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去过深圳多次,却没亲眼见识过那个神奇的人群,所有的信息都来自网络,后来兴趣浓了,索性买了本叫做《岂不怀归》的调查文学,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

严格来讲,本文是一篇读后感。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笔者跟许多人一样好奇,生而为人,何以无欲无求到那种程度?一天几十块消费,一瓶2块的“挂壁水”,两碗5块的“挂壁面”,1块5一小时的网络坐上一天,晚上或在巷子里铺开几块纸板,或躺在人才市场门口,经济状况好一点的时候才住几十块的“宾馆”。

生活来源则是各种一百多一天的“休结”工作,比如工地、保安、快递或者工厂,他们的口号是“做一天休三天”,没钱了再出去做事。

▲国人之于三和的最初印象来自于日本人的纪录片

这便是世人对“三和青年”的群体印象,当然事实也相差无几,只是当深究这一群体的来源、现状、想法和前路时,未免生出许多疑问,而思路清奇的笔者首先想了一个奇怪的角度:

我,为什么要对这群人如此感兴趣呢?

真是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在回答之前,先带大家了解一下三和的世界吧。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三和有许多专用名词,能有助于我们理解“大神”们的生活状态。

首先是“挂逼”,这是三和青年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其内涵异常丰富,最高层次当然是死掉了,然后被警察带走或者没钱吃饭也算,等同于北方方言的“死球”。

▲三和打卡必去的双丰面馆

各种便宜商品面前也会被冠以“挂逼”之名,比如前文提到的水和面、几十块钱的手机、十五块一晚的床位和站街的女郎,甚至去附近龙华公园闲耍也叫“去挂逼”,因此这也是一个形容词,几乎可以描述一切“大神”们的日常。

而涉及到人的时候,他们则相互称对方为“叼毛”,深刻表达了内心不屑。

海新大酒店”指的是在海心新人才市场的走廊里睡觉,这里白天晚上都人来人往,早上起来都是一身的脚印和泥土,好处便是方便抢早上提供的工作。“会海大酒店”则是人才市场500米开外的会海广场,可以在休闲区的长凳或石阶上睡觉,好处是比较干净,坏处则是没有房檐用来避雨。

通俗点说都是睡大街,标准的流浪汉待遇,“大神”手头相对宽裕的时候也会睡几天单间(30块起),其意义既在于可以洗澡换洗衣服,也有着保护“财产”的必要。

当然,这些都是“有钱人”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有衣库”,“大神”的窘迫决定了他们很难通过正常途径获取一身靠谱的行头,而某些工作对于着装却有一定的要求,比如不能穿拖鞋短裤,或者衣服不能太脏,于是“有衣库”便应运而生。

其实不过是两位老太婆联手组建的二手衣服摊位,准确点说是两辆三轮车,各种上衣和裤子,不同型号的牛仔裤都有,以及不同尺码、牌子和用途的鞋,包括拖鞋、运动鞋、皮鞋和黑色保安鞋,价格一般在10-30元左右。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大神”们可以忍受十天不洗澡,本无此类“刚需”,此刻却因为着急上车干活而行色匆匆,当街换装亦是家常便饭。如果因居无定所而不想保存一套衣服,大可以采取另类的“租赁”--10块钱买的用完之后再5块钱还回去便是了,就当是付了洗衣费。

做一休三”,这种上班族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在“大神”的世界里极为普遍,“做一”无外乎三种工作:工地、快递和保安,工资和辛苦程度都是由高到低,标准的双向选择。

而一天大约在140-200元之间的收入则是“休三”的维系所在,其消费项目可想而知,在吃住的情况下,唯一能满足精神世界需求且打发时间的项目便是混杂着汗臭、脚臭、烟味和泡面味道的网吧了--“挂逼”手机的功能远不足以支撑。

当然,钱总是有地方花的,比如烟酒、彩票、赌博或者“挂逼女”。

日结”,顾名即可思义,这是“做一休三”的基础和理解三和社会生态的关键,企业、中介和“大神”们该省的省,该赚得赚,想自由的也有自由,这一古老的计酬方式快捷灵活地给各方赋以获利规则,是维系“三和精神”的资金纽带。

▲早上争夺日结工作现场

但同时,“日结”也埋下了责任和信任缺失的隐患,而这反过来又强化了这一用工形式的存在,成为三和青年们对其青睐有加的理由,或者说借口。

上述几个词汇便足够令人脑补出三和青年群体的日常,意味着与财富和家人自此话别,爱情和家庭更是奢望。

原来,所谓“大神”不过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屌丝罢了。

笔者向一位失业的朋友推荐这本书时,他觉得很莫名其妙:你觉得我以后会混成这个德性呢,还是要向他们看齐呢?

的确,朋友再怎么落魄和失意,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只是我觉得,没有人会愿意在花样年华里混吃等死,包括“大神”本尊们。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诗经·小雅·出车》
念彼共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畏此罪罟!--《诗经·小雅·小明》

“岂不怀归”一词典出《诗经》,意思是“难道我不想回归家园”?典型的反问句式。

《出车》是周宣王讨伐犬戎获胜后的歌咏,诗中将士们因为紧急边书而不敢想家,却有着边塞的豪迈和建功立业的豪情。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而《小明》的主题被后人称为“大夫悔仕于乱世也”,当是一位长期奔波在外的官吏自诉情怀的作品。其长年行役,事务缠身而久不得归,忧心忡忡,心情复杂,难以解脱。

对比“三和大神”,两个典故的处境虽然有天壤之别,我们是否可以这般理解:每一个不愿或者不能归家的浪子或许都有可说或者不可说的理由呢?

案例一:“眼镜哥”

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姓名,取而代之的是局部外貌特征,因此顺理成章地被别人调笑为“文化人”,能够找到工资高且轻松的工作,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与其他“大神”最大的不同是,“眼镜哥”是被三和独特的生存环境吸引而来的,没有抵触和反抗,而是想着体验生活--他在之前有过长时间稳定的工作,却未能获得过任何升职的机会,最后被小字辈员工管理,进而带着愤愤不平的心态来到三和,想换一种活法。

▲体会一下周星驰的绝望

带着积蓄过来的“眼镜哥”在慷慨了一段时间之后,却发现自己也接近“挂逼”并很快进入了真实生活阶段。他融入速度之快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几个月之后便可以不作任何铺垫地躺在地上睡觉,经常做日结工作,有钱就泡在网吧,一天吃一顿饭成为了习惯,基本都是“挂逼面”,香烟却不离手。

跟其他另一个不同的是,他几乎没想过找份正式工作,也没考虑过回去,心里满满的都是对于“社会不公”的不满,成为了“大神”中的愤青。

对了,“眼镜哥”今年不过28岁。

案例二:“受害青年”

有一批人本是来找工作的,却因为丢了身份证之后没有补办,最终各种阴差阳错之下混成了“挂逼仔”,“受害青年”便是典型的例子。

赚不到钱还丢了身份证,不愿让父母被邻里嘲笑的他选择了逗留三和,他卖掉几乎所有行李,背包里只剩下基本生活物品和一个插电板,后来手机也没留下,据本人说“已经没有想联系的人了”。

后来别人给了他一张有磁的身份证,工作机会多了起来,但“受害青年”依旧是“做一休三”,也继续睡大街,别人问他工作状况时总能对以合适的理由。

只是某日用别人手机查询时,发现自己名下多了18家企业,注册资本都是500万,这才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案例三:“傲慢哥”

同在三和的青年们彼此之间本无需瞧不起任何人,“傲慢哥”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有头脑、胆量大,他在三和混成了一个小中介,因此不需要干体力活且收入不错。

“傲慢哥”在穿着和吃住等各方面都有些讲究,偏偏喜欢炫耀这一点令人反感,烟、饮料、手机,无一不是显摆的道具,彩票店则是他最大的舞台。

当然最后他也折在了这里,痴迷彩票令他陷入挂逼,从此再无傲慢的资本,他经常说想回去看看母亲却始终没有行动,中介的活也不见动静,当被谈起人生目标时则总会岔开话题而不愿多说。

讲真,他让我想起了孔乙己。

案例四:“三和酒鬼”

“广西酒鬼”是位留着油腻长发的瘦高青年,因为常耍酒疯而颇有名气,他结过婚并育有一子一女,后来老婆跑了,子女留给了老父亲照顾,自己一个人跑到三和,财物却被偷窃,一连串打击使他染上了酗酒的恶习。

他并不排斥连续做一段时间的临时工,留在三和的原因则是因为认识了几个酒鬼,其中“江西酒鬼”是他最忠实的酒伴,3块钱一瓶的啤酒、两瓶白酒外加一袋花生米足以让二人席地而坐,推杯换盏,喝完了再去买。

酒量奇大的二人往往喝到晚上11点多,然后去“海新大酒店”睡觉,当然中间还不免发一次酒疯。

另一位“河南酒鬼”在喝醉的时候则经常反复自言自语“赌博就不可能发财”,醉与醒在此刻仿佛发生了逆转。

所谓存在即有道理,关于“大神”聚集的原因,仅仅将其当做城市化进程中的负面典型是不足的。

首先是气候的原因,托深圳热带气候的福,他们能够避免在“挂逼”状态下被冻死,只是常年“挂逼”的状态对身体有着莫大的伤害,上了一定年纪是必然要回去的,这正是他们被称为三和“青年”的原因,而非“人群”之类笼统的称呼。

其次是聚集效应,单个的“大神”往往周围都是冷嘲热讽,聚集到一起则如同末日危机后残存的个体突然看到一大群同类一般,原来大家并不孤单。

最重要的问题还是他们从何而来,又为何徘徊不去。

二十多年前,“大神”们的父辈怀揣梦想来到这个小渔村,在各种劳动密集型工厂或者建筑工地鱼贯而入,如候鸟一般年复一年的往返,贡献着自己的努力。

回想起来,他们似乎不曾考虑过在这片土地安家,而地方也从未视他们为城市的主人,未能配套过任何落户的政策。

二十年后,他们的后裔再次来到这片土地时,没了上一辈人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们试图融入这座繁华的城市,却不能地抗拒着融入工厂的流水线。

出来肯定是想赚钱的,回老家的理由则可能是赚到或者赚不到钱,而所有赚不到钱又不想回老家的人几乎都跑去了三和,因为那里有“日结”和同类。

所以,强制遣返等措施肯定是行不通的,只要“日结”还存在,他们就一定能找到下一个聚集地。

贾樟柯的电影《天注定》里有一个跳楼青年的故事,来自湖南农村的主人公在历经误伤工友、心爱女孩滞留东莞、家里要钱不休、工友寻仇等事件之后爬上了天台。

笔者当时吓了一跳,这就跳了,不至于吧?

理由或许不够充分,但某某康那“十连跳”又该怎么解释?或许在当事人眼中,那便是摆脱现实的唯一出路吧。

▲这部电影,推荐大家去看看

实际上,三和便是另一条出路,我们其实没有嘲笑“大神”们的资本,因为真的互换人生的话,没有人敢说自己会比他们做得要好。

在作者的描述中,三和虽然鱼龙混杂,却有条不紊,比起与美国黑人社区或者巴西贫民窟要强上太多,各种“挂逼”的或相对体面的青年们还算遵纪守法,偷窃抢劫鲜有发生,最大胆的行为莫过于称呼未纳入编制的协警为“挂逼警察”,并不时挑衅之。

他们或许穷困潦倒,却依旧自食其力,显然不能归入社会渣滓一类。

可是,谁又呢?“业务青少年”凭借自己的悟性能够闯出一片天地,不代表其他人也能。

回到和朋友的对话,我有一位同事即将获得提拔,他两年来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领导走,开车和应酬从不落下,同时性格果决、做事认真且为人真诚,是一位有志向的有为青年,此番提拔是天道酬勤。

朋友便问我,你进体制也十余年了,何时能够轮到你呢?

斟酌之后,我艰难地说出三个字:

我不配。

是的,的确不配,企业也好,体制也罢,用人一途都在于“伯乐机制”,前提则是自己不是一匹。

驽马

十余年来,工作上拖拖拉拉,领导的吩咐总是打折扣,小细节状况不断,牢骚不停,喜欢打牌却经常失眠,早上起来形容枯槁如同刚XI过DU... ...唯一值得说的,便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做了,没有辜负这份工资。

如果我们互换,我可能在几年前就被开除了。

朋友想了想,你好像的确没有被上头看中的理由。

我说,唯一能体现追求感的也就剩下自媒体了(实际上这半年也没怎么动),至于现在的处境,说运气也好,命数也罢,我在能够得着的穹顶找了个舒适区,毫无追求且相对体面地活着,远超三和的“大神”们。

我想,如果有选择,没人会去过“大神”的生活,因为那样太没有质量了。

对话仍在继续,朋友,你失业这么久,就没有想过要出去走走吗?

他有想法,却一直没有走出去,所以我告诉他,你我其实跟“三和大神”一样,都在自己的舒适区里心安理得地躺平,而在付诸实践之前,所有的理想都只是空谈。

朋友若有所悟:这才是你的本意吗?

是的,这也是我对这本书产生共鸣的原因:

每一个试图“躺平”的人类心里,都住着一尊“三和大神”,在外人眼中别人都有不能颓废的理由,唯独到了自己这里,却有着抗拒现实的满满借口。

比方说,三和的大神们真的没得选吗?

《岂不怀归》里有一个特殊的例子--“业务青少年”,此君刚满十八岁,因辍学和泡网吧的经典理由而“闯荡社会”,混过饭店,做过搬运工,因身体瘦弱难以支撑,转而寻求其他挣钱门路。在偶尔了解到收银行卡、微信号和手机卡可以赚钱之后,他竟无师自通地打听并转移到了三和,并搞到了许多“业务”甚至发展出了一些业务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鉴于此,“业务青少年”自然鲜有“挂逼”的压力,他从来不沾“挂逼水”或者“挂逼面”,不会买“有衣库”的衣服,更不会卖行李,在每晚十一点离开三和之后都是前往网咖(不是臭臭的网吧)或租住房间,从未出现过睡大街的情形。

“业务青少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行为特征与“大神”们格格不入,至少是形式上,而事实也是如此,他的近期目标是换一台新款的智能手机,愿景则是买房买车、成家立业,在人生目标一栏上便秒杀绝大多数三和青年。而“大神”们越是堕落、“挂逼”的青年越多,他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好。

虽然是游走在法律边缘,但好歹有着明确的人生目标和行动方案,倘若早生二十年,能在遍地黄金的深圳混个大富大贵也未可知。

哪怕是今天也未可知吧,阻隔不同人生的从来都不是学历、阅历或者能力,而是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