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头、厚刘海、哈伦裤、紧身衣、渔网袜、超短裙... ...

如果你是90后或者85后,你一定记得他们。

他们曾在虚拟世界建立起庞大的“网络帝国”,以独特造型穿梭于沿海城市的各个角落。

溜冰场、公园是他们的线下聚集地,流水线工厂是他们进城的唯一出路。

他们,曾因另类装扮遭遇全网“反杀”。

他们,是“被迫消失”的杀马特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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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6年, 一个11岁的男孩坐在只有十余台电脑的小网吧里,看着荧幕上色彩斑斓的世界满是好奇。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肆意敲打,眼睛却停在那些个性张扬、略显颓靡的造型上久久不能移开。

后来,他了解到,那些吸引住自己目光的造型,被称为视觉系。

一天,趁着无聊,男孩拿着从网上下载的视觉系图片,来到村里一家美发店,要求造型师按图给他做发型。

一开始,造型师的表情明显有些懵,但还是试着给他做了一个红色的爆炸头。

做完发型,男孩又跑到两元店,买了一堆不知名的小饰品、染发水和化妆品,回到家开始鼓捣。

一系列操作完成后,他带着这身造型大大方方上了街。

男孩新奇的装扮,很快引来路人注目。

那是长这么大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被关注的美好。

从那一刻起,他的生活从了无生趣中迅速剥离出来,进入到另一个炫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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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自己鼓捣的造型上传到QQ空间,越来越多的人对他的造型进行夸奖和评价,甚至,他还有了崇拜者。

大伙儿都觉得他“酷比时尚”,于是他开始搜索“时尚”这个词。

发现“smart”之后,他决意将自创的造型命名为“smart”的谐音“斯马特”。

可“斯马特”听起来总归不够霸气,于是便有了“杀马特”。

名字取好了,男孩的第一个杀马特家族QQ群也建好了。

他把喜欢杀马特的人通通拉到群里,开始宣传自己的造型,并鼓励成员模仿他。

很快,只有小学文凭的他,拥有了几十个QQ群和至少20万人的杀马特追随者。

这个有着“杀马特教父”之称的男孩,就是罗福兴。

2.

罗福兴这个名字,在大众眼里是陌生的。

但在曾经热爱过杀马特的人心中,却有着特殊含义。

比起某种文化产物的创建者,他更像是某个弱势群体的连接者。

他和他身后的杀马特少年们,有着很多共同点。

他们大都来自偏远小镇,大都是留守农二代,他们没资源、没背景、没文化,却比任何人都想逃离那片寂静得让人发慌的土壤。

遗憾的是,杀马特兴起之时,没人愿意真正走近他们。

奇怪的发型、夸张的着装、廉价的饰品、浓浓的妆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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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身上的一切,跟眼前这个世界相比,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即便拥有百分百的回头率,他们在大众眼里,依然是脑残、低俗、浅薄、没文化的代表。

仿佛所有贬义词,都能随意按插在他们头上。

但事实,真就如此吗?

2019年,导演李一凡耗时两年,采访78个杀马特人群,收集915段工厂流水线工人的生活录像,用纪录片的形式带我们还原杀马特群体的真实世界。

其中,杀马特文化的发起人罗福兴,是他的第一个受访者。

罗福兴,来自广东梅州五华县的农村,典型的90后。

两岁时跟着父母来到深圳,在他幼时的记忆里,深圳没有都市化的高楼大厦,只有积满灰尘的建筑地和拉着横幅讨工钱的民工。

五岁多的时候,原本父母想让他在深圳念小学,但因户籍和年龄等因素,未能入学的他被送回梅州。

刚开始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后来又跟了外公外婆的他,大概从那时起,就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存在很多余吧!

3.

罗福兴的外公住在山里,离他们最近的一户人家,也隔了很长一段路。

父亲把他寄样在外公外婆家后,没再回来看过他,也从未往家里寄过钱。

母亲隔两个月会寄一千块给他,但回来的次数也不多。

外婆常跟他说父亲不要他了,父亲没用之类的话。

但在他心里,始终有一个位置是留给父亲的。

尽管他知道,父亲不止母亲一个女人,也不止他一个孩子。

他还是会想他,会记得他对他的好,记得他唯一一次陪他过生日的点滴。

那是母亲提醒后,父亲才应允的一次生日之约。

他放下所有工作,给他买可乐和蛋糕,带他放风筝。

风筝的线总能牵引着风筝往前走,可父亲手里却没有那根牵引他往前走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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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盼着父亲来电,但父亲每次都没空。慢慢地,积攒的希望变成失落,就只能用无所谓来掩饰内心的渴望。

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留下的只有孱弱的老人和不谙世事的孩童。

罗福兴记得,每当夏夜,寂静的村庄只能听到虫叫声。到了冬天,连虫叫声也没了。

无尽的孤独感油然而生,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赶快逃离这死一般的寂静。

大约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母亲将他接到奶奶身边,因为学习成绩不好,老师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惹事。

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没人教他们如何去爱,没人教他们如何保护自己,更没人去倾听他们的心声。

记得有一次,罗福兴被村里的小孩骂,他没有回嘴,只是狠狠地瞪了回去,结果换来一顿打。

后来他把这事儿告诉母亲,母亲也只用“别惹他们”回应他。

4.

缺少爱的滋养和陪伴,亲情只剩敷衍和冷漠,罗福兴在试着习惯和渴望被关注中左右徘徊。

那之后,他挨了打,便用摔伤回应大人。

网络的兴起,为他空洞的世界打开一扇窗。

不管兜里是否有钱,他总能在网吧待上一整天。

上机时长用完他也不走,站在别人身后,看着他们上网也很快乐。

14岁那年,他辍学来到深圳,那是父母为生活奔命的地方,也是他为生活寻求希望的开始。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这座城市对像他这样的人群,有多么的不友好。

文化低,年龄小,他能做的工作实在太少。

他在工地搬过砖,在工厂流水线做过工,也在理发店当过学徒。

他终于用微薄的收入撑起自己的生活,但他依然是那个被忽视的人。

只有玩杀马特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在他的杀马特王国里,他是一声号令便能搅动风云的领头人。

他号召杀马特QQ群成员入侵其他群,占领百度贴吧、攻占开放性论坛、贴上杀马特图片、附上简介和QQ群账号。

他还发起线下活动,约上同城杀马特一起做造型、拍照、打游戏、溜冰... ...

走红之后,有不少护肤品广告商邀他在QQ空间和微博上发广告。

那段时间,靠着杀马特小伙伴刷出来的点赞和转发,罗福兴挣了几万块。

拿着这笔钱,他找媒体写宣传杀马特的软文,剩下的基本花掉了。

没多久,罗福兴的微博账号因刷点击作弊被封。之后,再也没人找他做广告了。

事实上,从大肆兴起到被迫消失,关于杀马特的争议从未断过。

5.

即便在杀马特流行的那几年,罗福兴也经常遇到加他QQ只为辱骂他的陌生人。

因为杀马特,他收获了从未有过的人气,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谩骂和诋毁。

2009年到2012年期间,杀马特不断遭遇“反杀”,罗福兴掌管的几十个QQ群,也面临着被瓦解的局面。

不仅在网上,现实世界同样容不下他和他的杀马特群体。

去工厂工作,杀马特发型是老板将他拒之门外的理由。

去美发店学美发,杀马特发型是顾客拒绝让他服务的理由。

对于寻常人来说,理想不过是现实的垫脚石。

对罗福兴来说,他连现实都够不着,又拿什么去谈理想?

他只知道,首先得活着。

为了活着,他的头发总在红与黑、长与短之间不断转变。

彻底告别杀马特,是在2016年。

那一年,他又爱又憎的父亲患了肝癌。

他一直以为,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就算死了,他也不会难过。

当这一天即将来临时,他还是放不下。

他打电话告诉母亲,母亲坚决不回去,他只能独自去看望父亲。

父亲临死前,给了他1000块钱,那是他身上所有的家当。

那一刻,他对他生起了怜悯之心,他乞求老天让他撑到中秋,他想陪他吃一顿团圆饭。

但他还是走了,走在那个下着雨的夜里,走在那座漏水的瓦房里... ...

他没有为父亲的离去流一滴泪,他也没再恨过父亲,他记着的都是他的好。

他说:“只要把我生出来就行了,我能看到这个世界,已经很幸运了。”

他是善良的,他比大多数诋毁他的人都要善良。

父亲的离去,让他明白他该扛事儿了,父亲的路不能在母亲身上重走。

6.

他需要给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一份安稳,于是他开了一家美发店。

但仅仅三个月,店铺就倒闭了。

再后来,导演李一凡找到他,邀他共同完成《杀马特,我爱你》的拍摄。

于是,他开始搜集杀马特图片、视频、联络杀马特旧友、凑齐采访... ...

两年时间,一部为杀马特正名的纪录片问世。

片中受访的杀马特群体,有着和罗福兴相似的经历。

他们都是来自偏远地带的留守农二代,物资的匮乏、教育的落后、家庭的缺失,让他们小小年纪便没了生气。

他们中的大多数,没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便匆匆进了城。

他们进城务工的年龄,大都在11岁到16岁之间。

他们没钱、没学历、没背景,年龄也达不到用工要求。

除了办假身份证获取一份小型工厂的流水线工作,他们没有别的出路。

因为未成年,他们每天都要工作10小时以上,有时甚至加班到天亮,但得到的报酬却极少。

他们终于迈开走出大山的步伐,但城市的霓虹灯却从未对他们开放过。

他们生存的空间,永远是高楼背面的某个角落。

在家乡,他们是留守儿童;在城里,他们是不停运转的机器。

没人真的关心他们,老板眼里,他们是廉价的劳动力;路人眼里,他们是可有可无的透明人。

他们想为自己的世界添加一点甜,他们想证明自己是有血有肉的生命。

房子和车子对他们来说都太遥远,他们不敢想,所以他们打起自己头发的主意。

他们用奇特造型吸引路人的目光,只为有人多看自己一眼,多了解自己一点。

7.

哪怕引来的是谩骂、羞辱,甚至掐架,他们也愿意。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他们和罗福兴是一样的人,所以在杀马特的推动下,他们相遇了。

他们孤单的生命,终于有了同伴。这一刻,他们凹造型的目的不再是吸引路人,而是寻找同类。

有了同类,他们不再孤单,不再落寞,他们的青春从此有了色彩。

一起凹造型、拍照、炸街、聊天、溜冰、玩游戏... ...这样的日子,欢乐又自在。

但没过多久,属于他们的快乐便褪了色。

2013年,一首名为《杀马特遇见洗剪吹》的歌曲迅速走红,这首极具讽刺意味的歌让本就非议不断的杀马特遭到全网“反杀”。

那段时间,一些假杀马特也出来兴风作浪,他们戴着同样夸张的假发,无下限地搞怪和自黑,这些迷惑行为很快成为瓦解杀马特群体的利刃。

罗福兴用心经营的杀马特家族QQ群迅速解体,线上骂声一片,而线下的杀马特们也不好过。

他们不仅工作受阻,还会遭遇无缘无故的殴打,生活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杀马特,这个从未被正视过的群体,只能剪掉长发,换上“正常人”的装扮,回归到原来的位置。

他们有的还在工厂徘徊,有的已经回到老家,有的靠养斗鸡过活,有的靠养鱼维生,有的在城里做美发... ...

如今,城市的街上,几乎看不到杀马特的身影,那些曾经为杀马特疯狂的少年,大多也都到了而立之年。

再看那时的自己,他们中也有人觉得傻,但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从未后悔有过那样一段看似荒诞的青春。

8.

作为杀马特的发起者,罗福兴是少数还在都市停留的人,完成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后,他的收入来源是做头发、接外活,和偶尔的艺术展邀约。

杀马特的“反杀”风潮已过,人们对异于常人的审美也多了一份包容之心。

受“杀马特教父”的影响,还是有不少人愿意找罗福兴做杀马特造型。

但他们不再带着这样的装扮去炸街,大多数人完成造型出去走一圈,拍个照便将头发复原。

显然,杀马特已经回不到当初的盛况,但保留这份珍贵的回忆,是大部分杀马特的唯一念想。

每一种文化的出现,都不是偶尔的。

不同时代背景下,总会催生出新的不被大众认可的群体。

正如罗福兴所说:“即使我没有创造出‘杀马特’,这个群体还是会出现”。

对钟爱杀马特的人来说,那是独属于那个时代的他们,唯一的精神慰藉。

他们之所以不管不顾地相拥在一起,是因为只有和他们一样的人,才能让他们找到生命中缺失的那一块。

“有时候感觉这个头发给了你一种勇气,从形象上就有一种震慑的东西。”

罗福兴的这句话,诠释了杀马特的真实心境。

只有让自己看起来坏坏的,才能避开伤害。他们曾这样天真地认为。

事实上,只有自己真的强大起来,才能降低被伤害的可能。

我想,这个道理,他们在多年的成长中已经顿悟。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这样的人群,总是受伤,却从不伤人。

或许,在世俗眼光里,他们只是时代变迁下的“跳梁小丑”。但即便被全世界唾弃,他们依然在自己有限的认知里,努力生活,坚守善念。

光是这一点,他们已经赢了大部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