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寻凶手记》,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刘连旭用手往脸上一摸,感觉伤口处有一股热血涌了出来,疼痛也开始变得剧烈。
他觉得怪异的是,自己的手指在本该柔软的皮肤上,却摸到了一个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他转过身对着车窗查看。
反光里映射出来的,是一个腮部被切开的可怕的男人脸。
那硬邦邦的东西,正是刘连旭透过皮肉,摸到了自己的牙龈。
铁人手里的那把小刀还在闪烁着寒光,就是它直接切开了刘连旭的口罩,刺破了他的脸颊。
刘连旭没带枪,只能从包里摸出辣椒水,近乎神经质般地对着铁人的脸狂喷了几下。铁人高声惨叫,渐渐缩成一团,骂着听不懂的方言。
几乎在同时,搭档老田那辆白色捷达飞驰而至,绕着环岛转了一圈,打着滑窜了过来。
老田拿起警棍,打开车门的同时往外一甩,踉踉跄跄地朝刘连旭跑来。
刘连旭用手扶着那片被切断的脸,指着老田的鼻子,用只剩一半的嘴唇骂道,我草泥马,你他妈不会回短信啊。
老田喃喃地说,我看见短信了。
这口气一出,刘连旭就晕倒了。眼前一片黑暗。
铁人被关押进了审讯室,而刘连旭被送进了医院。
医生给他残破不全的脸打了麻醉,缝合,又缠上厚厚的绷带。
刘连旭醒来后,慢慢来到镜子前。
数月前,他和徒弟小许遭遇袭击,整张脸本就已经歪斜,如今再被铁人割这一刀,痊愈后又将多一道刺眼的疤。
早在上次遇袭时,医生就劝他,尽快来做进一步的手术。但他忙于复仇,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现在,这张脸恐怕只能歪一辈子了。
刘连旭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他本来是想找回一些失去的东西,却无意中越丢越多。
医生建议他在医院待一会,最好睡一觉,这样可以保证缝合的地方不会被碰到。刘连旭果断拒绝了。他听说队长正准备带一票人过来拍宣传照,打算立刻逃走。
更何况,铁人已经被押送到审讯室了。让别人来问,他不放心。
审讯室里,老田正和铁人聊着。
看到刘连旭走了进来,老田点了点头,但嘴里一刻不停。这是老田的惯用伎俩,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
刘连旭一言不发地坐下。
铁人看着刘连旭脸上的绷带,乐了,说大哥你咋不早说你是警察呢?
“我要说是警察你不跑啊?”刘连旭挤出一个笑容。
“那我还跑啥。这车是我一个朋友的,要是扣车,你就给他打电话吧。”铁人一副无辜的样子。
刘连旭提醒他:“咱俩应该还见过一面。你不记得了?”
铁人还是装傻,摇摇头。
“你是不是有个哥哥?” 老田说的是“哪吒”,此人是另一个主犯。
铁人不说话了。
老田语带嘲讽,他要开始用力了:“你妈有几个老公?生了几个儿子,你是不是都不知道?还是你妈自己也不知道?”
铁人显然被刺激到了,他面孔瞬间扭曲,露出一对白牙:“警官,说话别带妈行嘛,我是孤儿,我没有妈。”
刘连旭有些后悔,如今犯人明显的抵触情绪,完全是他自找的。铁人等于是被他用下黑手的方式逮捕,心里肯定会对警察充满了不信任。
刘连旭从兜里掏出那块透明的观音——那是数月前,他和小许被江西帮殴打,他顺手从铁人脖子上拽下来的。
他将观音扔到桌上,要铁人好好看看:“之前观音在你那,所以我被你收拾了。今天你时运到了,因为观音在我这边。”
这句话,这个动作,刘连旭已经在脑海里演练几个月了。他要出这口气。
铁人翻了个白眼,闭上了嘴。
意识到犯人轻易不会说话,刘连旭也就不再吭声了。他的路子和老田正相反,沉默比较多——刻意的沉默在审讯里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作用。
当年在重案队时,刘连旭破过一个漂亮案子。
他在押运一个犯人的途中,让同事们都别说话。犯人很快感到压抑,几次开口,都得不到回应,后来甚至哭了起来。
下车后,刘连旭才打破沉默,眼神里表露出一丝同情,说:“咱们不打了,让他自己说怎么回事。”
这句话看起来是对同事说,其实是说给犯人听。
犯人立马供出了自己的同伙。
但今天刘连旭的沉默不同,他内心带着恐惧,甚至微微低下头——因为担心自己面对铁人挑衅的目光,会冲上去揍人。
但是他的沉默,和脸上的伤疤,还是给了铁人不少压力。
到了凌晨两点,铁人开始说话,他说自己以前吸过自制冰毒,但这和殴打警察的事儿没有半点关系。
老田哥继续扮演黑脸,他踩着皮靴在屋里一趟趟地凑到铁人耳边大骂,用尽了辞海里的脏话。
铁人继续一言不发。
队长听说抓了人,也赶来讯问室,盯着铁人的眼睛问,是不是他把刘连旭的脸弄成这样的。
刘连旭站起身来,整理一下衣襟,盯了铁人好一阵,说:“不是,这是我不小心弄到的。和他没关系”。
刘连旭克制着自己的怒气,他知道,现在得消除铁人的抵触情绪。
老田也换了讯问策略,他想告诉铁人一个简单的道理:“公安局是一块铁,谁碰谁流血。”
这个话题引起了铁人的兴趣,他马上反驳:“你们就是群小警察,你们不过比我多这一身衣服”。
铁人似乎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经历,愤怒地喘息着,“想弄死我吗!来呗!背宝剑,摇电话机,点天灯,不就这两套嘛,你们冲我招呼吧!你等我出去的!”
“没错,咱俩没什么区别。我徒弟被你打了,可能以后要残废,我想讨个公道。但没人想弄死你。”刘连旭冷静地说。
刘连旭以前也有江湖上的朋友,知道这些人能听进去什么话,所以强调自己是在“讨个公道”。
“你们说话我不信。”
“那谁说你才信?”
“你给我找个局长来了还差不多。”铁人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
刘连旭突然灵机一动,把老田拽出了讯问室。
两人商议过后,刘连旭脸上露出笑容,他确实想到了一个办法。
但用这个方法,队长会晕过去的。他想。
凌晨五点,刘连旭一个人来到副局长办公室,敲了门,那天恰好是主管副局长值班。
分局的副局长有7位,加上政治处。分局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找他们签字。签字是件恐怖的事,心情好的会立刻签,心情不好的,会逼你回去重新修改,他动动嘴,你的1个小时时间就没了。
没有特别的事情,侦查员绝对不敢轻易进这屋。
这位副局长过去是实打实的问人好手,但他和刘连旭素不相识。刘连旭开口前,他正睡眼惺忪地坐在那儿,听说有位嫌疑人想见自己,罪名还是殴打警察,他的眼神里逐渐有点光亮。
他沉吟了一会,脸上没有表情。他知道,一个普通民警要做出这种请求需要多大的勇气。
“非得我去吗?”
“麻烦您了。”
刘连旭想,还好自己不是队长,级别的差异,反倒让副局长不好拒绝。
果然,副局长开始穿衣服了,“就这一次。”
刘连旭不好意思地说希望他穿上警局的白衬衫。他笑了,“你丫不是给我挖坑呢吧。”他还是穿上了便服。
铁人见了副局长,仔细打量一番,还是不敢相信:“你是真的副局长吗?”
“你说呢。有人敢装吗?就他们几个?”副局长嘿嘿一笑。
老田在旁边用手指头敲着他的脑袋说:“这要是在你们老家就是市局副局长,你丫傻逼还不撂呢啊!”
铁人手足无措地一笑,说这回行了,然后就开始向这个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儿诉苦,说他当年那起入室抢劫判重了,那根本不是抢劫,是盗窃,扔下电视机砸了事主的脚都是意外,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刘连旭赶紧拦下话头,说以前的事算了,今天这个事肯定让你得到公正处理。
“我们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老局长说道。
在意识到副局长也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后,铁人最后的要求是希望副局长给他上根烟。
局长掏出一根玉溪,递过去。铁人美美地吸了两口,说我以为你们都是玉溪盒里装着中华呢。
老局长笑了,说我能抽得起中华,就是抽不惯。
临走的时候,这位须发皆白,顽童一样的局长在办公室里感慨地说,“一个警察被干倒,就是所有警察都被干倒了。”
他说这要是他年轻的时候,大家伙不吃不睡也得把人找到,连审三天三夜。
“市局那专案没完事吗,怎么还有没抓到的?”副局长突然想起来,问了一句。
“嗯,基本都抓了,就两三个没抓到的。”
“没事,那就想想辙,给弄了得了。”他穿上夹克,往门口走,突然又回头诡秘地一笑,补了一句:“程序上的事,你问你们队长,他最清楚,别违反程序。”
他并没有彻底被刘连旭拉到坑里。而中途赶来、已经控制不了局面的队长,只好尴尬地一笑。
等刘连旭记完笔录,队长终于逮到了和他独处的机会。
“你特么这是玩什么花活呢?”
“这是必要的。也没耽误做笔录,也没别的什么证据现在,只能先拿口供。”刘连旭无力地解释着。
“你跟我先说一声啊?”
刘连旭觉得好笑,但是他心情很好,所以也没说什么。
他很清楚自己牺牲了和队长之间的关系。以前两人虽然称不上好,但至少是相互尊重。现在刘连旭耍心眼公然越级,等于把队长架在火上烤。
不过刘连旭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从接手这桩案件以后,不能干的干了,不能得罪的都得罪了。
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越强硬的人,内心越脆弱。刘连旭听说了,当年铁人被捕,在公安局受到了何种待遇。他意识到这个人冒下风险殴打警察,恰恰是因为太害怕再和警察打交道。
铁人对警察的印象,全来自治安动荡的80年代、90年代。
和如今不同,当时的警界手段强硬到可怕。警察肯定是好人,罪犯必须是坏人。对于罪犯来说,一旦被逮进局子里,面对什么样的惩罚都只能认栽。
经过副局长的审讯后,铁人招了,和刘连旭猜想的一样,他说自己确实是因为发现刘连旭是真警察,才在被拍下车架号后,那么疯狂地带领江西帮对其殴打。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后路了。
但是,关于哪吒的线索,不管刘连旭怎么追问,他都低着头看脚尖,一副打死不说的架势。
送他去看守所的路上,铁人突然问起小许的事儿:“那小孩怎么着了?”
刘连旭以为铁人在害怕自己罪行太重,随口说了个没什么大事。老田却抢着把话说了,“脑部重伤,可能好不了了。”
铁人忍不住有点动感情,“他摊上你当他师父,也算是幸运。你挺讲义气的看来”。
刘连旭反唇相讥,说你也挺重感情的。那意思当然是指铁人不肯招供哪吒。
铁人蹲在押运车后面仰头往上看,叹了口气,“嗨呀,哪吒呀哪吒。”
他接着又说,“我劝你别找他,他跟我不一样。他有枪。”
“什么枪啊?”老田问。
铁人有点心灰意懒地往后一靠。不出声了。
他们来到了看守所大铁闸前,哨兵手持长枪,喝令铁人蹲下,然后高声核对他的姓名、身份证号、户籍地址。
就在这时,铁人背对着刘连旭突然喊了一句:“一把长的,霰弹枪!”
2011年3月份,老民警刘连旭对嫌疑人“哪吒”的追捕已经陷入疯狂。
根据其他被捕嫌疑人的供述,除哪吒以外,还有三个人没到案。但刘连旭只锁定哪吒一人。
这是一场90年代式的警匪追捕,双方都是老牌硬汉,都对现代科技充满怀疑。刘连旭采用最传统的排查走访,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哪吒则用各种手段巧妙地应对。
刘连旭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明白,哪吒有四张假身份证。
第一次,他得到消息,说哪吒用一个叫“从礼波”的假身份在火车站托运了一些东西。
他急忙赶过去,却发现那个棕褐色的行李箱里只有两瓶白酒,和一根看不出用途的牛角。另外,还有一身沾了血的衣服和运动鞋——正是哪吒痛打他和小许时穿的那一身。
托运人留下的信息表里,收件电话是个空号。
这即是挑衅,又是个诱饵。
刘连旭被激怒了。他把行李箱扔到一边,在火车站广场的人堆里急速穿梭。
他知道,此刻哪吒一定就在某个角落蹲着,嘲笑地看着自己。
但他满眼望去,看到只是一张张陌生又冷漠的脸,一如当时自己和小许被打时的那些路人。
一个小时后,他一无所获地离开了。
另一次,哪吒用一个名为“马爱军”的身份证办了存折,从银行柜台取走了37000元人民币。
他同样去晚了一步。
不过,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追捕,还是来自一个线报。
哪吒有个好友叫李彬,住在大苑村果园附近。
李彬的妻子说,丈夫和一个绰号叫“小波”的南方人打牌,彻夜未回。而这个小波极可能就是哪吒。
刘连旭赶到现场,让她打电话叫李彬回来。李彬却说他要送小波去石家庄。第二个电话打过去时,李彬关了机。
后来他们才知道,哪吒确实就是小波,他当时正坐在李彬那辆红车的副驾驶上,听到李彬和他老婆的对话,马上意识到可能有诈。
他管李彬借来了手机,说要给亲戚打个电话,然后用小拇指顶开了手机后盖,电池一松,手机就这样关机了。
李彬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但哪吒还不放心。他在一本叫做“一招制敌”的书上学过,攥起拳头,鼓起中指,猛打别人的太阳穴,效果会很好。
趁李彬停车的时候,他就用这一招加上一通乱拳打晕了自己的朋友。
哪吒抢走了出租车,在附近找了个超市,买了红漆和毛刷,把出租车的标志用红漆盖住,伪装成一辆普通轿车。接着他一路闯过收费站,找到个地方躲了起来。
哪吒有两种神奇的能力:毫无辨别是非的恻隐之心,以及野兽一样的生存本能。
就这样,他可以说是在刘连旭的眼皮下溜走了。
这种事情,甚至不只发生了一次。
哪吒有一家常去的舞厅,叫觅觅舞厅,他和那里一个叫米琳的妈咪好过。
就在刘连旭全城疯狂抓人却不得的日子里,有一天,哪吒找到了米琳,说要带她去秦皇岛玩,而且马上开车就走。
米琳答应了,两人一起回到出租屋收拾东西,谁知哪吒突然要她拿点钱出来,说这样才能放心地去玩。
米琳说没钱,话音刚落,就被哪吒掐住了脖子。
哪吒凶相毕露,把女孩放倒在床上,逼着她找钱出来。还好有个朋友正好给米琳打电话,听出了她的哭声,报了警。
当地的派出所民警赶到现场,把哪吒带回了所里。哪吒表现得非常镇定,不停地安慰米琳说刚才是酒喝多了,和她闹着玩。
在两位民警看来,这个男人“平静而温顺,嗓音低沉,做事有条不紊”,顶多是个小混混。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面前的小混混有多大的来头,他们甚至没看出来,哪吒用的是同村堂兄的假身份证。
最终,米琳没有指认哪吒抢劫,派出所以“殴打他人”的罪名,判了他5天的行政拘留。
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拘留所,又大摇大摆地晃悠出来。
尽管如此,刘连旭还是成功把他逼上了绝路。他每晚拿着啤酒,看着警情咨询与监控,那张网随着一次次摸排而越缩越紧。
他是警察,可以错一百次。但哪吒只要疏忽一次,就是死。
与此同时,刘连旭在队里的追随者也越来越多。
那次他把副局长叫来支持自己的工作,队长也不好再明着阻拦他。一次晨会时,队长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回到队里开展日常工作。
刘连旭想也没想地说:“这案子我必须破,我在这干一天,就得找到哪吒。如果我退休,我闺女就进警察局替我接着查。”
队长勃然大怒,说案件是该破,但为什么必须是你来破,人为什么一定要你来抓?
结果这时,旁边第一次有人帮腔:“让老刘去吧。”
在这帮抱怨连天的老侦查员看来,一向鸡贼寡言的刘连旭成为了正义的化身,他的成败关乎警队每个人最初入警时的信仰——如果警察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人,无法为在乎的人声张,那么当警察的意义在哪呢?
也许是小许的悲惨命运震撼了他们。
在副局长的争取之下,这位全名叫许允磐的民警,没有离开公安局,也没有办理长期病假。公安局将以普通民警的待遇养着他一直到退休,连加班费也算在内。
队里有一些责任义务的文件要签字时,大家才能看到小许。我也曾见过他,昔日精壮的身躯瘦了一大圈,头发秃了一小半,额头上动手术的地方凹进去一块。
小许也知道自己无法正常说话,所以时常闭着嘴,眼睛看着地面,面目阴沉地坐着,只对黄色笑话有反应。他的书桌空空如也,手铐和喷罐都被藏了起来。
没有人敢和他说话,只有刘连旭安慰他说等他好了就可以上班,才能把他哄回家,不然他就像一块顽固的巨石一样坐在那,一动不动。
但不管怎么哄骗,他也不肯交出警察证,所以还可以在大院里畅行无阻。直至今日,刑警队的同僚有时候还可以在值班室里见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电台前面,细心听着里面的动静。
老田说,小许一天不好,这帮逼孩子就一天都不能出监狱。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然而在警队的群情激愤之下,身处暴风中心的刘连旭却并不像他表面那么坚定。
以前他从不抱怨,现在他像个怨妇一样整天抱怨公安局的待遇和不公平。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无缘无故地对曾经的室友说起了他想象中的葬礼。没有国旗,没有白衬衫。
最好所有的老同学、老战友拿起啤酒,由当年和他一起行动,拿了一等功的老队长李成林带头,大喊一声:“敬刘连旭!”然后把啤酒浇在他的墓碑上。
后来刘连旭向我承认,他当时绝望极了,他太恐惧自己对小许的复仇承诺了。
他当了警察20年,当探长10多年,今年47岁。他人生中唯一一个徒弟被人打成了傻子,现在手里常年拿着毛绒玩具——如果不给买,小许就会找些死老鼠或者其他小动物代替。
那些死去的动物,会给人一种不祥的意味。
他一次次摸排,距离哪吒越近他就越害怕。
他或许也在那段时间一遍又一遍问自己,那些充满了不确定性的问题。
面对哪吒能够全身而退吗?
不会像前两次那样,在最关键的时刻犹豫吗?
那天下班时,在单位的停车场里,他碰上了当年的老队长李成林。
李成林比他话更少,是个只知道埋头干活,也占了所有功劳的黑胖子。
他和李成林之间一向有些尴尬。自从2001年那件事以后,他背地里总是说李成林官迷。没有不透风的墙,从那以后,两个人每次在走廊里偶遇,李成林都抢先打招呼,然后低头就走。
但在内心最深处,刘连旭知道自己并非妒忌李成林官运亨通,而是在妒忌他在关键时刻的勇气。
李成林率先打了招呼,他告诫刘连旭小心脸上的伤口,“多睡觉,这样能少碰它,有助于快速恢复。”
刘连旭“嗯”了一声,但不同于往日,他破天荒地叫住了李成林,想多跟他聊几句。
李成林感到惊讶,但还是递给他一根烟,两个人在停车场抽了起来。
“你这是把警校学的都忘了,远刀近枪嘛。”李成林打趣地说。
这句话的意思是碰上持刀的嫌疑人,要先远离对方,再想办法。碰上亮枪的嫌疑人,要赶紧扑上去,拉开距离就被打死了。
当然,李成林也没有做到这句话。
当年面对嫌疑人的刀时,他也冲了上去。第一刀扎在了他裤腰带上,这条救了他命的腰带现在还挂在他家里,供着。第二刀被他攥在手里,割断了中指,现在他的中指只能弯曲到30度。
所以刘连旭听到这句话就笑了。
“你后悔过吗?”刘连旭又问。
“不后悔,我没得选。”李成林说。
“为什么没选择?你当时不害怕吗?”刘连旭惊讶地问。
“咱仨里面我打头,我必须得冲。你到那个时候你也能懂。”李成林淡然地回答。
那天聊天过后回到家,刘连旭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一口气睡了12个小时。
他已经准备好了,这次全警队他打头,必须冲。
2011年4月的一天,至关重要的线索来了。
两年之前,哪吒有一次住宾馆的时候,曾经用宾馆的座机往外拨过电话,打给史家营附近一个村里的公用电话。
这台公用电话距离刘连旭所在的刑警队仅仅不到7公里。
他和老田马上到当地寻访,附近医院的护士很肯定地指着哪吒的照片,说这个男人曾经带着一个本村寡妇来看过病。
他们又赶往村委会,村主任说这个寡妇30多岁,最近听说和一个陌生男人混在一起。陌生男人开一辆没牌儿的富康轿车,不经常回来。
刘连旭决定先去寡妇家看看。地点在一个杂乱的大院,10多个屋子紧紧挨着,每户住的人都不一样,不过所有人共用一间淋浴室。
虽然不停有人走进走出,但没人多看他们一眼。
那时候是白天,他们没指望能真碰上哪吒,只想摸排一遍,等晚上再来踩点。除了这里,他们掌握的哪吒的落脚点还有十几个。
一条德国黑背在院里跑来跑去。
那条黑背过来嗅了嗅他,转了个圈,刘连旭看着它跑出院子,这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穿红皮褛的小个子。
那人走进来,和刘连旭深深对视了一眼。
刘连旭脑海中瞬时警铃大作。
小个子悠闲地搬了把椅子坐在大门口,刘连旭抑制住身体的颤抖,一步步靠近他。这些天来,每当看到体貌特征和哪吒相似的人,刘连旭都会恶心,甚至双眼模糊。
这一刻,他却不敢确定,小个子是不是哪吒。
“派出所的,查户口。”
那人嘟囔着拿出了身份证和驾驶本,但上面的地址都是假的,和派出所的信息对不上。
现在他终于认得够仔细了,面前这个人就是哪吒。
“你到派出所和我们填一张登记表去吧,现在快开两会了,需要排查外来人口。”
小个愣了一下,随后说:“你们先走,我换件衣服就去。”说完他起身就要往屋里去。
刘连旭听着他撒谎,有种猫抓耗子的感觉,他伸手拦住了小个,“又不是相亲,你穿那么漂亮干嘛?”
在哪吒屋里的衣柜门后面,其实藏着一把用透明胶带粘贴好的进口五连发猎枪。
哪吒被带回了支队。办公楼大门到审讯室的走廊两侧,半个支队的民警早就在等着他了。
哪吒也摆出了攻击姿态,他的眼神凶恶。
支队的一把手亲自来督战,手里端着杯咖啡,不过他不是来盯哪吒的,相反,他是来盯这帮侦查员的。他年轻过,深知这些侦察员是来干什么的。
尽管如此,哪吒还是挨了揍,他在技术队按捺指纹的时候挨了揍,在采集脚印时挨了揍,在上厕所的路上挨了揍,但是他始终不发一言。在和身高195的支队长擦肩而过时,他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比他高两个头的支队长,甚至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操”,支队长也要上去,被旁边的人劝了下来。
在回答刘连旭的问题时,哪吒语气轻柔平缓,几乎要把屋子里的人都催眠。
当被问到“知不知道打的是警察”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知道”,然后反过来问刘连旭,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揍警察?
他提了问题,但没有等回答,就公布了答案:“警察心黑,我打你们,是为了叫你们长长教训,尤其是那个呆逼养的小子。”
他居然管小许叫呆逼养的。
“全都怪我那傻逼弟弟,就算让他和一头猪下象棋,他也下不过。”哪吒补了一句,他说的是铁人。
刘连旭把笔录拿给哪吒签字,对方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随后把这份做了9个小时的笔录轻轻揉成了一团,用投篮的姿势扔到旁边的纸篓里。
刘连旭把纸捡了起来,在笔录最下面一字一字地写上:嫌疑人拒绝在笔录上签字。
他今天全程都不多说话,也不做表情。
他想把哪吒撕碎,但现在还没到时候。
入夜后,一位老民警把哪吒押到二楼的保安宿舍里。那时候公安局还没有专门的办案中心,平时让犯人过夜的仓库也恰好满人了。
哪吒的双手被拷在一段暖气上,只能用一个别扭的姿势蹲着。
刘连旭不放心回家,也在旁边宿舍过夜。那是他质量最差的一次睡眠,在过热的暖气烘烤下,他全身湿透,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三四个小时后,他被负责看守的老民警用力摇醒了。
老民警上身空荡荡地挂着一件西服,下面只穿了条内裤,他的脸在刘连旭眼中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副因为紧张扭成一团的样子:完了!哪吒跑了!
本来,哪吒睡着后,老民警就找了个保安替换自己,然后也回屋睡觉了。
结果哪吒用不知道什么方法拆下了一小段暖气管,打晕了看守他的保安,几乎半裸着逃到了院子里。
老民警到院里疯找了一圈,最后发现墙边一个用来洗车的水龙头被踩歪了,料想哪吒一定是从那儿翻墙逃出去的。
支队长表现得很淡定,他只说大家都挺辛苦的,那孙子确实有两下子。可他同一只手腕上同时戴着两只手表,充分暴露了内心的慌张。
好吧,刑警队不是第一次跑人,但这次跑出去的人物非同小可,而且在两个小时以前,法制已经批了哪吒的刑拘证,呈请拘留报告书上还写着局长的大名。如果人不找回来,很可能有民警会因此担责,甚至脱衣服。
万一哪吒又在外面杀了人,那事情就大了,恐怕会有民警会因为渎职罪被捕。
总之,参与这个事的警察都没有好果子吃。
而在这些人中,刘连旭肯定是首当其冲。
“我最多能再压四个小时,到了9点,局长早例会我肯定得汇报这事。”支队长说。他不停地喝水,脸上汗津津的。
刘连旭没有选择,他必须第二次出动。
支队长怕消息走漏,只叫了6个年轻民警带着枪陪他一起。刘连旭又拉上了老田。
老田听说人跑了,骨碌一下爬起来就走。但到了车上,他又开始碎嘴了。
“交给市局去抓就得了,那人真不是咱们能弄明白的......”
压抑了很久的刘连旭急踩刹车,停火。他侧过身子盯着老田的眼睛,什么也不说,老田马上安静了下来。
“你到底跟不跟我去?”
“什么意思你这是?”
“不去就下车。”
“操,你他妈叫的我,我怎么能不去。”
“不是我叫你,你自己到底去不去?!不去就打一车回家。”
刘连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一定要老田表这个态。
老田被吓到了,含混地说:“去。”
“我要你说,是你自己要跟我去。”
老田骂了一句脏话,这个平日里和刘连旭同样爱抱怨的警队老油条,此刻眼神像孩子一样坚定:“我要去!”
哪吒根本无处可去,他没穿衣服,身上没钱,又挨了那么多的揍。
刘连旭断定他一定会回家,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们赶到了那座平房大院附近埋伏起来。
那时候天蒙蒙发亮,一切都笼罩在薄薄的雾霾当中。红色的院门紧闭着,隔着门,刘连旭已经听到那条狼狗的声音,它大概是闻到了众人的气味,在大门附近难耐地低吼。
刘连旭突然想到,那家伙很有可能已经在院子里。
想到这儿,他再也等不了了。他想翻过院墙去开门,好让大家都进来,不然等到天亮,院子里的人都醒过来,就不好办了。
他提出了这个主意,然后不等其他人反对,就一个人起身,把载满子弹的六四手枪揣进后腰,准备出发。
老田也想跟着,但发现八大件的装备带和副驾驶上的安全带搅在了一起,就在他手忙脚乱地解开时,刘连旭已经起身走了。
墙是粗糙的,而且摸上去很冷。刘连旭抬眼向上看,墙头上插满了防盗用的碎玻璃。
他把夹克扔在上面,开始向上攀爬,随着体重压在双手上,他能感觉到玻璃尖扎透了衣服,最后他只能跪在玻璃片上,发出碾压碎玻璃的声音,膝盖传来剧痛。他是个糖尿病患者,一旦流血就很难止住,但他不在乎。
在那段日子里,刘连旭频繁地想起一件旧事。
多年以前,他和一名同事到六盘水出差。事情办完了,他们就开着一辆越野车上山打猎。刘连旭本来以为会很难打到猎物,后来发现那些傻兔子一看到车头灯,就会站立在原地,像中了定身法的活靶子。
打了三十只还是五十只以后,后备箱已经装满,杀戮纯属为了快乐。
刘连旭停下了枪,他心疼了,觉得那些兔子像人。
不管响了多少枪,它们都会跑过来,睁大眼睛,勇敢而无知地对视着持枪者。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些不知闪躲的傻兔子总有一天会被打绝,剩下的就只有见人就跑的聪明兔了。
当刘连旭再次回忆起这段往事,总会把小许和那些站在车前的傻兔子联系在一起,面对危险,睁着天真的双眼,永远不再长大。
现在,轮到他当傻兔子了。
他跪在插满玻璃的墙头上,犹豫着要不要维持这个动作,还是挪动膝盖,把肉从玻璃尖上拔出来。他突然明白了老队长李成林那句话:“有种时候人没有选择,到时候就懂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有个女人从屋里出来,端着一个尿盆去厕所。
女人回头,正好和他对视。她扔掉了盆,尖叫起来。
刘连旭忍着剧痛跳下了墙,他来不及去开大门,径直冲到哪吒住的那间小房前。
用力踢开房门后,半明半暗之间,他看到一个人影奔向了衣柜。
对他来说,这是一场遥远的对决。
10年前,同样是警察和匪徒在一个密闭空间相遇的剧情。那一次他迟疑了,挨了一刀。现在他不允许自己再犹豫。
刘连旭从床脚上跳过,扑了上去,哪吒回头,手里拿着一根黑色棍状物。
刘连旭模糊地意识到那可能是五连发的霰弹枪。
他用右手抓住枪管,把枪扭向天花板,一霎间,枪口从他眼前闪过。
五连发接连开火的声音在小空间里震耳欲聋,泥灰和灯具纷纷落在两人身上,刘连旭拉着哪吒一起倒向了床。
真正让他吓了一跳的是,哪吒的脸看上去有原来的两倍大
哪吒还想开枪,刘连旭只能把中指卡进扳机和护环之间,这让他感到灼热的疼痛,而哪吒在不断扣动扳机挤压他的手指头。
他想杀了哪吒,这是他脑子里涌起的第一个完整念头。
他尽量贴近哪吒,腾出一只手来猛击哪吒的脸,刘连旭发现,极端恐惧的另一面是一片耀眼的湖泊,他就像是在水上漂流,听不见女人的尖叫,听不到哪吒的嘶喊。
“其实是我的耳膜被枪震破了。”事后他说。
他很快回到现实,因为他几乎耗光了体力,只是机械地往哪吒的脸上猛打。他觉得哪吒永远不会屈服。“打死一个人太难了。”这是刘连旭的第二个想法。
绝望之际,他抠上了哪吒的眼睛。
哪吒手里的霰弹枪,成了害死他自己的“圈套”。他就是不肯放弃手上的枪来防守,不管挨了多少拳头,流了多少血,“他就是想控制枪,然后杀了我,当然我也想杀了他。”
最后哪吒被迫放弃了枪,放声痛嚎,他的眼睛下有两道血迹,因为看不清周围,以为自己瞎了。
刘连旭把那把五连发夹在怀里,觉得头晕目眩,他的鼻子和眉毛,还有膝盖、双手,全是血。
他抚摸着那把五连发,枪身上的防锈涂层已经被摸得凹凸不平。
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后面别着一把手枪。“我要是一上来就拿手枪,很可能就死了。”
多年以后,刘连旭向疑惑的我进一步解释,“如果我掏枪,那时候他没拿出枪来,我会觉得我控制了局面,但等到枪战真打起来,我肯定死在他手里。”
远刀近枪,这次他做对了。
“就差一点啊,你知道吗?”哪吒还在角落里喘着粗气,话里话外都是不服。
他本来马上就要从侧门跑出去了。他已经找好逃亡路线,准备去外蒙,住在草原帐篷里,一切都安排好了。
外面的同事在拼命地踹门,哪吒还在涛涛不绝地说着自己对逃亡计划的惋惜。
刘连旭觉得事情很好笑,他告诉哪吒:“外面有好几个人拿着枪等着你呢,你能不能别TM说废话了。”
那一切宛如好莱坞大片中的一个长镜头,刘连旭和哪吒是一起走出房子的,他带着这位脸上挂着诡异笑容的犯人走出前门,后者的眼睛下面还拉着两道血痕。
“像他妈电视剧里的梅超风似的。”有一位同事说。
刘连旭将自己的左手和哪吒的右手拷在一起,然后右手拿起六四手枪顶着他的脑袋。
他牵着哪吒一点点走过来,所有的民警都看傻了。
只有老田还清醒着,他拿出另一把手铐,把哪吒的另一只手和自己的拷在了一起。
“干得好。”刘连旭对老田说。
刘连旭说完就蹲在了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哪吒跟着扑通一声也瘫倒了。
老田愕然看着他,低下头,开始抹眼泪。他好像也等这句话等了好久。
“你妈了个B,你才干得好。”
几天以后,刘连旭来到了拘留所,再次提讯了哪吒。
刘连旭走过一排牢房,找到编号为第五监区的那一间。房门是一整块钢板,上面开着一个小窗,他透过封在窗上的铁丝网往里瞧。
屋里只有哪吒一个人,不过这次,他跑不掉了。
刘连旭打了声招呼,哪吒只用眼睛瞟了下窗口,双手还是枕在脑后,保持着躺着的姿势。他的右眼晶体破裂,上面多了雾蒙蒙的一层浑浊物。
过了一会,刘连旭在提讯室里简单问了他一堂笔录,他还是一副恍惚的神情,仿佛心在别处。
刘连旭本想就这么结了,却突然回忆起小许通常对犯罪嫌疑人发表的那番“热血”演讲。
有一次,小许提审一个专门偷奔驰反光镜的缺德混混,问题问完了,他还不肯算完,继续对混混说:“你知道全国每天死多少警察吗,你隔三岔五进来一回,你以后能干啥?SB。我一枪打死你都不犯法,你知道枪怎么拿吗?”
刘连旭当时说小许没必要,但今天他看着死气活样的哪吒,改了主意。
他狠狠羞辱了哪吒一番,告诉哪吒他这次又添了多少起伤害和非法拘禁的案子,这些案件有多少确凿的证据,足以让他在牢房里一直待到死。
“我X你妈!我早晚出来弄死你。”哪吒终于忍不住了。他怒视着刘连旭,浑身的肌肉都崩了起来。
刘连旭凑上前,深深看向哪吒的双眼,他看到哪吒愤怒中的绝望。
这就足够了。
“这才对嘛。”
很久以后,法院打来了电话。
到案的哪吒和铁人提出要赔偿受害人,刘连旭说,你直接给家属打过去吧。那边笑了笑,说就是许允磐的母亲让我们找你。
刘连旭反问,那他们打算赔多少?
对方说,法院判定是两万。
刘连旭大声说了一句“一切服从上级领导安排!”,就挂断了电话。
对方再没打过来,刘连旭也没再拨回去。
2011年9月。刘连旭拉着小许再一次走进了办公室。
小许还是没有认出哪吒和铁人来,他不知道师父在这几个月里做了什么,为什么满身伤痕。
那天一切一如往常,老田在电脑前面一板正经地坐着,但看的不是警讯,而是小崽们又有谁当了所长,又有谁因为芝麻蒜皮的小事被免职了。
队长也还是坐在他的单人工位上,黑着脸,正在挑文书上的错别字。
储藏室玻璃门后面,两个民警正心惊胆战地数着物证库不想收的赃物。
但是当小许进来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看了小许一眼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忙着手头的活。
警局里只有一件事变了,那就是刘连旭不再是探长了。
他前两天去了支队长办公室,说他要辞职。这套把戏他玩了太多遍,支队长一开始并不相信。
以前,每当手里的活太多了,他就会进来辞职。与其说他想辞职,不如说,他在向队里的人展示能够随意出入支队长办公室的老交情——两个人以前是一个队里煮火锅喝啤酒的关系。
但这次,他真正下定了决心,交了一张像样的a4纸。
支队长惊诧地看了一遍辞职信,说你小丫挺的真不干了啦?
刘连旭淡淡一笑,虽然没有露出肚皮,但右半脸上的伤疤活动了起来,整张脸都往左边倾斜。
他怪腔怪调地说:“你特么还要我怎么样!”
今天小许是被刘连旭骗过来的。案子破了,刘连旭辞了职,小许再没有什么继续飘荡在警局的理由。他得收拾东西离开了。
队长答应刘连旭,让小许在队里待上一天。
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只有小许自己不知道。
他紧张地坐在那儿,手里摩挲着毛茸茸的长江七号玩偶钥匙链,眼神无所适从。
有个上着背铐,蹲在一边,还没醒酒的痞子嚷嚷着:“你们抓错人了,赶紧把手铐给我解开。”
这引起了小许的兴趣。
“你是谁?”小许冲他问。
“X你妈,我都进来了,干嘛还给我带着手铐!”
“你干什么了?”小许显得更好奇了。
“我什么几把都没干,你又是谁?”
“我是许允磐,我是这个刑侦支队机动车队的侦查员,我在这上班。”
“傻B。”
小许爽朗地笑出了声,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