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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伊玲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

那一年,她是徐波公司新来的同事,爱修身裙搭针织外套,头发像一匹生动的绸缎,两蓬鬓毛虚掩着小动物形状可爱的耳环。

她的天真夹杂着忧郁的孩子气。

徐波对她的关注,从一簇两簇冰冷的磷火,摇曳成浓烈张扬的爱慕,身不由己投没进去。

他们工位相邻。

他借着泡娘兮兮的花茶,同她分零食吃。

她包包上有一枚叮当猫挂饰,他便下单了同系列的胸针,七夕节时,每位女同事人手一枚。

他们眼神交汇总变成凝望,心脏在漫长的屏息中变成灶膛里被压制的火,接触空气瞬间,只会燃烧得吓人的旺。

伊玲的亲生母亲在废弃公厕生下她便离去了,巡逻片警把她送到孤儿院,由一对不能生育的夫妻领养。

可养父母的婚姻并不因她的到来变得牢固。

家,最终分崩离析,伊玲由养姥姥带大。

她的身世像风一样,不知从哪里产生,钻到徐波的耳朵里,变成锐利的刺针,也变成对她充满怜悯的,动人的爱。

起初伊玲回避徐波这样的目光,可接下来不由自主的纠缠,使这份感情愈渐刻骨铭心。

她矜持着,却等不来他的表白,便伤心地在年会上喝得大醉。

徐波揪心得像追一个学步的孩童,目光焦虑不安紧随,并争取到了送她回家的任务。

他对她好,她生气而委屈,摇下车窗把头伸出去吐时,风又冷又硬拍打着徐波的心。

她慢吞吞上楼的时候,背后终于冲过来的拥抱似一波强浪,把她推进一片温暖的春天。

伊玲说自己卑微的身世,怕他嫌弃,而徐波说:“我有一个哥哥,他少了一只胳膊,有点残疾,你也嫌弃我么?”

伊玲拼命摇头。

爱情的网不由分说束紧了两个彷徨的人,待她流着泪转过身来,徐波没能返回自己的住处。

2

第二天他们平静地先后到公司,徐母又打来了电话,因他未归家又骂又闹地发火。

伊玲听见一串紊乱失控的杂音,徐母生气还因为徐波又拒绝了一个同他相亲的好女孩。

她侧过头去,看到徐波坚定握住的拳头:“妈,别忙了,我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就昨天!”

伊玲的心里,雀跃似吸饱水的种子,把土地拱得高高低低。

伊玲搬到了徐波住的小区,同一栋同一层。

单身公寓多是独居寂寞的男女,早起遛狗的人经常看见徐波猫着步从伊玲家溜回自己的家。

住到一起的时候是夏天。雨又白又亮打在屋顶鳞次栉比的瓦面上,她趴在他的胸口听心跳声。

他的爱包容而果断,只属于她,多么令人满足呵。

他们在一起之后,话特别多,即使停下来,也会变成含情脉脉的对望,最终两个人不好意思地你推我、我推你。

周末徐波整天和她待在家里,外卖盒在门边摞得高高的。他如此恋她。

3

徐母终于上门来时,伊玲十分拘谨,生疏地躲进厨房做了一桌菜。

三个人坐下来安静吃了会儿,徐母忍不住问:“波儿,你不觉得菜咸了?”

徐波塞了一大口白饭,说:“她烧的就是我的口味,您爱吃不吃。”

把徐母气得目瞪口呆。

伊玲说出缘由,姥姥吃得咸,从小习惯了。

徐母问:“为什么是姥姥?你不跟爸妈一起吃饭?”

“……不是亲姥姥,养母领养我之后离婚,就把我送给养姥姥带大。”

徐母的关注点很奇特:“姥姥还有‘养’的?”

伊玲眼圈迅速红了,徐波生气地拿出一个装着白开水的大碗,把菜用力涮涮再夹到徐母碗里。

徐母面色尴尬挽袖进厨房,端出几样快炒菜,颇有些着急道歉的意味。

她主动给伊玲夹菜,还夸张地敲了下儿子的头:“遇到这样的女孩子,你要一辈子同她好好在一起哦!”

伊玲的鼻头一下变得很酸。

三个人在一起吃饭,真有家的感觉。

4

后来一切变得顺利起来。

徐母把离家不远处的一套小房子给他们做婚房,房子的装饰、风格通通按照伊玲的喜好来,他们还把婚礼场地安排在一说话就吃沙子的海边酒店。

他们想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伊玲的身世,被好事者打上引人遐思的字眼传扬出去。

徐母没办法缝上别人的嘴,便忍不住为难伊玲。

婚期逼近,徐母却说彩礼得结婚前一周才能送来。

伊玲的养母二婚嫁给了一个快退休的干部,现在在帮继子带孩子,对伊玲出嫁很上心。

养母抱怨:“你婆婆心眼真坏,非搞得我们这边先垫钱嘛?”

结果她急急忙忙为女儿置办了几万嫁妆,剩下的彩礼她留下了。

伊玲对养母的期待,被无情戳破了,伤心地想,当孝敬她了吧!然而拿着养母给的金手链同徐母一起去打耳环,人家却说是假的。

她羞得想找地缝钻,回去同徐波哭,“我妈是不是根本不爱我?”

他搂着她说:“她要是不爱你早不管你了,能给你交学费,供你读大学么?不是说在抽屉里拿的?肯定是你后爸买给她的,妈也许根本不知道是假的呢。”

结婚那天,养母带了一堆人来,她同伊玲讲:“得让他们知道咱们家人多,不敢欺负你!”

徐波憋着笑,伊玲也想笑,却瞥见婆婆的黑脸。

累人的婚礼像一场短暂璀璨的烟火,他们记得无数绽裂的幸福瞬间,怀着感恩的心,快乐拥抱新生活。

5

婚后,伊玲下班便和徐波手牵手去相隔几百米的婆婆家吃饭,家里三个大男人,徐母总是使唤她。

“伊玲,买点肉,家里没肉了!伊玲,你过来帮我干点事!伊玲,你跟我洗碗去!”

伊玲伊玲!为什么不是徐波徐波?

她听到徐母的声音就烦躁,把五十多秒的语音信息播给徐波听,“你看你妈,为什么只叫我?我跟你一样,也上了一天班!”

他却觉得母亲不见外,这样你麻烦我、我麻烦你,是一家人之间的亲密感。

徐母有了帮手后,她只需咬着瓜子等待,把伊玲洗好的青菜、切得大小不均的肉在锅里欢腾地翻几下,又抓起瓜子喊,“伊玲,你过来翻菜!”然后站在锅边单手抖调味料。

对徐母来说,有儿媳妇仿佛有一双手轻轻卸去了肩膀的担子,她一看伊玲低眉顺眼、不得不忍耐的样子,心里便止不住愉悦。

每天回家时,徐波说伊玲帮母亲干活太累,总把伊玲背在背上。

他的脚步在路灯零落的夜幕下踏得又沉又稳,风摸着叶子,虫唱着曲子,他们不刻意说话,咀嚼着柴米烟火。

他们草草应付一大家子的生活,也格外珍惜两个人关起门来的时光,在甜蜜又夹着些许不适应的婚姻里,努力耕耘造人。

一到伊玲的排卵期,徐波便得找各种理由推辞徐母,两个人匆匆吃完外卖便跑回家。

每天睡觉时,徐波哄着她,又听她吐槽徐母怎么支使她。

“好奇怪,只有我一个人在干活!”

“你闭嘴,我没心情了~”

“哈哈!我好有心情哦~”

月亮升上来,照着粼粼水波荡漾的韵律。

他们的爱滚烫,日子绵长起来。

6

直到徐波的哥哥带女朋友回来后,徐母终于不折腾伊玲了。

伊玲难得轻松,快乐得像一只翩跹蝴蝶,挽着徐波的手在商场里左逛右逛,进书店左飞右扑,拉回去一堆电器、烹饪手册,为丈夫洗手做羹汤。

锅碗瓢盆乒铃乓啷,她头发沾着米粒踩在小板凳上挥舞着铁铲子,眼睛炯炯有神地作战,他的心也甜得像糖。

伊玲的厨艺日新月异地进步起来。

小阳台到处是装过菇类的塑料盒子,插满了葱头、蒜头、胡萝卜头,忘了吃的土豆冒着紫绿的芽头,和洋葱一起被戳着牙签架在牛奶瓶上,悄悄探出洁白明亮的根须。

两个人的小家时常凌乱,他无语问袜子在哪啊,她土拨鼠刨地般,从沙发一堆来不及折的衣服里帮他找出来。

徐波拼命捂着笑疼的肚子,一边抱怨,一边幸福。

可是他们的努力在徐母眼里成了过家家,她来过好几次,总是喋喋不休地唉声叹气,“乱得跟垃圾堆一样!淘米水酸了还存着干嘛?笋子臭了都不扔吗?”

伊玲坐在沙发上剥瓜子,徐波收一样辩一句:“乱而已,又不脏,都上班,哪有时间?保持成这样不错了。淘米水阿玲拿来洗头养发的。你见过螺蛳粉的笋不臭么?”

“你们广西人真是奇奇怪怪!”徐母对伊玲嘟囔。

徐母来了几回,头几回嘟嘟囔囔收拾完就走了,最后一次终于吐露了来意。

徐母想让伊玲把婚房腾出来,借给大儿子结婚。

不富裕的家庭没有钱再购置一套婚房,且为人母要妥善安排好两个儿子的终身大事,她认为都是一家人了,彼此互助是应该的。

伊玲怎么对徐波使眼色,他都接收不到信号,待婆婆离开,她拿起水杯想砸他,却舍不得只丢过去一个布偶。

其实她明白,这是无奈合理的合作,可就是很难受,很委屈。

他们冷战到第三周的时候,徐波终于低头求饶:“老婆,大哥没了一条胳膊,能娶到正常的女子不容易,我为你再挣一套房子,好吗?”

她放下瓜子盘,跑回房间哭。枕头好香,她自己做的枕套,绿色的,有镂空的花纹,可难缝了。

徐波凑过来,脖子讨好地蹭着她的,她态度有些变软,可想想今后的生活,还是一把推开他。

爱情给了她自私狠心的勇气,没成想无心之过,徐波倒在地上扭伤了腰。

7

那天之后,徐母以照顾他们生活为由,和徐父一起搬了过来。也借机想劝他们同意把房子让出来。

徐母不改往日作风,依然吆三喝六:“伊玲,我不会在网上看东西,你帮波儿爸买几条内裤呗!”

她脸都气红了:“不方便!不买!”

徐母同伊玲出去买菜,总借机堆在一起就假装肚子疼走开,等伊玲结完帐才出现。

有一回徐父生病,伊玲交六千押金,医院退回来的两千被婆婆揣进兜里。

徐母还持有小夫妻的卡,三天两头从里头取钱。

伊玲和徐波没有吵起来。可是婚姻表面的裂痕触目惊心。

婚姻总是夹杂着生活的辛酸与柴米鸡毛,她不再文静温柔,他也不再宠爱包容,爱情如冷风,吹得人背脊发寒。

徐母每天不是着急地跑来跑去,就是徒劳地给这个那个熟人打电话借钱,想给大儿子买套房。

终于有天夜里,伊玲被凄厉的惨叫惊醒。

徐家没有婚房,女方执意分手,徐波的大哥很喜欢那个女孩子,自杀了。

所有人跌进黑漆漆的夜里,徐母仿佛被抽取了脊骨的章鱼,哭声和着求救般的哀鸣。

悲惶是三个人的,伊玲只死死盯着玻璃上的雨渍。

她觉得生活是一团湍急,人在命运的颠簸里,什么执什么痛什么憾都甩干净了。

夜色意兴阑珊,时间如同没有尽头的省略号,原谅着她对幸福的理解。

情爱流动让人神驰心往、贪婪迷惘;生命可贵,房子却是死物,可以换、可以再买。

她想,搬出去吧,趁他们的爱情还没有伤损过头。

只要两个人能真心相爱,房子又算什么呢?一堆燃烧得很旺的碳不管被移到哪里,总能重新把空间填满烟熏火燎吧。

还好,徐波的大哥被抢救回来了。

伊玲和徐波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小房子,把家当、物什整整齐齐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婚房原地等待着下一个善良温婉的新娘。

生活终于安静了下来。

那年冬至,南方下着细细绵绵的雨,徐波在阳台照顾着伊玲的植物们,她在厨房专心撇着鸡汤锅沿的血沫,街上的树叶子油亮极了。

8

婚姻与生活都渐渐地慢了起来。

他们不再猴急地用力恩爱,徐波下班后做兼职,努力多挣钱,伊玲开始学着做一个平心静气的主妇,把家里收拾得整齐妥当。

每晚徐波带着夜的潮气进门,家的味道撞进鼻子里,把辛苦劳累洗涤成感动的酸楚。

一年后伊玲怀孕了,睡得早,他蹑手蹑脚地吃夜宵、洗澡、晾衣,就着微光摸到卧室,吻吻她睡觉。

他们买了辆车,白天一起到公司,电梯从地库上来,总在一楼迎来涌进的人群,他护着她退到角落。

激情燃烧过后化为了平静的湖水,可是生活早已纠缠得深而紧,他们被命运的弓箭搭在了同一根弦上,准备射出拼尽全力的一箭。

徐波的大哥终于找到了新的女朋友,新嫂子虽不能说话,但人很娴静。

徐母和嫂子经常来看伊玲,小而精致的食盒一层层嵌紧,花样繁多的食物摆出来。

嫂子还会织帽子、袜子、小衣服,给伊玲织了双粉红色的毛鞋子,鞋底纳得又厚又软,伊玲因妊娠变胖的脚踩得舒服极了。

伊玲的成全换来了许多感恩和爱,她也慢慢变得成熟,心胸日益在婚后开阔,也渐渐接纳了养母,怜悯她下半生才能拼力拥住却不甚宽慰的倚靠。

偶尔她也会发脾气,为徐波太晚回家,为半个滚落地面无法拾起的苹果,为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伤感和忧虑。

她的肚子太大了,低头看见胸、看见肚皮,看不到脚。

徐母很久都不再使唤她,反而和嫂子轮着过来看护她洗澡,帮忙做一些家务。

她们在床头留下一杯温牛奶走了,她望着万家灯火固执地等徐波回来。

后来伊玲顺利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很高兴,亲朋戚友送各种小孩子的物品过来,养母理直气壮用当初剩下的彩礼钱为伊玲天天焖猪脚姜醋。

幸福是人心最卑微、虔诚的祈愿,每一个人都应该被它的光芒慷慨照拂。

伊玲和徐波从此变成了人间的两株树,叶脉交叠,根枝缠绕,被婚姻和生活洗礼得越发包容成熟,他们的日子写满了四季、三餐、两孩,共筑起一个平凡、温暖的小家。

祝福他们吧〜也祝福每一个平凡琐碎却不易的小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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