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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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8日21时19分,四川阿坝州九寨沟县发生了7.0级地震,目前伤亡人数还在不断攀升。神奇的九寨,被世人誉为“童话世界”,号称“水景之王”。九寨沟的奇美堰塞湖风光,是在一定的地质和地貌条件下,经过大地震、冰川活动等自然力量的洗礼形成的。长海、剑岩、诺日朗、树正、扎如、黑海六大景观,呈“Y”字形分布。如今上天重新洗牌,推倒重来,通过又一场天崩地裂把原有景观都破坏了。著名景点火花海,饱受世人赞誉的那一片湛蓝,已因地震导致的坝体坍塌,原先漂亮的湖水陡降数米,露出乳白色的钙化池底,往日美景不再。混合鹅黄、深蓝、墨绿、浅红等颜色的“九寨沟一绝”五花海,如宝石般的水面也变得灰黄浑浊。原本色彩艳丽明亮的熊猫海也变得黯淡而杂乱。最令人心疼的,是垮塌严重的诺日朗瀑布,一度传为86版《西游记》片尾曲《敢问路在何方》唐僧师徒涉水而过的取景地(实际为九寨沟珍珠滩瀑布),引发众多网友的惊呼痛惜。

藏语中,诺日朗是雄伟壮观的意思,这座瀑布的确曾名副其实。诺日朗瀑布位于九寨沟Y字正中央,海拔2365米,瀑布宽270米,高24.5米,是中国大型钙华瀑布之一,也是中国最宽的瀑布,曾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评选为中国最美的六大瀑布之一。网站上,诺日朗瀑布被称之为“树丛中的织锦”,对其的描述是——“诺日朗瀑布是中国大型钙华瀑布之一,滔滔水流经瀑布的顶部流下,如银河飞泻,声震山谷。诺日朗瀑布有‘森林瀑布’之称,水流自密林里狂奔出来,树和瀑布既各自独立又融为一体,就像一台绿色织布机永不停息地纺织着白色丝绸。”

经此一劫,诺日朗瀑布已不再高大伟岸,由于地震引起的山体垮塌,使原本宽阔的瀑布变得干涸,而曾经的涓涓细流变成了一股急流。大自然造就了它,也毁灭了它。目前,九寨沟还在余震不断,山体仍在不断塌方。曾经寓意雄伟壮观的诺日朗瀑布,只剩下一片荒芜。此情此景,让人万分揪心!有人猜测九寨沟可能会关闭,因为许多稀世美景已经不可逆地被永久破坏了。

九寨沟景区是不同时期大地震等构造运动的产物,其形成属自然地理演化过程,不可能人为修复。诺日朗瀑布作为大型钙华瀑布是大自然的奇观,钙华是含碳酸氢钙的地热水接近和出露于地表时,因二氧化碳大量逸出而形成的碳酸钙的化学沉淀物,形成时间极其缓慢,比起数万年的钙华洞穴,开放型钙华瀑布的形成需要更久时间、更为稀有。钙华瀑布修复是世界性的难题,因为钙化是一个化学过程,需要温度、压力、周围植被等各个方面的多种条件,任何一个条件变化后,都可能会影响到整个钙化过程。更何况钙华生长过程那么缓慢,一般一年生长速度为零点几厘米到一两厘米之间。所以,诺日朗瀑布破坏之后具有不可恢复性和不断变化性,有可能多米诺骨牌效应,残存钙华还会继续加速破坏。上帝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毛毛躁躁缺乏耐心,总是不停地摆弄着手中的沙盘,推倒,再来,再推倒。九寨沟的景观就这样被重新进行了塑造,我们再惋惜也没有用,自然已把九寨沟改造了,人类为什么要把它修复成为原来的样子呢?谁又能对抗上帝的意志?九寨沟本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作品,如今它说收回就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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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早了解到诺日朗瀑布,是读了朦胧诗主将之一、诗人杨炼在1983年写的一首著名长诗《诺日朗》,此诗是杨炼的成名作。《诺日朗》不是一般的朦胧诗,不止杜撰几个意象那么简单,而是建筑起一个如同山海经般神奇宏大的结构。当年杨炼的《诺日朗》发表之后,曾作为“精神污染源”,遭到全国范围的大批判。当年批判的罪名很多:宣扬色情、现实黑暗、历史悲观。当然,诗写得晦涩难懂,本身就是“反人民”,因为刻意不让人们读懂。试读一读当年《诺日朗》的部分诗句:

“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

高大、雄健、主宰新月

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

雀鸟在我胸前安家

浓郁的丛林遮盖着

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径

我的奔放像大群刚刚成年的牡鹿

欲望像三月

聚集起骚动中的力量

我是金黄色的树

收获黄金的树

热情的挑逗来自深渊

毫不理睬周围怯懦者的箴言

直到我的波涛把它充满

流浪的女性,水面闪烁的女性

谁是那迫使我啜饮的唯一的女性呢”

上世纪80年代对于中国诗人来说,可真是一个风云际会的诗歌年代。整个社会仿佛将一种积存极深、压抑已久的莫名激情,在一夜之间爆发出来。杨炼就是其中我所读到的最令人震惊的诗人之一。他以西方现代的与古老中国的、几乎是巫师式的感知相融合,同时激动你和惊吓你,每首诗迸射出急迫的能量,极力张扬精神上的自由。其诗意如一个末日祭司,肆无忌惮地跨越于中国原始文化和西方世界之两侧。在《诺日朗》这首汹涌澎湃的长诗中,“高原如猛虎”仿佛主旋律反复变形出现,庞大密集的意象一如碎石倾泻,给人的感觉不啻于一场高强度地震。想来诗人真是人类中的感官灵敏者或预言者,杨炼在1983年已写出了诺日朗“血祭”,全诗采用了四川民歌中“丧歌”的仪式。“用殷红的图案簇拥白色颅骨,供奉太阳和战争”,“苦难祭台上奔跑或扑倒的躯体同时怒放”,“为山巅的暮色指引一条向天之路,你们解脱了——从血泊中,亲近神圣”:

“一把黑曜岩的刀剖开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举起

无数旗帜像角斗士的鼓声,在晚霞间激荡

我活着,我微笑,骄傲地率领你们征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给历史签名,装饰废墟和仪式”

这些诗句,意象密集,华彩铺排,雄奇、鬼诡、敬畏、神秘,读来如同萨满巫师的咚咚鼓点,如此惊心动魄,谁读,谁就在经历古往今来的岁月。这首诗确实难读,句子深奥而艰涩,但只有这种恢宏混沌的表达,才能接近对自然伟力和人类历史奥秘的追寻与探究,构成人与自然、历史、现实的宏大文化想象关系和空间,树立一种文化史诗的气魄。这首诗的阅读体验,就如一个人站在最高的悬崖绝壁,大起大落的云朵向这个人撞击而来,又离他而去,而他,正仰向着茫茫天宇长啸,发出深沉的肺腑之声,孤零零地独置身于无限宇宙苍茫之中。

“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

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 ………”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喜欢《诺日朗》诗中雄浑的长句式和瑰奇的大境界,这样的“宏大的叙事”在一地鸡毛的今天怕是再也找不到了。虽然有些句子读来稍显堆砌和晦涩,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对这首诗的喜欢。因为喜欢,我去查找过有关“诺日朗”的资料,我知道了诺日朗原是藏语的“男神”,四川著名风景区九寨沟有一座瀑布、一座雪山以此命名,诺日朗瀑布地处川、甘交界高原区,是众多瀑布中最宽阔的一个瀑布,它的滔滔水流来自诺日朗群海,经瀑布的顶部流下,如银河飞泻,声震山谷……几乎所有写诗的人都熟知北岛,但并非所有写诗的人都熟知杨炼。1988年,杨炼应澳大利亚文学艺术委员会的邀请,前往澳洲访问去了,并在欧洲各国朗诵诗歌,此后,他开始了国际漂流,迄今离开祖国已近3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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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诺日朗瀑布泥土垮塌,涓涓细流变成一股急流,已很难想象昔日瀑布的雄伟壮阔……从此,诺日朗瀑布,只能永远停留在诗歌绘画摄影中了。男神诺日朗,一个无名的、巨大的、沉默的在场,但是,如同民间故事里的山神一样,人若不慎惊醒它,顷刻就被那毫无回旋余地的超自然伟力给吞噬。

觉得杨炼从一开始就是、现在依然是——诗人中的另类和异端,他的《诺日朗》揭示了人类生存与自然的存在关系,这样的诗歌主题在今天看来依然是先行的。20世纪以来,在目睹了一系列生态灾难后,“人定胜天”的狂妄受到了质疑,愈来愈多的人意识到:过分强调自然对人类的使用价值,不仅伦理上不公,且意味着一种可怕的价值误区:“中心论”试图将人从自然家族中分离出来——并奋力推向孤绝之境的行为,很可能是自欺与虚妄。大自然有其天然的能量系统和生态法则,任一部位的劳损和物类的受伤都能引发全身的溃变,人类其实什么都战胜不了,每次所谓的“征服”,都是对自身的重创和削弱,都是自虐行为。万物其实不需要保护,需要保护的反而是人类。于是,西方理性开始了对工业时代和物质主义的反思,抗议物对生活的压迫、工具对人的异化,并生长出了一支新的精神资源:大地伦理。在二十多年前,朦胧诗人杨炼从文革话语中率先走出,一反颂赞人类的“胜天”和伟人,而将自然作为神祇来赞颂与敬畏,与此是不谋而合的。

李四光曾指出川西是个危险地区,从汶川、玉树,到西南,灾难还在一再发生,难道我们还能无休止的开发和破坏?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可能更大的破坏还未到来 ,正在到来。山与河,组成了大地构造,组成了辽阔的风景。可是,怅望山河,几多人类的折腾不休,长江黄河的刨根断根,洞庭湖、鄱阳湖的生死纠结,中国北方,北京天津,几乎所有的河流都断流了。千年古城、无数村镇,沦为泽国。几十万移民半个多世纪的流浪、迁徙,仅仅是为了建一座装机不大的电站。不恢复河流的生命与最低的生态流量,能维系祖国山河大地的可持续发展吗?

自然呈示绝美于人类,同时,亦可以随时收回,永远收回。在人类活动痕迹被摧毁之处,自然将重新占领,并欣欣向荣地收复一切。破窗中长出树,路缝里钻出草,人工栈道被冲垮得七零八落,散断腐败,成为万物的肥料,废墟之上不久就将开满无名野花,大自然重新把密密的原始展开,在浆果和蘑菇遍布的树林中,后人可以想象颓败却宁静的建筑曾经的风韵。那种绿色比天穹还要深邃邈远,将一切淹在某种厚度后面,笼罩在世界的深处。

此刻,高原如猛虎,被透明的手指无垠的爱抚

此刻,狼藉的森林蔓延被蹂躏的美,灿烂而严峻的美

向山洪、像村庄碎石累累的毁灭公布宇宙的和谐

树根粗大的脚踝倔强地走着,孩子在流离中笑着

尊严和性格从死亡里站起,铃兰花吹奏我的神圣

我的光,即使陨落着你们时也照亮着你们

那个金黄的召唤,把苦涩交给海,海永不平静

在黑夜之上,在遗忘之上,在梦呓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说:活下去——人们

天地开创了。鸟儿啼叫着。一切,仅仅是启示

——杨炼《诺日朗》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