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夫人们》,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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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鹏展到底被判刑了,昔日副县长的威风随着法官的一锤定音而无影无踪。十年徒刑,对短暂的人生来说,真是太漫长了。

邢小美望着房间的天花板出神,那是日式的条木吊顶,装修时邢小美别出心裁设计的,在这日式的条木吊顶上,邢小美仿佛看到了许鹏展。自从他进了那里,她就始终没有见过他,但她可以想象那里的一切,那是人间的地狱。

她不敢正视许鹏展那张苍白的脸,还有他那颗刚刚撞掉了的门牙。据说,许鹏展双规后,被带到了别的省份审讯,酷暑难熬的夏天,数千瓦的大灯泡日夜烤着他,一天夜里他突然绝望地一头撞在墙上,他本想去见上帝,可上帝不收他,只收取了他两颗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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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两颗光洁的门牙永远也找不回来了,许鹏展的嘴唇因此而朝里瘪了下去。邢小美远远地望着他,她觉得许鹏展不光是嘴唇瘪了下去,他整个的人都瘪下去了,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曾跟她讲过的四大蔫的比喻:“掐尖的烟,刷腊的官,出雄的鸡巴,霜打的田。”

许鹏展眼下就是刷腊的官,他发蔫是正常的,不发蔫倒让人奇怪了。邢小美回忆起当年跟许鹏展恋爱时,最让她动心的就是他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如今那地方成了一个透风的黑洞,她忽然明白什么是失去了再不可复得。

许鹏展撞墙的消息是郝从容告诉她的,本来邢小美已经准备跟许鹏展离婚了,她也犯了窝赃罪,但因认罪态度较好,郝从容又在公检法系统为她找人通融了一下,也就免于起诉了,这样她就保留了公职。但婚肯定得离,母亲和女儿可心都同意,特别是可心,因父亲的事情在校园中影响极坏,许多知情的同学看了媒体的报道都渐渐疏远她了,可心已经抬不起头来了,跟许鹏展一刀两断,倒让一家人落得清净呢。

郝从容是在电话里把这消息告诉邢小美的,邢小美当时听了竟不以为然说:“活该,谁让他姓许的胡作非为呢,如果单纯是经济问题我倒原谅他了,偏是为一个乡下的村姑,现在正好把许鹏展让给她,他们不是爱得要死要活吗?这回让那个她爱个彻底。”

郝从容未等邢小美的话音完全落地,就抢过话说:“小美,其实我现在完全可以不帮助你,人人都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是要避嫌的,而我为什么冒着风险帮助你呢,因为我们是老同学,人生纵然以利益和实惠为本,可亲情友情在关键时刻还是要掂量一下的。你跟许鹏展是多年的夫妻了,如今他走到这个地步,脚上的泡虽然是自己走出来的,而你身为妻子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当年你求我们老吴提拔许鹏展,我们可不想看到他今天这样的结局。但既来之则安之,你跟许鹏展分手我不反对,可眼下分手未免太绝情了,他已经惨败了,如果他知道连家也没有了,他不光会撞墙,说不定在狱中会寻机会自杀。你想想一个跟你生活了半辈子的男人,就这么落魄地死了,你心里真的会无动于衷吗?人在,你不会觉得怎样,人真的不在了,你心里还是会痛的。你想想吧。”

邢小美最终可能是被郝从容的电话动摇了决心,放下电话,她就把家里的相册翻找出来了,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相册,犹如翻着自己的历史,一共十本相册,看到最后,邢小美发现她和许鹏展之间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了这十本相册上的历史,特别是他们年轻时恋爱的相册,大多是黑白照片,有很多是用傻瓜相机拍的,那个时候他们没有钱,却有心,两颗真心。

等到他们混到有钱的时候,彼此的真心却没有了,钱这东西好在哪里啊?真的就是王八蛋,它诱惑着你勾引着你,一旦你入了它的围,进了它的圈套,它就开始折腾你了,它让你进天堂你就得进天堂,它让你下地狱你就得下地狱。钱啊,你这个王八蛋,为什么现在才让我觉醒地恨你,你是我们家的妖魔鬼怪呀!

有一张黑白照片让邢小美流了眼泪,那是他们结婚的时候,许鹏展单位的新闻干事抢拍的,她两手勾着许鹏展的脖子,许鹏展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他两手搂着她的腰,准备吻她,这动作还是邢小美提出来的,拍了几十张照片,没有一张浪漫的,邢小美要拍一张浪漫的,动作刚一展开,新闻干事就抢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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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小美看着照片,想到许鹏展再也不可能拥有的白牙,不由伤心地哭了起来,漫漫长夜,哭声如雷,幸而门窗紧闭。哭到伤心欲绝之时,邢小美再也没有睡意,她睁着眼睛等到天明,天明后,匆匆洗漱完毕,就跑到了母亲那里,关于跟许鹏展离婚与否,邢小美最终要跟母亲达成协议。

早晨上班的人流如潮,城市永远处在拥挤的状态,过去邢小美对这种拥挤没有什么反应,反正出门有人开车,到哪里都方便得很,现在她的感觉非比寻常了,她觉得城市就像一个大闷罐,人如同螃蟹一样在里面蒸煮。倒真不如活在乡下,清风明月,自在悠闲。

早年,母亲曾经在乡村有一处房产,是母亲的娘家留给母亲的,“文革”中母亲总是因此而挨批斗,还因此被划为富农,母亲一赌气就把房子卖了,卖给了叔叔家,那么大的一个院子,院子里还有摇辘轳的井。邢小美小时候经常趴在井口看月亮。

想到小时候的生活,邢小美又想到母亲的不容易,母亲一生奔波,历经多次运动,父亲老早离她而去,母亲唯一的指望就是邢小美,当初邢小美跟许鹏展恋爱,母亲死活不同意,现在想来母亲的不同意还是有她的道理,邢小美毕竟年龄轻,看人是没有眼力的。自从家里出了事,母亲一直陪着她,多年未发作的梅尼尔氏综合征又发作了,本来母亲可以住在邢小美身边,犯病以后,她怕给女儿添麻烦,又回到自己家里去了,来了个远房的亲戚照顾她,这样邢小美也可以有时间让心闲一会儿。

说是心闲,可有许鹏展的事情在心里摆着,那心怎么可能闲起来?

邢小美走进路边一家超市,买了桂圆、莲子、银耳、冰糖几样东西,带给母亲滋补身子。过去这些东西家里多得都摆不下,如今却要自己在超市花钱购买,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呀。

邢小美进了家门,母亲还在睡觉。

远房的亲戚管邢小美叫表妹,邢小美也就喊她表姐,其实也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亲戚,只不过表姐的母亲曾跟邢小美的母亲是同乡,许鹏展出事后,母亲犯病到医院去,医生让住院,邢小美的母亲在医院住了一个晚上,又吵又乱,却认识了老家来的护工,两人聊得投机,邢小美的母亲就要求出院回家,护工也跟来了,管吃管住,一个月给六百元钱。邢小美的母亲有退休金,平时舍不得花,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表姐接了邢小美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用手压着嘴唇嘘了一声,示意老太太在睡觉。

邢小美明白表姐的意思,就悄悄进了隔壁房间,关上门,这才跟表姐说起话来。

表姐说:“老太太昨晚折腾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安静下来,这会儿总算睡了,让她再睡一会吧,反正今天是周六,表妹也不用上班。”

邢小美说:“我已经两个多月没去上班了。”

表姐通情达理地说:“天灾人祸,人人都会摊上的,谁也别笑话谁。不过,如今的人啊,都是恨人有笑人无的,人心变得太坏了。表妹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许县长虽然跌了跟头,在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来,那监狱也是人坐的。再说如今蹲大牢的官员多呢,又不是许县长一个人,你翻翻报纸,哪天没有啊,今天河南一个贪官落马,明天河北又出了一个,后天上海也有贪官了……贪官就像村里长得野菜一样,一茬又一茬的,采不净。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人心太贪了,命里没那么多的钱财,明明是两百万的命,一下子贪了两千万,十辈子的钱都捞到手里了,阎王爷的批文都不管用了,他不往回收人吗?数目小的,就打发到大牢里蹲一蹲,数目大的就把命收回去了。许县长还算挺运气的,没到被阎王爷收命的份上……”

表姐的话很朴实,听着虽不顺耳,但又不得不承认其中的道理。尽管邢小美不想听到贪官两字,也不愿意在心里承认许鹏展是贪官,然而事情在那里明摆着,你不承认它也存在呀。

邢小美还是为许鹏展争辩了几句:“可心他爸虽说是贪了一点财,可是没在自己的身上花一分,满冤的。”

表姐知道邢小美话里的意思,便知趣地一笑说:“事情过去了,也就别总寻思它了,你刚给老太太买的东西,我看看都是什么,能不能给老太太煨点汤。”说罢出去将放在桌上的东西拎进来,细数着说:“银耳、莲子加冰糖,倒是可以煨个汤,要是有枸杞更好了。”

邢小美说:“天热不敢吃枸杞,怕火气。”

表姐说:“天越热人越要补,人身上的寒火就是要在热天去掉。有句口头禅不是说吗,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

邢小美听罢立刻接过话说:“家里可能还有枸杞,我来找一找,母亲经常用它泡水喝。”

邢小美开始翻抽屉,这个屋里翻遍了,又到另外的屋里翻找,有个抽屉的把手松了,邢小美一拉,把手突然断了,抽屉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动,母亲被惊醒了,忍不住喊了起来:“谁在乱翻东西呀?”

邢小美知道母亲这句话是冲着表姐的,母亲在怀疑她睡着的时候远房的亲戚翻动家里的东西。于是她急忙奔了进来:“妈,是我,找枸杞的,表姐要给您煨汤。”

母亲想坐起身,却又坐不起来。

邢小美扶起母亲,将枕头靠在她的背部。

母亲靠着枕头舒了口气说:“我什么也不想吃,能睡觉就行了。真恨不得跟阎王爷要张帖子,永远这样睡下去。”说罢,两眼看着邢小美问:“这么早就跑到家里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吧?”

邢小美看看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跟许鹏展离婚的事能不能拖一拖?”

“你少提那个姓许的,凭什么要拖一拖,替他背黑锅?”母亲愠怒起来。

“那倒也不是。昨晚,我过去的老同学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让我不要急着跟许鹏展离婚,显得太没情义了,会被人笑话。”邢小美小声嘀咕,又偷偷地看了一眼母亲。

母亲立刻说:“他姓许的有今天,是他自己胡作的,又不是你把他推进监狱的,你现在讲情义,他当初跟那丫头在床上舒服好受的时候可从没对你讲情义呀,咱娘们吃亏就吃在心太软上了,这一回怎么也得发个狠。”

邢小美看看母亲脸上的表情,晓得工作是不太好做的。她不知道再说什么话,便板着脸不出声。

母亲叹着气说:“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自己进去倒心净,弄得一家人跟着吃连累。可心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了,孩子在学校受排挤呀。就冲可心,咱也得跟他姓许的离婚,一刀两断,落个清静。……你是不是突然改变主意了?前几天还咬牙切齿地呢。”

邢小美见说话的时机到了,便急忙接过话说:“听说许鹏展在那里已经绝望了,每天数千瓦的大灯泡烤着,没日没夜地交待问题,这么热的天,没死也算命大了。他曾经想死过,往墙上撞头,两颗门牙都撞掉了。我要真在这个时候提出跟他离婚,那不等于拿着刀子要他的命嘛。他毕竟是可心的亲生父亲,打断骨头都连着筋呢。”

母亲听了女儿的话,半晌没言语。

这时,表姐进来问:“表妹,找到枸杞了没有?”见邢小美的母亲在床上坐着,又说:“大姑,您老要披件衣服呀。”

邢小美说:“枸杞还没找着,先煨上吧,最后加冰糖。”

“这我知道。”表姐边应边找件衣服给邢小美的母亲披上,又说:“好好的一家人,偏是遭了这祸事,弄得人心里怪不痛快的。要不大姑该多有面子呀,咱老家常说,一个姑爷半个儿,有副县长这样的靠山当姑爷,全国也不过几千号人。”

母亲打断表姐的话说:“我从来就不信那话,要说孝顺还得是自己的亲骨肉,你没听咱老家的人说过吗,一个老人死了,全家人去哭坟,儿子哭真心真意,闺女哭惊天动地,媳妇哭假心假意,姑爷哭骡马放屁。我只指望自己的闺女,他姓许的过去被我高看,是因为我闺女嫁给了他,否则谁拿他一个乡下穷坯子当人敬!”

“是啊是啊。”表姐被大姑一番话说得笑起来。

邢小美见表姐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催促道:“你快去煨汤吧,我也想喝一碗。”

表姐这才知趣地出去了。

邢小美转过身低声说:“妈,纵然你把许鹏展骂得一钱不值,可他是我的丈夫,是可心的父亲,这事实谁也无法更改。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已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呢。我想了一下,还是暂时不跟他离婚,陪他度过这一劫。我还准备在宣判的那天出庭,让他知道我没有离开他。”

母亲叹息一声,无奈地看着女儿,她看到了女儿脸上坚定的表情,女儿这么做原本在她的意料之内,从小的夫妻嘴恨心不恨,虽然出事后邢小美嘴巴不停地骂,但那骂声里却有爱的成分呀。现在,她能阻止女儿不这样做吗?恐怕不行吧。

母亲撩了撩邢小美额前的头发说:“都说头发软的人心软,谁让妈给你一头软发呢,天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啊。本来我想好了,跟姓许地离了婚,过几年找个人再嫁了,不图他官,也不图他钱,只图他知疼知热。这样咱一家人的脸面也好过一些。但既然你决定不离婚,妈也就依了你。不过,我有个条件,开庭那天,我得当众给许鹏展两耳光,让他知道锅是铁打的。”

邢小美想不到母亲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自己,现在她再说什么狠话,她心里也不在乎了。别说是两耳光,就是两铁锤,她都不会阻拦。

邢小美又叮嘱母亲梅尼尔氏综合征需要注意的事项,恰好表妹这时端汤进来,邢小美和母亲每人喝了一碗银耳莲子汤,邢小美喝着汤说:“出锅早了,要小火慢慢煨,直到把粘汁煨出来。”

表姐说:“怕你急着走,才这么快出锅的,锅里还有,大姑再喝的时候,一准就会有粘汁了。”

喝完汤,邢小美将庭审的时间跟母亲说了,母亲掐指算了算:“还有十天了,只是不知道那时候我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到庭?”

邢小美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母亲的精神头就来了。”

表姐讨好地说:“到时候我也陪您去,再从老家招呼一些人来,咱别的没有,就是有人,让那些大盖帽见了咱们都抖乎。”

母亲一下子笑起来:“自古就是百姓怕警察,哪有警察怕百姓的,如果警察怕了百姓,那也就不叫警察了。再说,从老家叫人来也不妥,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谁会来这儿陪咱们丢人呢。依着我,咱们都不要去,让他许鹏展光杆司令一个,随便他怎么丢人,眼不见为净。可你表妹狠不下心来,执意要去,咱也就去陪她吧,到时候我给他姓许的两耳光,也算把面子挽回来了。其实,我是想让你表妹趁此把婚离了,可她不肯呀,说什么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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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做得对,要离也得等妹夫出来再离,落井下石的事情不是咱们这样的人能干出来的。再说了,人谁能一辈子不犯错误呀?要看他改正得怎么样,也许这么一教育,妹夫变好了呢。健健康康地回来,还是一家人。”表姐搭话说。

邢小美心烦道:“别总提他好不好?给人心里添堵。”

母亲怕表姐尴尬,急忙接过话:“你表姐说得也对,满堂儿女不如半路的夫,但愿他姓许的能在里边改造好了,日后回来接着过平安日子。”

邢小美表情复杂地看了母亲一眼,欲言又止地转过脸。

母亲立刻把话止了。

邢小美又在家坐了一会儿,见表姐做事井井有条,也就不再多待了,待长了,母亲倒不能休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