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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12年初,母亲糖尿病已经二十年,开始各种并发症。心衰,肾衰,全身水肿,需要定期住院治疗。

慢性病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病重就住院,病轻就回家,反反复复。每个人都知道到后面只能是越来越坏的结果,心里预想一遍焦虑一遍,再实际经历一遍焦虑第二遍。母亲忍受病痛折磨,全家人心疼不忍又束手无策,跟着心力交瘁。

父亲买来电子秤,每天全家最重要的时刻就是给母亲测体重。如果跟前一天持平,大家简直像过节一样欢欣鼓舞。如果增加,不用说,又是水肿,积累到一定程度,又要到医院打利尿针,输人血白蛋白。

时间久了,医生和护士都成了熟人。他们每天认真负责来查房,尾随来的还有每天长长的账单。

一住院,才发现钱是这世上最不耐用的东西,每天少则一两千的费用,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护士们工作细致周到,催起账来也是毫不含糊。

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压力,让每个站在缴费窗口的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外企有相对宽松的假期和工作安排,我尽量协调,在母亲住院的时候,尽可能从上海赶回老家探望。

三院是市里口碑很好的医院,这里永远不缺的就是病人。我们家在小县城,但是儿女们还是想力所能及范围内给母亲最好的治疗,所以每次都是驱车赶到市三院。

这里走廊上经常排满了加号的病床。住在心内科的多数是中老年人,各种疑难杂症,家属们贴身照顾,没几天就都相互熟识。

2

有次母亲住院我陪床,狭促的病房里挤着两张病床,跟母亲同病房的是个七十多岁中石化退休的白发老太太。

老太太急性心梗送到医院,过了危险期便看起来一切如常。老太有三个女儿,各个女儿和女婿甚至孙辈都在中石化。小城市这已是顶好的单位,大女儿没读书在单位做底层工人。二女儿的老公是中石化的一个领导,儿子远在上海读国际学校。三女儿打扮入时,经常四处出差。

三个女儿见面谁也不服谁,三句不合就大声争吵。二女儿着急忙慌从上海赶回来看老太太,结果发现并不严重,便又急着回上海照顾儿子。她急吼吼地在病房里抱怨现在医院都是骗钱的,她的熟人告诉她这里的潜规则,不管有病没病,每个病人至少住院两周,花费两万以上才能出院。

大女儿在旁边翻着白眼,打心底呼出的气儿都是不服气的“哼!”。她说不管医院骗不骗钱,儿女都有自己的孝心,最不欠钱的就是二妹吧?

三女儿的儿子上高三,她说不管你们怎么说,我晚上得回去给孩子做宵夜。

老太太是个聪明人,并不生气抱怨,而是柔声柔气地对女儿们说:“谢谢我的好孩子们,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一说话,三个女儿立马矛头一转,开始一起责备她家里床底下全是保健品,每个月五六千的退休工资都被骗光了。老太太刚开始还想解释,无奈一对三,后面她像做错事的孩子,委屈巴巴直到女儿们分别散去。

我和母亲就静静地听她们拌嘴斗气,小小的病房因了她们母女几个有了满满的生气,像是寻常人家的故事搬到病房来演,每个人的性格角色都那么到位传神。

我甚至羡慕这样的家庭,他们这么真实又可爱,互相争吵着关心着,最起码他们有能力面对这些变故,经济完全不是问题。

老大无奈留下,老太太忙说:“我最贴心的就是大女儿,善良孝顺。工人阶级好!工人阶级才是国家的栋梁!你们这样的熟练工最重要,看看现在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啥都不懂,不顶用!不如踏实做工人!”老大懒得理她,气鼓鼓撑开简易床躺下。

半夜大女儿惊觉老太太异常,急忙去喊值班医生,用上各种器械,到凌晨老太太已几乎失去自主呼吸。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我和母亲在旁边跟着心惊肉跳。

早上六点多的时候,另外两个女儿也赶到医院。二女儿抓着医生的手,带着哭腔问医生:“电击怎么样?上呼吸机怎么样?”

主任医生这时不仅是病人的医生,也是家属的心理医生,他用善解人意的口气说:“如果是年轻人,电击一下后面很可能就恢复过来,老人家上年纪了,的确没必要再受这个罪了。现在就算上了呼吸机也是延迟一会,我们尊重家属意见,但病人并不会有什么缓解,意义真的不大。”

大女儿开始忍不住抽泣,三妹及时制止了她接下来的嚎啕。

心电图显示是一条直线,老人被护士转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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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跟着一夜没有睡好,心里些许害怕,想去厚着脸皮请求医生给我们转个病房。结果早上八点,护士换了个床单,就有新收的病人躺了上去。我们也不再好开口去提换房间,母亲忍不住地小声嘀咕“我以为会消个毒呢!”

出院回家后,我们配了家用氧气机,希望能缓解母亲的症状。姐姐负责照顾母亲的日常。渐渐母亲越来越不容易躺下,住了院回家缓解一段,再住院。就这样时好时坏,将就维持。

同条街上,有个邻居老太太,两眼有神,精神矍铄。每天见她蹬着三轮车在路上飞驰。一把年纪,她照样每天种菜卖菜。有一天她兴高采烈来跟母亲聊天,喜滋滋地说明天全家要给她过生日。她现在跟着大儿子住了两年了,二儿子说了,等过了生日就接她到自己家里过。

第二天一大早,街上那家人穿着白色的丧服。我回家说给母亲听,母亲一定认为是我看错了。昨天老太太还眉飞色舞在讲她要过生日,哪里有人会去世。直到白天丧乐响起,沉默半晌,母亲说,人的命,真是天注定。

而后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

5

有次在医院,母亲胳膊上扎着三根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泵针,空间受限,大小便只能在床边。半夜母亲因为糖尿病四肢麻木,加上心脏不舒服,躺不下,睡不着觉,坐立不安。母亲在床边来回焦躁地踱步,我怀着身孕和姐姐一起陪床,心里满是心疼和无助,我想最重刑的犯人忍受的也不会是这样的酷刑吧。

隔壁病房又有一个年轻人去世,这时我的心境大概是绝望大于害怕吧。当时的我不知道几个月后母亲就会离开我。如果我知道,我一定放下一切,用更多时间陪她。而不是担心医药费,继续出去工作,在忧心焦虑里留下很多遗憾。

女儿满月的时候,母亲到了更严重的境地。我把孩子断奶留给婆婆,只身回到母亲身边。母亲说我没阻止你回来,我怕晚点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忍着泪 ,久久没有吭声。

母亲又一次来到医院,躺在病床上,脸黑青,似乎能看到死神的召唤。我亲了她一下,她竟然打趣到,你饿了么,要咬我。我当她面勉强地笑了笑,出了病房泪流满面。一天后母亲开始意识不清,大哥刚从医院回家,又被我们喊来,母亲恍惚里不停地说她要回家。

多年的糖尿病让母亲的小腿皮肤成了很深的颜色,经常麻木没有知觉,晚上酸困没有办法入睡,加上心衰肾衰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的程度,医生说没有办法手术造瘘做透析,因为血抽出来,再回去可能心脏就已经承受不了,而且糖尿病伤口不会愈合,感染几率很高。

从母亲并发症初始到现在,三年过去了,我们似乎都已默默从心里接受了最坏的结果。

大哥开了车赶来,小心翼翼抱起母亲上车,送她回家。我去办出院,主治医生对我说,医生给人看病,医生也有生老病死。医生只能治病,治不了命。我久久不能说话,控制不住大滴的眼泪落下来。

我知道这一回去,母亲就要离开我们了。母亲生了我,我却决定放弃对她的治疗。

如果母亲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吃不下,躺不了,睡不成,甚至因为肾衰不能大小便。我不知道忍心继续看她这样受苦和忍心让她离开哪个更残忍。

在家过了两天,亲戚都来探望。我们姐妹二十四小时守护,凌晨母亲走了。

我找了多年前母亲在上海旅游时,笑着的一张相片做遗照。母亲的棺材里放了很多生前我们买给她的衣服,都是新的,甚至很多带着标签。

一生节俭的母亲,总是在等那个重要的日子,如今都结束了。

6

守灵的夜里,我忽然觉得一切不平、恐惧,担忧,焦虑都放下了,心里竟有一些释然。母亲活着的时候,我的姐姐尽心尽力照顾她三年,我拼尽全力去赚钱。而今,我们都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是2014年底,她刚过了六十岁生日。

经历了母亲和周围人的这些生死,我开始反思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想是经历,人能带走的只有自己的体验和经历。

我们都是太普通的人,能过好自己的一生本身就是个宏大的命题。

生命里每一天都是重要的日子,我不想等到哪个特别的日子再去穿那件新衣服或者做某件事。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害怕死亡。

因为我相信这世上,没有分离,只有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