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东峰曾在35岁时,梦到女儿赫博文在店门外,看着自己,没说话;12年后,女儿再次走进他的梦里还是6岁的样子,这一年他已经47岁。女儿走丢12年了。

如果能重来,这个性格内向的河南周口汉子说,想抽自己一耳光,警告自己别开“走丢了爸爸不找你”的玩笑。他更想冲回12年前那个夜晚,把女儿护在怀里,不再让她离开视线半步。

2009年3月1日晚上7点前后,小博文独自从自家手机店去斜对面10米内的商店,想要换一支带有小熊图案的牙刷。10分钟后,赫东峰的妻子卢丽走到对面的商店,却再也找不到博文的身影。12年来,店里的招牌、电话号码都没变,店址因为拆迁搬到了离老店约五公里处。

招牌上每天更新一个数字,2021年12月8日,这是“博文离家第4574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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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亲爱的》原型之一孙海洋寻子成功后,郑州一家“寻女手机店”再次引起关注。

女儿“消失”

河南周口人卢丽和丈夫赫东峰在郑州市西陈庄村租了个店面,卖手机及配件。这里毗邻荥阳,地处城乡结合部,高架桥林立。

新店面积不到原来的一半,一台老式电脑摆在店中间,两侧是玻璃柜台。

这里距离女儿走丢的老店约五公里,担心女儿哪天回来找不到自己,卢丽一直守在原来的店铺,直到2019年,原来的村子拆迁后他们把老店搬迁至此。招牌还是原来那个,电话号码也没变。

“博文离家第4574天”,下面一行字才是招牌“郑州寻女手机店”,再下来才是经营业务范围。店门旁立着一个扶梯,夫妇俩用来每天爬上去,更新招牌上女儿走丢的时间。

起初,还有人好奇问道“名称为什么这么特别?”时间长了,附近人都知道店名的由来。

非典那一年,刚出生几个月的赫文博被卢丽和丈夫赫东峰带到郑州,那时赫东峰正在医学院求学。三年后,一家人在郑州市中原区须水老街租了一个80平米的店铺,卖手机配件,里间隔开用于住宿。到了2009年3月,6岁的博文已经像个“小大人”,能在电脑前帮顾客充话费,还能喊出手机号主人姓名。

卢丽和赫东峰发布的寻女信息。

卢丽还留着博文穿着的衣服。

2009年3月1日,女儿走丢那天上午,她刚给两个女儿各买了件黄色外套,她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路过卖衣服的摊前,爱美的博文听摊主说这件买一送一,跟妈妈说,“就买这件,姐姐一件,我也有一件”,特别一点的是,博文的黄外套上印了两只小熊,爱美的小姑娘当天就穿上了。

傍晚时分,博文和姐姐打开电脑,摸索起刚流行起来的视频摄像头,两姐妹自拍,未料合影却成为博文留给家人唯一的清晰照片。

两天前,卢丽给女儿们买了两只牙刷,姐姐挑了有小熊图案的,另外一只牙刷没有,博文也想要有小熊图案的,年长两岁的姐姐提议,“等妈妈忙完带你去换。”博文说,自己能去换。

卖牙刷的“爱家纸行”商店就卢丽的手机店斜对面,相距不到10米。晚上7点前后,店里顾客多,正在忙碌的卢丽便同意女儿自己去换牙刷,她看着女儿过了小马路,跑到斜对面。

10分钟后,卢丽走到对面的商店,博文却消失了。

“就在家门口,她去换牙刷,再没回来过。”夫妻俩无数次地回想和懊恼,如果能重来,那个晚上不会让女儿离开视线半步。

那两年,邻近几个村拆迁,人口大量涌入须水街道,多为外地打工人员。夫妻俩事后回想,走丢前两个多月,女儿突然问起,“爸爸,如果我走丢了,你找我不找?”赫东峰心想这不可能,女儿也6岁了,他玩笑般回答道,“你走了我才不找你哩!我还省了几万块钱。”

回忆起当年这个回答,如今年近50岁的赫东峰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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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东峰。

女儿走丢那年,他从医学院毕业出来单独打拼,为了让家里生活更好,除了手机店的活,还兼顾私下帮人看病。这些年,抬头纹爬上他的额头,从前茂密的头发变得稀疏。

赫东峰悔恨道,“爸爸那是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啊!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找!”

夫妻俩的心里从此缺了一角。

疑问重重

对于博文走丢一事,夫妻俩心中有很多疑问。

“爱家纸行”就在对面,看女儿还没回来,卢丽到商店去问,男老板史某波称,牙刷没有博文要的图案,退了一块钱,孩子拿着钱离开了。卢丽问对方是否记得女儿出店门朝哪个方向走了,老板称“当时来了一群客人,没留意”。隔天,这个说法变成“当时来了一个客人”。卢丽问,当时退给女儿是一元硬币还是纸币,店老板和女朋友一个说纸币,一个说硬币。

当晚,赫东峰和卢丽跑遍村里上上下下,周围的区域也翻了个遍。卢丽到派出所报警,因为博文失踪没满24小时,“当时没出警”。博文一个玩伴的父亲听说小孩不见,晚上从床上爬起来帮忙。卢丽和丈夫找到大半夜,店门不敢关,希冀着孩子回来随时能进家门。

史某波几天后突然在20公里外的工厂找到工作,把店铺交给女朋友打理。卢丽感到奇怪,再次去问,“那时候没有监控,我们问人家,人家说没看到,我们也就没进屋里去找,急着到其他地方再找。”第三天,警方搜索了这家商铺,没发现异常。

另一个令夫妻俩感到蹊跷的,是距离手机店50米的卖山西馍馍的店铺。那家店是一对夫妻带着两个男孩,博文有时会去店里吃早餐。她走丢两三天后,这家店也突然换了老板,新老板称原来老板回了山西老家,“不会恁么巧吧?”

因为心急,夫妻俩将“扫街”范围扩大至郑州市,河南省内甚至其他省份,山西卖馍老板的老家晋城水头镇也去找了,一无所获。夫妻俩悬赏5万寻女,又追加2万给提供线索者。只要有人提供可能有关女儿的信息,夫妻俩都不愿放过。

遇到骗子是常有的事。

吉林省一名男子打电话来,说看到疑似博文的女孩,卢丽问有没有照片,对方推脱,两天后用手机彩信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理着妹妹头,模样和博文有些相像。卢丽和丈夫连夜赶去吉林找到男子的家,发现人去楼空,是个惯骗,照片也是PS的,当地派出所里关于该男子的案卷已垒成“山坡”,民警说,“都是他骗的各地寻亲的家长”。

找了一年多,没有女儿的任何消息。直到2010年夏天,有志愿者发来广西桂林一广场前一名卖花小女孩的照片,卢丽一看,“模样、神态和走路的动作,一模一样。”

广西志愿者拍下的“卖花女孩”。

两人想起2009年8月的一天,卖牙刷的“爱家纸行”商店老板史某波到夫妻俩的手机店询问,“手机外地漫游费用要多少?”卢丽问哪个地方,前者称“江西、广西”,又说,是帮朋友问的。2009年底,“爱家纸行”却关门了。

“都是广西,会不会这么巧?”

赶到桂林后,夫妻俩向当地卖花的小孩买花,希望打听点消息,发现有人控制了这群孩子,孩子们听到询问马上跑开了。后来,志愿者和警方一起解救了这几个被控制的小孩,里面却没有博文。

一名被解救的卖花女孩看到寻人照片,表示“见过博文”,称大家叫她”巧妹”:“巧妹”来自江西,几个月前就被人带走离开了桂林。夫妻俩又赶到控制这群孩子的人的老家,江西宜春慈化镇。对方坚称没见过博文,并找来另一名小孩说,这才是照片里的孩子,称夫妻俩找错了。

后来,受到深圳家长孙海洋在店铺挂出寻子招牌的启发,赫东峰和卢丽把自家手机店的招牌也改为“寻女手机店”。

那几年,只要开店赚到一点钱,夫妻俩都花在了找女儿的路上。后来改为卢丽照看店铺挣钱,赫东峰外出寻找,他通常就带几件换洗衣服,背包大部分的空间留给印好的寻人启事。

他在公园睡过一个礼拜,睡过别人的屋檐下,喝过自来水。夫妻俩有时埋怨对方没有看好小孩,但想到寻女路上丈夫也吃尽了苦,卢丽心里也不是滋味。

还有一次,有人称在河南平顶山发现孩子踪影,赫东峰赶过去,等了一天一夜,没等到提供线索的人,又找了一个星期,没任何发现。赫东峰突然感到很苦楚,“线索里描述那个小孩也过得很苦,我觉得很心酸,既为自己和孩子感到苦,也为那个小孩感到苦。”

互助的人

这些年外出找女儿,赫东峰和卢丽也加入了不少网络寻亲群。

家长们曾在广州、郑州等地自发举办集体寻亲活动,卢丽都会参加,碰上博文生日,她会买上女儿喜欢的蛋糕。与其他寻亲人员沟通时,卢丽发现,丢失的孩子不少是在城乡结合区域被拐,“很多是一时疏忽没看着就丢了。”她开始提醒带孩子来手机店里的家长。

寻亲的人们互相帮忙,又互相慰藉。

她还遇到过寻找母亲的孩子。对方童年时被母亲抛下,自此耿耿于怀,如今打听到母亲在某县城,却犹豫要不要去找。卢丽多次开导:“当年母亲离开肯定有难处”。夫妻俩还曾接纳北上来寻亲做DNA的母亲到家里住,后者等候了三个月被告知鉴定失败,夫妻俩又宽慰她。

2018年,郑州联动多地公交公司开展公益寻亲,将寻人启事贴在公交车上宣传,卢丽和丈夫帮线上的寻亲者打印好照片寄给了活动方,两人在手机店里也贴了一份——贴在店里的每一张寻人启事,夫妻俩都能说出那张纸背后的故事。

因为赫东峰的母亲患癌,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最近一年多,夫妻俩暂停外出,摸索着开了抖音和快手,在网上继续发布寻找女儿的信息。

2020年以来,店内贴着的近百份寻人启事里,陆续有孩子被找到,每找到一个孩子,卢丽就用笔标注“已找到”。

手机店的一面墙上贴着各地的寻人启事。

12月6日,电影《亲爱的》原型之一孙海洋找到了失散14年的儿子孙卓,一家人团圆,这让卢丽夫妻俩看到了一丝希望:“既为他们高兴,又为自己还没找到孩子难受。”

寻亲群里有人安慰,别灰心,“最长的有30多年才找到的。”

十二年过去,卢丽依旧能回忆起女儿走丢前的每一个细节,她曾因为寻女消瘦,最近两年吃降血压的药后胖了些。她每天锻炼,决心养好身体,“争取活长些,等到和女儿重逢那一天。”

按照时间推算,博文今年已满18岁了。夫妻俩梦到孩子,却还是离家时的稚嫩模样。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放弃找我的女儿。”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摄影:南都记者 黄驰波 发自河南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