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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印象派,

记录的是自己看到的那一瞬;

我们也都是表现主义者,

自己的情绪,

书写

描绘的是被扭曲抽象的现实。

前篇回顾

从219国道进入阿里的普兰县,过圣湖玛旁雍错,近距离看鬼湖拉昂错,在前往冈仁波齐峰时遇雨,放弃转山的计划,继续前行。

01 印度歌声的诱惑

离开冈仁波齐前的检查站,还未回到219国道,一场暴雨骤然袭来,乌云翻滚,色暗。

天地

进入普兰县这几个小时,暴晒、艳阳高照、漫天白云、乌云压顶、绵绵细雨、凄风冷雨、狂风暴雨交叉着来,老天爷是在玩川剧变脸?普兰县的年均降水量只有长江中下游的十分之一,这么一会儿下了多少雨?该不会今年一半的降水都让我赶上了吧?

由于海拔高,云层很低,远远地看到一片乌云在那边滚动,天地相连。有时,这片云雨从路旁掠过,你走你的,它玩它的,有时,不得不一头扎进它的怀里,不多久,又就从另一端冲了出去。

不多久,离开普兰县,进入阿里地区的葛尔县。

这一段是很长的缓下坡,景色再次转成枯燥乏味模式,没有牧场,不见牛羊,除了一条蜿蜒的小河在路旁相伴,偶尔几辆自驾车交错而过,在这条笔直无尽的公路上行驶,有种强烈的绝望感。没办法,只能再次启用我的破锣嗓子高唱《我爱北京天安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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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再也回忆不出离开冈仁波齐后那一个多小时的经历,当天的日记中一片空白,相机存储卡中没有这个时段的照片。孤寂,真能吞噬人心。

后续的记忆开始一个奇怪的场景。那是一条山谷,左侧有条与道路平行的山峰,道路在这里折了个弯儿。路旁有三五间平房,面积不小,一看就不像是住家。音乐从那边传来,离得越近,声音越响亮。是歌声,快乐的歌声,咿咿呀呀的,琴声畅快,配合着节奏感极强的鼓点,这是全世界人民都熟悉的印度音乐。

中气十足的印度大嗓门迅即将我那幼稚的儿歌压倒。将车开过去,我错愕地打量这几间房,都是灰蒙蒙的,墙上刷着商店、住宿一类文字。狭窄的小门上挂着厚厚的棉布门帘,钢窗里黑的。门上的红色招牌有藏汉两种文字,汉文是“XX茶馆”。

黢黢

这是个特别古怪的场景,喇叭播放着震耳的印度音乐,闭上眼睛想象得到,一群大眼睛白皮肤丰胸肥屁股的男女,裹着鲜艳的头巾、纱丽,脸上展现着最真诚、渴求的笑容,紧紧盯着你的眼睛,扭动着身躯,和着音乐,向你一步步走来。

睁开双眼,却只有光秃秃、凄冷冷的世界,高大的黄土山,干涸的谷地,一道旋风卷着砂砾与尘土,顺带着几只塑料袋在不远处舞动。远眺,大路上空荡荡的,回看,路旁还是这几间破旧的平房,前后百里仅有的像的房子。却没人招呼,仿佛空屋一般。

点样

出来

只有走过西藏、新疆这种路,才能理解宁浩的电影《无人区》中那种诡异的氛围。

路口立着指路牌,向前是阿里的首府狮泉河,向左是札达县。病痛已不允许我继续游荡,必须尽快找医院。已是下午六点半,我将车驶向狮泉河,那里总会有个规范些的医院。

开了几百米,停车,想了一会儿,掉头。印度音乐再次震荡我的耳膜,几间房门口依然无人。到了路口,我扭转方向盘,将车驶向札达县方向,乐声在我的车后面渐渐淡去。虽然一句听也不懂,但很亲切。与悲伤一样,快乐是可以传染的。或许也正是这古怪的场景,这令人振奋的音乐,让我鼓起勇气探访札达,中国距离印度首都新德里最近的县。

受到吸引还有另一种可能,在藏西这片受到印度文化影响最深的地区,或许我也受到了感染。之前在冈仁波齐捏了张自拍(照片中神山依然隐没在云雾中),看看这打扮,尤其是晒成黑炭般的粗糙的皮肤,这模样起码也像个低种姓印度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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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表现主义绘画的现实表达

219国道通往札达县城这一百多公里名为705县道。说起中国最美公路,阿里的705县道籍籍无名,然而那些所谓的最美公路,多是单一类型的景色,长度有限。705县道却不寻常,它有时向你展现无限的广阔,有时又将你挤入逼仄狭窄,它有难行的盘山道,有奇特的地质地貌,更有难得一遇的气象变化,多变的天地奇景混搭在百公里的道路上,说它是全中国最奇瑰、最壮丽的公路并不为过。

更棒的是,它是一条孤独之路,没自驾车跟你抢道,没游客在你眼前乱晃,你能独享这一切。而在这条路的终点,还有全西藏最值得造访的原汁原味的王朝遗迹。

开始是一段颠簸而艰难攀爬。这是座植被稀疏的黄土山。转了几个弯后,眼前突然蹦出一只个头很大的野羊,头上顶着一双巨大弯曲且倒钩的角,西藏盘羊!就是下图的模样(图片源自网络)。

一时间愣住,待我停车拿起相机,这精灵一样的东西已经左蹦右跳地消失在土丘后面。

爬上了山脊,沉闷无聊的黄土高坡般的景象转眼间消失,眼前的山峦如幻彩交织,甚为奇异。绿色、黄色、棕色、红色、青色、黑色,甚是艳丽,仿佛天上泼下了浓墨重彩,就这么随意地将色彩盒倾倒在各个山上。

一座座色彩各不相同的山丘,有的头上还顶着皑皑白雪。人们常说“风景如画”,多是以秀丽的风景对应传统的中式山水画或欧洲古典主义田园画。通往札达这座山的风景也可以称为如画,却是表现主义的。所谓的表现主义风景画,下面一副是我在网上随便找来的,可以作为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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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画真实么?当然不。表现主义注重表达画家内心的情感,准确刻画对象反而是可以被忽视的,甚至为了表现而对现实进行扭曲和抽象。很显然,表现主义这种大色块、艳丽夸张、对比强烈的风景不应当存在于现实世界。

然而,下面这张拍摄于X705的的照片怎么解释,为什么如此艳丽,对比如此强烈?

在此基础上抽象很容易,Photoshop中加饱和度,随便找个滤镜就成。这么说来,表现主义绘画是否扭曲了现实?

这也是现实,在我们惯常的生活中无法触摸的现实,超出想象的现实。

打破自己的认知,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是旅行的重要的意义之一。

03 风云汇聚,天地交融

翻过是无尽的荒漠。远方,一道长墙般高耸的雪山,那是喜马拉雅山脉。原来这札达县是夹在喜马拉雅与冈底斯山支脉间的一片谷地,荒凉的谷地。

时值八月,这片荒漠上稀稀落落的植物依然枯黄,偶尔冒出来的孤零零的房屋,也都是公路养护队的,不见民宅。也不能称之为无人区,毕竟在百公里的路程中也遇到过一群牦牛和一群羊。还有一种长着长长的花尾巴的雀儿,贴着地面飞行,速度迟缓,好几次都差点撞到车上。

就是见不到活人,除了极少车子与你擦肩而过,也看不清车里的人。

空气洁净、干燥,能见度极高,可以清楚地看到百里之外的喜马拉雅山脉上的雪峰。云朵也异常低矮,仿佛天连着地,地连着天。

远处,一个奇怪的情形吸引了我的注意。一块台地上,浮着厚厚的云,云与地面交织在一起。

将天地连接在一起的东西是什么?密如茧丝,仿佛将地面上的水雾抽上了天。我以为是龙卷风,再看却不对,那不是尘土。如此干燥的荒野上一滴水没有,地上又哪来的水雾?一手驾车,我用相机录下来一段。读者可以看看在这荒原上独行是什么模样。

如同密密的蛛网,又如被硬生生扯开来的蚕茧,这一大片说不清是云是雨是风的东西拉扯着地面,缓慢地蠕动游走,就像是有生命的怪物。

我琢磨了一会,认为是一种面积很小的局部阵雨。但也不能确定,阿里是西藏最干燥的地区,札达尤甚,看看这片干燥到极致的荒原和枯黄的沙漠植物,真的会有阵雨么?

一路前行,又遇到两个这种古怪的云团,有的不知是开始还是结束,那丝线般的白气已经与地面割裂,怎么也看不出是下雨的模样。

会不会也是一种雨?据说有一种沙漠雨,雨滴从天上落下来,没等到着地又被干燥的热气流蒸发成水汽,再推回到了天上,结果是天是在下雨,地上却接不到几滴水。青藏高原上也会这样么?

04 札达土林

接近县城,远近的景色又变了。刚才是灰黄的砂石土上长着少许沙漠植物,现在却是干燥板结的黄土,如此干燥无营养,以至于寸草不生。

在一处标注为观景台的地方我停下来,下车到了一处高台边缘,眼前的景色让我大感震撼。这浩瀚壮观的景色我没见过,却又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曾在无数影视作品中出现的,号称世界八大自然奇观的,位于美国亚利桑那州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就是这个模样。

暗红与土黄相间如岩石般的沙土被塑造出各异的形态,高者有的如同巨墙,有的如城堡,矮者有的如居所,有的如帐篷,深者有的如沟渠,有的如平地。这参差嵯峨,变化万千的形态一望无际,目之所及,竟有数百公里见方。

远方是喜马拉雅群峰,青黛色的山体顶着亮白的冰川,蔚蓝如洗的天上低垂着团团白云。左边、右边,都有一团古怪的、与大地纠缠的云团在缓缓移动。在这凄美荒凉的天地间,它们才是仅有的生命体。

这就是藏西阿里最著名的自然景观——扎达土林。土林是一种地貌特征,因土堆积成柱,远望如林而得名。很显然,札达土林的前身是海底,不同年份的沉积物形成了这一层层色彩。由于地壳变化,沧海桑田,海底的札达被举上了世界的最高端,再经过雨侵风蚀,千万年岁月雕琢出这奇瑰的形态。

其实,近年来火爆的张掖丹霞地貌以及新疆的魔鬼城(雅丹地貌)和土林是一类,在地质学上被称为河湖相。丹霞地貌好听得多,雅丹地貌就有那么点儿邪气,土林,名字太土了。虽然占地多达2000多平方公里的扎达土林是世界上最典型、面积最大的土林,它的名声不显并非因为土气。阿里的札达,实在是太偏僻了。

离开观景台后是一段长长的缓下坡,之后道路深入的土林中,沿着干枯的河道蜿蜒前行。河道里,终于出现了绿色,看到这一片算得上浓密的草木,才能理解为何札达还能有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

在札达土林中穿行有种奇异的感受。土林如废墟,像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曾经商贾辐辏、熙熙攘攘,更有巨大的塔楼和厚重的城墙。某一天,人们突然抛弃了它,生命的痕迹全然被抹去,只留下亭台楼阁、高墙坚壁。岁月的风沙再将昔日的辉煌抹去棱角、敷上沙尘……

有种感觉,这些高耸土台总有一天会突然抖动起来,扬起漫天黄土,一阵旋风扫过,露出了深埋在土丘里的黝黑的砖石和闪亮的长矛……

显然,我这是看多了魔幻电影。

后记

写本文时查地图,找到了第一段中描述的那个路口。五年过去,卫星照片上看还是那几间房(见前文附图)。总有个印象,一家茶馆的门口贴着印度电影招贴画,浓眉大眼的妖艳女星在画中紧紧盯着来往的司机。我不太肯定这段记忆,在西藏某处的茶馆一定见过这样的场景。或许,记忆会欺骗自己,我们也会有意无意地编造记忆。在高原缺氧昏昏然中,在长期孤独的自驾中,出现幻觉的可能性也很大。

一个明确的反证是,第二天我从札达返回,路过那几间平方时拍了张照片。此时没有印度音乐,门口老中小三位藏人,看得出是祖孙三代,在洗衣、洗头、做家务。

昨日那种诡异、清冷、异国的氛围仿佛被暖风吹走,代之以温馨与亲情。

没有绝对真实的记忆,也不会有真实的游记。我们都是印象派,记录的是自己看到的那一瞬,我们也都是表现主义者,书写自己的情绪,描绘的是被扭曲、抽象的现实。这才是现实,现实主义的经典场景与经典人物,反而常常是虚伪与臆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