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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武阳村西的麻子酒馆里,客人比以往更多,男人们上午忙完了活计,都喜欢到这酒馆里打发冷清寂静的下午时光,要上一碗酒,来上一碟煮花生,三五个人凑成一桌,烤着火侃着大山,真是逍遥赛神仙。

家住隔壁的屠夫卢二虎便是这里的常客,他每日午后必到,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喝到日落西山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可自从五天以前,除了上午卖肉,左邻右舍再没见他出过门,这两天就更不用说了,肉摊也不摆了,门也紧闭着,乡邻们要割点肉还得多行几里地去镇上买,十分不便。

男人们在一起说着说着就聊起了卢二虎,一邻居开始说起了他昨晚看见的一件奇事:往日从不信佛,不敬神的卢二虎两口子竟点起了香烛,趴在院里的猪圈前不停地叩拜,嘴里还念念有词。

店主刘麻子嗤笑道:“肯定是那两口子又做了啥亏心事呗,就他那忤逆不孝,虐待老人的行为,都够村长打他五十板子,再赶出村子了?”

“确实。”一说到卢二虎,其他的不论,单就他虐待他爹卢老汉这事儿,就够大家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说起这卢老汉的遭遇,大家都摇头叹息,卢老汉年轻时也算是这武阳村出了名的能干人,除了祖传的杀猪手艺,他还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犁田耕地,样样精通。

可就是这样一个能干人,子嗣却单薄,他十八岁娶妻,二十岁有了第一个儿子,可能是世代杀猪,杀业太重,孩子不到一岁就夭折了,之后连续生的两个孩子也都逃不过夭折的命运,直愁得卢老汉两口子面容憔悴,整天长吁短叹。

直到三十五岁之际,老天爷才又赐给他们一个孩子,这就是卢二虎,对这个金疙瘩,卢老汉夫妻那是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为了让儿子不再走上杀猪这条路,在儿子七岁那年,卢老汉就将他送去了附近大村的学堂,希望能够鲤鱼跃龙门,光耀卢家门楣。

可由于卢老汉的过度宠溺,小小年纪的卢二虎已经成为了武阳村一霸,到了学堂,年迈的老先生哪管得住他,那小子胆子大得敢去拽先生的胡子,烧先生的书,学堂里被他闹得乌烟瘴气,最终被先生赶回了家。

卢老汉无奈,只得将儿子送到更远一些的镇上学堂,结局自然也是一样,没多久,附近的学堂都不愿收卢二虎,没办法,卢老汉只得教起了儿子杀猪的手艺。

别说,这卢二虎虽不喜欢读书,但天生是个干屠夫的料,小时候,只要他爹一杀猪,他就喜欢前前后后围着他爹转悠,现在再得他爹的亲传,杀起猪来干净利索,丝毫不比他爹逊色,再加上方圆几里之内只有他们一家杀猪匠,因此,生意还算不错,比村上大多数人家过得殷实。

等到卢二虎长大,能独当一面了,卢老汉两口子便张罗着给他娶了一房媳妇,本想着儿媳妇进门,老两口便能儿孙绕膝,尽享天伦,谁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娶回来的新媳妇是邻县一个小商贩的女儿,在家当姑娘时便性子泼辣,精于算计,一嫁到卢家,便将卢二虎收拾得服服帖帖。

家里的钱本来一直是卢二虎他妈管着,新媳妇来了后,便时常撺掇卢二虎偷偷地藏钱,有什么好吃的,也是两口子躲在屋里悄悄地吃。

卢二虎他妈虽是个老实妇人,但长久持家也养成了比较要强的性格,见新来的儿媳妇想要夺权,还教唆着儿子起了外心,气得拿着棍棒就要教训儿媳妇。

新娘子心眼子多,知道这事一旦闹开,吃亏的还是自己,遂赶紧跪下认错。

卢老太也不是那刻薄之人,见儿媳妇这样,也就收了手,但这事也让新媳妇记恨上了,心道:老娘在家时,父母都舍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现在岂能被你这老太婆拿捏。

从此,二虎媳妇对婆婆和公公阳奉阴违,算是杠上了,在生活当中,儿媳妇暗中是处处与婆婆作对,卢二虎他妈本来就有哮喘病,日子又过得不顺心,没两年就去世了。

而卢老汉呢,空有一身手艺,却是个闷葫芦,现在老伴走了,独留他一人在这世上熬着,幸好这时的他身体还算强健,家中里里外外还得靠他,所以儿媳妇倒也不敢拿他怎么着。

直到三年前,卢老汉去山里收猪,回来的时候天黑路滑,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这便是他苦难生活的开始。

开始的时候,卢二虎两口子还管着他,请医问药,端茶送水,好吃好喝好待着,药钱虽去了不少,可卢老汉的伤腿老不见好,从此都要拄着拐走路,家里的重活也干不了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儿媳妇的脸色便开始不对劲儿了,说话时不时的夹枪带棒,好吃的不再端上来,两口子躲在厨房将好东西吃完后,能端一碗剩饭在老汉面前就算不错了。

老汉很是憋屈,时常拄着拐杖到老伙计刘麻子的酒馆里呆着,他没钱买酒,只坐在那里听别人聊天,或是遇到哪个熟识的人请他喝上两杯。

可即便是这样,老汉回去也免不了受到儿子的埋怨,说他又老又脏的样子丢了卢家的脸,儿媳则鼻孔朝天,根本懒得看老汉一眼。

后来,儿媳找了个借口,将老汉从卧房赶到猪圈旁边的破棚子里住着,吃饭也是一顿有,一顿没的。

老实了一辈子的卢老汉跟儿子闹,跟儿媳吵,可他哪是二虎媳妇的对手,反而把自己气得没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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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村长那里告状,村长带人质问卢二虎,却被卢二虎挥舞着那明晃晃的杀猪刀吓得退了回去,这家伙横起来刀子可是不认人的。

按律法,这事若是官府管起来,两口子至少会被判个三年,可卢老汉心疼儿子,一听这事闹出去对儿子无益,那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去衙门。

就这样闹了几次,卢老汉的事也没人愿意管了,卢二虎又给刘麻子打了招呼,若是酒馆里敢赊酒给他爹,欠的钱他可是不管的。

刘麻子虽心疼老伙计,但更怕卢二虎到他酒馆来闹,只敢偶尔偷偷给卢老汉咪上那么一两口。

卢老汉虽懦弱但也是有自尊的,怕老伙伴为难,更怕看见别人那怜悯的眼神,渐渐的,他极少出门走动了,整天窝在那破棚子里,熬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岁月。

没人知道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只有偶尔去他家的人发现,老汉越来越形销骨立,浑身也脏得没个人样,甚至有一次,卢二虎两口子去隔壁村吃席,邻居去他家借东西,竟然发现老汉在跟猪抢食吃,大家这才知道,这卢二虎两口子到底是怎样丧尽天良。

过后,村长又带人去质问卢二虎,二虎媳妇却笑咪咪道:“哎呀,都怨我爹,让他跟我们去吃席,他说腿脚不利索,懒得去,走的时候咱们又忘了给他留饭,怪我怪我,以后一定注意。”

村长指责她虐待老人,不让老汉住屋里。二虎媳妇立马挤出几滴眼泪:“哎呀,村长你可冤枉死我了呀,你问问我爹,当初可是他自己愿意住那棚子的呀,说是冬暖夏凉,后来住习惯了,儿媳我求着让他进来,他都不进来,爹,你说是不是?”

说完,她还冲老汉挤了挤眼睛,老汉闷着头,哼哧半天憋出几个字:“是...是我自己愿意住外面的,清净。”

村长怒其不争,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带人离开了卢家,从此再懒得管他们卢家的闲事。

说到这里,酒馆里一片静默,大家都摇头叹息,为不幸的卢老汉感到难过。

这酒馆位于官道旁,平时不乏一些南来北往的商客,今天就有好几位陌生的旅客也在静静地听着卢老汉的故事,其他人都面露戚然之色,只有一位闷头喝酒的客人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

此时,卢二虎拎着个酒罐走了进来:“刘叔,打二斤高粱酒。”

刘麻子看着脸色乌青,一脸讳气的卢二虎:“二虎呀,你都好几天没来啦,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卢二虎目光闪躲,无心攀谈:“没...没什么事呀,刘叔你快些吧,家里还等着呢。”

刘麻子不再啰嗦,手脚麻利地打好酒,目送着卢二虎离开:“奇怪,这家伙,肯定有事。”

果然,天刚擦黑的时候,卢家的院里就传来了一阵敲锣打鼓,丁铃当啷的响声,众乡亲闻声赶来,将卢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不只是门口,连他家高大的围墙上都爬满了人。

只见卢家的猪圈旁摆起了一个法台,邻村有名的仙婆陶三姑一手摇着铃铛,一手举着个桃木剑,剑上串着符纸,口中还念着咒语,待咒语念完后,陶三姑点燃符纸,用剑指着猪圈“嘿嘿嘿”怪叫三声。

圈里此时还关着几头大肥猪,都是卢二虎从附近收回来的,它们从小长到大,哪里被这么多人围观过,又被陶三姑怪异的叫声惊着了,纷纷扯着嗓子叫唤起来,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闹翻了天,逗得乡邻们哈哈大笑。

卢二虎两口子的身后,穿着一身单薄棉衣,冻得脸色发青的卢老汉从棚子里探出半个身子注视着院中的一切,此时,卢二虎夫妻俩正忧心忡忡,也懒得管他是否丢了他们的脸面。

人群之中,刚才酒馆那客人看见老汉那凄惨的光景,气得闷哼一声,在心里暗道:“看到这小子还是没得够教训,今晚我得下一剂猛药。”

院子里,陶三姑手舞足蹈一阵儿后,收了丰厚的红包,在卢二虎两口子的千恩万谢中乐颠颠地回去了。

卢二虎两口子神情轻松了许多,他俩白了乡亲们一眼,哐当一声关上大门就进屋里去了。

众乡亲还不死心,又围住了住在卢家隔壁的几位邻居,邻居陈大妈正在绘声绘色讲起她这几天听到的怪叫声,与之前邻居在酒馆里讲的如出一辙,众乡亲听得津津有味,纷纷表示这怕是卢家杀业太多,肥猪变成精怪报复来了。

此时朔风骤起,彤云密布,眼看着一场大雪就要不期而至,一阵阵冷风吹得大家背心发凉,再加上这样怪异的传闻,众人不由得毛骨悚然,没过多久,人群就散得一干二净,连那位外地客人都不见了。

很快,天就完全黑了下来,凛冽的寒风吹得木门哗哗作响,温暖的烛光下,卢二虎两口子围着火炉,喝着小酒,甚是惬意。

忽然,卢二虎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拿了个小碗,从炖锅里夹了几块香滑软糯的肉,便向外走去。

他媳妇见状厉声喝道:“去哪儿呢?”

卢二虎脚下一顿,嗫嚅道:“给......给咱爹送去,你看看这天儿。”

媳妇劈手夺过碗,将肉倒回锅里:“得了吧,就这点儿肉,还不够咱们吃的,你爹那不有吃的吗?”

卢二虎不敢争辩,小声嘀咕道:“可那锅红薯是给猪吃的呀。”

女人白眼一翻,挟起一大块肉放到嘴里,吃得满嘴冒油:“这年头,有红薯吃就不错了,你看咱们庄上好多人家还吃不上红薯呢,再说了,这年关将近,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不省着点儿花,能成吗?”

“可之前那猪神说了,若是咱们再不孝敬爹,就要祸事临头了。”卢二虎道。

女人一下子火了,尖声叫嚷道:“屁的猪神,别看它闹得欢,老娘还不是照样活蹦乱跳,吃香喝辣,更何况今天咱不是请陶三姑来做过法了吗,谅它也不敢拿咱怎么样。”

卢二虎无话可说,只得讷讷的坐下喝起酒来。

终于,二人酒足饭饱,相拥着到温暖的床上酣睡去了。

夜半时分,天空开始飘飘洒洒下起了鹅毛大的雪花,雪花落地时“扑簌簌”的声音更衬托出村庄的静谧。

忽然,一阵沉闷的哼哼声响起,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大部分的村民们都被这略带着颤音的叫唤声惊醒了,可天气实在太冷,谁也不愿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只是嘴里嘟囔道:“这是谁家的猪,三更半夜不睡觉,瞎叫唤,真烦人。”

很多人选择埋头继续睡,可这哼哼声一直不绝于耳,前前后后闹了有大半个时辰,仔细听来,好像是两头猪的声音,并且那声音渐渐微弱,直到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人哪,救命啊。”

村长早就被闹醒了,正在被子里翻腾,一听这声音,叫道:“不好,出事了。”这才赶紧起来,一面穿上皮袄,拿上木棒,再叫起了几个强壮的青年。

大家循着声音一路寻找,终于来到村中央的大树下,只见漫天大雪之下,卢老汉顶着一身的雪花,颤颤巍巍站在树下,见到众人,老汉再也坚持不住了,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手还往树上指着:“村长,快,快救人哪。”

大伙儿顺着树干往上一瞧,惊得那是目瞪口呆,只见大树杈子上挂着两个人,仔细一看,正是卢二虎两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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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衣衫单薄,被五花大绑的吊在树上,口里塞满了猪食,所以叫不出声,只能哼哼,由于挨冻的时间太久,二人已经面色乌青,只剩出气儿不见进气儿了。

这时,闻讯赶来的乡亲也多了起来,大伙儿七手八脚将二人抬回了卢家,男的负责二虎,大婶们负责二虎媳妇,好一阵忙活之后,才使二人渐渐缓过气来。

看着这两口子狼狈的模样,众人觉得既解气又好笑,不多久,整座庄子都知道了这事儿,乡亲们纷纷打着火把来看热闹,将卢家照得犹如白昼,大家也不怕冷了,三三两两聚集成一团,议论着今晚这件奇事。

房内,卢二虎夫妻俩惊魂未定,看着自己都冻得发抖,却还拖着残腿为他们忙前忙后的老父亲,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今晚若不是老爹,他俩就得活活冻死在外面了,二人跪在父亲面前,痛哭流涕。

村长借此机会教育起了全村人:“看看吧,不孝敬老人就是这下场。”

众人原本还在嘻嘻哈哈看卢二虎两口子的笑话,听到村长这话都陷入了沉思。

闹了一会儿,大家都被村长赶了回去,院子里重新沉寂了下来,二虎两口子挣扎着爬起来,将父亲以前住的屋子收拾得干净暖和,恭恭敬敬将老爹请了进来,从此,二虎两口子痛改前非,将老汉伺候得妥妥帖帖。

不仅如此,受卢家这事的影响,武阳村形成了尊老爱贤的风气,连邻里之间的争吵也少了很多。

最后,咱们再来说说那位神秘的旅客,他叫雷汉,说起他的身份,其实就是一见不得光的小偷。

雷汉自小父亲早亡,独留他与寡母相依为命,后来,为了给母亲治病,迫不得已当了小偷,但他做人有自己的底线,就是只偷豪门大户,从不偷贫苦人家。

可他偷来的钱财也没能延续母亲的寿命,母亲过世以后,雷汉便四处流浪,那天,雷汉来到武阳村,见卢家高门大户,晚上便偷偷潜了进来,却无意中发现了正在与猪争食的卢老汉。

他是个至孝之人,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继续在父母面前尽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见到老汉的惨状,雷汉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当场将卢二虎夫妻揪出来暴打一顿。

可依他的身份,莫名其妙冲进别人家里打人,别到时候人没教训到,还把自己折了进去。

雷汉一番思索之后,便离开了卢家,在附近找了个地方躲藏了起来。

之后,卢家就开始发生怪事了,一连几天晚上,当卢二虎老婆喂猪之时,总是能听到耳边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对她念叨:“不孝之人,必遭天谴。”

待她惊慌地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猪圈里那只最大最肥的黑毛猪瞪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那眼神让她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她将此事告诉卢二虎,卢二虎不信邪,站在猪槽旁边,果然听到了那个声音,开始他还以为是他老爹装神弄鬼吓唬人。

可他冲到隔壁,看见老爹踡缩在稻草堆里,并未出声,而且那声音跟爹一点都不像,为了在老婆面前逞能,他只好拿着棍子狠狠抽了那肥猪一顿,直打得猪上窜下跳,差点儿就要冲出来咬他一口。

往日闷声不响的卢老汉见状竟替猪求起了情:“你要杀它卖肉就好好杀,也犯不着打它呀。”

卢二虎正窝着一肚子气,借机又将气撒到了老头身上:“你说你就睡在这旁边,咋没听见那猪说人话呢?”

老头缩缩脖子,嘀咕道:“饿得眼冒金星,那哪听得见。”

这样打过之后,圈里的猪不但没老实,反而越来越闹腾,只要他两口子靠近猪圈,肥猪们便盯着他们直叫唤,其间还夹杂着那个渗人的声音:“不孝之人,必遭天谴。”

这样闹了几天,两口子惊慌不已,吓得猪也不敢杀了,只好找来陶三姑做做法,以图个心安。

雷汉这样吓唬他们,就是想他们迷途知返,对卢老头好一点,见这二人不知悔改,一气之下,雷汉便在这个雪夜对他们实施了更为严厉的惩罚。

之后连续很久,雷汉都潜伏在附近,时刻观察着卢二虎夫妻,见他们一直尽心尽力照顾着卢老汉,这才放了心,在一个冬雪初晴的早上,悄然离开了武阳村,继续四处流浪,快意江湖。

清心故事集:讲古今中外,看人世百态。荡涤心底尘埃,才能清心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