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很多,个性鲜明者极少,堪称伟大者凤毛麟角,作为二十世纪全球公认的采访女王,奥莉娅娜·法拉奇当之无愧。她的采访对象包括但不限于:穆阿迈尔·卡扎菲、阿拉法特、英迪拉·甘地、巴列维、霍梅尼,以及邓小平,等等。严苛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她叛逆和不愿服输的鲜明个性。这种个性贯穿她一生的事业,成为她事业里的活的灵魂。

一九八零年八月,法拉奇决定采访邓小平。邓小平对法拉奇刁钻的采访问题和老道的采访思路早有耳闻,但在邓小平波澜壮阔的一生面前,法拉奇终究不过如温室里的小花朵一样稚嫩和可爱。法拉奇做足了准备,选择了一些最刁钻的问题,却都被邓小平的高明回答轻易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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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半个世纪的采访生涯中,法拉奇的目标始终如一:从对方口中得到真相。为了这个目的,他进行了两项准备工作:第一,阅读浩如烟海的著作文献,务求自身的全方位精进。例如,在采访霍梅尼之前,她阅读了近六百部相关著作和学术论文,力求全面深刻地把握霍梅尼本人和他的国家的方方面面。

第二,钻研心理学,并且付诸实践。稍微了解法拉奇的朋友应该知道,如果她没有去做记者,也一定会成为一位大心理学家。由于她的采访对象多为各界要人,这些人的个人能力超凡绝伦,经历极为丰富,做人非常老道,如果只是使用一般的提问方式和问题去采访他们,就如隔靴搔痒,始终不能抠出真相。

为此,她深入钻研人类各种心理现象,从对面部表情和眼神的捕捉,到对肢体语言的分析和解读,从对心理移情和心理投射现象的精准认知,到对逻辑思辨方法运用的炉火纯青。为了一窥她的采访风采,我们先看他采访基辛格的一段教科书式的提问。

法拉奇:基辛格博士,如果我把手枪对准您的太阳穴,命令您在阮文绍和黎德寿之间选择一人共进晚餐,您会选择谁?(身为当时美国国务卿的基辛格十分老辣,始终对越战问题避而不谈,法拉奇早已料到这一点,因此将问题从越战转入基辛格的个人喜好领域,从而窥见基辛格在公共事务方面的倾向。同时,一个二律背反式的假设性提问,看似给予了基辛格选择权,却有一个预设性前提:只能在阮文绍和黎德寿之间进行选择。果然,这个提问撬开了基辛格的嘴。)

基辛格:我和阮文绍、黎德寿都有自己的观点,无须强求一致(老辣的回答,既回答了问题,又没有做出选择,而且没有说明到底是什么观点,怎样不同),人们觉得(基辛格没有说我觉得,而是通过人们的视角,将这个选择的责任抛给了群众),我和阮文绍像盟友一样对待彼此(委婉地给出立场,并没有说支持阮文绍,反对黎德寿,只是描述了人们眼中的一个客观现象)。

法拉奇在这样一个简单的提问里面,可谓步步惊心、处处设陷。因此,各界要人都尽可能避而远之,她的累累前科也在全世界记者界中广为人知。一九七九年,她正式提出申请,希望能够采访邓小平一次,许多人劝说他拒绝法拉奇的采访,他却认为,我们应该对自己的国家和制度自信,随后果断地接受了法拉奇的挑战,将采访日期定在一九八零年八月二十一日,他还风趣地说,采访一次做什么,来都来了,就多采访几次嘛。由此可见,邓小平当时是极度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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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零年八月十八日,法拉奇提前四天飞抵北京。这个国家,让她魂牵梦绕了十数载。法拉奇的足迹遍布全球各大洲的绝大多数国家,但她却始终无法靠近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这次特地提前到达,一是为了熟悉环境,二是为了到处走走。作为邓小平的翻译,和当时接待法拉奇的中方人员之一,施燕华后来回忆,法拉奇刚到中国时,自己的精神压力很大,她推测可能是因为法拉奇提出的问题过于尖锐。

八月二十一日,采访如期进行。这一日,日理万机的邓小平特意为法拉奇留出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这是十分罕见的,也凸显出邓小平对法拉奇本人的尊重和对采访的重视。采访的时间被安排在上午十点整,地点位于人民大会堂的一一八厅。法拉奇提前十分钟抵达。十点整,邓小平和钱其琛(当时任外交部新闻司司长)接见了法拉奇,同时在场的还有翻译施燕华,以及一位记录员。提问开始后,法拉奇直接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我在意大利时,听说中国人家家户户都会挂着毛主席像,但我亲自来中国后,发现只有天安门上挂着一幅。请问,天安门上的毛主席像,是否要永远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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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一出,施燕华就有些手足无措。事前她听闻过,法拉奇的提问将会非常尖锐,如果法拉奇的一些措辞太过生硬,她打算在向邓小平翻译的时候,稍加润色。但她没有想到法拉奇的第一个问题就这么富有进攻性,而且丝毫没有润色的余地。邓小平似乎看出了施燕华的难处,他微笑着告诉施燕华,但说无妨,他自己也喜欢直接一点,单刀直入。因而,施燕华大胆而精准地翻译给了邓小平。钱其琛等在场人员听到法拉奇这个提问后,也有些惊讶,但邓小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斩钉截铁地回答:

天安门城楼的毛主席像,要永远保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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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施燕华将这句话翻译给法拉奇时,结合着邓小平的坦荡和真诚,法拉奇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自以为如此尖锐的问题足以难倒邓小平,却没想到邓小平如此自信和坦荡。就这样,会谈的紧张气氛烟消云散了,两人愉快地交谈了两个多小时。到了中午十二点,采访结束了,邓小平微笑着告诉法拉奇:

和你交谈非常愉快,接受你的采访是一种享受,我认为完全可以再谈一次。

听完邓小平的话,法拉奇已经彻底被这位伟人的自信和博大胸怀所征服,其他人接受她的采访,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邓小平却将之当作一种享受,这是何等的人生境界。根据施燕华后来回忆,邓小平主动提出再次接受采访时,已经五十多岁的法拉奇就像个小姑娘一样从沙发上直接蹦了起来。可见,在这位伟人面前,法拉奇俨然已经以小姑娘自居了,从她与邓小平握手的照片中,最能看出这一点。而邓小平的这一回答,实际上也很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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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华民族之魂的绝对认可

毛泽东主席是中华民族的定海神针,他的精神是中华民族的精神之魂。他与整个中华民族的关系、与全体中国人民的关系、与每一个中国人民的关系都早已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他早已成为每一位曾经存在过的、现在正存在着、以及将来存在的中国人的精神支柱和生命根基。邓小平如此斩钉截铁地做出回答,第一个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对于这位中华民族之魂的绝对认可。

在毛泽东时代,有一个很著名的现象,当毛泽东接见人民群众时,他与群众之间总是会形成一个十分合拍与完美的互动:人民向他呼喊:毛主席万岁,他向人民呼喊:人民万岁。在这一刻,领袖与人民、主体与客体、个人与群体、精神与历史,都完美而和谐地融合在了一起。在这一刻,毛主席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毛主席,在这一刻,毛主席就是中国,而中国就是人民。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个体和民族能够如此高度地融合,实属罕见。

因此,天安门上悬挂毛主席像,对于其精神价值和象征意义,无论怎样高估,都不可能过分。邓小平深知这一点,因此他甚至没有思考,就能自信地回答法拉奇这一尖锐的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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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定海神针与民族之魂,毛主席更是中华民族的代表。是时代创造英雄,不是英雄创造时代,历史上任何一位杰出人物,无论他的事业如何不可思议,无论他的天才如何匪夷所思,都毕竟是时代的产物。诚然,如果没有毕达哥拉斯开理念之先河,没有柏拉图对理念思想之完成,就不会有五百年后基督的传奇事业。

但基督事业之根本,还要在罗马帝国所处的时代寻找。罗马社会的生产力和奴隶制的生产关系,是罗马人压迫犹太人的根源,正是由于这种广泛的压迫,才在古以色列形成了一个广阔的奴隶阶级和被压迫阶级,而这些都是基督事业的物质基础。如果没有这个广大的阶级响应他,他的事业必然不能起步。

因此,当某个时代、某个阶级需要某些伟大人物的时候,这些人物就一定会产生。为了适应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和实现国家统一的需要,秦始皇这种新兴地主阶级领袖必然出现。为了适应封建社会的农民战争需要,张角、李自成等农民革命领袖必然出现。为了适应抗金斗争的需要,岳飞必然出现,为了适应资产阶级旧民主主义革命的需要,孙中山必然出现。这一切对于毛主席的一生来说,自然也是如此。

由此可见,时势造英雄,英雄是时代的代表,而这就是邓小平这句回答的第二个高明之处,毛主席像,是整个民族和国家的象征和代表,在天安门上挂着毛主席像,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基本立场的最好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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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西方资本主义的正面回应

邓小平这一回答的第三个高明之处,在于他用非常简短、干脆而坚定的一句话,回应了法拉奇的绵里藏针。像法拉奇这样的著名记者,对东西方文明的许多相似和差异都有深刻的理解。西方世界和东方世界最重要的差异之根源,是文化方面的差异,而这一差异的源头,是哲学,尤其是毕达哥拉斯的哲学。

毕达哥拉斯明确地区分出一个理念世界和一个感性世界,理念世界是真实的世界,感性世界是虚幻的世界。这个思想,在柏拉图那里得到了成熟和最终完成,并成为整个后来西方思想的本源。认为理念世界是真实,感性世界是虚幻这一思想,导致整个基督教和基督教世界的产生,进而导致西方人的思想模式的定型。对于西方人来说,现实是不完美的,是必须被改造成理念中的模样的。资本主义的产生,一方面是由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对立统一发展的必然结果,一方面也是西方理念论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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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尤其是中国,却并非如此。中古哲学的精要在于道器不分,体用一源,中国思想没有将理念世界(道),与感性世界(器)截然分开,而是讲求天人合一。因此,中国是被动西化的。法拉奇的这个问题,是一个典型的西方中心论思想的问题。她站在西方社会、制度和道德的制高点,以此为普世真理,向邓小平提出这个问题,其背后深意,正是在于提出一个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道路的问题,而这是一个根本问题,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初期,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绝对不能犹豫和含糊。

因此,邓小平的回应就显得十分高明了。他知道法拉奇不会直接提出道路问题,而是会以一个表面上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开场。我们可以回忆一下文章开头法拉奇对基辛格的提问,套路如出一辙。邓小平立刻捕捉到了法拉奇这个问题背后的真实意图,也用一个对等的回答,向法拉奇抛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这种大师级别的过招,坐在一旁的翻译和记录员们自然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