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流光夜雪》,作者:十四阙,有删减,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一代盗王恩淮海,在落入其手七日七夜后,终于招认,并将自己藏匿珍宝的十个地方全部吐出,在被送斩前就已经崩溃,形如疯癫。
  飞天蚱蜢曲向比他好一点,只是被请去问话,但自万俟府出来后,曲向声称此生再不想听万俟二字,并从此后销声匿迹,再不可见。
  天下擅用刑的人有五个,而所有人一致公认万俟兮是其中最可怕的。因为落到别人手上的犯人,最多身体受点酷刑,伤势一好,痛苦也随即消逝,但落到他手上的犯人,虽然身体完好,心中却留下了最深沉的阴影,一辈子都摆脱不掉!
  万俟兮是万俟一族的骄傲,不但智谋、细心与耐心,都丝毫不输于他的曾祖父万俟若尘,并且在心狠手辣上,更胜于他。万俟若尘问话,只是为了查明事实真相;万俟兮问话,却更像是在享受看别人煎熬痛苦的过程。因此亦有传闻说:此人虽然温文如处子,待人接物极具风范,但其实内心灰暗,变态之极。
  他在来前,主人亦有吩咐过:如果不幸被擒,就想办法赶在万俟兮动刑前先自尽。是他太过贪心,解决掉水娣水因两人后还嫌不够,妄想连他一并除去,这才招来此番祸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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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根本是地狱!
  地狱——地狱——
  滴答、滴答、啵、啵……一声声,如催命雷鼓,震得耳膜嗡鸣,五脏六腑全部挤在了一起,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在拼命掐捏拉扯,撕心裂肺般疼痛!
  就在这时,远处的鱼突然发出一声非常激烈的碰撞声,然后——静止。
  它死了吗?它死了吗?它死了吗?!
  这个认知好比一记闪电,狠狠劈中了紫衣刺客的心脏,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瀕临死亡时才会发出的哀嚎,整个人挣扎着站了起来,苏姥姥连忙将他按回去,当她的手落到他肩膀上的那一刹,紫衣刺客双腿一蹬,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不动了。
  万俟兮吃了一惊,飞身上前一把扯下他眼上的丝巾,只见双眼突出,布满血丝,瞳孔放大到恐怖的地步,并且面部表情严重扭曲,四肢瘫软在椅上,已经死亡。
  丝巾自手中滑落,万俟兮的表情变得非常沉重,苏姥姥在一旁小声道:“没想到……他竟然有心痹症……”
  万俟兮疲惫地搭住自己的额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苏姥姥轻叹一声,转头对侍女们道:“把东西全部撤了吧。”
  “是。”侍女们移走地上的水盆,水盆里,清水荡漾,哪有半点儿鲜血的影子?另一名侍女收起匣子,匣子里除了那把匕首外,还残留着一片薄冰。所谓的放血之说纯属恐吓,刚才苏姥姥只不过是用那块冰片划了紫衣刺客的手腕一下而已,没想到他竟自己被自己活生生地吓死了。
  正当所有人都为这个结局而或沉默或黯然或心有余悸时,一个声音惊乍惊喜惊奇地响起,“呀,还没死呢!”
  众人齐齐错愕转头,发现发出该句很耸动的话的人正是他们那个很宝的少爷,并且他所指的“没死”的对象不是紫衣刺客,而是另一个盆里那条看上去一动不动但其实还在苟延残喘的鱼。这、这真是……
  沈狐抬头,露齿一笑,“人比鱼死得早,璇玑公子,我赢了。”
  原来他还在意那件事哪……真亏他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计较那个……众人又是一阵寒:看来天性凉薄的人可不止万俟兮一个,这边还有一个。
  万俟兮什么都没说,甩袖转身就走,苏姥姥见他表情不对,也急忙跟了上去。窗外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将天地染白,然而那暗色蔼蔼,却依旧遮在众人心中,久久不散。
  由于万俟兮的房门一直紧紧关闭着,沈府的侍婢们又不敢去催促,因此一直到巳时,诸人还留在孔雀楼中没有动身。几个家仆商量了半天,这样下去可不行,夫人那边还等在府里呢。最后还是掬影挺身而出,上前刚要敲门,房门自内而开,苏姥姥含笑出现在众人面前道:“公子起了,各位可以启程了。”
  怎么?难道万俟兮刚才是回房间睡觉,而不是在生闷气?
第22节:第三章 众言酷冷平生趣(4)
  众家仆各自暗暗猜测时,就见他们自家的公子也边打哈欠边从三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笑眯眯地说道:“万俟兄睡得可好?怎么脸色看起来还是那么疲倦呢?不过不怕,待会在马车上可以接着睡。”
  万俟兮没有理他,径自对掬影道:“劳烦姑娘了。”
  掬影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转身备车。万俟兮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走出厅外看不见了才收回来,一转头,发现沈狐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不禁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果然,沈狐眯起眼睛,像抓到什么把柄似的优哉优哉道:“听说你曾经有个未婚妻,却在十七岁那年不幸病逝。自那后,无论多少达官显贵要与你联姻,都被拒绝。令妹甚至放出‘要做我的嫂子,须得比我美’的话,死了很多姑娘的心。”
  “四少有话大可直言。”
  “我只是想提醒万俟兄一下,掬影虽然是个下人,但深得我祖母的喜爱,可以说是我们沈府的宝贝,除非万俟兄有意娶她为妻,否则还是不要招惹的好。”沈狐趁他呆怔之际抢先而行,并懒洋洋地丢下一句话,“无论她长得和你那个死了的未婚妻,有多相像。”
  这句话像只冰冷的手,猛地掀起一些尘封在记忆中的过往,刺痛顿时如潮水般漫天遍地席卷而来,万俟兮眼看自己就要被那水流淹没,却无法逃避也无力抵挡。依稀中仿佛又看见那个坐在窗边的少年,整个人都沐浴在春光之中,周身如镀金边,然后回眸朝他微笑,目光比阳光更温暖。但突然间,又变成一个少女苍白惊恐的脸,冲他大叫:“不是你!不是你!他哪里去了?他哪里去了?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公子!”一只手突然伸过来重重地握住了他的胳膊,万俟兮震了一下,眼前的景象瞬间扩散开,再重新由模糊转为清晰——宽敞明亮的大厅,雕着孔雀的金璧,没有少年,没有少女,没有微笑,也没有尖叫。
  “姥姥,世上会有两个这么相像的人吗?”他忍不住低声喃喃。
  苏姥姥柔声安慰道:“初看时是有点像,但是细看又有许多不同。世上相像的人很多,公子多虑了。”
  万俟兮的瞳仁变得越发幽深,淡淡地说了一句“是么”后便不再深谈,继续朝外走。外边,马车已经准备妥当,沈狐一早上去坐好,自车窗处探出身来朝他招手,笑容在明艳的阳光下更显跳脱张扬,没心没肺地放肆着。万俟兮眯了眯眼,突地扬手一弹,沈狐立刻“哎哟”一声,膝窝处的银丝绷紧,痛得他差点儿没从座上跳起来,忍不住尖叫道:“喂喂喂,这次我又做错什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看你不顺眼而已。”答完这句话后,万俟兮弯腰上车,悠然坐下。沈狐瞪着他,这回,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前尘如烟◇
  由于随行众人都是步行的缘故,马车走得很慢,到达陌城时已是正午,所幸这一路上都没再遭遇什么行刺暗杀,平安抵达将军府。
  高达三丈的红漆大门大敞着,门口侍卫远远见到马车,立刻飞奔着进去禀报,当马车离门还有一丈远时,便见一四十出头管家模样的蓝袍男子匆匆迎出,高声道:“秦迎奉夫人之命恭迎璇玑公子,公子路上受惊了。”
  万俟兮下车回礼,那秦迎道:“夫人已在花厅等候,请公子跟我来。”眼角余光瞧见了车上的沈狐,顿时眼睛一亮,喜道:“少爷!你也回来啦!”
  沈狐苦着一张脸,有气无力道:“老头都派出这等狠角来缉捕我了,我敢不回来么?”
  秦迎嘿嘿几声道:“看少爷下次还敢逃不。不过算你运气好,将军前儿刚收到圣旨上京面圣去了,这会不在府中……”
  话没说完,沈狐已精神一振,整个人都活了回来,“此话当真?太好了!”说着一个鲤鱼打滚从车窗一跃而出,飞也似的跑掉了。
  秦迎吃了一惊,连忙疾声道:“等等,少爷,你可不能又跑了啊……”但视线那头,沈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俟兮在一旁淡淡道:“随他去吧。”
  “可是……”
  “我在他身上种了银丝,他跑不掉的。”眼见秦迎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万俟兮轻扯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秦迎立刻不好意思了,讪讪道:“那个……在下完全没有责怪公子的意思,只是少爷是我们家老夫人的心头肉,平时是一根手指头都不让人动的,所以还请公子手下多多留情。啊,夫人还在花厅等着呢,请这边走。”说着转身带路。
  一路上红桥绿板,云廊低回,栽种着大片的绿竹,景致颇有几分天阁园林的秀雅风韵,最后到至一排屋宇前。
  屋分三间,中间是座花厅,厅南北两面全是窗,光线极佳,一女子背对着门正在修剪花枝,腰肢婀娜,光一个背影,便诱人三分。
  秦迎恭声道:“夫人,璇玑公子到了。”
  那女子未曾回头,只是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秦迎应了一声后退开,万俟兮对苏姥姥微点下头,苏姥姥也跟着退了出去,偌大的花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不回身,他便也不出声,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比谁更有耐心。最后还是女子先幽幽一叹,放下银剪道:“这盆忘忧兰,毕竟还是没能救得回来。”
  万俟兮的目光闪了一下,出声道:“如果夫人信任在下的话,让在下试试看如何?”
  女子这才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早闻宓氏美貌,但万俟兮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被外界传说成相当精明能干的当家夫人,竟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忧郁静弱、多愁善感的女子,眼睛里永远含着一层柔润润的水汽,让人觉得这种女人天生就该弹琴弄箫、吟诗作赋,做一切风花雪月华而不实的事情,独独不该去掌权。
  万俟兮走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花叶,在他做这些事时,宓妃色就一直静静地注视他,眸中的神色很奇怪,分明在看他,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大概过了有半盏茶时间,万俟兮拿起一旁的银铲,从盆中铲出些许土块,用手指揉散了道:“夫人给它浇过茶,并且还是大红袍,是么?”
  “前些天这盆忘忧兰出现萎靡的现象,花骨全部掉落,我去拜访花翁,他说让我浇些茶水试试。”
  “忘忧兰向来被评为天下极品,全天下加起来大概也不超过二十株,这株到夫人手上,怕还不到一年吧?”
  “此株乃是允风去天阁时带回来的,算来落入我手不过六月,璇玑公子为何会这样问?”
  “那就对了。”万俟兮微微一笑,转身回视着她道,“夫人多虑了。此兰之所以花朵全谢,并非因为生病,而是……它要结果了。”
  “什么?”宓妃色大为吃惊。
  “忘忧兰与其他兰花全不一样,它每十年结一次果,果实甘美,味道极佳,此时最好以酒灌溉之,结出来的果实会略带酒香,更增其味。可惜夫人却误浇了茶水,所以它不但不能结果,反而即将枯萎。”
  “我……我不知道这些……”宓妃色紧握双手,面露担忧之色道,“那么,还能救活么?”
  “抱歉夫人,我虽通晓其中原委,但是来得太晚,已经回天乏术。”
  宓妃色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眸中盈光更重,颇是我见犹怜。于是万俟兮想了想,又道:“不过夫人如果钟爱此花的话,小妹菀儿有一株,可以送给夫人。”
  谁知宓妃色却摇头道:“不必了,即使重给我一株,也不是这一株。有些东西……是不能取代的……”说到这里抬起头,客气地说道,“但还是谢谢璇玑公子美意。公子此来辛苦了,昨夜的事情,我已经听下人说了,让公子遭到这种不测,是妃色的疏忽。”
  万俟兮盯着她,沉声道:“夫人,请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宓妃色的手颤了一下,低声重复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是。我三番两头遇刺不是偶然,如果我没猜错,必与贵府失窃的镯子有关,还请夫人坦言相告。”
  宓妃色的唇蠕动着,忽然转身道:“公子请跟我来,有些东西你看后就会明白了。”
  她推开花厅东墙的一扇门,门里是个书房,摆放着一排排书架,架上全是书,一眼望去,约有千本之多。

  而四面的墙壁上都分别挂了一幅画,画里一女子或站或坐或浅笑或轻颦——都是同一人。并且那人的五官,与她有几分相像。
  万俟兮迟疑道:“这位是……屈夫人?”
  “是,她就是将军的原配,屈锦。”宓妃色在提及这个名字时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嫉妒,但似乎心结重重,始终无法开解,“我让公子看的,是她的手。”
  图中女子的手上,戴着一对色彩斑斓的镯子。
  “这就是那对失窃了的麟趾镯。”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万俟兮凝视着画像,声音里起了几分怅然之意,“一代鬼斧无极大师以南冥五色天石打制出一对手镯,送给了他最爱的女人,但不久之后,就不慎坠崖而亡。鬼斧神工就此没落,引得多少人扼腕遗憾……”
  “而他的情人,在他死后伤心欲绝,终身未嫁,临终前将这副镯子送给了她的小侄女,也就是屈锦。屈锦珍爱之极,一直戴着,从不摘下。她病逝前将镯子摘下给将军,对他说了五个字——‘见镯如见人’。”宓妃色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说这番话时神情恍惚,整个人看上去比他还要惆怅,“公子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找回这副镯子不可的原因了吧?”
  万俟兮低声道:“因为对将军来说,那是屈夫人最珍贵的遗物?”
  宓妃色将视线收回,转投在他脸上,忽然间,笑了一笑。
  如果说,本来的她是个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女子,但这一笑,则使其整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湿润的双眸尖锐起来,恍惚的神情不见了,连唇角的笑容都显得格外冷酷与讽刺。
  “不,”她道,“我想说的是,这对镯子因为对将军而言意义非凡,所以它基本上也可以算做是下任当家主母的信物、身份的象征。我原本已经可以得到它,由妾室晋升正室,却在这个紧要关头,它,不见了!璇玑公子,你说,当这么重要的东西偏偏在我被扶正前夕失踪,那,意味着什么?”
  万俟兮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宓妃色紧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所以,我请你前来,我相信,以公子的本事一定能帮我找回失窃的镯子……一定能办到的,对不对?”
  万俟兮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道:“夫人,你确定,那对镯子是丫鬟题柔偷的么?”
  宓妃色的眼珠瞬间黑沉了下去,许久后,才缓缓道:“是不是她偷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有了身孕,而那个孩子……是将军的。”
  一阵狂风突然吹开窗子,寒意如潮水般迅速涌进,架上一本书没插好,就那样掉了下来,“啪”的一声砸在地上。
  “前个月婶婶来看过我,她向我推荐你,说如果天下间有谁还能帮我的,就只有你了。并且……她想起从前的事就哭了,说桑儿福薄命短,没能和你结成连理,一直是整个宓家的遗憾。”宓妃色的声音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听起来如同湿湿的雾。
  万俟兮望着她的眼睛,突然间,就感到了悲哀。
  宓桑……
  宓桑啊——
  那个遥远的、不愿回忆却深深烙在心里的、湿漉漉的名字。
  “姥姥,她……是个怎么样的姑娘?”
  掌灯时分,万俟兮从接风宴上提前退场回房休息,他在来陌城前,已感染了轻度风寒,再加上昨夜没有睡好,今日又颠簸半天,被夜风一吹,病情更是加重了几分。
  苏姥姥煎好药,正端给他服用时,他躺在软椅上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苏姥姥一边从包裹里取出个非常精致的银匣子,一边答道:“公子怎的好端端地问起她来了?”
  “只是忽然间很想知道……”万俟兮望着桌上的蜡烛,烛光跳跃,映得他的眼睛也明明灭灭,“我见过她两次,但留在脑海里的,只有最后那次见面时的情形,她冲我大喊,一直哭,脸很苍白,消瘦得不成样子……”
  苏姥姥打开匣子,里面是一盒蜜饯,旁边还系了双银筷,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她夹出其中一颗,喂到万俟兮嘴边道:“药太苦,吃颗梅子换换味吧……宓桑她……是个很痴情的丫头。”

第25节:第三章 众言酷冷平生趣(7)
  万俟兮的视线迷乱了几分。
  “夫人本来不同意这门婚事,觉得她是个病秧子,家世也不过尔尔,还比公子大一岁,最重要的是,夫人根本没打算那么早就为公子定亲,所以就让人回绝了。没想到,宓桑得知这个消息后就病了,病得很严重,她娘来求夫人,并且带来了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公子,你知道那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吗?”
  “我好像听说过……是信……”
  “是的,是信。全是她写给公子的信呢,每日一封,一共写了三百零三封,差不多一年时间,但每一封,都没寄出来。夫人被那箱信所打动,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
  景象在眼前逐渐模糊,桌上的烛光突然变得很刺眼,万俟兮不禁闭起了眼睛。
  “都是过去的事了,别想了……”苏姥姥转身,拿起桌上的空药碗往外走,刚走到门槛,万俟兮的声音幽幽地从身后传了过来,“姥姥,她是我害死的么?”
  苏姥姥的心咯噔一下,扭过头去,只见他虽然依旧躺在榻上,看似平静,但双手却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抓得是那样用力,以至于指关节都开始发白。
  一股怜惜之意就那样漫漫升起,苏姥姥低叹一声,柔声道:“公子想太多了。宓桑从小体弱,即使没有你,大夫也断定她活不过十七岁。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到自己身上,那样太重,你会背不动的。”
  万俟兮没有回答。
  苏姥姥关上门离开,脚步声逐渐消逝在门外。房内变得很安静,蜡烛默默地流着眼泪,橘黄色的火光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投映在窗上,影子瘦长,更显孤单。
  忽然,有人伸指敲了敲窗户。
  万俟兮睁开眼睛,人却坐着没有动。
  窗户自行推开,一只手端着只托盘伸了进来,盘上的砂锅发出嗞嗞的冒泡声,浓香扑鼻。
  “陌城三宝:河广牡鲤九味草。河广酒日间你已经见过,现在有没有兴趣尝尝以九味草熬成的芙蓉粥?”伴随着清朗的语音,沈狐如鱼般从窗外滑了进来,将托盘放到桌上,冲万俟兮嘻嘻一笑。
  这个家伙,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是笑嘻嘻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有时候真想知道,他哪来那么多事情可乐。谢娉婷的离奇自尽,真的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么?为何从那张飞扬跳脱的脸上,找不到丝毫心结与阴影?
  不得不承认:真是……有点羡慕……
  万俟兮微微扬眉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出你的来意吧,我听听看。”
  “小弟只是见万俟兄晚宴上早早地退了,都没吃过什么东西,所以特地让厨娘熬了碗拿手好粥来请你尝尝而已……”沈狐一边摇头一边朝他靠近,突又露出一副很谄媚的样子道,“倒是小弟的腿上还留着万俟兄的暗器,时间一久,怕是对身体不好吧?你看我都已乖乖跟你回家来了,保证不再偷跑,你就给小弟拔了吧。”
  万俟兮平静如水地答道:“等将军一回来,我就替你除去银丝。”
  沈狐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非要这么绝?”
  “素来如此绝。”
  沈狐脸色一沉,端起盘中砂锅,掀开盖子自己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下去。万俟兮对他如此孩子气的举动全无反应,只是等他将粥喝完后,才淡淡道:“我在病中,大夫吩咐最好不要吃含有虾仁海鲜之类的食物。”
  沈狐眼睛一亮,几乎是跳起来地欣喜道:“那我马上叫厨娘再做一碗不放虾仁的!”
  万俟兮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但嘴上依旧不冷不热地道:“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拿掉你腿上的银丝的。”
  沈狐的表情由惊喜重新转为沮丧,“喂,不用这样吧?一想到我身体里插着两枚针,我就觉得浑身不对劲,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瘦得骨头都显出来了,你看你看……”边说还边拉开了衣领,一个劲地往他眼前露。
  万俟兮只得将脸别开。
  沈狐转了转眼珠,似笑非笑道:“你不好意思?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话说回来陌城三宝里你已经见过其中两样了,一样是酒一样是药草,那第三种牡鲤想不想也见识一下?”
  万俟兮一口拒绝,“敬谢不敏。”
  “咦,你知道牡鲤是什么?”
  “你希望我认为它是种鲤鱼,是么?”万俟兮轻哼,“很不巧,我已从贵府的家仆口中听说了——它是温泉的名字,并且这处温泉,恰恰建在贵府的东院之中。”
  “哎呀,小弟可是一片好意,万俟兄不正着了风寒么,也许泡泡温泉出身汗病就好了……”正在嬉皮笑脸纠缠之际,沈狐忽然吸了吸鼻子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我闻到了十六种香料的味道,你指哪种?”
  沈狐诡异一笑,突然蹿至门旁,“啪”地拉开门道:“第十七种——美人的味道!”
  门开了,外面,果然站着一个美人。
第26节: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1)
  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
  ◇居心掩掩◇
  如果说宓妃色美在忧郁;掬影美在清华;题柔美在温婉,那么,此刻眼前这位少女的美则是嚣张的、外扬的,带着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傲然,即使是沈府统一的红袄黄裙侍女服,都无法掩盖她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派。
  她本是一副倾耳偷听的样子,乍见门被打开,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将手里的篮子举起,甜甜笑道:“璇玑公子好,四少好,婢子是奉夫人之命来送香料的。”
  沈狐的眉毛顿时感兴趣地扬了起来,“你是哪房的丫鬟?我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你?”
  “婢子小瞳,是今早刚进府的。初来乍到,礼数规矩都还不太懂,如果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四少要多担待啊。”清甜的嗓音,脆脆的吐字,好一个机灵丫头。
  少女也不等吩咐,自行进屋取了莲瓣纹兽耳玉炉,转向万俟兮道:“璇玑公子好灵的鼻子呢,我正是带了十六种香料来,有麝香、冰香龙涎、青葵……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
  万俟兮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下,淡淡道:“我不喜欢熏香。”
  “许是闻不惯?那公子就寝时都有哪些嗜好习惯?我这就去准备。夫人说了,一定要让公子有回到自个儿家的感觉。”
  万俟兮“哦”了一声,瞳色渐沉,将声音放得非常悠缓,“什么嗜好都可以么?”
  “嗯!公子是贵客,无论公子想要什么,再怎么辛苦也得做到!”
  “那你今晚就留下来吧。”
  一句话,说得是云淡风轻。
  房内顿时陷入沉静,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始作俑者似乎不知自己说了句多么骇人听闻的话,慢半拍地追加一句道:“还有,把这身衣服换了,我不喜欢黄色的裙子。”
  可怜那俏丫鬟小瞳怔立当场,身体已经完全僵硬,脸上一只眉毛高一只眉毛低,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被人突然间点了穴道。而沈狐也没好到哪去,唇角似笑非笑,半是惊奇半是窃喜——两人的表情在这一刻,都丰富到无以复加。
  最后还是小瞳先回过神来,讪讪笑道:“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哈……公子是开玩笑的吧?”
  万俟兮斜瞥她一眼,脸色平静之极,因为太平静,反而看不出任何讯息,一字一字慢吞吞地说道:“我像是在开玩笑?”
  小瞳顿时语塞,转向沈狐,目露求助之色。
  沈狐装作没看见的朝左侧身,小瞳立刻可怜兮兮地转到他左边,沈狐右侧,她又跟到右边,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沈狐被盯得心里发毛,浑身一阵寒栗,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咳嗽一声,摸摸鼻子道:“话说回来我们家的婢女服还真的是很俗气,红袄黄裙,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依万俟兄看,改换成什么颜色比较好呢?绿色怎么样?如柳枝新芽、碧草初萌……”
  万俟兮挑眉,冷冷地打断他道:“我要这个婢女,四少可是不肯?”
  沈狐呆了一下,叹口气,向小瞳摊手苦着脸道:“你也看见了?我腿上中了他的暗器,受他要挟,保护不了你了。”
  小瞳疾声道:“怎么可以这样!这里不是将军府吗?怎么能纵容这种、这种……这种龌龊苟且之事呢!难道将军府的侍女,和暖红阁的妓女一样,都得、都得陪客么?”
  “你急也没用,谁叫这位贵客来头太大,得罪不起呢?估计你去求秦管家,秦管家也会皱着眉头劝你忍忍的。”沈狐一笑,露出两排齐齐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看上去非常非常的不怀好意。

第27节: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2)
  小瞳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
  偏偏沈狐仍不罢休,继续笑眯眯道:“你也不用担心,万俟兄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人家可是位正人君子呢,最多拉着你聊聊天……”
  万俟兮勾了勾唇角,竟非常配合地接了下去,“是啊,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这个离京千里的边塞小城,都能碰到老乡,真可算是一种缘分。”
  小瞳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变得很不好看。
  沈狐拉起她的手,边摸边啧啧赞叹道:“多美的小手哪,细皮嫩肉,半个茧子都没有,让这么美的手来伺候人,真是罪过啊罪过……”
  万俟兮则在一旁不冷不热地插话,“四少生活得太过优渥,自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家道中落,又投亲不遇,不得已只能卖身为奴。”
  “原来是这样吗?”沈狐恍然大悟,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道,“真是红颜薄命,我见犹怜。你一个柔弱女子,千里迢迢从京城独身一人来到这里,肯定吃了很多苦吧?途中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小偷山贼,全身盘缠用尽了?而你的那个远房亲戚又非常的粗心,连搬迁了都不通知一声,害你千里寻亲白走一场……”
  未等他说完,小瞳已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尖叫道:“够了!你们两个……够了!”
  “咦?难道我们猜错了?你不是这么对别人说的么?那么是卖身葬父?亦或是卖身葬母?不对不对,那样太失礼了,真正的原因是卖身葬——姐。”沈狐再度抓住她的手,眼里的微笑越发暧昧,连声音也跟着温柔了起来,“我说的对不对?嗯?谢、二、小、姐。”
  小瞳整个人一震,直直地瞪着他,双唇哆嗦,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万俟兮抚摩着绿玉指环,缓缓道:“谢二小姐离家之事,令尊知道吗?”
  小瞳紧紧咬着下唇,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怨恨,最后冷笑道:“也好!既然你们认出了我的身份,我也不必再假装下去了!没错,我是谢思瞳,也就是被你害死的谢娉婷的妹妹……贱狐,纳命来吧!”话音未落,她手腕不知怎的一转,从沈狐指间滑了出去,然后狠狠朝他面门上抓来。
  沈狐连忙闪身,叫道:“哎呀呀,人家只是随便猜猜的,原来你真的是谢二小姐啊!那个……有话好说嘛,干脆我们坐下来泡壶茶拿盘点心,有什么事情慢慢谈……”
  “呸!谁要跟你这种浑蛋慢慢谈了!你害死了我姐姐……你害死了我姐姐……姐姐……”谢思瞳开始哽咽,眼圈也跟着红了,出手更是迅利,落手处全是要害,竟毫不留情。
  沈狐为了闪躲,像只猴子般跳上桌子,跳上窗户,最后连柜顶都跳了上去,哇哇大叫道:“救命呀!万俟兄救救小弟呀……”
  万俟兮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轻呷一口,干脆闭上了眼睛。
  沈狐一见之下,脸顿时黑了半边,“喂喂喂,不是吧?万俟兄你真的见死不救——”一个“啊”字没说出口,谢思瞳的手已攻到,他赶紧跳下柜子,只听“呲”的一声,华服的下摆顿时被她扯下了一条。
  好险!再躲慢一分,遭殃的就是他的背了!
  不行,绝对要拖那家伙下水!想到此处,沈狐一个箭步跃至万俟兮面前,然后抓住他的椅子一转,将他当成盾牌以阻挡攻击。如此一来,万俟兮想不动也不行。
  眼看谢思瞳的手收之不及,直朝他头顶抓下,他叹了口气,伸出一指轻轻在她手腕上一弹,谢思瞳立刻吃痛,踉跄后退了十几步才停住,捧住自己的手,疼得额头冷汗都流了下来。
  万俟兮放下茶杯道:“够了,别闹了。”
  谢思瞳一听,立马火了,“闹?我不是在玩闹!我姐姐被这家伙,就是这个嬉皮笑脸油腔滑调的登徒子给骗了!不但骗她,还抛弃她,爹又逼她嫁人,姐姐没有办法,只能吞金自尽……都是这个浑蛋!可怜我姐姐只有十七岁,就那样死了……我替姐姐报仇,却被你说成是玩闹?”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眼中泪光闪烁,但死命撑着,愣是不肯流出来。
  看来这也是位倔强的主……有一个难缠的沈狐不够,现在又多了一个。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在病中特别虚弱的缘故,万俟兮觉得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疼,疲惫地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姐姐是因他而死的?”

第28节: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3)
  谢思瞳咬牙道:“我既然敢这么说,当然是有证据!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我姐姐吃了他的亏,又是个弱女子,碍于名誉绝对不敢声张。但他没想到,我姐姐死前写了封信给我,把什么都告诉我了!这家伙用花言巧语哄了我姐姐,然后又始乱终弃……”
  “信呢?”
  “信在这里!”谢思瞳从怀中取出一封包得仔仔细细的信笺,万俟兮伸手接过,展开一看,里面写着:“十丈软红,已无牵念,唯姊妹情深,不忍相离,奈此生已了,此身已毁,只怪为姊识人不淑,误信沈郎,薄言相负,不愧其名……”秀气的字体,密密麻麻写了两页信纸,其中还有好几个字被泪痕模糊了,看不清晰。

  读内容已是字字血泪,再看信纸,越发让人觉得辜负了这样一个痴情的姑娘,真是罪过。
  万俟兮抬眸看向沈狐,只见他以手托着下巴,微皱着眉头,似乎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干过那么无耻的事情,只得苦苦思索,表情非常耐人寻味。
  万俟兮不禁扬唇一笑,忽然掀起桌上的水晶灯罩,将信伸进去点燃。
  “啊!你干什么?!”谢思瞳吃一大惊,连忙上前抢拦,然而已来不及,只见信纸瞬间卷起,燃成灰烬,再被风一吹,四处飞散。
  “你、你、你……”谢思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颤声道,“你烧了我姐姐的信,你居然、居然烧了……”
  万俟兮平静地答道:“现在你没有证据了。”
  谢思瞳嘶声道:“原来你和他是一伙的!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没想到啊,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璇玑公子和贱狐竟然是一丘之貉!算我瞎了眼睛信错了人,但是你以为将信烧掉就万事大吉了么?我这就回去,回去宣告天下,你们两人干的丑事!”说完扭身就跑,刚跑到门口,一道强风扫中她的后颈处,她顿时眼前一黑,软软倒地。
  出手的是万俟兮。
  “咦?你……”不得不承认,此一变故完全出乎沈狐的意料,他怎么也没想到,万俟兮竟会这么做,他是在帮他么?刚想走过去细问,就听万俟兮沉声道:“不要过来!”
  “呃?”
  万俟兮扶着门框,有些僵硬地回过头道:“信上有毒,我中毒了。”
  信上有毒?!
  沈狐连忙去看地上的碎片,再看万俟兮的手,他的手泛呈出淡淡的紫蓝色,果然是中毒的迹象!
  万俟兮苦笑了一下,气息微弱地说道:“那些人设置得还真周到啊,算准了谢家二小姐拿出来的信我不会起疑。”
  沈狐的眼睛变得幽深了起来,低声道:“也就是说,谢思瞳来此并非偶然?”
  “嗯,有人伪造了谢娉婷的遗书,诱她来此,并且,怕她杀不了你,还在信上下了毒,看来对方想杀掉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连你也有份。”
  眼看他站都快站不住了,说话还是慢悠悠的,仿若丝毫不着急似的,沈狐不禁皱起眉头,正色道:“快解毒吧。”
  万俟兮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毒,没有办法解。”
  “那就先放血,不要再让毒扩散!”
  万俟兮眼中闪过一丝踌躇之色,刚想说话,沈狐跳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不禁一怔,下意识道:“你要做什么?”
  “我来帮你。”
  “别胡闹,这种毒是通过接触传染的,你碰了我,自己也会……”
  沈狐打断他,“我知道。但是……”扭过头,朝他微微一笑,“你怕血,不是吗?”
  万俟兮整个人一颤。
  “所以,我来代劳。”
  他顿时眼前一黑,原来是沈狐用袖子罩住了他的眼睛,将他的头揽入怀中。视线骤然而黑的同时,感官却因此变得更加清晰,他靠在他怀中,听见沈狐的心跳,扑通、扑通……
  无法描述这一刻的感受,只觉整个世界都是那般安静,只有那心跳声,扑通扑通,一下下,传入鼓膜,让人异常的……心安。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万俟兮轻轻地问。
  “你审问那个紫衣刺客时,苏姥姥杀鱼,你别过了脸没有看。”也许是因为看不到表情的缘故,沈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温柔,不再如以往那般总是带着三分虚假和油滑。

  “你很细心。”万俟兮由衷地感慨。当初姥姥在鱼身上下刀时,他的确是别看视线没有看,其实他之所以从来不用那些血淋淋的酷刑,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惧血症。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发现,只有这家伙注意到了,落了这么大个把柄在他手里,看来以后必将不得安宁。
  就在他那么想时,沈狐含笑道:“对你的事情,我总是格外在意的……”
  万俟兮心悸了一下,不再说话。
  沈狐低声道:“要开始喽。”说完五指交叉握住他的左手,在门角轻划而过,血珠顿时涌了出来,滴落于地,全是黑青色的。
  尽管看不见,但感觉到血液在流逝,万俟兮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沈狐低下头,问道:“怕吗?”
  “为什么?”
  “也许我在学你昨夜整那紫衣刺客的手段,所谓的流血其实是骗你的呢……”沈狐在笑。
  万俟兮反问道:“那你是在骗我吗?”
  沈狐没想到他会那样问,愣了一下,然后,将他的头往怀中搂得更紧了些,低声喃喃道:“不,我在救你。”
  “那么,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沈狐,我信任你。”
  他第一次没叫他四少,直呼名字。
  沈狐眼中泛过一抹奇光,唇角一点点地扬了起来。一阵风来,吹开半开着的房门,门外,天空墨蓝,星光点点。
  冬夜清寒,但是,却因为有了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美丽如斯。
  夜美如斯。
  然而,最美丽的时光总是太短暂。
  突然间,一刀寒光掠来,以雷霆之势,飞速劈向万俟兮后背——
  ◇弱质纤纤◇
  刀锋未到,人已先动。
  沈狐抱住万俟兮翻倒,脚在门槛处一蹬,借力向后平平滑出丈余,这时第二片刀光紧跟而至,他只好苦笑道:“谢二小姐,就算是我真的害死了你姐姐,你就不能用聪明点的法子报仇么?可知杀人须得偿命?”
  “只要杀得了你,偿命就偿命!”持刀者正是谢思瞳,万俟兮那一切力度很轻,因此她醒得也很快,想起之前的事情,再次怒火中烧,恨透了这两人,就趁机拔出靴中短刀偷袭。无奈沈狐躲得太快,偷袭失败,干脆直接变成追杀。
  沈狐叹了口气,刚想叫迦蓝,一片袖子自他怀中飞出,以一种说不出的优雅弧度在空中划过,然后拂中了谢思瞳的穴道。
  外套被翻起,万俟兮的脸露了出来,瞳仁墨黑如玉、清冷如冰。
  被那样的目光一扫,谢思瞳顿觉有只无形的手,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心脏,不知为何,本来为姐姐报仇分明是件理直气壮义无反顾的事情,却在这一刻变得莫名心虚。为了掩饰这种心虚,她大声道:“不要脸的,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恶心死了!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难怪狼狈为奸互相包庇。但别以为这样就能只手遮天,我爹怕你们,我可不怕你们!我这就上京告御状去!一定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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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闹够了没有?”万俟兮突然动怒。
  谢思瞳吓了一跳,底下的话就全部吞进了肚子里,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没有脑子吗?除了闯祸以外就什么都不会了么?只想着逞一时之快,却从不顾虑后果。没错,杀个把人对你大小姐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到时候出事了自有你爹给你担待,只要搬出为姐报仇这个理由来,就可以冠冕堂皇的为自己的鲁莽开脱……”万俟兮厌恶地撇了撇唇角,目光里全是讥讽,冷冷道,“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大小姐,什么都不懂,又自以为是得要命。”
  心被最后这句话划开了一道口子,开始涔涔滴血,不知道为什么,谢思瞳忽然觉得有点儿受伤。
  沈狐静静旁观,不发一言。
  “你……你……你知道些什么啊……什么都不知道,死的不是你姐姐,所以你不会伤心,不会气愤,不会痛苦,你什么都不知道……”谢思瞳的眼圈红了,一直强抑着的眼泪于此刻全然崩溃,肆流而出。
  “我起码知道一件事——你姐姐没有死。”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谢思瞳呆滞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哑着嗓子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30节: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5)
  “我说——你的姐姐——谢娉婷没有死。我受将军之托,为了还他宝贝儿子的——”万俟兮斜瞥沈狐一眼,沈狐耸了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清白,出行前曾暗中查过此事,发现墓地棺内只有衣袜没有尸体。”
  谢思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疾声道:“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姐姐下葬的!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我亲手给穿上去的……怎么、怎么会这样……”
  “我为此特地拜访了当时的验尸官虞速,原来他收了你姐姐三千两白银,给了她一种毒药,服下后可假死十二个时辰,然后又为她瞒天过海,在验尸时做虚假定论,因此,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没看出破绽。”
  沈狐叹气道:“可怜的虞速,真不知道他在你手下吃了多少苦头,才不得已说出真相……他原本可是个很牢靠的人哪。”
  万俟兮冷冷道:“能用钱收买的人,就不会是什么牢靠的人。”
  沈狐只能苦笑。
  谢思瞳尖叫道:“不可能!你们在骗我,我不相信……我姐姐是假死?为什么?为什么要假死?”
  万俟兮悠悠道:“这个问题就得问站在你面前的这位被传说成卑鄙无耻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四少了。”
  沈狐摸摸鼻子,嘀咕道:“你知道了多少?”
  “基本上已经全部掌握,只差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第三人。”万俟兮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想知道,那个隐藏在整个故事背后导致这一切发生,令得谢娉婷甘愿为他抛弃一切甚至不惜以死来欺瞒天下的真正的情郎,是谁?”
  谢思瞳已经完全呆住,看看他又看看沈狐,心绪紊乱,不知该信谁才好。
  沈狐再度长长地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真是没有办法。其实我自认为一向守口如瓶,是天底下最值得信赖和托付秘密的人呢……如果说了,就要失信于人;如果不说,又怕你生气,真是好苦恼啊好苦恼……”
  万俟兮还没表态,谢思瞳已尖声大叫了起来,“果然跟你有关系!你快说!我姐姐去哪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连我、她唯一的妹妹都瞒着?害我像个傻子一样伤心得恨不得替她去死!我是她妹妹啊,亲妹妹啊,我们从小感情就最好,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竟然、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她有心上人,我不知道;她假死,我也不知道……你快说!快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这么激动,你姐姐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这个样子。毕竟,假死逃婚,而且对象又是权倾天下的木小侯爷,多一个人知道,就等于多了一分危险,不但害了自己,更有可能连累全家。你,要那样的后果吗?”
  谢思瞳顿时收口不再作声。
  沈狐微微一笑,“这就对了嘛。其实你姐姐也未必就刻意瞒了你,也许是她曾经对你说过些什么,而你却没有注意到呢?”
  “说过些什么……”谢思瞳迷惑,苦苦思索道,“她会说些什么?我想不起来……”
  “比如说,她曾经说过如果可以,希望自己以后能到哪里定居。”
  谢思瞳面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刚待说话,沈狐又道:“听说如果对人间还有依恋,魂魄就无法升天,在其生前所留恋的地方徘徊不去,有缘人亦可见到。啊,谢二小姐,不知你是不是个有缘人?”
  他轻轻伸袖一拂,谢思瞳顿时向后退了好几步,停下来时,身上穴道已解。她瞪了两人一眼,恨恨道:“你们最好说的都是实话,我这就去那看看,如果找不到姐姐,我再回来跟你们算账!”也不等沈狐回答,扭身急忙忙地跑了。
  万俟兮注视着她的背影,缓缓道:“你不该放她走的。”
  沈狐笑笑,“怎么,你还想管她要解药不成?”
  “与解药无关。但她这一去,免不了又要被人暗中盯上,若找不到谢娉婷也就罢了,若真找到了,只怕是祸不是福。”
  沈狐哈地一笑,目露狡黠之色道:“无所谓啊,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了,反正那个地方是谢二小姐自己想起来的,我可什么都没说,与我无关,我不算失信于人。你也说了谢二小姐是个闯祸精,留她在此,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事来,还是遣得越远越好。而且某个家伙也太过好命了,携美人隐居在那么个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的地方,真是让人心里不爽,应该找点事情给他们做做,免得日子过得太无聊,你说对不对?”

  万俟兮开始有些同情“某个家伙”,真不知那位仁兄是哪根神经不对劲,居然会拜托沈狐这种人保守秘密。
  沈狐忽想起一事,扭头正色地问道:“倒是你,觉得好点了吗?”
  万俟兮重重一震,脸刷地变白了。见他这个样子,沈狐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道:“喂喂喂,你该不会是忘了你还在放血排毒吧?”
  万俟兮慢慢地抬起左手,伤口处血迹斑驳,暗红色的血液流下来,跟蜘蛛似的爬在五指间,每一轻颤都是蠕动。他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越抖越厉害,越抖越剧烈,头往后仰,瞳孔涣散,牙齿因为咬得太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沈狐原本还是笑嘻嘻漫不经心的,见此情形顿时变色,连忙再次抱住他的头用袖子遮住他的眼睛,沉声道:“不要看了!不看,什么都没有,没事的……”
  万俟兮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额头冷汗直流,模样痛苦到了极点。
  沈狐不禁露出担忧之色,柔声道:“没事了,不要怕,没事了……怎么才可以帮助你?告诉我,要怎样你才会好受些?”
  万俟兮摇了摇头。
  沈狐只好抱紧他,借由这个拥抱,将温暖与安定通通传递给他。指尖的毒血由原先的紫黑慢慢转为鲜红,毒素应该已被逼出了七八成,然而万俟兮的颤抖还在继续,并且体温迅速下降,摸上去冰凉一片。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真是无法置信,平时那么冷静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不知为什么,在紧张焦虑的同时,却又有点隐隐的欢喜——之前的万俟兮过于完美,这样的他反而多了几份真实,让人窥见高不可攀的外表下,一片心,柔软,艳丽,而且多情。
  “没事了,不要怕……不要怕,没事了……”六个字,翻来覆去,一字一顿,皆是关心。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万俟兮慢慢地睁开眼睛,沈狐朝他微微一笑。夜深沉,月光如水,从他身后照过来,周身如镀银边,看上去格外的温存,亦格外的缥缈。
  万俟兮看着看着,就觉得他的样子模糊了,像在绘了画的宣纸上铺一层纱,将轮廓与眉眼重新勾勒,蕴化成为另外一个人。
  而那人,星眸璀璨,丰美如玉。
  万俟兮的眼里忽然涌起了泪光,望着沈狐,望定沈狐,莫名忧愁,不甚哀伤。
  沈狐轻轻问道:“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他艰难地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完全沙哑,“对不起,我停不下来。”
  沈狐目光一颤。
  “我很努力地想控制自己,不要抖得这么厉害,可是我……停不下来。”
  “那就不要停下来,我在这里陪着你,不会出任何事。”沈狐垂下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暖如旭日,“你现在很安全,不会毒发,不会死,也不会再被人偷袭与刺杀。所以,没什么可害怕的,血很快就可以止住,颤抖也最终会停下,你不会有事的。”
  万俟兮的视线自沈狐脸上移开,望着窗外的月亮,低声道:“七年前,有一个人……死在我面前,为了救我。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砸死,血喷溅到我脸上、身上、手上,血红血红,不停地流……自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能见血了,看见血就会吓得手脚僵硬全身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那个人一定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万俟兮的目光开始迷离,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脑袋一歪,陷入昏迷。
  沈狐吓了一跳,摇动他的肩膀疾声道:“你怎么了?醒醒,万俟兮,你醒醒!怎么回事……”一时间脸色发白,心乱如麻,很有些六神无主。
  “迦蓝!迦蓝!”
  沈迦蓝像片羽毛般地从窗外飘了进来,落地没有任何声音。
  “你知不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
  沈迦蓝上前看了看万俟兮的脸,不敢直接碰触,取块手帕搭在他的手腕上为其搭脉,沈狐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逼紧声音道:“如何?”
  “他所中的毒,不仅怪异,而且毒性猛烈,尽管已经第一时间放出了毒血,但毒素仍是侵进了心脉,恐怕……撑不过半个时辰。”
第32节: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7)
  沈狐听了,瞳孔一下子缩紧,然后转为墨般浓黑。他突然站起,将万俟兮放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然后转身就走。
  沈迦蓝一向毫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之色,“你要去找他们?”
  沈狐并未回头,只是沉声道:“只有他们才有解药,不是吗?”
  “如果你现在去找他们,就等于是前功尽弃。”沈迦蓝缓缓道,“你这几年来所有的等待、努力,和心血,都将化为乌有。”
  沈狐的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了,听闻这句话后硬生生地停下,扶住门框,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有时候我还真是不喜欢你……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因为说出后,人就会犹豫,而一旦犹豫,就发现已经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沈迦蓝垂下眼睛。的确,身为影子,就得像影子一样跟着主人,无论主人要做什么,都不得有任何异议,即使主人要去扑火,他也只能跟着一起去。劝阻与多言,从来是大忌。
  由于长年陪伴左右,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沈狐。但正因为了解,所以更觉吃惊——一只比世界上任何猎人都要聪明狡猾的狐狸,竟然肯为了某个人而去碰那个它早已熟知并极力避开的陷阱,这说明了什么?
  他的视线转向床榻,雪白的锦被里,万俟兮的脸比雪更苍白,因而便显得眉睫更黑,消瘦的脸,强烈的黑白对比,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莫名地令人窒息。
  这个人……对沈狐来说,是危险么?
  而危险,应该趁其还没发生前,就予以排除。
  但如果那么做的话,沈狐……会恨他一辈子的吧?
  与此同时,沈狐的声音异常深沉地响起,“但是,我更加清楚——如果他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天空中,云层掩住了月亮,分明是冷到极致的冬夜,胸坎里却像是燃烧着一把火,几乎听得见血液在沸腾的声音。
  “迦蓝,我知道你不信宿命,但是我信。大千世界,有些人注定相遇,有些人注定吸引。可即使是最奢侈的妄想中,我都没期待过会遇到这样精彩的一个人,甚至以后都不可能会再遇见。这份精彩,注定了我不甘心与他擦肩而过,不甘心彼此没有交集,更不甘心一切在今天就终止。所以,我决定了!”

  沈狐转身,凝视着沈迦蓝,一个字一个字,异常坚定也异常执著地说道:“我要救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救他,然后——让他成为我的,或者,让我成为他的……不可或缺。”
  沈迦蓝听了,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开口道:“那么,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沈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惊喜道:“什么办法?”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太夫人房中的那三颗九玄玉露丹……”他的话还没说完,沈狐已像支离弦的箭般飞奔了出去!
  是夜,沈府太夫人房中警钟大响,侍卫们迅速冲进密室,捕获潜入者一名,当他们把该潜入者的身子扳过来,强行拉下他遮在自己脸上的双手时,全体愕然。该潜入者趁机逃走。事后太夫人追问时,所有侍卫全都拼命摇头,不是闪烁其词便是坚持没看见,于是此事最终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