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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翻山渡河回家的人,哪个不是世间的可怜人。如果不是为了无比现实的生活,谁会这样不惜命地仓皇自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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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前,长安的大诗人韩愈,被贬往八千里外的潮州。

寒冬腊月天,路经蓝田时,地面上全是皑皑冰雪,连马都不愿再往前走。他望着眼前的秦岭山脉,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心知这一路上一定是凶多吉少,于是写下了人生中最绝望的几句诗: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几句读来,真是令人肝肠寸断。前路漫漫,雪拥冰塞,诗人都已经做好了让别人替自己收尸的准备。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这写的是古人的绝望。但没想到,这样的绝望竟真实发生在了今天的生活里。

最近西安的疫情防控严格,为了逃避管控和隔离,出了几个猛人。其中一个为了回安康的老家,从咸阳机场步行100多公里,深入无人区,8天8夜里横穿了冰天雪地的秦岭主脉,包括无人区。

违背防控管理当然不对,但对他,我心里更多的是悲悯。

这样的寒冬逃亡,是以生命为赌注的。海拔两千多米的山里,零下七八度下着雪,半夜漆黑路滑,沿途没有任何商店旅店。路上有很多惊慌,摔一跤,脚崴一下,迷路,没有吃的,没有保暖,出任何一个小小的意外,命就没了。

在2021年的年末,即将临来新的一年,当很多人在燃放焰火庆祝的时候,谁又能想到在秦岭冰雪覆盖的深山里,还有一个人正在在摸黑地仓皇奔走。

过去韩愈把翻秦岭,当成人生的一道坎、一道鬼门关。面对这样的天险,充满着九死一生的绝望。

其实对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虽相隔一千多年光阴,却是同一种感受和心境。只是,他不是文豪,他说不出来,写不出来。

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如鲠在喉。

都21世纪了,人们用上了最先进的科技产品,但生活有时就在一夜之间,可以把人逼回到像一个古人用最原始的方式去逃亡。

这次“出名”的猛人,还有另外两个。一个在封城当天骑着共享单车,10个小时在漆黑飘雪的湿滑公路上夜行上百里。还有一个在渭河大桥封锁后横渡渭河,被困在河中滩地6小时。

网上有人戏称他们这是“铁人三项赛天团”,也有人嘲笑他们为了躲避防控,为了节省生活的成本和隔离的费用,居然能出此下策。

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我想但凡历经过生活艰难的人,都笑不出来。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翻山渡河回家的人,哪个不是世间的可怜人。如果不是为了无比现实的生活,谁会这样不惜命地仓皇自度。

这阵子,我看到辛弃疾的诗词被很多人引用,“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其中最动人的,是那“可怜”两个字。

那时辛弃疾身在江西,却依然朝西北望着长安,可怜着山那头的百姓,可怜着家国之下,那无数个同胞个体命运的悲苦。

最近我也想起《红楼梦》里,贾母的一句话。一次贾府的人去庙里祈福,王熙凤一进道观,被一个小道士不小心撞到,她破口大骂“bi肏的,胡朝哪里跑!”一个耳光打过去,把那个孩子打翻在地上。就在大家吵着还要打的时候,贾母阻止所有人说:

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慌?

意思是说,这孩子多可怜,不要为难他了,他也是爹娘的心头肉,他娘看到也要疼啊。

看似平常的一句“可怜见的”,道出多少悲悯心。

所谓悲悯,无非说大了,就像辛弃疾一样,用悲天悯人的情怀,关心着千里之外的每一个同胞,关心他们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地方住?说小了,无论是像贾母一样,对近在咫尺的眼前人说一句“可怜见的”,关心他们有没有流泪?有没有恐惧?

最近在江雪的封城日记里,我也看到了这样的悲悯。

之前让我所讶异的是,在这样空前的大疫之下,文坛“陕军”云集的西安,竟没有出一个写日记的文人。好在,终于有了一个江雪,尽管就像柳宗元的《江雪》,在“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原来曾是华商报的首席记者,当年曾因为报道了“延安黄碟事件”而成名,现在已经辞职成为自媒体人。在她那篇《长安十日》里,我看到饱含悲悯的对百姓真实生活的记录,难得的是还有点到为止的反思。

在“可怜无数删”的环境里,也希望它活的更久一些。

就像武汉人民应该感谢方方,西安人民也应该感谢江雪,她履行了一个写作者的天职,不回避苦难,表达了对卑微人群的关注和关怀。

当然,也有人辜负了人们的期盼。自西安封城之后,我和很多人一样,一直期盼着贾平凹老师写点什么。身为陕西省文联主席的贾平凹,他无疑是西安的文人里说话最有权威和分量的人。他也无疑是陕西最有才华的作家之一,在他的作品《古堡》《浮躁》《美穴地》等作品里,也都曾体现出一个优秀作家的特质,尊重现实、尊重生活、心怀悲悯。

前阵子,得知他终于为疫情“发声”了,我兴奋地点进去看,却发现只是一篇短短百来字的小作文。

看到这几行字,我真就感觉有些人到老了,就变成坏人了。还有一个名人和普通人的区别,有时候不是良心的区别,只是有名和没名的区别,仅此而已。

虽然,这短短百来字,展现出他身为作家驾驭文字的娴熟技巧,如满分作文一般工整和滴水不漏,以及有着那个无可挑剔的结尾:

一定会战胜疫情,我们西安人一定会平安康顺。

无论从任何角度,这好像都是无懈可击的一句话。只是可惜,这是从贾老师这样大作家的笔下写出来的。

对于作家来说,面对于人间的苦难,批判更比讴歌重要,揭示民间疾苦,比空喊人定胜天实在。这,难道不是共识吗?

杜甫的伟大,不正在于他写的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而不是高喊“一定会平定安史之乱,我们长安人一定会平安康顺。”

写平民、写苦难、写悲剧,这是作家的天职所在。如今看来,作家像是为某种奖项、某个职位设置的,而唯独不是为苦难设置的。

况且,此次疫情中的生命之重、人世悲欢,怎堪一个“战胜”了得。

君不见,无法及时收治入院治疗,突然心梗去世的父亲。君不见,无法进入医院分娩,坐在气温零下室外,在塑料凳上淌血、最后导致失去8个月大孩子的孕妇。

我已不需要列举任何例子了,置身在这场世界大疫里,这些苦难触手可及。

我有时候想啊,这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就是一句“可怜见的”。

一个人的悲悯,温情,良心,善良,都在这里面了。

一句“可怜见的”看似不起眼,却能够验出一个人的麻木、冷漠、虚伪、装腔作势、名不副实。

甚至有时候,一句“可怜见的”,就是一个人是不是“人”的区别。

最近我还常想起韩愈的另外一句诗,也是关于西安的,写得无比的美好,无比的令人神往: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biangbiang面。傍晚的公园里,夕阳照在人们身上,一群人拉着板胡,吼着秦腔,立在那里闲谈。

曾几何时,西安那爬满青苔的的古城墙下,新柳抽条,如烟飘拂。饭店里,人们呼呼啦啦吃一碗

愿那个吼一声秦腔震天响,喊得那老龙出秦川的西安早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