错。王阳明本人也参与了这个规则,他迎合嘉靖皇帝,对忠臣杨廷和下手。在那个逼仄的空间中,只看有用还是没用,没人考虑是否正确。

太多变革的机会被那个黑洞般的规则吞噬了,每个人都觉得正在做正确的事、只能这么做的事,结果就一步步走到局面无法换回的地步。

从历史看,王学对发动中下层知识分子产生过一定作用,但王阳明依然主张用道德替代法律,这只适合熟人社会,无法匹配现代的、陌生人的社会需要。如果人人以单次博弈为主,“致良知”很可能变成戾气丛生,人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用恶骂捍卫自己的错觉——这不利于现代人格的形成。

事实上,日本“阳明学”是盗用中国王阳明的名义,目的是发动一场社会运动。日本“阳明学”中包含了大量刻意的误读、歪曲,以“对内涵养日本国民精神、高扬日本国民道义,对外护持国体发扬国威”,其实是为后来走向军国主义提供宣传武器,今天中国读者对此应有所辨析。

孙中山先生曾受此误导,但1917年发表《建国方略之一孙文学说》时,他明确写道:

或曰:“日本维新之业,全得阳明学说之功,而东邦人士咸信为然,故推尊阳明极为隆重。”不知日本维新之前,犹是封建时代,其俗去古未远,朝气尚存;忽遇外患凭凌,幕府无措,有志之士激于义愤,于是倡尊王攘夷之说以鼓动国人。是犹义和团之倡扶清灭洋,同一步调也。……日本之维新,皆成于行之而不知其道者,与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实风马牛之不相及也。

王阳明是值得尊重的前贤,但他的东西基本已不适合当下,其中看上去似乎合用的东西,许多是今天人的误会。

参考资料:

《何谓“日本阳明学”》,作者邓红,《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第153页—1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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