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我们讲述的第75位真人故事
- 口述 | 勇往直前的80后海员
- 编辑 | 乌溪雾
我是一名远洋货轮的水手，1980年湖北襄阳人。
我这个人爱折腾，从小就不安于现状。
从1997年开始打工，这二十多年我都是在不停地抉择，每一次我都想争得更大的利益，但无一例外将自己推向更惨的深渊，最终欠下80多万外债。
直到我在海上漂了五年，反思了五年，才明白真正能有一番作为的人，无一不是选准一个正确方向，然后一直深耕下去。
（第五次创业，在办公室自拍）
我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父母祖辈都是种地的，家里兄妹四个，我排行老二。
那时候家里条件太差了，我们兄妹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白面馒头。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我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回家帮父母干农活，这种情况在当时也不足为奇。
在我背着书包离开学校的那一刻，委屈、彷徨、无奈……五味杂陈，从那时起，我立誓一定要活出个样来。
1997年，我看亲戚焊防盗门生意挺好，觉得学电焊肯定有前途，于是就跟着去做焊工，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电焊是个技术活，入门很容易，半个月左右就可以上手了。但想要学好却不是件简单的事，不是掉几层皮练练手上功夫就可以的，还要有一定的理论知识。
于是，我白天跟着练技术，晚上回到家还要学理论，不到半年时间就拿到了电焊证。
（那个年代有电焊证的人少之又少）
由于我能吃苦爱钻研，技术水平比一些老师傅还高，亲戚逢人就夸我有天赋，但只有自己清楚背后付出的艰辛。
就这样干了三年，长期恶劣的工作环境，导致我的身体各种不舒服，眼睛经常沙眼、流泪，再加上工资太低，思来想去我就决定不做焊工了。
2000年初，老家流行广东淘金热，据说广东遍地是黄金，走在路上都能捡到钱。于是辞职焊工后，我带着出人头地的美好愿景，跟着远房表亲踏上了这个“遍地都是黄金的地方”。
我到广东的第一站是清远，当时清远还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县城。一到地方，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自己被拐卖了？眼前的景致和老家并无二致，只是这里天更热，人更多。
我和表亲被带到一个加工厂，主要是做体育用品，工资很低，不分昼夜地干一个月就两三百块钱。然而，厂里的主管们坐在电脑前，每天工作八小时，晃晃悠悠一个月，工资却是我们的好几倍。
（九十年代，清远是个破烂的小县城）
这赤裸裸的现实深深刺痛了我，这遍地的黄金压根就不属于没技术没学历的人。
看着破烂不堪的厂房，落后的生产设备，尤其是家族管理模式，让我们这种外地人很难有出头之日，另寻出路才是最好的选择。
经过前两次的打工经历，我认识到平台对打工者来说非常重要，山沟里永远飞不出金凤凰，几经辗转，我来到了“打工者的天堂”，也就是号称“世界工厂”的东莞。
在这里，我学到了赖以生存的本领，实现了从打工人到管理层的成功逆袭。
这一次，我没有像刚出门那样盲目无知，在找工作的时候，专挑规模大的工厂，进厂后盯着技术岗。刚到东莞，就碰到一个塑胶厂招喷漆工，我毫不犹豫地就报名了。
到了晚上，主管就安排我去喷漆喷油，这其实就是对我的一个考核，我哪里会喷漆，但是我丝毫不敢懈怠，别人一小时干完的活，我硬是一刻不停地干了一个晚上。
（那个年代的喷油设备比现在的差太多了）
第二天检查时，才发现我喷的都不合格，货全部报废了，但主管只是批评了我，并没有开除我。
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我们谈起这事，我才知道当时主管就是看中了我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因为好多人接受考核，大都是没喷好也没喷完就去睡觉了。
就这样我成功地在厂里踢开了头三脚，跟着师傅学喷漆喷油。虽然是大工厂，但是工作环境一点也不比当焊工时条件好，所幸自己有着吃苦的底子，很快就站住了脚。按照大家的预想，升职加薪只是时间问题，万万没想到，不到两年厂子倒闭了。
虽是被迫下岗，但我丝毫不慌，身处世界工厂，手里有过硬的技术，找工作太轻松了。很多小工厂都主动联系我，开出的条件一点也不差，但我不为所动，只为等待机会。最终，我应聘到了一家电子厂的喷漆组长的职位。
（当海员的乐趣，钓不完的海鱼）
电子厂的工作环境比塑胶厂好太多了，而且还是管理岗位。
当天晚上，我兴奋地失眠了，这在别人眼里可能没什么值得庆贺的事。但对于一个农民工能够挣扎出最底层，意义非凡，这证明了我多次的选择和努力是对的。
那时候运气挺好的，干了两个月左右，那位喷油主管辞工不干了。由于我表现一直不错，就直接做了喷油部的主管，随着厂子的扩大，我就慢慢地升为了生产经理，直管三个部门。
记得2004年，当时普通员工才五六百块钱，但我工资已经一万多块了。我一天上班八小时，一周能休息两天，生活特别安逸，这个职位我从2004年一直做到2009年，这也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
将近十年的打工生涯，我从一名农民工逆袭成为部门经理。我生性豪爽，身边从不缺酒肉朋友了，每天的饭局不断，我在别人谄媚、羡慕的眼光中，有点忘乎所以了。
（这是跟同事在船上抓的螃蟹）
我开始不满于现状，不想再给别人打工了。我想要改变，想要寻求更刺激的生活，我决定出来单干，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我在父母和亲朋好友的反对声中，开启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创业。2009年9月，我意气风发地买了辆车。然后，我迫不及待地借钱在东莞开了一家塑胶模具厂。
我租了一个1000平方米左右的厂房，工厂从建立到投产，我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经常一天只吃两顿饭。在此期间，大到业务的联络小到螺丝钉的购买，都需要我去拍板。
这日子与当初做部门生产经理的时候根本没法比，我那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创业者的艰辛。
工厂投产后的前两年，工厂效益还是不错的，赚到了一些钱。
那时候我春风得意，在外面听到最多的就是赵总有头脑，回到村里听到最多的就是赵家老二真有本事。
那感觉就像飘起来一样，我每次打电话恨不得全村人都听到，就是让那些反对的人看看，我当初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既然选择了就不顾风雨兼程）
可能是太过得意忘形了，我很快就被现实打脸了。
由于金融危机持续蔓延，我们这个行业也受到波及，工厂开始出现亏损。但当时我却乐观地认为危机是暂时的，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只要市场好点，很快就能翻身。
一方面为了维持生产，另一方面自己喜欢讲排场、好面子，于是我开始借钱dai款，银行借不出来就去找私人借，很快就陷入恶性循环，利息最高的时候是1毛。到2014年的时候，工厂就彻底转不动了，资不抵债倒闭了。
最后一年，我的生活全部是靠dai款、信用卡和高利dai来维持的，每个月都要还几万块钱的利息。
工厂倒闭后，我负债高达60多万，这对老百姓来说真的是个天文数字。内心焦虑、无助、悔恨，五味杂陈，我那一刻感觉自己就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真希望这是一场梦!
（市场有风险，创业需谨慎）
第一次创业就欠下巨额债务，自己又好面子，自尊心强。我每天茶不思饭不想，脸上早就没了往日的神采，说话也没有了以前的傲气，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母亲说那时的我和霜打的茄子一个样儿。
这时做船长的表哥上门劝我，让我跟着他跑船，跟我讲了上船的种种好处，我竟然还放不下那可怜的自尊，自己是老板怎么可能出去跟着别人打工。如果那时候跟着他出海，一定会是另外一种结局，但人生不会重来。
我根本没意识到，要想创业，除了野心和努力之外，天时地利人和是缺一不可的。我像阿Q一样，一直安慰自己。最终我把失败归咎于运气不好，我还要再试一次，很快我就从失败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此时，一个深圳的朋友告诉我，现在深圳发展如日中天，人均收入超过了上海，他现在已经当老板了。如果我跟着他运气好的话，一年就可以上岸。我想都没想就决定去深圳闯一闯，背着父母借了几千块钱去投奔他了。
（和同事一起，在船上吃火锅）
人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到了之后，我一下子进了cx组织，待到第五天的时候，我发现情况不对。然而这时，我身上的钱也都花光了，想尽办法逃了出来，出来时身上就剩下了一条裤子，那种窘迫真是又可笑又可悲。
无奈，我又辗转回了广东，托关系、找门路最终应聘到了一个塑胶厂的生产经理。我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半年时间，挣了十来万块钱。
如果当时能够沉下心来，好好跟着干，三四年时间就可以还清所有债务。但我并没有急于还债，而是想着再搏一次，就这样浪费了第二次自救的机会。
我每天都在考察周围的商机，留意能赚钱的项目。那时候工人下班后喜欢三五成群地一块喝一杯，我发现餐饮行情真不错，道听途说很多老板年入小百万。
当时太想赚钱把账还清，要不太没面子了。于是，我果断辞职，开始我人生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创业。
（在甲板上，海员们的烧烤派对）
我自认为做足了功课，想象着能一飞冲天。
为了凑足起步资金，这次我干脆把车卖掉了，然后请大厨、帮厨、服务员，店里以火锅为主，主打洞庭湖石锅鱼，刚开始的几个月营业额还是非常不错的。
发财梦还没开始做，就又碰到了钉子。
旁边的几家同行看我的生意好，就开始挤兑我，导致我店铺人流量减少。他们都是夫妻店，运营费用比我低很多，而我还要扣除各种人工费用，算下来就不赚钱了。这次我没有像以前那样硬耗，而是及时止损，把店铺转让了，前前后后还亏了几万块钱。
连续两次的创业失败，加上巨额外债，我身心俱疲。我感觉当初那股激情又消磨殆尽了，回到父母身边才是正道，于是这次之后我就回到了老家襄阳。
在外边漂了十几年，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但是，这次心里的不适感好似没有上次那么强烈，反而见了别人还是有种趾高气扬的感觉，好像就算自己欠债了，那也是大城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
（海员们闲暇时在海上最喜欢海钓）
现在看来，当时就是没有认真地反思自己，还自命不凡，不愿意给别人打工，总想着干大的。
果不其然，好几个朋友撺掇我，说我在大城市有这么多年的经验，凭借自身的经验跟能力，在老家干点生意肯定没问题。这话听着非常舒服，正好说到自己心坎里了，但说实话，自己真不知道在这小城市能干什么。
我就稀里糊涂地和朋友一起代理润滑油，也没有认真地考察当地市场，就盲目踏进了未知的领域，开始了我的第三次创业。
由于没有人脉，没有市场，我就每天骑个摩托车风里来雨里去地跑市场，跟客户套近乎、拉关系，并且每天还得出去交际应酬。
由于当地市场太小，生意没什么起色，我们大概干了半年就不干了，所幸这次只是亏了时间，并没有亏钱。
当一个人的才华撑不起自己的野心时，他走的路全都是弯路。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和眼光，自己可能真不是当老板的料，看着身上的债务不减反增，这现实结结实实地把我抽醒了，找个地方打工赚钱。
（海上救助一只小鸟，海上的日子也丰富多彩）
巨大的债务面前，我败得一塌涂地，早就没了尊严和面子。
我像是瘟神一样，想跟着别人打工，反而没人带着我。我病急乱投医，哪里要我就去哪里，然后又跟着朋友去云南安防盗窗，结果再一次被骗入cx组织，这次半个月才抽身跑掉。
在这段时间里，我自杀的心都有了。好似我一辈子的运气，在那几年都用尽了，年迈的父母也被我拖累了。两人为了能替我还点债，父亲到处打工，母亲在家种着地，平时有病都舍不得吃药，能捱就捱。
现在回头想想，连续三次创业失败，以及接二连三的被骗，整个家庭跟着我陷入沉重的债务危机。我突然想到当年南下广东时除了一腔热血啥都没有，如今刚过而立之年，热血虽已冷却但力气还有的是。
这次真是痛下决心了，不论多苦多累的活，只要赚钱自己都能扛。经人介绍，我跟着运输队到山西去拉煤，队里的人大都情况和我差不多，被外债逼得都是干些最苦最累的活。
（一天干十七、八个小时的活，人瘦了十几斤）
这次比之前第一次创业还累，每天早上五点半开始，不分白天黑夜，有时候一天干十七、八个小时的活，人也瘦了十几斤，就只想着赶快挣钱还债。
后来，队里传出话来，要是带车加入运输队，一天起码能赚一千多块。干了几个月，我是知道拉煤有多赚钱，再说自己也有驾照，运输车也能开，这个优势是别人没有的。
这次，我竟然说服了家里的人，可能他们也不忍心看我每天这么受罪，全家人出动，到处为我借钱，把能借到的钱全部借了，最终借了十万块钱，但这些钱也只能买一辆二手半挂车。这次我是孤注一掷了，彻底没有了退路。
天不遂人愿，由于车太旧了，也没有手续属于黑车。三天两头地坏，刚修好没几天又坏了，修车的费用特别高。而且修车很耽误时间，所以赚的那点钱全部用去修车了。
（我的证件）
记得最后一次，我急着拉煤，没看到前面的大石头，车开过去之后，砰的一声，直接顶缸了，把发动机整报废了，我一气之下，直接把车卖了，这次真的是倒“煤”到家了。
从我第一次打工的工厂倒闭，到后面这三次创业，总共欠下私人债务60多万，信用卡透支20万，亲戚家都借遍了，老婆也跟我离婚了，最多的时候一天100多个追债电话，听到电话声音腿都打哆嗦，直到现在手机都是静音模式。
那时候自己就是个活死人，压根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时候弟弟找到我，他已经替我做了选择，让我跟着表哥上船。否则，必须还他的钱。
那天我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彻底释放了一切的压抑，过去的画面一幅幅地从我脑海中翻过，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彻底醒了……
（越挫越勇，自己从未被打垮）
我决定要跟过去做一个告别，重新做回一个踏实的自己。
我不仅要为自己活，还要为父母活，为孩子们活。我把债主们拉到一个群里面，恳求他们给我时间，并告诉他们欠的钱我一定会还的。
父亲替我担保，我从姑妈家借了一万多块钱，作为上船的培训费，这次我也感受到大家对我并没有放弃。不让家人失望，成了最初让我待在船上的最大动力。
不知不觉，我到船上已经第五个年头了。
从最初的好奇，到枯燥，再到适应，是蜕变为合格水手艰难漫长的过程，我坚持住了。我从最初的水手，成长为现在的水手长，不仅是因为喜欢，更多的是因为感到踏实。
在船上，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抛锚、收缆、船设备的维修养护，带领同事做好油漆、装卸货、起重等其他船上的工作。我们在船上几乎没有晋升的机会，但这些早就不是我所追求的了。
（犹如万吨巨轮，我现在毅然在负重前行）
对于喜欢热闹的我来说，在船上最大的挑战无疑就是枯燥、乏味、寂寞，但是，想到我年迈的双亲、年幼的孩子，还有等着我还钱的债主们，所有的困难都能克服。
在船上的生活其实还是不错的，船上的生活娱乐设施比较齐全，在闲暇时间可以跟同事钓鱼、打乒乓球、健身、唱卡拉OK，或者是在自己房间里看电影、电视剧，就这样简单而多彩。
刚上船那几年我不敢休假，每年最多休半个月，然后一直在船上，就是为了攒钱。
其实在船上的工资并不是特别高，不过船上的好处是没有额外的花销，一年也能存十几万。到今年为止，我已经还清了私人的全部债务，信用卡未按时还上，成了失信人。
但我宁可成为失信人，我也要先还私人债务。
成功并不只是事业上的成功，还有自我内在的成功。经过在海上这几年的反思沉淀，我的性格沉稳了许多，人也踏实了很多，不再那么急于求成，不在那么好高骛远。
但唯一没变的，是我创业的勇气。
（现在的办公室，等着步入正轨我还是要上船当水手）
所以经过那几年的海上工作，在我对航海行业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之后，我就和表哥成立了一家公司，专门服务海上航运，这也是我第五次创业。这次不是折腾，只是我觉得奋斗的人生才会精彩。
岁月如大江东逝，选错了不能重演，后悔了也于事无补。
每当站在万吨巨轮的船头，看着风平浪静的大洋面，我都会回忆起自己以往的生活，感触颇多。
现在，我既然选择了海员，就会坚持下去，公司步入正轨后，我还是会上船当水手的。
目前我们已经记录了75位真人故事，很多故事都非常具有感染力，感动读者的同时，也感动了被采访人。如果您有故事，请私信@真实人物采访，随时欢迎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