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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秘密》特邀作者:顾国泰

古代驿路上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这长亭短亭的计程,兴许只是个大约数,比如杭州东郊就有个“以距艮山门三里立名”的三里亭。这只“乾隆二年建”的亭子三开间,上覆黛瓦,八根石柱,亭子一圈方方正正、可坐可卧的长石条,上世纪70年代初还在,后因扩建机场路而消失。该亭附近古地名有闻王庙、下菩萨、姚店桥、官园路、鸭舍桥、月居庵等,它们的历史均可上溯到南宋乃至更早的朝代,而这只“以息行旅”的三里亭在1949年前无非一个亭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据三里亭街原住民吴自强老人说:抗战前,原先建在下菩萨小镇北端的亭子已歪歪斜斜,虽乞丐也不敢夜宿,它就像路边的一棵野草,任其自生自灭。抗战胜利后不久,石凉亭坍塌,后由小镇上的豆腐老板发起,移到今机场路三里亭十字路口西北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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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杭州公交地图上5号线经过当时还被称为“下菩萨“站的三里亭

三里亭“地以亭名”的时间也不长。从资料上看,1913年该地称下菩萨大道,1947年建下菩萨农业生产合作社;1949年艮山区政府设在下菩萨直街,老公交5路车有下菩萨岔路口、下菩萨凉亭站名。小镇沿街门牌号码为下菩萨某某号,而当地农村则称下菩萨乡、下菩萨村;1956年下菩萨村改称三里亭农业社,下菩萨与三里亭之名并存;1958年笕桥公社辖下菩萨管理区三里亭生产大队;1962年5月组建三里亭居民区,隶属笕桥公社的三里亭(村)与范家(村)合为青锋管理区;1964年三里亭生产大队改称工农大队;文革初“破四旧”,公交三里亭站称三联站;1984那10月成立三里亭行政村;1996年三里亭部分区块划归闸弄口街道,其范围包括顾家畈、金狮子弄等。关于三里亭地名的各种记载略有不同,但不管怎么变,许多本地人还是习惯叫下菩萨,包括今天2路、111路、528路公交站名也仍旧称下菩萨。清乾隆二年至改革开放初这两百多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里亭无论作为亭名还是地名,始终因缺少亮点而寂寂无闻。

▲60年代地图上的三里亭、下菩萨村

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起,三里亭发生嬗变。1985年(一说1984年筹建),三里亭地块开办蔬菜交易市场,该市场后来发展成为浙江省规模最大,设施最完善,交易量最多的国家级蔬菜市场,杭州人买菜都往三里亭涌,该地因蔬菜生意兴隆而名声在外,被誉为“蔬菜王国”。

1999年,随杭州城市东扩和城市化速度的加快,农用地被大批量征用,三里亭村成为杭州市首批“撤村建居”改革试点村,之后成立三里亭社区,最后拓展为三里亭小区。从地图上看,这个小区范围东抵机场路;北走石桥路,折西沿德胜高架到铁路止;西贴铁路到文晖大桥;南临天成路。小区内的原有地名自此均处于从属地位,三里亭可谓时来运转,后者居上。

从“天城国际”大厦顶层往西北角俯瞰,整个距艮山门仅三里的小区内建筑鳞次栉比,恍若“参差十万人家”。短短无非几十年时间,一个无名小亭从取代当地地名,到创建“蔬菜王国”,再到“撤村建居”,形成一个不小的民居点,三里亭完成了不可思议的华丽三步曲。

▲从天城国际大厦顶层往北俯瞰 摄影@子夷

三里亭地区历史上有个南宋官园。南宋官园与南宋官窑仅一字之差,官窑在杭州无人不晓,而官园至今无人关注。据方志记载,城东历史上有“均一方古迹之最”的石龛迹、郑家园、蔡官人塘、官园、吴知阁园,防风庙等景观,其中的石龛迹、官园位于三里亭,包括东郊的母亲河——蔡官人塘也流经官园,官园不仅属城东胜迹,也是当年“菜篮子工程”的产物,同时更是“东门菜”的有力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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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三里亭蔡官河一带 摄影@子夷

古官园范围涵盖今天整个三里亭小区,连铁路西侧的打铁关地区也包括在内。南宋《咸淳临安志》云:“猪坊桥,在城东官园里金家村;鸭舍桥,在城东官园里……”清《艮山杂志》云:“宋有官园,在城东鸭舍、猪坊等桥边……杭城东产菜最美,见称宋人,此官园定是南宋掌供菜茹之所,其猪坊、鸭舍,当亦被官令畜收猪鸭,以备祭祀、交聘之采取者。”可见这个以官家名义采购“菜茹”的官园范围要到东新路打铁关一带。东新路268号那里有条支路叫岳帅路,岳帅桥原名鸭舍桥,“鸭舍”因与东郊土话“压杀”同音,乡人忌讳而讹为岳帅。该桥在岳帅路4号附近。芝芳桥原名猪坊桥,也是同样原因讹为“芝芳”,该桥在岳帅路15号边上,2013年旧城改造,西通东新路的两座老桥消失。

当年官园内“菜茹”怎样交易?无明文记载,但仅从鸭舍桥、猪坊桥等地名以及南宋史籍记载的玉环菜、道人菜、甘露子、蔊[hàn]菜等众多古杭菜名看,亦可想见当年官园内的繁忙景象。宋室南迁后,杭州逐渐成为一座百万人口以上的大城市。为满足市民的衣食住行需求,各行各业势必跟着发展起来,于是在城东一带,有了大片的蔬菜基地。被称之为“东门绝无民居,弥望皆菜圃”。而与之相关的蔬菜贸易市场,自然也就集中在城东一带,像崇新门外南土门菜市、北土门菜市,艮山门外坝子桥菜市,还有庆春路上菜市桥等等,渐渐就有了“东门菜”一说。那时的“杭州东门外市井最盛,其岁时瓜果菜茹新上市,并茄瓠之类,新出每对可值三五十千,诸客纷争,以贵价取之”。即便今天,三里亭红梅社区马路对面当地人在卖的油冬儿、尖椒、红萝卜、腌缸白菜等,吃起来味道和外地的就是不一样。

▲杭城东郊的菜农,杭城东郊四季青、笕桥、彭埠等曾经都是杭城的“菜篮子” 。摄影@章胜贤

时间转切到上世纪80年代中叶,当时的机场路、石桥路与德胜中路相交处,因各蔬菜交易市场的存在而被称之为“金三角”,其实包括到铁路附近那农都的整个马路上,24小时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夜间远远望去一片灯火通明,整个市场三班倒,不到半夜就忙得不可开交,大量的农副产品不仅满足本地需求,还源源不断运往外地,形成海南、广东、福建等20多个省市的销售圈。市场内不仅有本地瓜果蔬菜,更有琳琅满目的外地和新引进的国外蔬菜品种,该市场的功能和涉及范围,是南宋官园所不能比拟的,三里亭成了当时东郊一个闪光的“亮点”。

▲2018年搬迁前夕的三里亭蔬菜批发市场。摄影@阮晓

三里亭蔬菜批发市场后来实在太挤了,拥堵不堪,怎么办?2008年4月底,该市场关闭,迁至勾庄。现代版的官园虽说消失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通过古今两蔬菜市场,对自宋至今的百姓日常生活、物流交易、农耕文化等进行探讨研究,毕竟菜篮子工程是一项关乎民生民计的大事。

那我们具体来聊一聊城东的菜茹,去三里亭买过菜的人,一定不会忘记时令美味。

▲2018年搬迁前夕,三里亭蔬菜批发市场里的经营户已经打包好了家当。摄影@阮晓

“雪花儿飘飘,菜花儿下年糕。”童谣里说的菜花儿一般指油冬儿菜,杭城过去有油冬儿炒年糕的习俗。油冬儿在民国《蔬菜园艺学》里有记载:“杭州油冬儿,浙江杭州附近多产之。高七八寸至一尺,叶片大,浓绿色,叶柄淡绿色,甚广而肥厚,基部弯曲如瓢形,株之基部膨大而腰细,性耐寒,供冬冷期需用。具特有青菜香,品质佳,宜煮食。”

在艮山一带人的记忆里,真正的油冬儿,主要产自坝子门至笕桥一带,当地农民在种植上很有讲究(水土也有关系),所以吃起来口感比别地来得鲜。老底子艮山门城门一开,刚割起的油冬儿连“魂灵儿”都还没“抖[tōu]”出,赶早拎去,往往能卖个好价钱。

▲菜场里菜农向我们展示油冬儿 摄影@子夷

油冬儿属不结球白菜,又名早青菜,以耐寒、形美、质糯、味甘而著称,笕桥一地大量种植,是杭州市郊农家主要蔬菜品种之一。油冬儿按其叶柄颜色不同有白梗菜和青梗菜两种,笕桥种植“叶片大,浓绿色,叶柄淡绿色”的青梗油冬儿。油冬儿采收时期可早可迟,随市场需要而定。杭州郊区一般在菜株有七、八成熟,出现明显的束腰形态时(俗称“子口菜”)收割上市。

除了“子口菜”,笕桥一带的矮蔀头青菜也享有声誉。菜馆里一盘碧绿的炒菜心也挺吸引眼球的。矮蔀头青菜又名矮抗青,顾名思义,就是茎部较其他青菜要短些。矮蔀头青菜属中熟品种,耐寒,质糯味鲜。这青菜是一代代菜农辛勤培育出来的优良菜种。矮蔀头青菜贱生贱养,一般贴着土就能成活。天一冷有些长得快的苗菜不用施农药,是标准的绿色环保食品。

清袁枚《随园食单》述及青菜的吃法:“青菜择嫩者,笋炒之。夏日芥末拌,加微醋,可以醒胃。加火腿片,可以作汤。亦须现拔者才软。”如果选经霜冻后的矮蔀头青菜口感就更好,有一丝甜味。矮蔀头青菜是“百搭”,什么菜肴里都能搭配,如青菜炒笋片、青菜炒肉片、青菜滚豆腐皮等等。有经验的老农介绍说,矮蔀头青菜2两重的最好,菜柄营养胜过菜叶。

▲笕桥农贸市场里的矮蔀头青菜 摄影@子夷

记得好友王自成下放闸弄口大队时,住生产队仓库里,到他那去要沿老公交5路那条马路过去,房子一侧有条冒热气的水渠,由东往西流入贴沙河。一天傍晚我去他家玩,两人拿着菜刀去自留地上割了几棵粉嫩粉嫩的油冬儿,就河里一洗,放入直径两尺的铁锅内煸炒,不知何故,那个鲜美我以后就再没吃到过。

1999年11月18日,笕桥镇政府向相关机构申请“兴农牌”油冬儿菜注册商标,同年12月18日,杭州市政府授于的“笕桥牌”杭州油冬儿菜,在杭州市新技术新品种交易会上获得金奖。入选浙江省农作物种质资源保护名录。

质地优良的笕桥本地冬瓜喜温耐热,产量高,耐贮运,是艮山门外夏秋季蔬菜主打品种之一。笕桥本地冬瓜不仅是“菜茹”,且可入药,杭州出名的“笕十八”里,有冬瓜皮和冬瓜子两种道地药材。清代冬瓜也要征税,清释篆玉《笕桥道中》一诗可证:“冬瓜税罢路萧萧,黄鹤峰青是笕桥。……”

▲以上为由城秘吉祥物小西狮带来的《城秘风物志》

清东郊文人张尔嘉《难中记》记载一个与冬瓜有关的故事:咸丰间长毛造反,张尔嘉逃难途中几次险遭砍头,在德胜桥见“各门严查,非牌照不得出”,赖一卖冬瓜的老农带他接连骗过好几个哨卡,经白田畈(今三里亭附近)、坍总管塘,行至横塘胡肖眉家宿夜,次日由一乡民带路,张尔嘉手提竹篮,仍假装是卖冬瓜的,经丁桥哨卡,总算平安到家。张尔嘉与老婆儿子见面后笑了又哭、哭后复笑,“如梦如觉,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张尔嘉说幸亏那担冬瓜救了他的命:“历忆所遭,心犹惊悸,恐子孙安享太平,未悉难中苦楚,不加警省,因录此以示后人,语虽俚鄙,皆实事焉”。

也有因冬瓜遭罪的真人真事:鄙人读小学时,在冬瓜地里为捉蛐蛐乱翻藤蔓,结果被抓住关在该生产队仓库里,哭哭啼啼没用的,直到写了份检查才算了事,这丢人可真是丢大了!

▲2017年左右未拆迁前的笕桥老街 摄影@阮晓

冬瓜原产中国南方各地及印度,属葫芦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别称白冬瓜、濮瓜、东瓜等。冬瓜在杭州栽培历史悠久,宋《梦粱录》里有记载;明《本草纲目》:“冬瓜能益气除烦,欲得体瘦轻健者,则可常食之,若要肥,则勿食也。”照此说来,现在姑娘儿减肥,只叫吃冬瓜就是了。

冬瓜嫩时表皮青、浅绿或墨绿色,老熟后,表皮有一层白粉,类似冬天的霜雪,所以取名冬瓜。明万历《杭州府志》:“一名白瓜,其经霜而生白衣,故名。”康熙《杭州府志》予以纠正:“一名白瓜,以生白衣故名。陈善谓经霜而生,非也。沈朝宣与白瓜误分为二。”冬瓜有形状如枕者,故又叫枕瓜。宋郑清之《冬瓜》称赞:“剪剪黄花秋后春,霜皮露叶护长身。生来笼统君休笑,腹内能容数百人。”

▲笕桥农贸市场里的本地冬瓜 摄影@子夷

冬瓜、药材等曾是笕桥大宗外销商品,据《沪杭线笕桥站民国二十年(1931)出口货物数量数值表》载:当年笕桥火车站往外输出“药材2250吨,计720000元,茄子3000吨,计72000元;冬瓜3500吨,计67200元……”笕桥冬瓜运往上海。

近年来,省农科院陈新娟博士培育出一种小冬瓜,叫“甜脆节瓜”,其外表有一层绒毛,颜色五花八门,该瓜既可切块炖炒,又可当水果生吃,瓜肉甜脆,夏秋时节,笕桥农贸市场能看到“甜脆节瓜”,但一般还是叫小冬瓜。如今菜馆里有火腿炖冬瓜、老鸭烧冬瓜、碧玉冬瓜等杭州市民喜食的菜肴。

清乾隆间“俚俗以莱菔(萝卜)为茧桥(即笕桥)人参”,意思是老百姓把萝卜比作人参。民间也有“饭捂萝卜,抵过人参”等顺口溜。为何把萝卜比作人参?我一直不解。2015年游日本岐阜合掌村景点,见一园地里种着大片的萝卜,其解说牌上写着“人参”二字;到超市野菜(指田野里种的蔬菜)柜台上看,也放着“人参”(丁香萝卜)、“甘果人参”等,更多的则是“大根”(长的白萝卜),不知中国古时萝卜是否别称人参。

▲笕桥农贸市场里的樱桃红萝卜 摄影@子夷

如今是和平年代,家家无斗米之储,从不去想象战乱发生后,会是怎么一番景象,也只有吃过苦的人,才会居安思危,常给自己提个醒。清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记载一种用萝卜、糯米合制的食品,叫“守山粮”,其文如下:“用坚实芦菔(不拘白赤),洗净蒸熟,俟半干捣烂,再以糯米舂白,浸透蒸饭。捣如糊,二物等分合杵匀,泥竹壁上,待其自干,愈久愈坚,不蛀不烂。如遇兵荒,凿下掌大一块,可煮成稀粥一大锅,食之耐饥。或做成土坯式砖墙亦可。有心有力者,不可不知之。”王士雄说明末战乱时,有人为防饥荒,将萝卜去皮蒸熟,晾到半干,同时将糯米煮成饭,把等量的萝卜和糯米捣泥一层层涂墙上,或者干脆做成砖,砌成墙,越久越坚,不蛀不烂,没食物时,就砸一块下来啃嚼,据说非常耐饥。

生萝卜多吃要“潮心”(杭州话里又称“刮”),胃受不了。早年“日本佬造反”,快打到南方时,浙江百姓四出逃难,我父母从绍兴道墟老家背着包裹,坐大船沿曹娥江而下,饿了一天;隔日下船后跟在人群后面往东面走,是什么地方根本弄不清楚。沿途去村庄讨饭,不见一人,饿得实在没办法了,见地上有萝卜,赶紧拔来充饥;到笕桥后举目无亲,再啃生萝卜,吃得直冒酸水,但为了活下去,还只好忍着一口口吞咽下去,三四天过后,胃给吃坏了,后来任吃什么药,就没好过。我母亲很懂得感恩,她去世前和我聊家史时说:“幸亏萝卜,不然当年极可能饿死在逃难路上”——在我母亲眼里,萝卜是救命的人参。

我父母逃难到杭州后,在笕桥落脚,先在街头搭门板卖酱菜(以前曾在横塘杨聚酱园学生意,杭州众安桥永昌酱园也做伙计多年,新登也做过),数年后攒下十多担谷钱,买下今笕桥路44号这块空地,开乾昌酱园。听我四哥国强说:“妈做的酱萝卜可是乾昌酱园的招牌菜,厚厚的、脆脆的甜中带点辣,放在干荷叶中还真好看。”这酱萝卜因物美价廉,生意还挺不错。别说萝卜不起眼,它与我顾家还特别有缘!

▲1945年左右美国飞虎队驻扎杭州期间拍摄下的笕桥附近农田及农民生活场景 摄影@艾伦·拉森

过去外地客来笕桥,或问笕桥有什么值得一说?某些本乡人会带轻蔑的口气说:“笕桥有个萝卜啊,就一个机场。”意思是笕桥没花头,萝卜成了贬义词。因一句闲话,我无端想起自己的人生历程,诚如他人家所嘲讽的那样,我就是“萝卜一个”,碌碌无为一辈子,真是惭愧。如今垂垂老矣,尚能饭否?但愿能握一管秃笔,抓住最后的点滴时间,把桑梓那不为人知的往事一一整理出来,但愿能为日后重建笕桥(比如我曾向笕桥镇领导提议公园命名“笕十八园”,院内种植笕十八药材等)出绵薄之力。

明清间笕桥一带种植蒟蒻,今天知道的恐怕不会太多。

2015年春节前半月,我和老伴乘飞机到日本名古屋,儿子儿媳驾车前来迎接,到岐阜羽岛时天色已晚……第二天一早,我即去离儿子家最近的一家超市转悠,店外很冷清,里面却都是人,很安静,听得最多的,是“孔尼几哇”、“阿里嘎多”、“丝米马三”,一句一鞠躬,我看看都嫌累。货架上一包包白糖方方正正的,像一本本未动过的新书;海鲜柜台里红、黑、蓝、黄、白各种颜色的鱼都有,我看得目不暇接。鸡蛋是100日元10个,折合人民币6元余(今天三里亭鸡蛋4.65元一斤,10个约6元。)。听儿子说日本物价比较稳定,多少年来几乎就没涨过。我转身肉柜台看了看猪肉价,也不贵,按三里亭今天仔排36元一斤计算,和日本猪肉价格不相上下,就数水果、蔬菜价格高点,像西瓜,要1000日元一个,两株青菜100日元。

货名有一半是中文,我惊奇看到青菜叫“菘”,胡萝卜叫“人参”,蒿菜叫“春菊”,还有大根、蒟蒻等。菘、蒟蒻这种古菜名在中国早已消失,这里都保留了下来。而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发现无论菜馆、学校、医院、寺庙,甚至政府机关里,都有中国的古诗文悬挂在墙上(包括路名也是如此),有时我看着看着,突然恍然大悟:这句话、这句诗、这样东西原来还包含着这层意思啊!应该承认,在传承历史这一块上,我们有些地方反而不及日本了。说到这里,为免误会,我得补上一句:以上所谈内容,与政治无关。

▲在日本拍到的蒟蒻 摄影@顾国泰

前面说到的蒟蒻[jǔ ruò]为古称,属芋类品种之一,又称岸芋。明万历《杭州府志》:“岸芋也,有白、紫,叶似蹲鸱。”岸芋叶片与水里的荷叶相似。至于蹲鸱,顾名思义,应是将芋叶比作敞着翅膀,蹲在地头的猫头鹰,很形象。清代城东著名文人吴颖芳的儿子吴象乾有首《蒟蒻》,诗云:“蒻头亦芋类,大叶绿闪闪。灰汁煮令熟,冰凝净无玷。调羹配豚鱼,甘滑可属厌。稻熟秋风凉,钱村卖茅店。”说明清乾隆间笕桥一带有人在种植蒟蒻。

蒟蒻其实就是今天的魔芋。魔芋为多年生宿根性块茎草本植物,别称蒟蒻芋、雷公枪、菎蒟、妖芋、鬼芋等,多生长于林缘、疏林下以及溪谷两旁湿润地。地下块茎扁圆形,书上说像大个的荸荠,其实和芋艿没两样,直径可达25厘米以上,营养十分丰富。同时又是中国的古药草之一,具有较高的医学价值,古代医学典籍《本草纲目》、《三元延寿》、《开宝本草》等均有记载。说魔芋有毒、味辛、性寒,有解毒、消肿、行淤、化痰、散积等多种功能。

▲以上为由城秘吉祥物小西狮带来的《城秘风物志》

魔芋食品如今超市里有(日本开发出多个品种),该食品不仅味道鲜美,口感宜人,而且有减肥健身、治病抗癌等功效,所以近年来风靡全球,并被誉为“魔力食品”、“神奇食品”、“健康食品”等。

南宋时,笕桥一带曾种植玉环菜、道人菜等几十种“菜茹”。明成化《杭州府志》:“甘露子(即玉环菜),产仁和。”清康熙《杭州府志》:“玉环菜,出艮山门外。”清《东郊土物诗》中李睿的《玉环菜》诗云:“甘露降何年,团栾长不散。一时茁灵芽,仙味传眇漫。节比菖蒲多,色夺玉芝灿。乡园正熏风,奋锸行可唤。”该诗举出玉环菜的特征——“节比菖蒲多,色夺玉芝灿”,收获时要“奋锸”,将它从地下挖出来。

▲以上为由城秘吉祥物小西狮带来的《城秘风物志》

玉环菜因形状像玉环而名。其实更像螺蛳、宝塔,甚至有点像冬虫夏草、蚕宝宝。它的学名叫甘露子,又名地藕、宝塔菜、螺蛳菜、地蚕、土蛹、土虫草、草石蚕、一目一露子等。《咸淳志》:“甘露子,三四节连生如贯珠。”这菜一般做酱菜,杭州人俗称“宝塔菜”、“素螺蛳”。玉环菜很爽口,且祛火,具有提神醒脑、开胃化食、补肝肾两虚、强腰膝筋骨之效。功能与冬虫夏草相当,享有“蔬菜珍品”美称。清乾隆时,杭州东郊种玉环菜。

▲菜场里的素螺丝酱菜 摄影@子夷

弄口酱菜厂在枸桔弄,该厂出的什锦菜又叫八宝酱菜。八宝酱菜由八九种蔬菜合成,里面有那状若螺蛳、蚕宝宝的玉环菜。

▲60年代杭州地图中的枸桔弄,现在只存在于站名了。 摄影@子夷

诸多贝壳类软体动物里,有一种叫蛏子,俗称“海里的人参”,是百姓饭桌上的美味佳肴,菜馆里一盆“葱油竹节蛏”很吊食客胃口。蛏子长如中指,比筷子要粗,两扇很薄很脆的长壳,壳表面常长有一层绿褐色的薄皮,合抱成竹筒状(有一种竹节蛏,稍细小些,售价略高);壳内柔软的身体呈乳白色,晶莹如玉;一端是头部,有眼睛;下端似磨秃的毛笔,会蠕动。许是柔嫩的缘故吧,清城东著名文人翟灏称之为孩儿蛏。

古人捕捉蛏子的方式很怪——垂钓。有张涟《东郊土物诗·钓蛏》为证:“有客学渔师,坐钓沙嘴月。寸寸白璧光,中肠坚外骨。鲜食取给便,澄沙掇未竭。不等蛤与螺,赤手探凹窟。”沙嘴月下垂钓蛏子,俨然一幅古画图。

▲以上为由城秘吉祥物小西狮带来的《城秘风物志》

在一般人的想象里,蛏子和蚌、蛤、蚬一样,移动缓慢,直接用手或器具捕捞就是了,省时又省力,何必借鱼钩垂钓?其实蛏子不是那么好抓的,栖息于江海滩涂中的蛏子身体大部分在泥沙中(身下形成一条升降通道),头部触须极为灵敏,遇到危险或环境不良时,强而有力的锚形斧足会快推速沉。就像跳跳鱼一样,很难抓到。有人借助器械挖,但在一定深度的水里,就未必奏效,所以古人会采用钓的方式。

2019年8月,我一家去大连亲家吃喜酒,某日游鲅鱼圈景点,只见滩涂上都是筛子眼一样的洞穴,不少人在滩涂上弯腰,身旁一只只水桶里盛着刚挖上来的蛏子等。我向赶海人请教:有没钓蛏子一说?那人的意思是,景点里这么挖无非是玩玩的,真正要想钓,必须有个安静的环境,不然它早躲得无影无踪。钓具通常是一根剖开的,坚挺而笔直的小竹竿,下端牢牢绑上一截缝衣针,尾端做成稍弯上翘的钩,蛏子在水底露头时不可惊动,等看清楚后,钓钩直接插向蛏子开口处,蛏子一惊一痛,马上夹闭,这时快速拎出水面就是了。其钓法和钓黄鳝略有不同,但都很“野蛮”,都需下手快。

赶海人说天冷时蛏子也能钓,一般用脚在滩涂上用力一跺,冒水大的洞穴下面往往躲着蛏子。跺脚和下钩须眼疾手快,稍一迟缓,蛏子就会钻到钓钩无法伸入的地方去。钓时也有技巧,由于看不到,仅凭感觉,须顺着冒水的方向插下去,触及壳体,就顺势旋转小半圈,蛏子一受惊吓,会合拢两片外壳,这时钓钩提起即可。

据说还可用盐“钓”蛏子,先用铲子将表层泥沙除去,看到蛏子窝(即圆洞),马上洒上少许细盐,蛏子遇到浓盐刺激会自己爬上来,用手拽出就是了。

▲用盐钓蛏子 图自新华社视频《赶海挖“蛏”正当时》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鲻鱼产自钱塘江,自新中国成立后,似乎没听说内河产鲻鱼。其实清代杭州的东河、五里塘河里是有鲻鱼踪影的,距钱塘江更近的笕桥、彭埠一带就更不用说了。

清乾隆《仁和县志》记载东河人在仲春时节捕捉一寸长的鲻鱼苗,放在池塘里,养到秋天就有一尺许,“腹背皆腴,为河鱼之最。目赤而身圆,鳞黑,至冬能牵泥自藏。”那时东河坝子桥有鲜鱼行,五月开城河之期,每天一早,渔民划着船,或提着各种装水产的器具,在甘露亭开市买卖,热闹非凡。

▲以上为由城秘吉祥物小西狮带来的《城秘风物志》

鲻鱼属洄游性鱼类,喜欢生活于浅海、内湾或河口水域,为广盐性鱼类,生命力较强。鲻鱼身圆头扁,骨软,别称子鱼、乌头、乌鲻等,3000多年前,鲻鱼是王公贵族的席上珍馐,有鲥舅之称,言其味若鲥鱼。鲻鱼到底好不好吃?南宋《鹤林玉露》里有记载:秦桧妻某日入后宫与韦太后闲聊,太后说“近日子鱼(鲻鱼)大者绝少”,对曰“妾家有之,当以百尾进”。待秦妇回家一说,秦桧怪她失言闯祸了。赶紧与府中的幕僚商量对策。第二天往宫里送去一百尾青鱼,韦太后看后抚掌大笑:我说秦桧老婆是个村婆子,果然如此,这个是青鱼,不是子鱼,二者相差大啦!这件事说明秦桧做人处处小心,很弄得灵清。既然皇太后记挂鲻鱼,而秦桧妻一开口就说送百条,看来那野生鲻鱼说不定还是“贡”鱼。秦府当年位于断河头南端,断河头到艮山水门的东河长约八里,从东河里捕捞上来的鱼类,都在水门旁的甘露亭鱼市上市,身为丞相的秦桧要吃鲻鱼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清翟灏《甘棠村杂咏》:“孩儿蛏嫩钓盈筐,童子鱼鲜一尺长。好认金狮沽玉醴,更来白石买黄羊。”诗里提及一尺长的“童子鱼”。童子应是修饰词,意谓这种鱼像童子一样,很鲜嫩。鱼的种类很多,童子鱼是否指鲻鱼?不敢肯定,但可能性确实很大,如果是鲤鱼、鲢鱼等,翟灏根本没必要这么“弯弯绕”。

清《东郊土物诗》里有倪一擎《鲻鱼》:“横塘亘五里,水逐荻苗长。时来品水饈,文鲻极隽爽……诗末注:鲻鱼,以艮山门外五里塘产者为佳。”厉鹗《食鲻鱼》:“一尺银鲻美,东河亦水乡。跃时过暑雨,肥处近秋光。收得西施网,调成介象姜。吴船通酒市,风味付厨孃。”清姚思勤《东河棹歌》也谈到:“六月银鲻一尺长,算盘珠美唤侬尝(注: 鲻鱼肝,谚称“算盘珠”)。侬家惯结临波网,生长东河是水乡。”姚思勤说鲻鱼肝像算盘珠,味道特别鲜。

除了鲻鱼肝,鲻鱼的籽也是美食,台湾地区叫乌鱼子。央视台《舌尖上的中国》曾拍摄高雄码头卸下一箱箱乌鱼的景头,乌鱼子从鱼肚里取出,经腌制加工后,切薄片装碟,喷高粱酒,火枪一炙,皮面微焦如痂,这时香气扑鼻,配以大蒜薄片,吃起来风味独特,被评为下酒妙品。乌鱼子形状像一锭墨,日本人称作“唐墨”。

《杭州通鉴·钱塘江九堡江面捕获千斤鲨鱼》:“1957年6月9日清晨,萧山县渔民协会第三组渔民,在钱塘江九堡段江面捕获一条600多公斤重的大鲨鱼。6月6日下午,沿江渔民发现一群鲨鱼从杭州湾溯江而上游到了七堡江面。次日,又回头向杭州湾游去,被困于九堡江面浅水中,9日清晨,其中一条离群活动,渔民们立即组织20条渔船将其重重围住,最终将其捕获。”这说明早年钱塘江曾连鲨鱼也在游动。

▲杭州捕获鲨鱼时旧照,不过也有争议,从这嘴看来,是不是可能是海豚?欢迎一起在留言区讨论。摄影@钟久安 供图@章胜贤(注:照片上的时间与杭州通鉴中的差了一天)

杭州东郊曾产蛏子、鲻鱼,那时江河水质相似,尚属斥卤之地,所以繁衍这样的水生物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上游的泥沙在逐年往外退去,加上人工围垦海涂,靠近艮山门一带与江相通的河流成了完全淡水河,已不适应蛏子、鲻鱼、海蛳等生长繁殖(钱塘江里仍有鲻鱼、黄蚬等),许多物种就都这么渐渐地自然灭绝了,这是客观规律,谁也改变不了,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文字把它记载下来。

城东风物好,这些风物见证了城东的城市进化历史,是深藏在人们记忆中的岁月痕迹,人到老了,最记得的还是故乡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