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戒毒往事》,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那是2018年11月30日,同事把一个男人带进了我们强戒所的生产队。他把《调令》往值班台上一扔,哈了两口白气,“老头没啥戒断反应,调你们大队,多搞搞生产。”

“老头”叫老广,45岁,进强戒所才两天。

同事临走前塞给我一个小药杯,嘱咐:“要是老广有了‘生理脱毒’反应,就给他吃上一颗去痛片。”

戒毒学员进强戒所的第一步就是“生理脱毒”,也就是“干戒”,但他们都把这个过程叫“虫食骨”。就像骨头根里有虫在啃,即便抓破皮肉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

我们想让他们记住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多少能对复吸产生一定的畏惧。除非发现有人实在扛不住,才会给一颗止疼片缓缓——就装在同事塞给我的那个小药杯里。

那时,个头一米六的老广正站在同事身后。大冬天的,他上身穿短袖,下身套一条不太合身的秋裤。

老广端着盛满洗漱用具的塑料脸盆,站得笔直,竟眯着眼睛冲我笑,“警官,我没啥瘾,不抽也没觉得多难受。稍微有点疼吧,有点像,像痛风——不过我能干重活!”

老广长着一张倒三角的脸,眼睛又短又小,说着,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情。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取出止疼片给老广。他拒绝了。

都进入“虫食骨”阶段了,还不怕疼?我对这个人开始有些好奇。

我叫人给老广拿了一套保暖衣。他睁大眼睛,用力朝我点头表示感谢。问他上次吸毒是什么时候,老广愣了一下,说是4天前,土制海洛因。

当老广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哎”了一声,“以后不要叫我警官,叫我队长。”

在强戒所,我们戒毒警察是“教官”,戒毒者是“学员”,负责生产队的教官是“队长”。

老广立刻点头,“是是是,队长,叫‘警官’是我在监狱服刑时候养下的习惯,真是那个……不好意思!”

戒毒人员有刑事案底并不稀奇。

吸毒成本极高,一个月下来,两三万都不一定打得住。一些人会选择犯罪,来钱快,都说“吸毒盗窃不分家”。

我翻开老广的档案,上面记录着他被判刑15年,而罪名竟然是——“拐卖妇女”?

看上去老实的老广,以前竟然干过这么缺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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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规定,强戒所的民警要和新下队学员谈话,当天下午,我就找来老广。

还没等我说什么,老广就自觉地蹲在值班台的侧面,手扶膝盖。一看就是在监狱里待过的。他脖子使劲往前伸,像是生怕听不清我说话。

我照例问了他病史、戒期等常规问题,最后,我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就问他:“老广,说说你拐卖妇女的事吧!”

“唉”,老广叹了一口气,把脖子缩了回去,“警官,这不是啥光彩的事。”

老广说,拐卖妇女在那时是种风气,2000年左右,农村打光棍的人不少。人贩子团伙从云贵川的大山里拐骗女人,再卖到晋西北的农村和只有黄河之隔的陕西榆林。

一般是打着“缝纫厂招工”的旗号去骗。人贩子说的报酬,高得惊掉山里人的下巴。女人要是答应了,人贩子还要像模像样地加一句:“不好好干,可别怪把你开除了,再送回来!”

还有更恶劣的。在山里碰上落单的“成色”不错的女人,就一棍子从头上闷下去。扔进车里就开走了。

老广说,当时这种犯罪那么猖獗,是因为有很多这方面的需求,当时信息又相对闭塞,公安打拐的技术手段有限,有可乘之机。

“走这条邪路,都是为了钱。”老广沉默了一小会儿,“这不是人干出来的事,我怕遭报应,一辈子没娶没生。打光棍,牵连不住别人。”

“我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哈。”老广收起下牙,沉着脸,“我当时也是被逼的,这个主意,其实是我弟弟出的……”

强戒所生产车间,4米高的大铁门“轰隆”一声关上了。冬天,里面又阴又冷,我缩着脖子,老广蹲在地上,眉毛尖都在冒汗。

“警官,我能不能换一条腿蹲?”见我点头,老广把左腿放下,抬起右腿。他两手依旧搭在膝盖上,脚腕子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弟出门的时候,跟我说了一句话。”老广说:“反正咱兄弟什么也没有,就算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没吃啥亏。”这句话,后来几乎成了老广的生存哲学。

他刚说完,车间里就组织学员们上厕所。老广没言语,只朝那边伸出一根指头。我同意了,他立马起身,一头就扎进了排队的学员中去。

老广适应环境的速度也太快了。

强戒所和外面就像是两个世界。在这里,学员只能做两件事:“高度统一”、“极度服从”。

统一五点半起床、统一刮胡子、统一剪指甲、统一喝水……甚至,统一排泄。到了时间,几十上百人同时挤进厕所,五分钟之内必须回工位。

很多新学员不适应上厕所被别人看,两三周也无法正常排便,憋得发高烧;还经常有新人尿不出来,在工位上尿裤子。

说实话,我已经在生产车间的值班台后面坐了几年了,到现在都不能完全适应弥漫在周围的胶皮味道。车间是长条形的大屋子,头顶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灯管,发出刺眼的白光。

劳动工具碰撞摩擦发出杂乱刺耳的声音,刚上班的时候,我在里面待一天再出来,都会耳鸣。

可老广却没什么障碍,他服从一切安排,到什么时间就干什么事,看上去连个适应期都没有,轻松快速地融入了强戒所的节奏。

强戒所里的“服从”,更是从“头”开始。

一次我给新学员剃头,没注意,电推子把他的头皮撕了个口子。出血了,学员也只敢低头咬牙强忍着。因为“管教永远是对的。”

面对这样的高压,老广好像也没有什么不适,虽然他一口一个“警官”还是改不了口,但对所有规矩门儿清,进退自如。

看老广还在排队上厕所,我起身走到车间门口,点了支烟,递给我师傅。

“刚和那个老头聊了?感觉人咋样?”师傅问。

我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本以为师傅会说拐卖妇女的事,结果他只对老广说自己能干重活感兴趣。“那就让他试试吧。”

“还有,这种人的话,听十句信一句就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师傅跟我挑了挑眉毛。

强戒所里的老管教,曾经总结了一句话——戒毒学员三件“宝”:撇侃(吹牛)、装病、娃娃吃不饱。

经过长期的斗智斗勇,老管教也总结了戒毒民警三把“剑”:下线、化验、吸毒败家是自己犯贱。

说能干那就下生产线劳动;病了也行,马上带去就诊;吸毒还想博同情?不可能。

老广的语气神态并不像撇侃卖惨。可要说他是真的被迫,“档案上写着他因为拐卖妇女判刑15年,这又骗不了人。”

这几乎是拐卖妇女团伙首要分子的量刑了。

师傅把烟头砸在地上,扭头走进车间,“你咋这么肤浅?档案上那两行字能说明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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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再吭声,如果老广骗我,那句“我能干重活”,肯定会是他特大的败笔。

我决定考验老广,安排他干最辛苦的活儿——拉线圈。

拉线圈要把铜线缠在磁铁环上,缠48圈才算完成一个。20多岁的学员每天的任务量是250个左右,老广年纪稍大,给他定的是每天做150个。

不少学员为了逃避这个活儿,宁可接受不抽烟或者扣分的处罚。还有人会用几盒烟或者一包猪头肉,和速度快的人交换成品,把完不成的任务量凑齐。

到了月底,老广说的话,见了分晓。

他的日均产量是270个,比20多岁的小伙子们强。我有点得意,特地跑去告诉师傅,师傅却怀疑老广偷了别人的成品。

我们叫老广,他撸着袖子急匆匆地跑来,“警官,这真是我自己干出来的,你们不信,可以查监控!”看他着急又不知道怎么表达的样子,我心里信了。

老广临走的时候,提了个请求:“警官,要是有老花镜,我能出300多!”

我找出四五副老花镜让他挑,他放着好的不拿,伸手拿了一副断腿的。“太谢谢警官了,我拿胶布粘粘,有个戴的就行。”

第二个月,戴上老花镜的老广,日均产量达到了330个。

我观察了一段时间。

老广说他母亲去世早,他17岁那年,父亲害了一种血液病也没救。他和小6岁的弟弟搬去了大伯家。

那时候,镇里有个铁厂,老广先进厂做了小工。他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就留在村里。

虽说是一个妈生的,但兄弟俩的性格从小就不同。老广内向、老实,甚至有点懦弱。而弟弟活泛、好斗,还喜欢耍小聪明。

“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给我弟‘擦屁股’了。”老广说。

那时农村赌博成风,老广的弟弟总蠕着瘦麻的身子往人群里挤。“小孩学得快,没看几回就学了这赖本事。看见毛票子,手痒痒。”

为了弄钱去玩,弟弟偷邻居家的种羊,卖了80块。邻居扬言要剁烂他,把他吓得躲进县城。老广只好扯下脸皮向工友借了200块钱,才把事情了结。

一周后,弟弟回来数落老广:“这钱就不用给!我不信他有这个胆子敢劈我!”老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等到了年纪,老广的弟弟也进了铁厂。不久,他就迷上了赌博“炸金花”。

那时候,小工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200块。刚开始,弟弟三块、五块往下扔,没几天手脚放开,100块也敢往下甩,钱输光了就借高利贷,一直输到没人愿意再借钱。

赌桌上,每个人只能借那么些钱。弟弟拽上老广就往桌上凑。

老广说,开始他扔下钱就准备走,可弟弟揽住他的胳膊就是不放,“钱已经输出去咧,你不想法子往回讨本,你叫我咋还?”他像小孩对父母撒娇一样,依赖又放肆。

弟弟鬼迷三道地说自己有稳赢的诀窍,加上周围的人起哄,老广动摇了。“我心里告诉自己,本钱回来以后,立马就走人!”

老广一咬牙,坐上了赌桌。就是这个帮弟弟解围的决定,使他的命运轨迹偏离了。

为了快点回本,老广借高利贷,加大了筹码。在弟弟的指挥下,他一开始赢了几把。但至今,他都记得自己手里最后的那把牌。

“我拿到了一张顶大的牌,身后的人都发出‘吓’的声音。”他弟激动得拍大腿,让老广把钱全押进去。

老广手里捏着牌,看了看大家的反应,心里有了点底。

“这回算赶上了好运气,这把回了本,说啥也得走。”他把所有钱都甩进桌中央。

一开牌,老广被对方更大的牌吃了。

债主走过来一算。老广家的老院子能抵个6000块钱,除此之外,兄弟俩还欠了两万多高利贷。

老院子是父亲留给兄弟俩做婚房用的。说到这儿,老广冲我憨憨地笑,鼻子往上皱,“警官,你知道我是啥感觉?那时候,我站不起来了,感觉前面的桌子自己往后退。”

我明白,老广把他未来生活的盼头给输了。

没过几天,讨债的去大伯的单位门口闹事。“真是给姓广的一家败兴了!”大伯那时候刚当上干部,气得不让兄弟俩再踏进家门。

走投无路时,一个工友跟他弟弟说:“给你介绍一个做买卖的老板,只要肯干,用不了多久就能还债。”

“买卖”就是拐卖妇女。这种活儿,弟弟只考虑了一个晚上就答应了。他跟对方约好时间,临走前象征性地“通知”了老广。

老广从始至终都知道,这是丧尽天良的事。

他拽住弟弟,弟弟死命挣脱,“险些把我的手‘落折’了。”老广大喊:“你咋能再去害别人?这事让公安抓住,可是要让枪崩呀!你个王八,咋听不懂人劝!”

弟弟也急眼了,他掐住老广的脖子骂,“怂货,你这辈子打定是翻不了身!到时候让催债的整死,别怨我不给你往坟里埋!”

讲到这里,老广蹲在地上,用指关节在眼上转着圈地揉,鼻头发红,声音开始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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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弟弟去见那个老板。

“他脑袋一热,啥事情都做得出来。”老广不放心,跟着弟弟去了。

老广说,那个老板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30岁出头,戴圆眼镜,衬衣外面套鸡心领毛衣。“就像个有文化的大学生。”

弟弟说赚钱是要还赌债,老板笑了,“技术活你们干不了,就去招待所看人,一天50块钱工资,两礼拜结一回。”在2000年,这是相当不错的收入了。

老板开桑塔纳把两个人拉到“招待所”,其实就是山沟里的几眼土胚房,跟前全是荒地。房不大,窗户上严密地贴着蛇皮布,门用铰链锁着。

在门口,老广闻到了一股骚臭味。木门打开,涌出来的味道“像是死了人。”

室内没有灯,老广隐约看到有3个女人坐在炕上,嘀嘀咕咕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老板抬腿往里走,3个女人吓得往墙根缩身子。

“那个画面,现在有时候还能梦见。”老广说。

老板交代了具体的“看货”细节。说完,他顿了顿,“这可是黄花闺女,要卖好价钱,千万不能糟蹋了。”他盯住弟弟说:“特别是你!”

晚上,老广心里很乱,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两人一天100,外债还清了,绝对不再干。

第二天天没大亮,老广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叫,他叫醒弟弟,跑出去看。

只见关女人的小房门开着,老板和两个助手在里面。老板掐着一个女人,又踢又打,“咋了?想跑?我在的时候都敢跑,是不是嫌自己命长了!”

看兄弟俩进来,老板掏出一把刀,“来,小的,你去把那个女的脚面上的皮剥下来,看她以后再跑!”

炕上的两个女人,立刻吓哭了。老广和弟弟愣住了,谁也没动弹,老板抬起手,使劲打在弟弟的后脑勺上,“快球些!”

老广说他弟“嗯”了一声,握刀的手控制不住地抖。那女人被老板打倒在地上动不了。弟弟一手把紧女人的脚腕,一刀划下去,女人大叫一声,脚猛地一缩,弟弟吓了一跳,脱开手,一屁股蹲在地上。

“傻货,割太深了!”老板夺过弟弟手里的刀,坐在女人腿上,熟练地在脚面上旋下一块皮。“不影响卖个好价钱,该多少还是多少。”

老广想把弟弟拉到院里透气,却怎么也拽不起来。

看了半年多女人,等不及把钱全攒够,老广就到老板跟前说想走。然而他被老板一把揪住,“不干也行,你俩轻易走不了。”

老广没有掩饰,他说自己当时除了害怕,心里也有矛盾,“那钱来得太快,(当时想)如果不干,之后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赚这种钱就像吸毒。

弟弟已经不想走了,半年里,他的变化让老广越来越害怕。

刚开始,老板安排弟弟每天给女人们倒粪桶,过了半个多月,弟弟就让老广去,“你我就得轮着来!”

起初他还会顾及老广的感受,不太耍混。后来他干脆当着老广的面,动不动就打骂那些女人。老广说:“当时只觉得他是学老板管理女人,必须要强硬,残暴。”

老板第二次剥脚皮的时候,老广没进去。他不想看,也不想听,就到院外剁柴火了。弟弟进去了,还走在老板的前头。

没一会儿,弟弟出来,手里拎着一块皮肤。

老广恶心得想呕。

无法从人贩子的生意里脱身,老广开始消极逃避。他去镇上采购,断断续续找人买点土毒品,“面面”。有时睡不着,就抽上几口。

“抽上面面,睡着不会做梦。”老广说他的梦千奇百怪的,好像总能闻到一股关人的土胚房的怪味。

我没见过老广在外面心神不宁的样子。在强戒所里,他倒是个能吃能睡能干活的汉子,我前后管过上千名戒毒学员,老广肯定属于“战斗力”最强的那一档。

每次车间来了原料,一捆铜线70斤,年轻学员们一手拽着线轴,一手拖着底座,一步一步地往库房挪。

老广总是先深吸一口气,绷住脸,低头搓出双下巴,一手拎一个,在库房和货车之间来回穿梭,两只脚还倒腾得飞快。

我看着觉得搞笑,“老广,你别这么卖力,把那几个年轻人的风头都抢光了!”

老广怕泄了劲,没说话。等放下铜线,他赶忙跑到我面前,笑呵呵地说:“警官,这算啥!铜线轴起码有个把手。之前我在监狱搬石头,两趟下来,手掌上划得都是口子,血涧涧地往出渗。”

我表面上故作镇静,内心却受了震撼。对老广在狱中的经历,我之前有所耳闻。

老广同宿舍的学员告诉我,老广刚服刑的时候,遇到了一次视察。领导们参观劳动现场,老广正好经过,被问了几句话。结果反馈回来说:“某某监狱的服刑人员不懂礼貌,被问话的时候不称‘警官’,说明管教工作细节做得不好。”

老广被叫了出去。大冬天的,室外,一个皮手套甩下去,老广的耳膜穿孔了。

他太害怕了,不敢报告,硬忍着。从此之后,他想听清楚别人说话,就得伸长脖子。

后来,老广只要见到穿警服的就叫“警官”。即便来到强戒所,别的学员都叫我们“队长”,他十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改不过来。

我有时候就想,要是没有拐卖妇女的罪行,老广这么吃苦耐劳的人,在社会上干点什么不成?

换了别的学员,我会觉得哪怕无法阻止他们复吸,至少在强戒所里关满两年,也能让他们少祸害一阵子老百姓。但是老广的表现非常优秀,我决定给他考核分数奖励。

老广竟然对我摆摆手,拒绝了。

“怎么?老广,不想早点回去?”

老广憨笑了一声,没回答我。

我把这怪事告诉了师傅,师傅什么样的学员没见过,他也觉得纳闷,“这老汉,吸毒把脑子吸坏了?”

这是老广第一次进强戒所,只要考核分足够,他最多可以减戒期6个月。这是多少学员梦寐以求,争破了头的事。

我观察过老广其他的反常行为。刚入所的时候,他分到的校服比较破烂。大部分学员对这些都是无所谓的态度,凑合就穿上了,老广却在休息日把校服洗干净,出去找管教领针线修补衣服。

当时他还没有老花镜,穿针引线就花了10分钟,我看不下去了,找来组长帮他弄好。然后看着老广认认真真地把破衣服收拾得体面了许多。

他挺在意自己在强戒所里的一方小天地,把内务做到了全队最好。他不止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舒适,还帮宿舍里的其他学员收拾。每次领导来检查内务卫生,都是老广帮大家叠军被。

因为叠的太好了,有些学员都不舍得打开被子。

老广属于“三无人员”,没有家人给零花钱。但是他靠着在强戒所里的好人缘,平时抽的烟,还有改善伙食的方便面,都是大家主动请他吃的。

强戒所里有老广这样的人是好事。但我觉得他太反常了。哪怕他在监狱里生活了很久,适应了被别人强制安排的生活,也不至于不想离开吧。

虽然我觉得老广不爱离开强戒所,但是2019年年初,他不得不暂时回归社会,久违地体验了一点点正常生活。

春节一过,负责生产的同事在大队会议上说:“最近老广的产量在直线下降,不过仍远高于定下的任务。”

大家猜想,可能是老广的状态不好。

又过了一个月,老广的日均产量掉到了任务线以下。我觉得这可能不是状态的问题,决定找他聊聊。

老广不再像之前那样积极自信了。他愁眉苦脸,耷拉着脑袋,塌着腰,慢悠悠地朝我走过来。

一开始,他憋着什么都不说,看我快失去耐心了,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警官,我搬料的时候腰闪了一下。这都快两个多月了不见好,我也不想给队里添麻烦……”

我立刻带他去了医务所。大夫摸了摸老广腰后的大肿块,低声说:“要不外诊一下吧,拍个片子看看?”

第二天,我和两个民警带老广走出了强戒所。

老广坐在警车后排中间,戴着手铐脚镣。一路上,我们3个警察谈笑风生,老广把头埋得很低,像是在害怕什么。他始终没有抬头看看外面的世界。

怕我们骂他?还是他出狱之后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我有点不明白。

片子出来了,三甲医院的大夫坚定地告诉我,“腰椎压缩性骨折,建议住院手术。”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一直强忍着,还在做最重的活儿。

老广得知消息,立即激动起来,“警官,我坚决不做手术!我们那边的郎中说做手术伤元气,一辈子缓不过来!我养一养就行!”

听他的倒还省事了,强戒所人力紧张,得抽人来陪护。不过,我希望老广能治好。

“老汉,你别不识好歹!行,你不想做,现在联系家里,我们给你办所外就医。病你自己掏钱看,队里不养闲人。”我故意激他。

老广沉默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认真思考,“警官,那就做吧。”这个只知道闷头受苦的愣货,终于松口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睡在他隔壁床,成了他的特殊陪护。

老广的一只脚腕上,铐着电子脚镣,只要离开我15米远,布控仪就会立即报警;如果离开我50米,电子脚镣会自动锁紧,让老广失去行动能力。

我曾告诉过老广,这套设备值10万块。戴上的时候,他从病床上坐起,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抬头问我:“警官,这就是那,那什么现代化的东西?”

老广要输液到凌晨,和我一起陪护的实习生拍着胸脯说:“高队,我习惯晚睡,晚上拔液体我来,你早点睡就行。”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值班大夫说,昨晚是老广自己叫的护士。

凌晨,实习生已经睡着了。老广输完液,不敢按床头的呼叫器,怕吵醒我们,就自己走到病房门口。他不敢走得太远,怕布控仪发出警报,又不敢大声叫护士,只好一直等,直到查房护士经过,才拔掉了针头。

大夫说,拔针的时候,老广的血都回流了不少。我扭头看实习生,他在假装玩手机,躲避我的眼神。

我拿出手机订外卖,丸子汤和烙饼。端了一份放到老广的床头柜上。老广看我走过去,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双手伸得老长,用说唱一般的语速念:“警官,我来我来我来我来我来……”

丸子汤很烫,他却大口大口地喝,“警官,这可是个稀罕东西,我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我把空餐盒放在床头柜上,老广趁我看手机,轻轻地把它取下来,用手指捏里面的葱花碎屑,一点点地往嘴里送。

我假装没看到,悄悄瞟了一眼他手背上输液回血留下的一大片乌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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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无聊,我又想起老广拐卖妇女的事,“老广,上次你还没给我讲完哩,你和你弟弟后来咋回事?”

老广把被子卷成一团,垫在后腰。他说,他们在“招待所”大概干了两年多。一次老板去云南拐人,很久都没回来,四处打听才知道,老板已经被公安通缉了。

他们赶紧收拾行李,打开小房的铰链,又往窗台上放了300块钱。算是给女人们的路费。

老广感叹:这是兄弟俩唯一没啥分歧的事。

兄弟俩躲到老家的县城,老广想赶紧把债还干净,把院子赎回来。可他弟死活不同意,“这钱是老子拿命换出来的。”

赌债像一座山,压得老广喘不过气。弟弟想买好烟抽,老广说还没还清债,弟弟骂:“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欠的钱你还你的,我操心我的。”

老广找到以前的工友,才知道债主在他们出去后不久,因为开赌场被抓,还判了重刑。没了债主,老广心里头踏实了点,不过他家的老院子,已经连土地一块卖给别人了。

兄弟俩在县城开了一家调料店,过了半年多,风平浪静,他们都渐渐安下心来。虽然挣钱不多,但老广觉得,“这钱只要不糟蹋,生活不存在啥问题。”

结果有一天,老广早上开张,在门底下找见一封信。是老板寄来的。这县城不大,总共就两条街,老广猜,估计是熟人通风报信。

“第一下反应是老板要威胁我俩,无论是图钱,还是图啥。”老广说。

一听老板来信了,弟弟掀开毛巾被,“腾”地从床上坐起来。

老板在信里说,他已经跑到外蒙古了,觉得老广可靠,让他去自己老家的房子里找一个袋子,里面有30多万现金。老板让老广把钱带到内蒙古的满多拉口岸,事情办成给他“跑腿费”,5万。

兄弟俩正想在县城立足,两人一合计,5万再添点自己的钱,可以买两套房了。他们马上借了一辆车,朝信里写的地址出发。

开了一天的车,他们来到黄河边的小村子。平房早荒废了,门上的铁锁也烂了,老广推门进去,被蜘蛛网缠了一脑袋。他在泥灶的灰堆后,找到一个黑色编织布提包。

里面是一捆捆用猴皮筋扎好的百元大钞。票子都是旧的,皱皱巴巴地放在一起。

看到钱,老广的弟弟笑得很大声,他挤开老广,“好家伙!让我拎一下,这分量实在!”

“赶紧走哇,天黑不好上路!”老广催促弟弟。弟弟没吭气,只是点点头,先从黑包里拿出5捆钱,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

出了屋子,走到车跟前,弟弟说:“反正天黑下了,要不就在屋里头凑活一夜,明天赶早去内蒙。”

老广看见屋里有个火炕,脏兮兮的,也行。兄弟俩就把钱放进灶火坑里藏了起来。

老广累得要命,胡乱搭了个衣服就睡着了。到了半夜,他一下子疼醒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迷糊之中,他看到一只举着砖头的手……

老广再醒过来,发现自己被装在一个麻袋里。他满脸糊得都是血痂子,脑袋疼,心里更难受,想哭。

“他(弟弟)想要钱,直接往死楔(打)我。”

老广说,以前弟弟有什么事都会跟他商量,最起码也会说一下。直到做了人贩子,弟弟跟鬼上身了一样,想啥干啥,冷血无情。“没想过他能干那种事情,不过,我也不是很难接受。”

弟弟的“狠”与“恶”终于用在了他的身上。老广的含糊、迁就,不但没阻止他,还让自己成了作恶的帮凶。

兄弟情谊,在砖头落下的那一刻,彻底终结。

老广发现自己被弟弟扔在一片野河滩上,他用牙咬开麻袋,走了很久才找到一户人家。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接下来该跟随什么人。一直以来,老广和弟弟的相处都是在不断退让,舍弃自己的利益。他丢掉“自我”太久了。

我终于明白了老广为什么那么奇怪。原来他就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早就没人要了。

老广没钱,不敢回县城,最后搭了个老乡的车,到发小家里躲起来。他脑子乱,想抽面面。吸毒的发小告诉他:“面面早不时兴了,现在都抽‘料子’。”

20多天后,老广怕弟弟再来要他的命,他决定去自首。

自首等于把弟弟供了出去。我问老广,当时怎么想的。他说:“警官弄下他,也好。早点逮住,身上败兴的事也少一点。只要他身上不背人命,判不了死刑。”

老广被判15年,在2017年秋天提前出狱。出狱后,他拿着劳动积攒下的1800块钱,回了老家。

在监狱服刑的第一年,狱警转告老广:弟弟畏罪自杀了。

后山,是老广家的坟地。十多年过去了,紧挨着他家的坟旁边,建了很高的高压电塔,地上还墩了一个厚重的水泥架。

转了一圈,老广也没有找到弟弟的坟。

老广寻了一把铁锹,在父母的坟边,给弟弟堆了一个小土包。他没找到弟弟的尸骨,边挖着空坟边哭:“爹,妈,兄弟,牢里的脚链子戴得我好疼。”

以后的日子,老广都在独自辗转于各个工地。他只会卖苦力,靠打零工混口饭。

我认识的那个老广,在强戒所里有难得的好人缘。一开始大家都觉得老广讨好教官,说了些风凉话给他听。但他总是笑,乐意帮助别人。过了一段时间,就没人说他不好了。

然而刚出狱的时候,老广不是这样的。他很孤僻,曾经有一个多星期,除了吃饭、喘气,就再没张嘴。

他和工友们住在工地的临时帐篷。服刑的习惯还改不过来,老广每天五点半起床,即便是轻手轻脚地叠被子,铁架子床还是会发出响声。工友骂他,嫌他事儿多,他从来不还嘴。

这样的日子,老广过了一年。

然而2018年11月29日,老广因为吸毒,被送进我们强戒所。

想到这里,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个时间节点,太特殊了。

2018年年底,禁毒部门开展“清零行动”。就是要对有吸毒经历和刑事前科的人,进行大排查,一个都不漏。

那时形势特别紧张,风声也紧。老广怎么会在这个风口浪尖去吸毒?况且,他还没有脱毒反应,说明他的毒瘾并不深……

老广的手术算是微创,麻药劲儿一过,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哎呀!不咋疼了哈,麻烦你们了,警官!”

他的病好了,我却沉浸在他的经历中走不出来。

一回队里,师傅递给我一支烟,“怎么?这两天把你累坏了?要不先休息几天,调整调整。”

四天后回单位,我一坐上车间的值班台,就叫老广过来。

老广已经开始上岗劳动了。他把手套一摘,丢在桌子上,一脸憨笑地跑过来,“警官,感谢啊,我差不多已经好了,再过上……”

我抬手打断了他,“老广,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刑满释放了,为啥出来要吸毒?”

老广收住了脸上的笑,低头不想和我对视,“警官,我在号子里蹲了十来年,我只能……”

“我问你为啥要吸毒?”

“警官,吸毒不会害别人,害的是自己。”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不想出去?”

“是,警官。”

我以为他会考虑一下,结果他想都没想,利索地回答了。

我让他回工位,老广立刻跑了,甩开膀子继续干起活儿。

他真的不一样。别的学员为了早点出强戒所,千方百计地讨好我们,骗我们。可老广想留在强戒所。

老广失去弟弟之后,就没了主心骨,在监狱服刑期间,更轮不到他去思考该怎么做。一切都是安排,服从就好。

正常人就是要不断面临选择,然后做出决定。出狱之后,老广适应不了,外面的自由对老广来说,不是放松,而是折磨。

十几年过去了,老广丧失了最后一点为自己做选择的能力。

他拒绝做一个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