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吴琳决定把赵咏梅接回来。
晚上，她为了这事，特地把吴东约了出来商量。
可谁知，在那家熟悉的小面馆里，两个人刚坐定，吴琳还没开口，吴东就气冲冲地说：“姐，你别劝我，劝我也不接，要去你去，我和那个女人没关系！”
吴琳的底气明显不足，她弱弱地说：“可她毕竟是咱妈呀。”
一个妈字，像触到了吴东内心流过血结过痂，却依然隐隐作痛的地方。
他嚯地一下站起来：“我没这样的妈，有哪个妈能有她这样的狠心，把儿女扔下几十年不管，你想想，她走的那年咱们才几岁，你十岁，我八岁，冬天冷，咱爸不在家，家里的炉子灭了，你烧火起了烟差点把咱俩熏死。”
“她不在，咱俩吃不上饭，每天饿着肚子上学，那么冷的天，咱俩连条毛裤都没有，因为没棉鞋穿，我的脚趾头差点被冻掉，要不是后来二婶接济咱，我都怀疑咱俩根本长不大，饿不死也得冻死！”
字字如锥，说到最后，吴东这个1米8高的大男人眼圈都红了。
年幼时吃过的苦历历在目，吴琳的头也垂下来，她愣愣地坐着，盛满了泪花的眼睛盯着面前的桌子，像要把它看出洞来。
赵咏梅是吴琳和吴东的亲妈。
吴爸好吃懒做还爱赌，从吴琳记事起，赵咏梅和吴爸就成天吵嚷打闹。
吴琳十岁那年，赵咏梅攒了点钱翻修家里的偏房，请了个外地的工匠，工匠来了半个月，工程还没结，赵咏梅就抛下了吴琳和吴东，偷偷地跟着工匠走了。
她这一走就音讯全无，吴爸又不是个好好过日子的人，他有点儿钱就跑出去赌，成天不着家。
这就苦了吴琳和吴东姐弟俩，吃不上穿不上，吴琳为了给饿得直哭的吴东做饭，手被火烫过、被刀切过，有一次，还差一点栽进水缸里淹死。
就这么过了三个月，隔壁的二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经常过来照应，姐弟俩这才能吃口饱饭。
吴琳初中毕业后，在二婶建议下学了美容美发赚钱，供成绩好的吴东读书。
吴东大学毕业后，又帮助吴琳开了自己店，姐弟俩就这么挽着手磕磕绊绊地长大。
后来又各自成家有了孩子，这几年又都买了房子，虽没有大富大贵，但总算吃穿不愁了。
前两年老吴心梗去世，他们以为，赵咏梅再也不会出现了。
可谁知，就在前几天，吴琳突然接到了赵咏梅的电话，说她在山西，出了车祸，但没钱治疗，希望吴琳和吴东能帮她一把。
02
接到赵咏梅的电话后，吴琳一度以为是诈骗，但气若游丝的赵咏梅对吴琳十岁前的事如数家珍，她这才确定，电话那头的人就是她妈——赵咏梅。
事情来得太突然，挂了电话，吴琳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然后她又火速拨了过去。
电话再次接通，吴琳用哽咽又颤抖的声音质问赵咏梅，她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能在他们最需要她呵护时，像丢弃旧衣服一样将他们姐弟抛弃，又在他们都长大了忘记世上还有个妈妈时，突然要求他们救她的命。
她哪里来的自信，敢给她打这个电话。
一瞬间，吴琳好像变回了童年，她为那个小小的无助的自己质问赵咏梅，她的视线模糊，泪水糊了一脸。
赵咏梅也哭了，但她自始至终只重复一句话，琳琳，妈妈知道抛下你们不对，可我也是不得已的啊。
“什么不得已，是没有那个男人你活不下去，还是我爸拿刀逼着你走！你自己贪图快活，就不要说这样的话，即便是迫不得已，那后来呢，你走了回来看过我们吗，你风流快活的时候，想过我和吴东饿着肚子吗！？”
吴琳被赵咏梅的话激怒了，她也当妈了，每次抱着女儿软软的小身子，她就觉得哪怕天塌地陷，也无法将她和女儿分开。
同为人母，她根本不相信赵咏梅嘴里的逼不得已。她不就是为自己开脱，好让吴琳救她一命吗？
电话那头，赵咏梅长久地沉默了。
吴琳也没再多说，迅速挂了电话，她才不会管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当初她抛家弃子离开时就该想到这个结局。
那几天恰好吴东出差不在，吴琳等他一回来，马上就把赵咏梅的事说了。
意料之中，吴东直接就炸了，他说，当初赵咏梅不管咱们的死活，现在她的事也和咱们无关，以后她要再打电话过来直接挂断，咱们的妈早就死了。
于是，吴琳就像严阵以待的士兵一样，等着赵咏梅再打电话过来，然而，赵咏梅没给他们挂断电话的机会，那之后，她好像消失了一般。
吴琳的心却再也静不下来。
每天晚上一闭眼，听着身边女儿均匀的呼吸，她就越来越多的想起小时候。
时隔多年，很多记忆早已模糊。
但吴琳记得赵咏梅很胖，后背结实宽厚，温暖又让人莫名的心安。
她生病发烧是趴在赵咏梅的背上去了医院，赵咏梅背着她去赶集，给她买糖葫芦吃，她受了委屈掉眼泪，赵咏梅就把她放在背上弯着腰晃来晃去。
这些，都是对母亲的记忆，永远无法消除。
03
又过了几天，有天下午，吴琳送女儿上学，繁华的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惨烈的车祸。
被撞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倒在地上，花白的头发下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不知怎的，吴琳一下子就想到了赵咏梅，她突然惊觉，虽然她恨赵咏梅的绝情，但她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在内心深处，她是做不到对赵咏梅的求助不管不顾的。
那个下午，吴琳想了很久，最后决定把赵咏梅接回来。
不管从前的赵咏梅是怎么对她和吴东的，既然她给了她生命，又抚养了她十年，现在她救她一命，就当是还她的生恩吧。
于是，吴琳把吴东叫了出来，把她的决定告诉了他。
吴东听了吴琳的决定，又惊又气，他说，姐，你没事吧，你知不知道接回来后面的事，花钱先不说，你有时间有精力管她？
吴琳的语气很坚决，她说，这我都知道，可是我就是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没了命，这事如果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可现在知道了，我真没办法坐视不管。
吴东知道吴琳的性格，她是那种看似娇小柔弱但极其倔强的人，她决定要做的事，很难回头。
吴东堵着气说，你去接我不管，但我和那个女人没关系，我不去。
说完他又不放心地问吴琳，那我姐夫怎么说，也同意了？吴琳的老公是做业务的，经常出差不在家。
吴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窗外，深秋阴冷的雨突然停了，夕阳露出了头，是一种和缓的宁静的明亮。
第二天一大早，吴琳就给赵咏梅打去了电话，赵咏梅听到她要来，激动的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她说了半天才把地址说清楚。
去之前吴琳是做过心理准备的，但真的见了赵咏梅，她还是震惊了。
原来胖乎乎的赵咏梅如今骨瘦如柴，她陷在一堆烂被褥里，脸色和被褥露出来的棉絮一个颜色，灰白灰白的。
她看到吴琳时，红肿的眼睛里惊喜与羞愧的光交织闪烁，她很紧张的用眼神去追寻试探吴琳的眼神，可吴琳自始至终垂着眼，她沉默着扶她上了车，不肯给她机会。
一路无话，吴琳把赵咏梅直接送到了医院，医生看她这副模样，很不客气地数落了吴琳，怎么才送来医院。
赵咏梅躺在病床上，泪珠涌落，她喃喃自语：不怪孩子，一切都是我的错……
04
吴琳给赵咏梅请了个护工，除了必要的一些事，她也从不到医院来。
吴东一直都没露过面，他给吴琳转了一万块钱，说母子一场，他就当买个心安，但要让他原谅赵咏梅，决无可能。
赵咏梅恢复得很快，可谁知，在她即将出院时，吴琳出了事。
吴琳的老公出轨被她抓了现行，吴琳拍了照片，吴琳的老公为了把照片抢回来，把吴琳从楼梯上推了下来，吴琳当下就昏迷进了医院。
赵咏梅得了消息，急得连病号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跑了出去。
她不认识路，也不识字，就拿着让护工写好的地址到处问人，好不容易去了医院，才得知，吴琳已经醒了，她又跌跌撞撞地往病房跑。
病房里，吴琳脸色苍白，她看到突然闯进来的赵咏梅，胸口迅速涨满的委屈的泪水，她拼命忍着把头扭向窗外，也不敢开口说话，怕眼泪先冲出来。
而赵咏梅看起来比她还难受，她说了句没事不怕，就眼睛潮湿再也说不下去了。
吴琳离婚的过程很难，她没有任何有利于自己的证据，为了得到女儿的抚养权，她几乎是脱了层皮，才从那段婚姻里爬出来。
离婚后，吴东虽然经常来帮忙，母女俩的生活也还是紧紧巴巴。
雪上加霜的是，吴琳的女儿得了过敏性紫癜在家休养，紧接着吴琳美容店门口修路，车进不来，店里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前夫的抚养费时有时无，孩子的医药费房贷像两座大山，压得吴琳喘不过气来。
还好有赵咏梅，她不顾医生的阻拦，提前出院住进了吴琳家，帮她照顾女儿，做家务做饭。
她和吴琳说自己闲得发慌，还在小区门口摆了个馄饨摊，她勤快又热情，馄饨又做的好吃，每天赚的钱，竟然足够家里的菜钱。
小区里的人每次见了吴琳都说赵咏梅对她好，平时一起去买菜买肉定是挑吴琳和女儿爱吃的买，女儿的病不能多走动，吴琳没空抱她出去，也是赵咏梅每天都背着她，到楼下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但其实，吴琳家在四楼，赵咏梅的腿脚也没有完全好利索。
吴琳不是个冷血的人，但她就是对任劳任怨的赵咏梅热不起来，二十几年的时光横在她们之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填补那些空白。
有一天晚上，女儿听儿歌，里面有一句，妈妈的妈妈叫什么？女儿马上就问吴琳，妈妈，你的妈妈就是姥姥吗？
吴琳怔住了，赵咏梅刚来女儿就管她叫姥姥了，可吴琳从没管她叫过妈。
赵咏梅正坐在沙发上专心钉扣子，但吴琳能感觉的到，她的全身上下都像是长满了耳朵，正在巴巴地听吴琳怎么回答。
吴琳朝着女儿说了句赶紧睡觉去，岔开了话。
05
又过了半年，吴琳的日子终于步入了正轨。
快过年时，吴琳就和吴东商量着，一大家子一起过年。
赵咏梅的付出人人看在眼里，吴东对赵咏梅虽没原谅，却也没那么排斥了，有时吴东还会把儿子送过来，让赵咏梅带着和吴琳的女儿一起玩，两个孩子年纪相仿，感情好的很。
赵咏梅听吴琳说要一起过年，激动得红光满面，她从腊月二十三就开始准备了，炸鸡炸鱼炸丸子，每道菜都亲力亲为，像要接待外宾一样隆重。
那年是暖冬，天气一直都不太冷。
过年的前一天，吴东买了些水果送到吴琳家，孩子也跟着，小区里正在挂灯笼，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两个孩子就趁着吴东搬东西的工夫，一下子就跑得没影了。
赵咏梅不放心，赶紧也追着去了。
紧接着，意外就发生了，两个孩子为了看冰，跑到了小区的人造景观湖，湖面的冰只有薄薄的一层，孩子踩塌了冰面，掉进了湖里，后面赶来的赵咏梅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
结果，孩子是救上来了，赵咏梅却没了。
吴琳和吴东像两个梦游的人，直到赵咏梅的骨灰盒抱在了手里，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发生了。
这个给过他们生命，又抛弃过他们，他们爱过恨过的女人，以这样一种方式，那么突然地，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吴琳的心情很复杂，她想起女儿问她的问题。
如果当时她肯定地说一句是，妈妈的妈妈就是姥姥，那赵咏梅走的会不会更高兴些。
如果她在和赵咏梅朝夕相处时，能对她更好一点，那现在，她是不是就不会有遗憾。
06
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一不留神一切就都过去了。
赵咏梅的葬礼是在村里办的，吴琳把她和老吴葬在了一起。
葬礼上，二婶特意赶了回来，她早年跟着儿子去了省城，平时极少回来。
二婶听说了赵咏梅的事，一阵唏嘘，但她接下来的话却像惊雷一样，在吴琳耳边炸起。
她说，唉，都是命，要不是当初你爸把你妈输给别人，她也不会跟人跑了。
因为极度的惊诧，吴琳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二婶一看吴琳的表情就明白了，赵咏梅根本没把这事告诉吴琳。
她叹了口气，说了句你妈可真傻。然后说出了一切。
当年，吴爸好赌，有一次，他被别人下了套，一直输，到最后，他实在没输的了，就把赵咏梅给押了出去。
赵咏梅跟老吴感情再不好，也还是有夫妻之情的，怎么也没想到老吴会拿他做抵押，一气之下，就和工匠跑了。
她本来想跑几天过了这阵风就回来，可没想到，工匠也不是善茬，他是酒鬼，赵咏梅稍有不顺他的意就往死里打。
打的多了，赵咏梅也不敢跑了，但她不放心吴琳和吴东，就偷偷地给二婶写了信，从牙缝里抠出钱给二婶寄过来，拜托二婶照看吴琳姐弟俩。
她不让二婶给吴琳姐弟说这些事，她说是她自己走错了路，没脸给孩子们说这些。
后来吴琳长大成人，二婶跟着儿子去了省城，联系也就断了。
至于赵咏梅车祸后突然又求助吴琳，二婶说，也许赵咏梅是怕自己时日无多，想见他们最后一面吧。
吴琳泣不成声，她突然想起赵咏梅给她打电话求助时，曾让她带着吴东去接她，她当时说的就是，接一次就行，不会麻烦你们太久的。
那时的她只是想再见吴琳和吴东一面，她不敢奢望他们能原谅她，但她没想到，吴琳会真把她接回去。
而她，又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吴琳又想到了自己离婚的大战，身处新时代的她尚如此艰难，那当年，大字不识的赵咏梅想离婚或者想带走她和吴东，那又该有多难。
头七时，吴琳姐弟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赵咏梅的墓前，吴琳的女儿眨着眼睛问，这里埋的是姥姥吗？
吴琳说是的，她再问，是妈妈和舅舅的妈妈吗？
吴琳声音哽咽，是的，她是我们的妈妈。
坟头黄土裸露，世间一切，在它面前，都是那么的渺小与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