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 Infamous

一个常识,迪士尼的动画片不会,也不能是恐怖片。但是,这并不妨碍它变得或显得恐怖。

恐怖的观感,可以来自于古早时期那些堪称半截「童年阴影」的场景,比如《白雪公主》昏黑森林中的仓皇逃亡,《小美人鱼》里乌苏拉的诡异现身,《狮子王》中刀疤的狰狞反目……这些跟场域、角色相关的暗黑记忆,大多直截了当,而且很快就会被象征光明或安全的人事所遮盖。

不过也还是有往深处挖的,像是新作《魔法满屋》,就在心理、社会层面有许多诡奇的流连与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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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电影,当然也贴满了「合家欢」「喜剧」这些必备的标签,但拨开表层的符码,判断它是一部非合家欢的恐怖悲剧,也未尝不可。

马利加家族的发迹,源于一个悲剧。那年刚生养三个小孩的年轻夫妇佩德罗与艾尔玛,与其他同乡一块,被侵略者逐出家园。而当佩德罗牺牲自己,以换求其他人存活的机会时,艾尔玛意外得到了一根魔法蜡烛,让他们可以遁入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不仅如此,蜡烛还给了艾尔玛一座充满魔法屋,即电影原名的所指。这幢拟人化的房子,有点像《美女与野兽》那座被诅咒的城堡,楼梯、地板、闹钟等等,都可以具有生命形式与意识,尽管不是凡人所变。而且,这降临的神迹,自愿沉降到管家与仆人这种低于主子的阶级上。

以艾尔玛为首的家族日益庞大,因为世代可以承继魔法,他们成了守护者与引路人,在本地的地位十分稳固。艾尔玛一直强调能力与责任的对等宗旨,惠民之余,也是一种区别于芸芸众生的宣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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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看那年的侵略,结合《魔法满屋》的哥伦比亚背景,完全可以联想到「殖民」。而在某种程度上,马瑞格家族与当地民众之间,也凸显了权力、武力、知识、资源等方面的不平等,唯一的本质区别是,他们没有以坚定的殖民姿态,去剥夺对方的权益,甚至展开奴役。

但是,为了维系这权重,艾尔玛在获悉魔法屋出现裂纹,烛光渐渐变弱,而他们赖以为生的魔法也在消退时,选择了对内对外的隐瞒与否认。当女主角,即她的外孙女米拉贝在又一场树立威信的盛宴上指出这点时,使用公关手法瞒天过海的她,就成了这则没有反派的故事里绝无仅有的「反派」。

这种设置其实算是新鲜的。毕竟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族中老者就该跟《花木兰》《海洋奇缘》这些故事那样,负责爱、温暖以及包容。实际上,艾尔玛在电影一开始,即米拉贝即将去领用魔法前,她也是这样的。没想到事与愿违,自此这个外孙女就成了需要防范的捣蛋鬼了,而她们之间的对立关系,就转变为故事的核心。

从这里开始,一种经典的「公主」模式出来了。这模式主要有二,其中之一是等待拯救的古典路数,比如《睡美人》《灰姑娘》,另一种则是从《风中奇缘》《花木兰》到《冰雪奇缘》《寻龙传说》,那种愈演愈烈的「反客为主」。米拉贝必须要去反抗与拯救,才能完成「公主」的使命。

但跟其他人要反抗劲敌不同,外婆构不成她起身抗击的明确对象,尽管那些不妥当的作为就摆在面前。

这就注定了她不会像《冰雪奇缘》的艾尔莎那样,尽管大家都在反抗自身的异类属性,但别人拥抱自己后走向了能量与心智的进阶,她还无法迎来那么巨大的蜕变。特别是,她还没有办法看到家庭旧制本质上的没落,即便看到了,也不愿相信没落会是必然的终点。

那么这个本就特意设置得相对普通的姑娘,在反抗什么呢?可以这么说,她起码是在反抗现代人,尤其是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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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满屋》的屋子有着最亮丽、温馨的设定,但要说是某种精神牢笼,也未尝不可。里面的人不只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而是在完美泡影下,成了傀儡,甚至心理问题十分严重的患者。

力大无穷的路易莎成天把重担往肩膀上扛,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隐喻。她没日没夜地助人,不一定是「为乐」,而是担心自己一旦失去了力量,就不再具有价值,哪怕那份期待,已经过于沉重。

她的姐妹伊莎贝拉方方面面都贴合主流的公主审美,虽然被米拉贝吐槽「公主病」,但是甜美造型加上可以变出无尽鲜花的魔法,收获了外界对她「完美」的绝对评价。可偏偏就是这「完美」二字,放大了她无处释放的躁动与刻薄。

有一个场景是她在敌对情绪下创造了一只仙人掌。她惊喜地发现这个不对称,也就是不「完美」的植物,竟也可以是自己的作品。对照着满室公主粉的花卉,这个终于要容纳进异色的人物,实在有着枷锁内的无尽凄凉,不然,她也不会一头栽向指定的婚姻,甚至在为失去而感到难过,或者说,感到应该要去难过。

她们的姨母佩芭,情绪会左右天气,头顶那朵总是需要花费心力去控制的乌云,就像是一冒尖就要被掐掉的坏心情,对应的,是必须时刻绷紧的私人感情。

在不能外露的态势下,她的女儿朵乐虽然有顺风耳,但是一切秘密,总是尽量去独自消化。她的儿子卡米罗可以幻变成任何人物,可是,那也不过是一个个躲避现状的躯壳罢了。

最惨的是艾尔玛的儿子布鲁诺,在族中连名字都不能被谈起,一如伏地魔,然而原因不过是他看到了未来。更可怕的是,他并不是离家出走了,而是经年累月地躲藏在魔法屋的暗角,每天伴着家人的吵闹声响,孤单度日。

在他这里,知识构成了原罪。而整个家族,或者说他们所坐落的这个世外桃源,就有了伊甸园的意味。布鲁诺知悉了未来,掌握了魔法可能衰退的讯息,也因此感受到了羞耻,就像乡民所指摘的那样,找他卜过后得知金鱼明日要死,果然死了,那债就是要背到他身上的。这样的人,注定不能被周遭所容,甚至不能被自己所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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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艾尔玛自己,也是一个PTSD患者。她这些年所做的,不过是把当初感受到的恐惧感和无力感封锁起来,然后通过身份置换,以非暴力的方式站到曾经对立的高位,进而化身为别人恐惧感与无力感的来源。

不难看到,每个人都有严重的心理障碍,而我们这些现实中人,可以轻巧地在他们身上找到经历与情感的投射。《魔法满屋》的可怕,就是昭告天下,我们也一直被困在那个房子里。

无形中,艾尔玛构成了这样一个权力结构:她在顶端,尽管并无魔法,但是开宗立派的长者为尊;其下的儿孙,全都要在她明确的法则与界限内发挥价值,但要是越界,或是声张,打破了所谓平衡,那就是万恶不赦;至于两个女婿以及米拉贝这些没有魔法的人,只能在金字塔底下,成为被布施,甚至被怜悯、被警惕的对象。

所以米拉贝在很长一段时日里,一心想要改变这种现状。不是暴力推翻,而是让自己晋级,脱离底层身份。

于是她决定孑然一身去冒险,查明家中出现裂纹的真相,守护魔法的长生,归根到底,还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准确点说,就是在这个需要完美作秀的体制内的价值。

但很显然,这个价值是很虚的。毕竟同一屋檐下,这些几乎连灵魂都不敢拥有的人物之间,多的是疏离与排斥。可以说,这座魔法屋,是封闭世界里的一个封闭小世界,是一个对「价值」有着畸形标榜的公司、职能部门或者社团,或者就是当今社会的逼真现状。

穿行在现代人精神焦虑范本里的米拉贝试图去迎合,那就成了一种蛊惑的行为了。

但是就跟迪士尼其他动画一样,这噩梦般的现状,都是要打破的。而女主,通常肩负着这个责任。

《魔法满屋》在末尾,有让米拉贝迷迷糊糊地「看清」现状。她试图改变整个家族的观念,让他们看到聆听的价值,互助的意义,以及解放的快乐。

她是要把精神枷锁这只巨龙给屠掉的,但是还没有动刀,她就为意外伤害到龙而黯然神伤了,而更重要的是,当象征着神秘与权力的房子倒塌后,突然之间,反派不再是反派了。

也就是说,米拉贝在竭力消解自己的边缘身份时,陡然就成了主流的中心。艾尔玛把她的思想听了进去,「洗白」成了一个仓皇的动作,而电影开始轻飘飘地推向了迪士尼式和解,什么问题都好,有一个拥抱就行,布鲁诺与艾尔玛之间,就尤其敷衍。

我们当然可以说迪士尼又一次在结局处理得仓促。但是,房子自行重建,如同老一套秩序死灰复燃,哪怕几个角色已经完成了自身思想的启蒙,比如最后合照的不规整,就透露出这种讯息,但是,这座象征旧宗族、旧习俗的房子,依然不会是绝对自由的所在。

可迪士尼是永远不能背叛自身叙事逻辑的,也就是说,无论多大的困扰与仇恨,都要在结尾化解。《魔法满屋》这个迅速拉拢的结局,就有了一种粉饰太平的刻意。

像是童话故事,非要切掉「永远幸福下去」之后的部分,才好构造一种梦幻的美感。为什么迪士尼旗下《旺达幻视》里的旺达,在遭遇精神重创后埋首喜剧堆?道理也在这里。

绝命镇还没有逃出,被控制的人只能笑着流泪。这套尤其被好莱坞买账的恐怖叙述逻辑,被《魔法满屋》演绎得稳稳当当,而米拉贝可能连泪都不会流,这样看,迪士尼这回的画面越漂亮,歌舞越嘹亮,实质就可以越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