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许家收拾完厨房,我准备回家时,外面忽然雨敲纱窗,沙沙作响。

又下雨了。

在北阳台车东西的许先生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电砂轮,站起身,伸出大手一把将阳台的窗户关上。雨已经被风吹进阳台里。

我发现在阳台干活的许先生腰里还扎着一条花布围裙。那是许夫人的围裙。

我没有带伞。老夫人从门口的衣架上拿下两把伞,一把伞递给我,另一把伞递给小妙。

我没有接伞,对老夫人说:“大娘,就这点小雨没事,我喜欢在雨里走走。”

我喜欢小雨,在雨里走一走,很舒服,很享受。

老夫人却把伞塞到我手里,沉下脸嗔怪地说:“这大晚上可不能淋雨,该淋感冒了,打伞走吧!”

一旁的小妙早接过了伞,却抬头望着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色,忽然说:“啊呀,这是关门雨,越下越大。”

果然,外面雨点敲窗的声音噼里啪啦,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雨点在窗棱上砸出一串串飞溅的水花。

小妙眉头蹙着,像是自言自语:“这可咋办呢,这么大雨,咋回家啊?”

雨下大了——

这件事对我从来不会构成困扰。就算是雪下大了,冰雹下大了,我也从来不会想到怎么回家的问题。走回家去,或者打车回家!这些年我自己领着孩子过日子,遇到什么困难,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解决困难,不是去问别人该怎么办?

所以,我就习惯性地对小妙说:“打伞回去呗。”

小妙说:“我家不像你家这么近,我打伞回家得走一个小时,再说这么大雨打伞根本不管用,非得浇成落汤鸡不可!”

我说:“那就打车回去。”

小妙的眉毛都快飞出脑门去了,她一惊一乍地说:“哎呀妈呀,就这天儿,就这个点儿,你说得太轻松了,哪那么容易打车啊?”

小妙的话说得也是实情。

正在把工具往客厅挪动的许先生听见小妙的话,他站在窗口向外望了望大雨,回头对我和小妙说:“姐,你俩等一下,我开车送你俩回去。”

小妙用带着好几个加好的嗓音嗲嗲地说:“谢谢二哥!正不知道咋回家呢。”

老夫人看着许先生穿衬衫,急忙说:“海生啊,外面下雨了,冷啊,穿件厚的吧。”

许先生对老夫人说:“妈,你就别管了,回房间看电视吧。”

我急忙对许先生说:“兄弟别送了,你上班忙乎一天,够累的,我们打伞就回去了。”

一旁的小妙却狠狠地用手在我手臂上掐了一下。

我不高兴地看着小妙。

小妙用眼睛狠狠瞪了我一眼,在我耳边低声说:“有香油车你都不坐,你是虎啊还是尖啊?你不坐车我还坐呢,别把我的好事搅合黄了!”

老夫人见许先生只穿了件衬衫,衣架上也没有再厚的衣服了,她就撑着助步器一步步走到衣柜前,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夹克,放在助步器的凳面上,再拄着助步器,一步步地走到儿子面前,说:“穿这件夹克,外面冷。”

老夫人右手松开助步器,拿起助步器凳面上的夹克,颤巍巍地递给许先生。

在老夫人眼里,许先生多大岁数,都是她当妈的需要操心照料的小儿子。

我发现老夫人这次大病后,手颤的毛病好像更明显了。

许先生接过老夫人递给他的夹克,披在身上,说:“妈你别跟着忙了,别忙得卡跟头。”

让老夫人也跟着忙碌,我越发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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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先生已经拿起钥匙往门口走了。

我还是觉得让雇主送我们回家不太妥当。许先生在外工作一天,回到家本应该休息,大雨天再二翻脚子出来送我们两个打工的,这额外的工作有点太辛苦了。

能自己解决的事,我就尽量不给人添麻烦。

但我刚想阻拦许先生,小妙已经一把将我扒拉到身后,她的力气有点大,差点将我扒拉一个趔趄。她快走一步,走到许先生面前,伸手替许先生打开房门。

我只好跟着两人下了楼。

许先生的车停在楼下车库,从楼里出来还要走几步路,许先生光着脑袋就要往车库走。我刚要把手里的伞递给许先生,小妙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手里的伞高高地撑在许先生的光头顶,给许先生打伞。

我看着远去的小妙,自愧不如。小妙真是太会来事了,眼尖,手快,没有想不到的,没有不敢做的,还有,小妙还会找准机会示弱,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弱者,请求对方的帮助和同情。这招我是学不会的。从小我就养成了女汉子的性格,有时候比男人都彪悍,根本就不屑于男人保护我。

我跟这样的人共事,就算做出点成绩,也被小妙抢过去了。一是我没有争抢的心,二是我不屑争抢。跟小妙这样能说会道抢尖卖快的女人在一起,那我只有被埋没的份儿。

许先生用遥控器打开车库门,幽暗的夜色里,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车库,打伞的小妙也随即在他身后跟进车库。

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地下的积水已经快没过脚面。因为雨下得又急又快,没能及时地排走,水就簇拥在楼门前。老楼的楼门前没有高高的台阶,只是用水泥抹了几寸高的平台,水柱砸在地面的水泡里,溅起一簇簇水花,水花拥挤着,快要漫到楼道的平台上了。

因为下雨,气温骤然下降,我站在楼门口,抱着膀子,冻得直打哆嗦。

许先生的车子缓缓地开过来,我赫然发现副驾驶上坐着腰板笔直的小妙。

这姑娘可真抢上啊,莫非她是担心我坐副驾驶吗?所以老早地把副驾驶的位置占上了?

副驾驶的位置,我是绝对不会坐的。坐出租车,我都习惯地打开后坐车门,坐在后排座。如果坐朋友的顺风车,那我更会选择坐在后排。我觉得副驾驶的位置是司机夫人的专座。

哎,我呀,可能想多了。

我其实骨子里还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女性,受过几年教育,被父母管教多年,年轻时我非常叛逆,跟各种规矩作对,觉得全世界都与我为敌,我总想反其道而行之,逆天而为,一条道跑到黑,我行我素,无所畏惧。

可老了老了,我却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了。没有父母老师领导在我面前叨叨紧箍咒了,我反而不知道何时给自己制定了许多条条框框,这个不行,那个不做,好听点这叫自律,不好听的这叫自虐。

车子停在我身边,我拉开后车座,坐在后排。

许先生把车子开出小区大门,问我和小妙:“先送你俩谁?”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前排的小妙说:“先送红姐吧,我不着急。”

许先生就把车向我家的方向开去。

我忽然发现前排的小妙身上有些不对劲。她这天穿着短裙,啥时候肩膀上搭了一件夹克呢?还是男士的夹克?

我再看向开车的许先生。许先生的侧脸被街灯映照得忽明忽暗,鼻梁坚硬挺直,脸上一块赘肉都没有,他一点不像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光头在车厢里散发着清幽的光泽。

这家伙肩上的夹克不见了。老夫人心疼儿子挨冻,特意给他找了件夹克,但许先生已经转手把夹克惜香怜玉地给了小妙。

这次我啥也不想了,不就是件夹克吗?许先生向来对有求于他的女人热情周到,看到身边的女士在雨中为自己撑伞,冻得瑟瑟发抖,他把肩膀上的夹克给小妙披上,也在情在理。

许先生的车子静静地行驶在瓢泼大雨中的街道上。外面大雨哗哗作响,车内却显得异常安静。车厢里还有一股皮子坐垫散发的潮湿的气味。

街道两侧的街灯正亮得璀璨,人行道旁的大树被雨水浇得苍翠欲滴,大树下的花草却被风吹得东摇西摆,有的纤细的花枝被风吹折了,色泽鲜艳的花朵沉重地垂在泥水里。

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来往的车辆匆匆来去。

我坐在车里,不禁暗暗地感激小妙。幸亏她要许先生开车送我们了,要不然这大雨天回到家肯定浇成了落汤鸡。

只不过麻烦许先生,心里过意不去。

许先生把车子开进我居住的小区,一直周到地送到家门口。我下车后,礼貌地站在路边等许先生把车开走,才向楼道走去。

家里,大乖已经等得迫不及待了,见我进门,一个劲地往我身上扑,亲热地用舌头舔我的脸,舔我的脖子。我把大乖抱起来走向厨房,给他找吃的。家里只有他大哥给他买的狗粮了,我抓了把狗粮喂大乖,大乖不吃。

我打开电磁炉,煮了一枚鸡蛋。等鸡蛋煮熟的功夫,我抱着大乖站在窗前看雨。雨水在街灯里闪烁着潋滟的光泽,下得很起劲。许先生的车子应该快把小妙送回家了吧?

夜深了,我准备睡觉了。忽然发现手机里还有一条未读的短信,竟然是许夫人发给我的。我急忙点开许夫人的头像。

许夫人在短信里问我:“姐你到家了吗?”

她这条短信发过来有半个多小时了。她为什么问我这句话呢?

我猜测许夫人大概是往她自己家里的座机打电话了,家里的大姐或者是智博告诉她,许先生开车送两个保姆回家了。

许先生送小妙回家,他还没返回家里吗?也不知道小妙家究竟多远。

我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急忙回复许夫人:“我到家半天了,才看到你的信息。”

许夫人很快回复我:“咱家那面雨下得很大吗?”

我说:“瓢泼大雨,街道上的水都漫过车轱辘了。”

许夫人说:“我看天气预报了,说白城有雷阵雨。”

我说:“是的,现在外面还下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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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许夫人半夜给我发来短信,应该不是要跟我谈白城的天气。但我没问她找我有什么事,我等她自己说。跟许夫人说话,我一是一,二是二,不乱打听。许夫人在某些方面很严谨,不喜欢身边的人多嘴多舌。

许夫人忽然发来一段语音,我点开语音,许夫人的声音传过来:“你觉得新保姆怎么样?”

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许夫人问我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

说句实话,我不喜欢小妙。再说点私心话,即使有人取代我在许家的保姆位置,我也不希望那个人是小妙。

但我还是对许夫人说:“她的厨艺不错,也挺有眼力见儿的,干活也麻利。”

许夫人又发来语音:“她干活干净吗?”

我说:“挺干净的,抹布用完,她都是按照你的方法用碱水烫一遍。”

许夫人半天无话。

我以为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了。不料,过了一会儿,许夫人再次发来语音:“新来的保姆没有缺点吗?”

我想了想,说:“我倒是没看到缺点,反正她做菜挺好吃的。”

许夫人又是半天无话。

我礼貌性地问她:“你哪天回来?”

许夫人回答:“还没定呢,姐你不用着急,我回去就解决保姆的事。你确定不在我家干了?”

我说:“嗯,工作时间太长,我身体有点吃不消。”

许夫人说:“行,姐,我知道了,你早点睡吧。”

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

许夫人跟我聊天,目的就是询问小妙是否适合在许家做保姆吧?我应该把小妙的缺点告诉许夫人,她太讨好许先生,做的饭菜虽然好吃,但不太适合大娘吃。还有,她喜欢占便宜。

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既然决定要走了,谁取代我的位置到许家做保姆,跟我有什么相干呢?

想通了,我准备睡觉了。

朋友说的有道理,我其实有许多经历可以写作,比如,给土豪大款当家教,教他的自闭症儿子,还有做记者那几年的经历,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还有,自从我在网上记录保姆日常,有不少朋友给我发信息,有一位在酒店打工的朋友的故事,我曾经在半年前写过三篇,但因为当时阅读量不高,我就没再接茬写。这些素材,其实都可以写下去。

只是,究竟怎么写呢?写哪个呢,我还没想好。

先睡觉吧,明天还要去许家上班呢。

明天,是小妙试用期的最后一天,也是我在许家做保姆的最后一天吧?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