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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掌柜。

在人故的“已推送”列表里,沉睡着许多优秀的文章,可能曾与你我擦肩而过。为了弥补这份遗憾,掌柜将不定期开启时光机,带大家回顾那些被错过的往事。

也希望这些或美好或深刻的推文能激发你的创作欲望,为我们带来更加精彩的故事!

人间故事铺长期征稿中(收稿邮箱:renjiangushipu@163.com),掌柜一直在这儿等你哦!

重男轻女带来的委屈和沉重,总是叫人一生难忘的。可时光会渐渐消弭掉那些充满眼泪的日子,把温情的片段,慢慢提亮,放大。或许,一切只因为“她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而那些细腻与温柔,只是被生活压在了尖锐的言语之下。回头再看时才明白,那份没有表达出来的情感早已深深地沉在每个人的心中。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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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月,我手里握着一张化验单,坐在医院走廊冰冷的铁椅上,六神无主。

愣了半天,才掏出手机,拨出第一个电话:“妈,我又怀孕了。”

“哎呀,你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可帮不了你,你哥这边又离不开我。实在不行,你只能打了。”

我挂掉电话,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明知会这样,为什么还要告诉她?

那年,儿子已经7岁,我做了全职太太3年,把他送进幼儿园才重返职场。没想到,意外怀孕打乱了一切。

父母远在300公里外,侄子浩浩比儿子大两岁,是我妈一手带大的。

刚怀上儿子时,我给我妈打电话报喜,她无比沉重地说:“唉,你怀的可真不是时候……”

按她的排序,我哥优先于我,孙子优先于外孙。孙子还没养大,没有看外孙的道理。

用她的话说:“放着亲孙子不管,跑到闺女家去给人家看孩子,街坊邻居还不笑掉大牙?!”

她不知道,一怀孕就给她打电话,完全出自连我自己都搞不清的条件反射。

她不知道,早在2012年她就被查出肿瘤,我更不会奢求她帮我带孩子。

2

2012年那天,我给我爸打电话,准备很委婉地告诉他,不要把我们刚买给他们的电视换给我哥。

上次,我妈说我哥准备把刚装好的平板电视拆走,换上他家那台旧的大屁股电视。我心里不爽,但没吭声。

后来一想,如果真换走了,下次回家让我老公发现实在太伤人了,因为买给父母的大小电器都是他张罗的。

接通电话后,没等我开口,我爸先火急火燎告诉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妈做CT查出一块阴影,大夫让转去大医院确认。”

这个噩耗,冲走了我的小肚鸡肠。

没过几天,我哥在电话里哽咽着告诉我,病情已经确认了,肺腺癌,3期。

那年我妈才58岁,跟我爸吵架时,还跟年轻时一样暴跳如雷,能一把掀翻桌子。

从上午8点开始,手术足足经历了9个小时,我和我哥从病房到手术室辗转了无数个来回,直到傍晚,她才被推出来。

饿了一天一夜,捱过一场生死浩劫,她的脸色跟灯光一样惨白,嘴唇皲裂,皱纹丛生,双鬓灰白杂乱,眼睛安详地闭着,像没法再次醒过来一样。

医生说:“病人对麻药不耐受,手术结束了很长时间都没法清醒。你们家属要在一边不停大声喊她,每隔6秒一次,否则病人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妈——”看着她憔悴的脸,我喊出第一声,鼻腔酸涩。

周围亲人轮流喊她,再次轮到我时,嘴里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来,眼泪轰然决堤。

我跑进洗手间,关上门,失声痛哭。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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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不到一岁时,我妈意外怀上我,那时计划生育风头正劲。

我爸天天被村委叫去开会检讨,还差点丢了党员。最后他主动去做了结扎手术,才保住我一条小命。

出了满月,我妈去上班,把我锁在家里,把我哥送到本村姥姥家。

我妈说:“你倒好,一出生吃奶吃到3岁,抹辣椒水都不管用。可怜你哥懂事,这么小就断奶了。”

刚上学时,我反应迟钝,总跟不上节奏,经常被同学嘲笑欺负。

有一天午饭后,我紧紧扒住门框,死活不肯去学校。我妈生拉硬扯,我就啪嗒啪嗒掉泪。

她再三追问,我才哽咽着说:“有个同学说我偷了她的小剪刀……”

我妈一把拽起我的胳膊,牵着我飞一样冲进学校,当着老师的面,厉声问全班同学:“谁说我家孩子偷了他东西?你给我站出来!”

从那以后,没人再敢欺负我。

“就知道哭哭哭,这么没用,长大你干脆去当演员得了……”我的怂,又增添了她日后骂我的佐料。

上三年级时,我突然开窍,成绩突飞猛进。

我举着满分试卷一路冲回家,我妈正在烟熏火燎的灶房里摊煎饼。

她的头上包着那条湖蓝色的头巾,流苏错落有致地盘在脑后。

我扬起试卷炫耀,她从烟雾里抬起头,眯着眼干咳了几声,说:“行了,别得意太早,老鸹窝里还能飞出个金凤凰?连个煎饼都不会摊,以后就怕没人要你!”

我顿时泄了气。

跟外表一样,我妈做饭、种地、做针线活,样样都是百里挑一。

我穿上一件新毛衣,年轻爱美的女老师都会捉住我,纷纷围上来研究针法。

我妈把旧灯芯绒衣服改成包面,中央缀上她刺绣的一朵牡丹,周边缝上精致的荷叶边。这个绝版限量书包,惊艳了我的小学时光。

跟我爸打架后,我妈常常一边抽泣,一边懊恼地说:“我这辈子,能写成一本书了……”

我相信她无所不能。

4

父母在村头开了一家小餐馆后,就没空管我们了。

我从镇重点初中考入县重点高中,但跟家庭条件优越的同学站在一起,我常常自惭形秽。我的外套不是旧得看不出什么颜色,就是小得尴尬,我妈也没空再做针线活。

周末,我妈骑自行车带我去镇上赶集,我看上一件外套,她直接回绝了我,理由是没钱。

回家4里路,我坐在她身后哭了一路,她也骂了我一路。到家后,我还在哭,她干脆放开嗓子骂我。

隔壁邻居过来劝她,说这孩子平时看着不声不响,没想到主意挺正。

骂了我个把小时后,她推着自行车出门了。

接近中午,我听到门廊有自行车的动静。她挟着一股冷风一头扎进屋里,一把将那件外套甩在我身上,咬牙切齿地骂:“让你这个孩子,气死我了!”

后来,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我妈表情很是诧异。

反应过来后,她跑到奶奶家供奉的菩萨前跪下,虔诚地上了柱香。从前,她一直都说我奶奶搞封建迷信。

邻里来祝贺,她说:“其实儿子比闺女聪明一百倍,就是没她运气好、肯下死工夫。”

我哥初中毕业后,当了一阵保安,然后就去外地当兵了。

远走高飞,离开鸡犬不宁的家,离开喜怒无常的她,也是我的梦想。

尽管高考成绩不尽人意,但足以支撑起我的这个梦。

5

距离和年龄,让我开始重新审视家人之间的关系,我越来越清楚,男尊女卑的权杖下,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哥哥复员回家后开了一家网吧,我一放假,就要去网吧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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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寒假,因为看不过哥哥当甩手掌柜满街游荡,我和他大吵了一架。

第二天,我妈见我迟迟不去店里,就骂我不知好歹。从早上骂到晚上,一整天都没给我好脸色。

晚上我哥回家,我听到我妈对他嘘寒问暖,忙进忙出热饭的声音,心里拔凉。

从小到大,好东西都毫无悬念给我哥。

小学时,我俩都喜欢我爸的英雄牌钢笔,我爸直接给我哥,说我写字不如他好,可是他比我高一年级啊。

我妈做两个荷包蛋,完整的那个永远给我哥,我碗里的总是碎的。我问为什么,我妈说:“就你毛病多!”

我哥可以不用做家务,我妈却经常因为我碗洗得不够干净,边骂边把我赶出家门。

即使我考上大学,还是我哥的义务劳工。

我饿着肚子躺在床上生闷气,戴上耳机屏蔽掉他们的声音,眼泪止不住地顺着眼角往下流淌。

半夜,我被冻醒了。

被窝像个冰冷的铁桶,我瑟瑟发抖,嘴里不停说着胡话。我妈问我怎么了,我哆嗦着说:“冷……”

我妈睡到另一头,把我冰凉的双脚搂进她的被窝里,揣到她温热的胸前,用她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我的脚掌。

从小到大,我从不认识这一夜的母亲,因为她对我好的时候,没有更粗暴地骂我。

不争气的眼泪重新流下来,我才发现,我的耳机不知什么时候被取走了。

6

我妈不过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结婚生子。

我和我哥被她从小PK到大,有了孩子之后,我妈继续拿我的孩子跟我哥的孩子进行PK,尽管都是男孩,但我儿子更像别人家的山寨货。

通话不出两秒,她就开始炫孙:“我们浩浩……”如果我不小心代入我儿子的日常,马上就会激起她昂扬的斗志,声音拔高八度,不把我比下去决不结束通话。

一放长假,父母哥嫂带着侄子5口人,浩浩荡荡入住我家。

两居室的房子,要容纳8口人,头皮都发麻。

看我不够热情,我妈说:“从小到大,就你事多,挤挤就行了,不用你操心,我来安排。”她四处打开我家橱柜,到处找被子打地铺,嘴里不停数落我衣橱太乱。

孙悟空翻多少筋斗,都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她嫌我家针线不够多,从老家给我带来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线轴,一大盒旧衣服拆下来的扣子,甚至还有几枚被她用到严重变形的铝制顶针,通通被我打包堆在门后。

每次来我家,她都会疯狂做被子,客橱里早已塞满了她做的各种被子。我说我可以买被子,她痛骂我败家。

告诉自己“她是个农村妇女”后,我活得舒服多了。

我不会摊煎饼,长大照样嫁人了。

在她眼里我什么都不行,可我考上大学了。

她说要写一本书,我明白这不过是个冷笑话。

据说,一个人要学会跟父母和解,才是成熟的标志。

我放弃和她正面交锋,学着用心理学温和而坚定地拒绝,学着不动声色地隐忍。

我知道这不是成熟,这只是披着知识外衣的冷漠。

7

手术后,我妈体征良好,情况比我们想象得乐观。

她说过,如果不是什么好病,就别花钱治了。于是我们伪造了一份病历,告诉她只是一个良性肿瘤,她半信半疑。但醒来后,看到我们一个个打了胜仗一样的表情,她也跟着开朗起来。

这几年,我妈为了方便照顾上幼儿园的浩浩一直住在我哥家,出院后,我哥仍把她接回自己家,但是当晚就爆发了一场战争。

哥嫂关在房间里吵得不可开交,嫂子大声说:“我爸生病时,你不让我接回家,你妈生病也别想住在这里!”

第二天一早,我妈捂着胸前的伤口,独自坐出租车回郊区老家了。

没过几天,嫂子又打电话苦苦求她回去,说浩浩没人照顾,老是生病。

我爸警告我妈:“有骨气你就别再回去。”我妈不争气,还是捂着胸口回去了。

几个月后,我爸也被接到我哥那边,因为我哥开了一家餐馆,要他过去帮忙。

我哥告诉我:“与其单独把他俩留在老家天天吵架,还不如给他们找点事做。”

重点转移后,大家都不再把我妈当成病人了。

大年二十八那天,我正陪儿子在外面玩,忽然接到我妈电话。

“本来不想给你打电话的,但你哥忙不过来,你爸也得忙店里生意,我一个人住院呢……”她说。

我心里猛一沉,病情这么快就恶化了?我哥生意再忙也不可能不陪她住院呀?

我妈断断续续讲了她住院的原因。

有一桌客人喝到凌晨4点还不散场,我哥进去劝他们,却被那些酒鬼缠住,动手打了起来。

我妈气不过,冲上去帮我哥。结果被一个年轻力壮的醉汉一把抓住头发,甩到墙上,鼻子和嘴巴都撞出了血,胸前的伤口也有撕裂。后来,幸亏有人打了110。

我妈压低嗓门说:“除了脸上擦伤,其实伤口一点也不严重,就是想让那些混蛋多赔一点钱。”

我心如刀绞,一个癌症晚期病人被喝醉的壮汉殴打,这种场面已经太虐心,而这个病人还是我亲妈。

从小到大,虽然一家人生活艰辛,但从不沾惹是非,也没落魄到被人打伤,还要故意躺在医院索赔的地步。就算我妈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我哥也应该是一清二楚,这场顺水推舟的利用让我难以接受。

我妈反而觉得她这次病得有些价值,语调轻快地说:“你快回来吧,浩浩没人照顾,我在医院也没人陪。”

我心里七上八下,一堆问题搅成一团,猛然问她:“凌晨4点,你在店里干吗?”

这回她沉默了好一阵,嘟囔着说:“店里人手不够,我就是临时包包饺子……”

我实话实说:“年二十八了,回家的火车票已经订不上了。”

她说:“也是哈。”

8

我妈建议我把二胎“打掉”后,反而坚定了我生下来的决心。

我上班上到接近预产期,然后定好月嫂,收拾好待产包,顺利住进医院。

得知二宝是女孩的一刹那,我看见天花板上有个神秘的微笑,儿女双全,上天何等眷顾我。

我妈对我请月嫂耿耿于怀,她说可以过来陪我,等我出了月子再走。我说定金已经交了,她又把我痛骂一顿,历数她听来的那些关于月嫂的劣迹,嫌我花钱大手大脚。

36岁经历第二次剖宫产后,我的身体元气大伤。如果没有月嫂,我实在无法想象,短时间内怎么带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我哥说:“你不用咱妈,她会气坏的,你就让她去看几天孩子吧。”

满月以后,月嫂走了,我哥把我妈送过来。

她什么都抢着干,但我不太敢用她。这几年,她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还经常捂着胸口,她说已经不知道哪儿疼了,反正哪儿都疼。体检也查不出大状况,大夫说心理因素影响很大。

家务尽量我做,她大部分时间就坐在沙发上哄女儿。

她还是老样子,吃饭只吃主食,很少吃菜。在家不吃是为了留给我们,来我家做客见外就更不吃了。我气她“奴性”不改,就把菜单独给她盛一份,逼她吃光,她唠唠叨叨才勉强吃完。

半夜孩子一哭,她就在隔壁房间喊我,要我把孩子送过去。我执意自己哄女儿,但走来走去半天也不管用。我妈一接过去揣进怀里,女儿马上就神奇地安静下来。

娘俩磕磕绊绊依然不断,但疼痛明显削弱了她的锐气。

待了十几天,哥嫂就催她回去,理由还是浩浩没人管。

9

2016年国庆节后,给女儿过完一岁生日,她病情复发了。

先是胸部严重积水,每天都能抽出一千毫升,断断续续抽了半个多月,胸口插的粗管子还是不敢拔。

后来确诊癌细胞转移,大夫建议保守治疗。放疗化疗,她身体越来越差。

我分身乏术,带着二宝不停往返两地,在那边牵挂儿子,在这边又放不下她。从秋天跑到冬天,从冬天跑到春天,再美的风景都是别人的,属于家人的只有沉重和绝望,却不敢期望有尽头。

回来待不了几天,我哥就发信息催我回去。他说,他没法眼睁睁看着我妈油尽灯枯,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些年,我也渐渐领悟,重男轻女是把双刃剑,轻贱了女儿,更没饶过儿子。

成家后,我可以暂时抽身,我哥却不行。无论从经济上,还是从精神上,我对父母的付出远不能和他相比。

一天半夜,我忽然接到哥哥电话,要我马上回去,我妈割腕了。

等不到天亮,我们马上起身打包,抱起熟睡的孩子赶往火车站。

赶到医院,已是4小时后。伤口已经缝合,我妈面色苍白地平躺着,见到我,眼泪不停地淌。

我爸说,凌晨两点,他迷迷糊糊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后来我妈忽然朝他大喊:“快,我们赶快回老家吧!”

我爸打开灯,才发现满眼是血。床边的垃圾桶里接了将近半桶,我妈一只胳膊垂在床边,手腕裹满了鲜血。

刀片是上次我妈找四婶来医院帮她理发时留下的,她悄悄收进了枕下。一切蓄谋已久,可是刀片已经生锈,她费了半天劲,受尽皮肉之苦,也没能如愿。

大夫说:“幸亏刀片不快,但血管组织严重破损,无法保证能精确对接。”

我爸说:“人已经这样了,你们将就着给缝缝吧,我们不会怪医院的。”

他又转身埋怨我妈:“看吧?你没死成,这一抢救又多花孩子3万!”我妈放声大哭。

有人说,每个自杀过的人,灵魂已经死了。

从那时起,我妈话就少了。

10

住院的必要性已经不大,医院床位紧张,不等我们主动出院,大夫就建议我们回家静养了。

我哥新房一装修好,就和嫂子就搬走了。我带着孩子住下来,断了回家的念头。我父母,我和女儿,侄子浩浩,5口人组成一家人。

我妈跟我解释,说我哥也让她去新房那边住呢,但是她怕死在人家新房里,不吉利。

她又说:“你看,本来我养大了孙子,也有外孙、外孙女,什么都有,就是不让我活了……”

我们越避讳,她越嚣张,我粗暴地打断她:“别说了!谁不让你活?”她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吗啡从两天一针,变成一天一针,再到一天两针,最后一天三针。她骨瘦如柴,浑身只包裹着一层皲干的皮。

最初,还请隔壁做护士的邻居过来帮忙打针,后来由于打得太频繁,我爸就自己上了。他之前给猪打过针,只敢小心地在同一个针眼附近打。

我妈臀部早就没有半点脂肪了,干瘪的皮上,针眼儿密密麻麻,触目惊心。那些针眼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每一个针孔都被针管拔起半指高,荆棘一般密密耸立,刺痛我的眼睛。

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古怪,要我们一直给她按摩。每个陪在她身边的人,都要不停按。她嫌我爸手太重,嫌我在挠痒痒,嫌我哥按得有一阵没一阵。

她嫌我女儿太吵,白天要我把她带出去玩。我和爸爸在客厅悄声说话,她让我哥出来告诉我们别说她了。

我喂她喝水,她喝了一口突然吐出来,大声骂我:“你这个**养的,是不是想烫死我?!”我试了一口,水并不烫。

即使无力翻身,她也没放松意志,不允许自己尿在成人尿片上,还是费力地用便盆。

按摩越来越难,她已经虚弱到无法受力,却仍渴望被我们触摸,来抵消被人间慢慢遗弃的恐惧感。

可是,即使她褪去浑身的刺,我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靠近她。

11

我们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

晚上我哄孩子睡下,给她按摩到深夜,直到我爸睡一觉起来接我的班。累到筋疲力竭躺在床上,依然不能合眼。

不知道该对她说点什么,一切都找不到切入点,即使死神近在咫尺。电视上,将去之人不是应该交代一下后事吗?不是应该和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场私密的谈话吗?

也许她早和我哥谈过了,只是我根本不在她的谈话范围内呢?除了骂我,她这辈子从没跟我谈过心。

每天早上醒来,她第一句话总是说:“唉,怎么还没死?”然后,胡乱指几个抽屉,嘱咐我寿衣就放在某个抽屉里。

她几乎一整天都在昏睡,偶尔睁开眼睛,说:“老家收的新蒜,别忘让你爸晾开,会发霉。”

这一辈子,总是她指挥我们每个人,仿佛缺了她,地球就不可能如常转动了。

有天晚上,她突然睁开眼睛,对着我爸叹了口气说:“唉,这辈子,我还从来没有坐下来,好好喝过一杯茶呢。”

我爸说:“你没好好做过的事可多了,每回一做好饭你就去一边干活了,我们都吃完了你才过来吃剩饭,跟旧社会一样。还记得那年秋天收玉米,我告诉你悠着点,结果你摸黑干到半夜两点,还嫌我太懒,但我是真的撑不住了……”

“别说了。”我妈打断他,继续闭上眼。

一个下雨的深夜,我妈在昏睡,我认真打量她瘦到脱相的脸,心想再不好好看看,可能就没机会了。她手心朝上,那双会刺绣的手因为干农活太多,变得粗糙丑陋,指关节突兀。

我们按摩过她全身,但从没有人碰过她的手。

我坚信,握手就像《阿凡达》中那些生灵的辫子一样,能顿时接通人的灵魂。可是,从小在农村简陋的环境中长大,这些细腻的感情一律被当做矫情。

我握住母亲冰冷坚硬的手,她像触电一样抖了一下,马上回应了我。她反手握住我的手,牵起来在她的胸口、腰间游走。把我的手扣在她的掌心里,反复抚摸着我的手背。

我泪如雨下,多年前的寒夜里,那个昙花一现的慈母又出现了。

她是不是也在等我先开口?

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泪水糊满双眼,堵住鼻腔,我只能张大嘴巴,努力按捺着起伏不定的胸腔,试图把无声的恸哭隐入窗外激烈的雨声。

第二天一早,她睁了睁眼,问我:“眼怎么肿了?”

12

我妈奄奄一息,已经断食20多天了。

我爸作为陪护主力,情绪也不稳定,隔三差五说要回趟老家收拾一下。其实老家早就荒弃了,他不过想找个避难所,缓解一下压力。

我哥经常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来陪床,呼呼大睡,听不见我妈任何动静。

病情复发半年多以来,我妈从没见过我姥姥,她说不想见。姥姥那边,两个舅舅也都隐瞒了实情。开车20分钟的路程,母女却两不相见。

这天晚上,我爸接到二舅电话,说聊城的舅老爷(姥姥的弟弟)来了,要他过去接风“喝两盅”。

这让我非常反感舅舅们,我妈命在旦夕,还有兴致拉上我爸去给他们的舅舅接风,实在不可思议。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我爸竟然满口答应了。

一天晚上,我妈含混着说,想见姥姥一面。我爸把两个舅舅都喊来,转达我妈的意思,想一起商量一下见面细节,主要是怎样安抚年迈的姥姥。

小舅突然破口大笑:“不是说不见了吗?怎么又改主意了?”我盯着他无处安放的嘴脸,他终于噤声。

这一夜,我妈打着呼噜酣睡,连吗啡都没打。我想,她这辈子恐怕都没睡过这么深沉的一觉,没有疼痛,不再担心任何事。

第二天早上8点多,90多岁的姥姥在舅舅们的护驾下爬上楼来。

一进门,姥姥颤颤巍巍地问:“俺孩子有没有喊过‘娘’啊……”

我妈突然剧烈抽搐,眼睛翻上去,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姥姥还没坐下,看到我妈的样子,就放声哭起来:“俺孩子这就要走了……”

二舅对我说:“你妈不行了,赶紧叫你哥回来,准备后事。”然后,他们抬着姥姥下楼走了,楼道里姥姥嗡嗡的哭声持续了很久。

这世上,死亡是一件永远也没法准备好的事,任何时刻都是猝不及防。

13

我妈曾对我哥说,临终前她不回老家,觉得丢人,死后直接拉到殡仪馆火化,骨灰扬了。

这话好狠。

“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儿,什么玩意呀!”她以前经常这样说。

按风俗,我爸是同辈,需要回避我妈死亡,就去帮我看孩子。我哥回来了,但非常诡异地站在厨房里洗碗。

我跪在床上,一边流泪,一边帮我妈换衣服。闻讯赶来的老家邻居说,必须放开嗓子哭,可我从小就不会大哭,幸好嫂子嗓门很大。

众人七手八脚,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穿得一点都不舒服。有人提醒尿片还没拿出来,但没人动,我伸进手去,把尿片抽出来,沉甸甸地。心想,我妈终于不用再控制自己了。

有人说用过的东西要象征性烧一点,嫂子把整个床上的东西一层一层揭走,全都打包搬了出去,衣橱也全清空了。

想来,我妈跟这些东西一样,都迫不及待被丢掉了。一切灰飞烟灭,像从没来过一样。

我哥在殡仪馆里张罗了一场追悼会,老家大部分亲戚邻居都没进去,只有我们这些小辈去了。

悼词一直在说,我妈是个勤劳的家庭妇女,但听起来那么牵强。

她静静地躺在大厅中央,脸上化了妆,皱纹全都展开了,一身枣红色的寿衣,配一顶同色的针织帽子,很安详,可是一点都不像她。

她的骨灰埋在老家耕地的祖坟里,一家男女老少,不论生死,在那里早就各有定位,根本由不得她。

14

我回家了,生活跟以前没什么不同。

即使亲眼目睹我妈离去,我仍固执地以为,她还在距离我300公里外的地方。只要不刻意去想,她就还活着。

某天,为了缝扣子,我四处找针线。当我看到门后那一大包针线的时候,眼泪突然爆发。

我戴上她的顶针,但也缝不出一个跟她一样结实的针脚。我不仅针线活很烂,而且在农村土生土长,却从不会种地,也不会摊煎饼。

这不是因为我笨,而是她从来不教我。她没让我下过地,没教我怎么摊煎饼,也没让我缝过一粒纽扣。因此,我过上了她所不理解的另一种生活。

打开我家橱柜,我妈做的被子够我盖好多年。老家的两个大橱柜,整整齐齐码着我妈生前做的五颜六色的新被,足足有一百多条。我爸说,你不够就回来拿,你哥家橱里也满了。

我爸接替我妈,去城里照顾浩浩,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房子,又找了一个老伴。

岁月静好,只是没有她捆着,原来那个家已经散了。

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办完丧事后,我妈又活过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妈自己也很隐秘,尽量待在老家不出来。

我一个人在村头餐馆,一边应付不景气的生意,一边着急回家照顾我妈,因为我爸已经有人了呀。

我绕了半天才赶回家,见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又老又病,也不想开口说话。

半夜哭醒后,我知道她在人间消失了,却在我心里活了过来。她的一部分,正在我身上渐渐苏醒。

很遗憾,这一生我们还没来得及做好母女,就被匆匆带入了下一场轮回。

女儿和我都是意外出生,我和我妈都有一儿一女,这不是巧合,而是一个新起点。

我会拼尽全力,替我妈过好这一生,正如我努力为她写好这个故事一样。

本来,她这一辈子能写成一本书,可惜,我错过了太多。

——谨此,给我远在天堂的妈妈。

题图 | 图片来自《我的左手右手》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投稿 | renjiangushipu@163.com

(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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