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到午夜,从防盗门的猫眼看出去,那个女人的身影还在,像是跪不住了,半坐在地上。楼道上灯光灰暗,看不到她的脸色,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她头发更加凌乱,想必脸色也很差。

我硬起心肠,不去理她,却也无法安静入眠,只好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拿起手机,却看不进去任何内容。又过了一个小时,门外传来起身的声音,接着一串缓慢的脚步声,和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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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一个星期前说起。

那天早上,闹钟响起,我顶着因为宿酒而昏昏发胀的脑袋,向经常停车的地方走去。看着空空的车位,发了一阵愣,才想起来,昨晚朋友接自己去喝酒,慌慌张张把车停在小区门外了。

来到停车的拐角,就发现在停车的不远处,聚集了一堆人。

这大清早的,干吗呢?我本来也不喜欢看热闹,管他呢,先得去吃点东西。

一碗热滚滚的豆浆下肚,舒服了好多,头脑也清醒了一些。回到车上的时候,发现车子的前机盖好像不对劲。仔细一看,机盖的上面好像有点凹陷。***的,我暗骂一句粗话,肯定是夜晚溜达的半大小子干的。算了。

上午刚刚闲下来,就发现小区业主微信群里已经炸开了锅,未读信息居然一百多条了。向上翻了翻,才知道小区周围出了大事。昨天晚上后半夜,在路口摆摊的一个小贩被人打了,伤得还挺重,听说一直重度昏迷,很可能救不过来了。而且,打人的地点,就在我停车的地方。

我一下子想到自己车上的伤痕,连忙跑到车上。那个伤痕像是用什么重物砸的,前机盖的中间凹进去一块,但是漆面没有损坏。

我想起车子上的行车记录仪,好像有自动记录功能。把储蓄卡拔下来,回到办公室插到电脑上。果然,一段晚上的视频真的被记录下来。

第一个画面,就是一个男人变型的面孔,样子十分狰狞,被死死压在我的前机盖上,有三个男人在拿什么东西朝他的背上狠狠地抡着。看样子,是他们把男人压在机盖上的时候,强烈的振动触发了我的行车记录仪。

继续看下去,他们打了一会,把男人拖离车子,扔在地上,不断用脚狠狠地踹着男人的后背。黑暗中一道光亮划过,只停留一两秒,却清楚地把三个打人者的脸照亮了。

总共三十秒的录象,虽然没有录下声音,但他们恶狠狠的样子,却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

把画面拉回开头,那张被打得变型的脸,勾起藏在心底多年的恐惧和厌恶。我盯着那张变型的脸看了良久,把存储卡锁进了抽屉。

不出所料,晚上回到家里没多久,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打开门,是物业大爷和两个年轻的警官。

“不好意思,李师傅。我是派出所的小刘,白天您一直不在家,只好晚上打扰您了。”小刘警官非常客气。

我把他们让进客厅,小刘阻止我给他们倒水,直截了当地说道:“您可能已经知道了,昨天晚上,小区门口的路上有人被打成了重伤,据物业保洁的大姐说,您的车子就停在打架的地方。我们就是过来问一下,您是否知道相关情况。”

我把他们让在沙发上,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对面。自己借机整理整理一个混乱的思绪。其实,那张被打得狰狞的面孔已经在我的脑海盘旋一整天,那张脸太容易勾起我不愉快的回忆,心里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要理他。

小刘已经把记录的夹子摊开在茶几上。

“我也是从小区的微信群里知道这个事的,不过,我昨天晚上6点多就把车停在那里,早上上班才开走,中间一直没有出去过呀。”

小刘看了看我:“我刚才上来的时候,看了一个你的车子,好象机前机盖瘪了一块,是怎么弄的?”

“这个还真是记不清了,你知道,车子开了五六年了,小伤小痕根本就不当个事儿了。也许是以前弄的,没有太留意过。”

“我看您的车上装了行车记录仪,晚上有没有记录呢?”

“我那行车记录仪老早就不用了,也就买车的时候图个新鲜。后来,卡坏了,再也没有买。”

小刘失望地看看另一位警官,把夹子合上。物业大爷看他们问完了,和我说:“你还不知道吧,被打的那个,就是经常在门口卖水果的老皮。对对对,就是经常把摊子摆在咱们小区门口,我们几个保安和他都打过架的那个。要说,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和咱小区的人没少吵架。不过,这次被揍得也是够惨的。真不知道,干啥大半夜的还不收摊,也不知道是惹了哪路神仙了。”

小刘拦住物业大爷的话头,对我说:“李师傅,我们也就是了解一下情况,我把电话留给你,如果有什么情况,可以随时和我们联系的。”

“李师傅可是个好人,对小区的可是热心着呢。知道情况,肯定会说给你们的。”物业大爷还待再说,两个警官已经站起来,给我放下一张名片,就告辞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皮的水果摊一直没有出现。而我却像是心里有什么欠债,开车出门时,总是时不时向那个方向看上一眼。上班时,也时常看着抽屉里的存储卡,一愣就是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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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被打的老皮。岂止是认识,他带给我的恐惧曾经在心里埋了十多年。

那时,我刚刚从乡下考到县城一中。以乡镇初中第一名进入县城,就象是人生获得了飞跃,尽管衣袋里只有家里给的几十块生活费,却象是把世界掌握在了手中。我坚信,只要自己够努力,我一定会像城里的孩子那样,考上大学,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

我拼命地呼吸着县城里不一样的空气,这里没有牛屎味、路上也没有驴粪子,耳朵里没有老爹的喝骂声,同学和谒可亲,似乎一切都很美好。

星期天,七点才上晚自习,而我却中午就从家里出发,只为了更早地来到学校。如我所愿,校园里还没有其他人,只有我自己徜徉在校园,好像道边的花花草草都比乡下更美好。

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想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认识老皮。

踱步到高二年级的宿舍前,那是几间平房,本该安静的时间,却从中传来几声喧闹。我好奇地趴在窗户上向里看去,三四个年轻人围在一起,中间的小板凳上放着一个玻璃瓶子,还散落着一张张的扑克牌。

我吓了一跳,这些是什么人,星期天居然在宿舍喝酒。

不敢再看,我刚要离开,里面传来一声喊:“外头是谁来?”

随着喊声,两个年轻人冲出房门,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有点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他们。

“高几的?”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问。

“高一的”。我感觉到他们也是学生,也没有太害怕。

“哟,新生啊。”他们仿佛看到新鲜的猎物,一下子把脸凑到我的鼻子前面,一股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

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他们一把纠住我的衣服,就把我拉进了宿舍。

屋里一股子酒味,还有男生宿舍特有的脚臭味。

“皮哥,一个新生,肯定是乡下来的。”

那个皮哥,就是老皮。当时,他歪着身子坐在一张床上,一条裤腿挽到了半大腿,脚蹬在放酒的板凳上,另一只脚却趿拉着一只拖鞋,半个袜子踩在脚底。

一看这阵式,我的脸立时就白了。他们是校园里的痞子。

老皮站起来,用手里的扑克牌扫了一下我的脸,“新生是吧。新生都有钱呀,怎么样,正好哥哥几个酒喝完了,给哥几个赞助一下?”

我的手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裤袋,那里,有老爹中午刚给的八十块钱,这是我一星期的伙食费,还有本周要交的资料费。

“拿出来吧,借我们用用,下个星期还你。”瘦高个显然看到了我的动作。

我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个,吓得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只是弱弱地说了句:“晚上老师要收的。”

低着的头还没抬起来,老皮已经一拳打在了我的鼻子上。我觉得鼻子狠狠地疼了一下,用手一抹,红红的鼻血已经淌了下来。

我吓傻了,像个木头人一样,看着他们从我的兜里掏出什么,又塞进去什么,被他们推了出来,临了扔了一句“敢告诉别人,明天打死你”。

木木的回到自己宿舍,呆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看看兜里,八张十块钞票,只有四张了。

那四十块钱,是一百斤玉米的价钱,也是我爹给我的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我很清楚,家里仅有的经济来源,就是那七八亩玉米,和爹给别人打零工的仨核桃俩枣。从家里出发的时候,他从包了一层又一层的手绢里数出这些钱的时候,我知道,那是代表一个农家的希望和投资。

我就这样的呆呆的坐在床上,直到舍友陆续来到,也没有动一动。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想到,也不敢去想还能告诉老师、告诉警察,只能和自己说,今天运气不好,碰见了坏人。

老皮这一拳,是这座县城给我上的第一课。

潘多拉魔盒从此打开,他们一伙人像是看上了我这个冤大头,每周都会从我这里勒索几十块钱。哪怕我为了躲避他们,特意踩着铃声走进教室,他们也会在门口等我,把我从教室门口拖到一旁的角落。

我不敢告诉家人,因为肯定会换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他们的做人信条是,只要你不惹事,别人肯定不会惹你;也不敢告诉老师,因为班主任老早就晃着那光突突的脑袋告诉我们:“不要接近那些痞子,要是被打了,可不要来找我,连派出所都没办法。”

好在他们不敢把钱全部抢走,每周俭省一点,还能应付过去。

梦魇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几个月。我从对县城的向往,变成对学校的恐惧,甚至,星期天看到乡里到县城的公交车,也会本能地缩回身子。入学的时候,我曾经是班里第三名,期中测试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后十分之一。

秃子班主任看看缩在最后一排的我,对全班同学说:“乡下上来的一些同学,不知道中考撞了大运,还是抄了别人的分数,刚来时牛*哄哄,一进高中就原型毕露,大家可一定要引以为戒啊。”我矮下身子低下头,却分明感觉到大家异样的目光,像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后背。

冬天来了,我爹难得地多给了我五十块钱,让我买了一件新棉衣,终于不用再穿那件堂哥当兵穿过的军袄了。

也许是新棉衣的加持,也许是长久怨气的积累,在又一次被勒索的时候,我死死捂住口袋,大声叫骂:“你们有种就打死我,打不死就别拿我的钱”,一边奋力要往教室跑。

老皮手脚很快,一把扯住我捂着的口袋,用力一拽,嗤拉一声,口袋连着半幅衣襟被撕了下来,缕缕的丝绵散落出来,掉了一地。

我一个愣神了,眼睛立刻红了,嘴里不知道吼了什么,一脑袋顶在他的肚子上,把他一下子顶翻在地。两个同伙看我疯了,一人拉我一只胳膊,拼命往地上按。远处,几个同学看到喊声,驻足向这里观望。

也许是感到被砸了面子,老皮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从地上捡了个什么东西,一下子砸在了我的脑袋上。耳朵里“嗡”的一声,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是在学校门口的诊所,还有班主任和一个不知道是学校的什么领导。医生给我的脑袋缝了六针,半边的头发剃了个精光。缝完针的时候,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

我把他从开始抢我的钱,直到这一次的事,全部说给了警察。

第二天,我爹和我娘来了。爹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一个劲地对班主任说:“通公了就好,通公了就好。”我娘眼里有泪,在哪里唉声叹气。

再次回到学校,派出所和学校商量怎么处理这件事。老皮的妈妈躺在校长办公室,又哭又闹。甚至拿着一把剪刀顶着自己的脖子,声称如果儿子被拘留,就死在这儿。甚至第二天,校长的自行车停在校门口,被人抹了一车的屎尿。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因为三个人曾经勒索好几个同学的钱,被学校开除。班主任给了我两百块钱,不知道是他们给的,还是学校给的。至于警察那边,说是属于同学纠纷,在派出所教育一顿就给放了。

我却没有那么容易缓过来,除了脑袋上那条伤疤再也不长头发,还有心底对“社会人”的恐惧,从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远离这些渣子。

上大学的时候,看到古惑仔的电影,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老皮的脸,甚至要回县里参加工作的时候,还想着,他会不会混成了黑帮老大,想想心里都有点发怵。

好多年过去了,我有了妻子女儿,在县城新建的小区有了一个新家。这时候才发现,老皮在我家小区的街边拐角摆了一个水果摊子,摊子很简陋,老皮很猥琐,比同龄人老了许多。有时候碰到了看一眼,也不知道还认不认识我。也许恐惧仍在,也许还有怀恨,我从不主动从他的摊边上路过,也不让妻女去那里买任何水果。

第一眼看到视频里被打的人是老皮,我有点兴奋,好像是有人专门为我报了仇。甚至一度想弄清楚到底是哪位英雄好汉为我出了这口恶气。可那几张面孔分明一个也不认识,因为没有声音,也无法从口音分辨是不是本地人。

小区里有一个高中同学。这天在一起喝酒,说起老皮被打的事,才知道老皮已经出院了,还是躺在床上,只有一只手臂能动弹,说话都吃力。医生说,继续治疗意义不大,能不能恢复,只能靠自己的运气。其实真实原因是无法找到嫌疑人,医疗费实在是付不起了。

这个朋友是和我一起度过高中三年的,知道当年我和老皮的事情。喝着喝着,两个人都有点喝高了。

“咋样,现在老皮被打残了,是不是特高兴?”朋友举着酒杯,一边醉眼腥松的着着我。

“高兴个球,咋没把他直接打死呢。那天看到视频里,被揍的那张丑脸,我都恨不得再加上几脚。”

“视频?啥视频?不是说那块没有监控吗?”

“那天他挨揍的时候,我的行车记录仪都录下来了。也算是他小子该倒霉了,偏偏是我的车子在哪里。派出所的过来,我都没给,嘿嘿,这小要是听说我这里有他破案的证据,肯不肯来求我?哈哈,报应。”

迷糊中,我意识到自己说突噜嘴了,连忙找补,“你可不能和别人说,弄不好,隐瞒证据,我得戴铐子。”朋友没有接茬,一脸坏笑指指我,一副“我懂”的表情。

第二天晚上,我照例下班很晚,已经九点多才回到家里。反正这几天一个人住,晚点回家也没人唠叨。

还没到到我家楼层,就看到一个黑影坐在楼梯口上,吓得我一个机灵,赴紧猛咳一声。楼道的灯亮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坐在楼梯上,看到我上来,立即站了起来,眼睛里一下子好像放出光来。可能是坐得久了,站起来时还趔趄了一下。

“你是李师傅吧?我等了你好一会了。”

看我戒备地看着她,女人赶忙把藏在身后的一袋子水果拎了出来,“我是咱小区口上卖水果的,前几天,就是我家男人被人打坏了。有个事来求求你。”

看样子,是想进我家里,当然不可能。

我站在当地,“你有啥事就说吧。”

“你可能也听说了,我家男人被打坏了,警察说,找不到罪犯,就没有人给我们出医药费。这几天家里的五六万都贴进去了,实在治不起了。”说到这里,女人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

“我也是今天听人说,有人看到了当夜里打架的录像,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你,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女人边说,边走过来,想拉住我的胳膊。

我抬抬手,躲开了她。“我不知道你们的事儿,你可能是找错人了。要是我知道有录像,警察问我的时候我就给了。”

女人眼里的光暗了下来,语气越来越低沉,“我知道我男人不是好东西,脾气歪,在小区里还得罪了不少人。他又坐过牢,连派出所的人都不愿意给他破案。”

过了良久,我没吭声,她也没动。

看我摸了摸手中的钥匙,她向旁边让了一下。我想她要离开了,就上了一步楼梯,打开了房门。

就是我进门的一瞬间,女人忽然卟通一跪下来,拉住了我的裤腿,“我们真是没有办法了,他不是好人,可是,抓不住人,我们娘俩也活不下去啊。我听小王媳妇说了,知道你有录像,你就行行好吧。”

我用力地扒拉开她的手,一边关门一边说:“我是真不知道,你还是找警察吧。”

关好房门,我没有开灯,从猫眼看出去,女人跪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好在,我家住在顶楼,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我躲进卧室,拨通了同学的手机,一通发火:“视频的事儿,我都说了不能和别人说,你他妈怎么回事儿,别人咋知道的?”

对方一愣,好像回过味来:“肯定是我媳妇那张破嘴,到处瞎咧咧。这个臭女人,我回来抽她......”我没有等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已经快到午夜,从防盗门的猫眼看出去,那个女人的身影还在,像是跪不住了,半坐在地上。楼道上灯光灰暗,看不到她的脸色,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她头发更加凌乱,想必脸色也很差。

我硬起心肠,不去理她,却也无法安静入眠,只好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拿起手机,却看不进去任何内容。又过了一个小时,门外传来起身的声音,接着是一串缓慢的脚步声,和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婆女儿从姥姥家回来了,她们什么也不知道,派出所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愉快的日子仿佛又开始继续。

只是,我总觉得心上压得一块石头,没有了以前轻松的感觉。

上班时,我总是怔怔地看着躺在抽屉里的存储卡,和小刘警官的那张名片,半晌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做错了吗?我不知道。

脑子里一会儿闪过小时候那些渣子狰狞的面孔,一会闪过他被压在机盖上变型的脸,更多的是,是女人跪在楼道的剪影。

小区路口的水果摊又支起来了,不同的是,打理小摊的成了女人,放学的时候,会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帮助收拾。

又过了几天,小摊的边上,出现了一辆轮椅,老皮斜斜地靠在上面,大热的天,腿上和肚子上还盖着一件大皮。在轮椅的扶手上,拴着十几只脏呼呼的氢气球。

和以前一样,摊子前还是经常吵架,经常有小区的居民在微信群里骂他们,说他们态度不好,骂他们水果有烂掉的。有时候,我甚至有点错觉,他们那些骂人的语言,是该发给我的。或许,我拿出证据,他们是不是就能得到一些赔偿,不至于过得这么惨呢?又或许,我的冷漠和逃避,是破坏他们心理平和的罪魁祸首?我需要时不时摇摇脑袋,把这些念头从脑海中驱除出去。

在接妻女回家的时候,我会在小摊不远处停下车子,让妻女子和女儿到摊子上买点什么。妻子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也不在乎他们时不时地缺斤短两,反而觉得轮椅上的老皮挺可怜的。

这天下班回家,一进家门,就看见女儿撅着小嘴,一脸的不高兴。看样子还哭过。妻子板着脸坐在沙发上,我一眼就看见她裸露的胳膊上被抓了几条血痕。

“怎么回事?”

“还不是那个卖水果的臭女人。”妻子气得嚷嚷起来。

原来,下午的时候,妻子给了女儿一百块钱,让她去摊子上买点葡萄回来。谁知道,女儿给了钱挑好了水果,那个女人却翻脸不认帐,愣说是女儿没有给钱,不但不找零钱,连挑好的水果都不让拿。

女儿哭着跑回来,妻子气不过,带着女儿去找那女人讲理。那个女人反而大吵大闹,说是妻子和女儿合起伙来欺负残疾人,想讹她的一百块钱。甚至从摊子里扑出来,要打女儿。妻子护着女儿的时候,胳膊被抓了好几条伤痕。

围绕的人越来越多,物业的人也赶过去和稀泥,妻子和女儿只好气忿忿的回家。

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我摸摸她的头,对妻子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咱以后不理她就好了。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咱们同情。”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把那块存储卡扔进了马桶,一按按钮,呼噜噜一阵响,存储卡和我心上的石头,一块儿进了下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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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件事,十岁的女儿好像有些变化。

本来,她是一个挺有爱心的孩子。路上的小猫小狗,她总是拿着零食去投喂,看见那些弱不禁风的老人手里拿着东西,她还会主动帮助人家的忙,也不管自己能不能拎得动。她那锒铃一般的笑声,是我们小区最美妙的音乐,小区里的大爷大妈都夸她是一个懂事的小姑娘。

可是,那天起,她的笑声明显少了。甚至坐车经过路口摊子的时候,还会偷偷地向着外面“呸”一声。放学回家的路上,她有意离那些路边的小摊远远的。需要买啥东西的时候,宁愿多跑好几百米去超市,也不愿意在路边的小摊多呆一下。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些摆摊的,都是坏人,连小孩子的钱都抢,活该她们都是穷鬼。”

我沉默了半晌,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幽幽地对她说:“不是摆小摊的,都是坏人,他们只是没有上过学,没有本事,只能摆个小摊。”

我沉吟一下,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女儿事情的原委,只好说:“比如欺负你的那个女人,他的男人被车撞成了瘫子,一个人要养活一家人。也可能她是真的忘了,你给过她的一百块钱。对不对?”

女儿似信非信,但我不知道怎样向她解释这个世界的复杂。难道和她说,她所讨厌的“穷鬼”有我的一份原因吗?我又不甘让她干净的心灵过早蒙上灰色的阴影。那一刻,我不确定,是否应该把她与这个斑驳的世界隔离开来。

可是,存储卡已经扔了。我已经无能为力,又能怎么样呢?

好几次,女儿不在车上的时候,我把车远远地停在路边,点上一根烟。看着摊子上灰头土脸的女人,看着轮椅上半瘫着的老皮,仿佛这个世界,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甚至,我已经不能勇敢面对女儿清澈的眼睛。下午下班,总是要一个人到地下室抽上几根烟,默默地坐上一个小时才上楼回家。

妻子觉出了我这几天的异样,可我无法解释,更无法面对自己已经把证据销毁的事实。只说是地下室太乱了,需要用几天空闲,去整理一下。

好吧,就当真的是整理地下室吧。我把那些经年未动的纸壳子一个个翻出来,一个个踩平,再打好捆放在墙角。

我的目光被一个小小的白色纸盒吸引,一下子把它抓在手里。这是行车记录仪的包装盒。打开盒子,说明书还在。

点燃一根烟,我翻开从未打开过的说明书,百无聊赖地翻看着。

忽然,一串文字映入眼帘:云备份。

仔细看看,原来我的行车记录仪具有云备份的功能,每一个产品会标配一个云空间,拍摄的视频,可以自动无线上传,这个空间可以保留最后几段上传的视频。

我连忙奔回家里,找开电脑,在打开云空间的一刻,我有一点迷惘,不知道是希望视频还在,或者是不在。

视频真的在。

只是云上传的视频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但是,打人者的脸却还是可以辨认出来。

晚上,女儿睡熟了,我把卧室的门关上,向妻子讲了所有的事情,还让她摸了摸我脑袋上的伤痕。

妻子怔怔的看了我好半天,才说:“你真的准备交出去吗?如果警察追究,说你曾经故意毁坏证据,怎么办?”

“没事的,我仔细想过了,只能说是在云空间发现的,不说存储卡的事情就好了。”

“好吧,你自己决定吧。你呀,注定当不了一个坏人。”

在派出所里,我静静地坐在会议室的沙发上,妻子搂着女儿坐在我的旁边。

门响了,小刘警官打开门,女人吃力地推着轮椅走进来。一眼就看见我,看见坐在旁边的妻子和女儿,愣住了。

本来,我只需要把视频交给警察就好,但是,我要求见他们一面,并且带着妻子女儿。

小刘警官帮着把轮椅推进来,向女人说:“你真要多谢谢人家李师傅,人家也是看你太不容易,才专门找了技术人员,给你们找到了证据。”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又瞟了女人一眼:“问问你家老皮,人家李师傅脑袋上那么大的伤疤,还是当年你家老皮给人家留下的。再看看你们自己,这几年天天给人干仗,干的叫啥事儿?”

女人这时候已经回过神来,几步走到我们的面前,却又手足无措地站住:“李师傅,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只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和大妹子是一家人。唉,我也是猪油蒙了心,一心急就成了狗熊脾气。那天和大妹子生气,真真是不好意思。”

她伸出手来,伸向女儿,要摸摸她的头。女儿一下子躲在她妈的怀里。女人尴尬地搓了搓手,伸到怀中掏摸一阵,却什么也没有掏出来,只是一个劲的道歉。

而一直耷拉着双眼的老皮,看了我一会,忽然睁开眼睛,嘴里乌拉乌拉的说着什么,我却一句也没有听懂。

我把U盘放下,什么也没有和他们说,就领着妻子女儿走了。

晚上回到家里,门口放着一大袋苹果,苹果很大,很红,里面还夹着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又过了一个月,路口的水果摊换成了一辆崭新的电动三轮车,老皮还是摊在轮椅上,扶手上还是系着几只氢气球。女儿也偶然独自去买点水果,而我们,就远远地看着。

不知道他们对其他人的服务态度是不是依然恶劣,不过,居民小区微信群里,骂他们的人似乎少得多了。

有人说,他们不会感恩的。

其实我不在乎,只是想说,知道自己还善良,就够了。

(完)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