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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走进工厂的时候是16岁,原因是没考上高中。我其实从小就明白,像我这样出生在农村里的女孩想要改变命运就只有读书这条路,但我读不进去,哪怕我点灯熬夜,还用针扎醒过自己,但看过的书仍然像水过沙子一般,没留下一点东西。于是,我去读了一所技校,稀里糊涂地过了两年,开始实习了。

那天,下了雨,我们一个班的人被一辆大巴放在一家电子厂门口。那是昆山的一个工业园区,当时昆山远没有今日繁华,四周很空旷,到处都是拆迁后的废墟。因为雨下得很突然,我们没地方躲,只是呆愣愣地看着那被铁栅栏围着的工厂。这时,有人幽幽地说了一句话:“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走上社会了吗?”听了这话,我突然打了个寒颤,虽然预想过很多次走上社会的场景,但真到了这一天,突然就觉得无所适从了。周围的人也安静了下来,于是,来接收我们的老板走出来时,看到了几十个少男少女默默地站在雨中,就像是一组雕塑一般。

听说电子厂制作的零件是安装在电视机上的,但具体安装在什么地方的,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因为我只在里面待了三个月。三个月其实已经算是很长的了,同时进去的,有人第二天就走了,有人熬了一个星期、一个月……对于我们这些还没经过社会摔打的人来说,工厂的严苛制度是无法忍受的,而对于工厂方来说,这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

很快,我在同学的指点下找到了另一家纺织厂。之后,又因为各种原因兜兜转转了好几个厂,最后进了一家工资待遇都不错的台资电子厂。厂里有食堂,还有宿舍,但不包,吃住都要花钱。为了省钱,我申请的是八个人的宿舍。宿舍里彼此都没什么交情,见面最多也就点点头,这也难怪,厂里两班倒,白天一部分人工作到深夜,深夜又有一部分人工作到天明,即便睡不着,也是各自拿着手机,没精力也没心思说话聊天。

那天夜里,我半夜起床去卫生间,睡眼惺忪中,乍见到一个多毛的巨兽站在我面前,我以为是睡迷糊了,揉揉眼睛,才发现是真的,那是一个赤膊的、人高马大的男人,全身的毛发就像是猩猩一样浓密,他俯视着我,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随后掀开一位舍友的床帘钻了进去。直到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后,我这才像被解了穴道一样,失声尖叫起来。

这件事被大家笑话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种情况在厂里很正常。很难说这是不是爱情,如果说不是,他们又是对方的精神与身体的寄托,但如果说是,那他们在辞职之后,大多都是永世不见了。当然,那时候的我根本没想这么多,只是难堪,无休无止地难堪。我主动申请加班,不愿再回宿舍,反正我再也睡不着了。即便身体和眼睛困得要死,但总能感觉得到床在有规律地颤抖着,这让我感觉像是置身于一条船上,底下便是滔天浊浪,还伴着一声声像是地狱深层发出的喘息声,带着邪恶,又充满了诱惑。

没过几天,我就在上班时栽倒在机床上,好在当班的组长红姐发现及时,没有造成危险。她救了我之后,说了一句:“你眼圈怎么这么黑?几天没睡了?”我支支吾吾地说了原因,红组笑了笑,说:“难怪。要不然,就跟我合租吧。”

红姐来自贵州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小村,她的经历与我惊人地相似,同样是技校出身,同样是十几岁就开始进电子厂打工,唯一不同的是她已经结婚了,老公是她打工时认识的,安徽人,婚后三个月就一起出来打工了。老公在另一家厂里,是电工,平时住在厂里,每周六放假,为了方便团聚,红姐就在两家工厂的中心点租了间二厅室的小套间,一个月七百。红姐让我拿三百,但事先说好,每逢周六不能在家。只要可以不住宿舍,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于是,我收拾东西就去了红姐的屋子。

一进屋,我立即就喜欢上了这里。屋子虽然很小,但很安静,也很干净。我的小房间里有一张行军床,把带来的被褥铺上去,就有了新的栖身之所。越住,我就越喜欢这里,特别是晚班回来后,打开电灯,关上房门,就是一个独立的、温暖的空间,我睡得很安心。为了感激红姐,我经常会买些小礼物比如水果、零食之类的东西放在客厅上。红姐也知道我的心意,同样也会带一些小礼物给我。

有一天,红姐问我有没有喜欢的男生。我摇了摇头,厂里本来就男少女多,况且,那个“猩猩”的形象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我实在没有兴趣去谈恋爱。当然,在内心的深处,我是渴望着一场与众不同的爱情的,在我的想象中,这段爱情会超越所有我已知的爱情,至少,它与通常意义上的厂妹的爱情是有区别的。红姐就笑,说等你尝过爱情的滋味后,就会离不开它了。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星期六,红姐和我都休息,之前每到这天,我要么是在上班,要么就早早就出了门,在街上一直逛到她发信息给我才回家。这天也不例外,早上七点多时,我就出门了。在门口搭了公交进了市区,逛到了中午,在一家面馆吃面时,遇到了一个同事,她一边吃着面,一边跟我说红姐的事。

红姐过去处过不少男朋友,虽然工厂里的人对感情的态度比较宽松,但处得多了,名声自然就有影响。据说,她老公也一样,虽然其貌不扬,但处过不少女朋友,人们一提起他们夫妻,都会说声“绝配”。在同事看来,红姐之所以让我在周六这天回避,是担心她老公看到我会移情别恋。这种毫无道理的八卦让我很生气,我连面也没吃完就走了。

走在昆山的街头,这座城市比我刚来时要漂亮多了,在我埋首于车间日复一日地工作时,它却在悄悄地日新月异着。可以想象,在不久的未来,它会让我自惭形秽的。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有人塞给了我一张广告,我低头一看,是卖房的。心里暗笑,这个发传单的也太没有眼力劲了,我这样的人怎么配。不过,天很热,传单很厚,正好拿来当扇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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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就在我闲逛中过去了,黄昏时,红姐发来信息,说可以回来了。我回到家,刚坐下,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房东来收房租了,就打开门一看,却是个陌生男人,他和我一样,看到对方时都愣住了。他疑惑地抬头看了看门牌号,确认无疑后问:“你是谁?”

我突然就明白了,这是红姐的老公。我看了看他,一个无论是个头还是长相都很普通的男人而已,一时间,我更是生那同事的气,一张嘴胡编,这样的人怎么会像她说的那么花心呢。我说了自己的身份,他恍然大悟,说自己手机忘记拿了。红姐听到动静从房间里出来,她显得很紧张,把他的手机还给他,然后催促他走。他却像是不愿意走了,说时间还早,再坐一会儿。

坐下之后,他就开始问我叫什么,多少岁之类的话,我没多想,就一一回答了。然后他又问我QQ网名叫什么,我同样回答了。就在这时,我无意中瞥了一眼红姐,她的表情很阴沉,死死地在我和他之间来回审视着,再看看他,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但这种笑对于一个刚认识的人来说显然是不合适的。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但本能上感觉这不对劲,于是不顾礼貌,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直到听到他出门的声音,我这才松了口气。

到了夜里,我正在玩手机,突然QQ显示有人加我,是个陌生的名字,但留言上说明,他是红姐的老公。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原来,吃面时的那位同事并没有骗我。我还想起了她说的一句话,她说:我们很无聊,于是就把感情当成了游戏。正是年轻时,无处宣泄旺盛的体力,于是就把感情当成了游戏,这可能也是唯一可以玩的游戏了。我仔细回想这几年亲眼所见或者道听途说的,越发觉得这句话真实,真实得残酷。

红姐对我再没什么好脸色了,而QQ里,她老公还一直执着地加我。又到了一个周六,我早早出门,沿着一条新修的大路慢慢走着。早晨的城市很美,阳光轻轻洒在天地之间,所有人和事物都显得安逸自在。这种美我是很少见到的,因为这时候我通常已经在车间里了。我走着走着,突然觉得生活不该是那些永无休止的电子零件,爱情也不该是红姐与她丈夫那样,一个猜忌,一个毫无顾忌……但既然不是我所知的这一切,那它们本该是什么样的呢?

我找不到答案,但却很明白,自己必须离开这种简单到可以看得到未来的现状。于是,我拿着那张卖房广告,找到了售楼部,很冒昧地找到经理,请他给我一个机会当售楼小姐。他看了看我,点头答应了。我从来没想到,改变生活轨迹会是如此简单,可能是因为我们总是习惯了顺势而下的生活,恐惧改变,担心失去现有的一切,可事实上是,我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又何必害怕失去呢?

我从红姐那里搬出来时,可以看得出来她长松了口气。我们像真正的好姐妹一样拥抱,分手。然后我和一个新同事合租了间房子,那是个青春美丽的城市女孩,她毫无心机,整天叽叽喳喳的,但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今年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一晃就在昆山工作了八年,这八年里我觉得我做过的唯一正确的事是离开了工厂。因为走出了这一步,我成了销冠,还捡了大漏有了自己的房子,收获了爱情。当然,爱情比我初时的想象要逊色一些,他只是办公楼里的一个小白领,但确实与通常意义上的厂妹的爱情有本质上的区别,不存在一周、甚至一年只能见一面的情况,不存在相互猜忌,也不存在把爱情当游戏,爱了,就是奔着结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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