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到了许家,我照例不用钥匙开门,而是站在门外敲门。我知道家里有人的。今天开门的时间很快,门里站着许家大姐。

大姐今天穿了一件黑底儿暗花的旗袍,那种宽松版的改良式旗袍,短款,下面露出两只白皙丰润的小腿。旗袍料子略微厚重,但看着很凉爽。她的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对我说:“今天外面热吗?”

我放下的我的包,一边换拖鞋,一边回答大姐:“早晨我遛狗的时候凉一些,得穿长袖,现在气温开始上升了,估计到中午会热起来,午后更热。”

大姐又问我:“房间里凉了,外面有那么热吗?”

我说:“太阳看着不热,但晒得要命,好像比夏天的太阳还烤得厉害,下午一两点钟,太阳烤得皮肤有点疼——”

我习惯了跟老夫人聊天时话要多一点。老人其实很敏感,她问我一句话,我要是回答三两个字,她再问我第二句话,我依然是三两个字,老人就再也不问了,甚至转身,推着助步器默默地回房间了。我揣摩着老人的心思,想想我父母也是这样,他们觉得你回答的字数少,就是不愿意搭理他们。从那以后,我和老夫人聊天,我总是尽量把外面的事情描述得详细一些。

跟大姐相处,我一时还没改过来这个习惯。

老夫人不是每天都出去遛弯的,大病之后,她的那条伤腿还在恢复中,下楼的几步路还可以,但远距离散步是不行了。许家大姐买回一个轮椅,这几天都是用轮椅推着老夫人去外面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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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在她的房间里看评剧《花为媒》。她的房间靠东墙是一张大床,她此刻倚着床头,在看床上的一本杂志大的平板。那是她的外孙女送给她的礼物。她的外孙女,就是许家大姐的女儿,已经结婚生子。都居住在大连。

我每次进屋,都到老夫人房间里问候一声。老夫人见我进去,就把平板里播放的《花为媒》按了暂停,抬头笑呵呵地看着我,问:“红来了?今天不是周末吗?你不是休息吗?”

我说:“大娘,我儿子结婚我都休息四天了,这个月的所有周末我都不休了。你不喜欢吃外面的食物,那我就过来帮你做顿饭吧。”

那天跟许先生要四天假日的时候,许先生虽然跟我开了句玩笑,说你儿子结婚这个月的假日都给你了,我知道他是开玩笑,但他的话提醒了我。我是来许家做保姆的,已经休息了四天,这个月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休息了。雇主没说,但我要有自知之明,不能仗着无知得寸进尺。

今天,许家大姐要吃炸酱面。

大姐并没有因为昨天我把她真丝衣服洗皱的事情再责备我。我发现大姐有她的长处,即使生气了,也是一会儿的事,事情在她这里不过夜,隔天,她不会找茬,再揪着这件事情不放。

其实,事后我也反省自己,这件事是我做得欠妥。虽然我是好心,主动给大姐洗衣服,但好心不等于就是作对了。既然是给大姐洗衣服,就应该问问对方,人家的衣服要不要洗,应该怎么洗。明知道真丝衣服贵重一些,就更应该去询问雇主。

对,大姐是雇主,虽然她是许家的客人,可她是许家特殊的客人,是许家最尊贵的客人——她是许家的女儿啊。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就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我每次回到大安的娘家,我不也一样吗,我既是父母的客人,又是父母的女儿,自己都觉得比没出嫁前回家被父母重视的程度都高。我家是我老妹照顾父母的晚年,我每次回娘家,也是挑肥拣瘦的,一到厨房,不是扔掉旧抹布,就是扔掉旧拖布,不是挑剔菜咸了,就是挑剔菜做得不好吃,比在自己家里都仗义。

将心比心,许家大姐做得没什么出格的,一个任性的女儿罢了。大姐就像一面镜子,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缺点。我妹妹常年照顾父母,我回家那么一天两天的,还挑东挑西,真不应该。回想一下妹妹,每次被我挑剔,都是谦让地笑笑,有时讲讲理由,有时就是笑笑,有时甚至立马起身,要给我重新做菜。

这个月的中旬我会回娘家,那时我希望自己控制挑剔的毛病,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温柔地对待至亲。许家大姐的优点我也要学学,给每个人都准备一份礼物。今年没实行节俭以前,我回娘家都是给大家准备礼物的,今年实行节俭之后,我没有额外给妹妹礼物,只是买一堆水果而已。

这次我想好了,节俭是一生的事情,不是今年一年的事情,所以节俭的时候该花钱的地方也要花,这也是日常的生活。不能因为节俭,就省略该花钱的部分。

这么一想,跟许家大姐相处的几天,反而对我是件有意义的事情了。我从中找到自己的毛病:多看人长处,少提对方的短处,回娘家多夸人,少损人,这样相处就会其乐融融。

咦,我今天怎么好像什么都想开了呢?是不是更年期过去了?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我和面的时候,大姐也到厨房,坐在餐桌前跟我说话。我洗了一次手,大姐让我再洗一次:“和面是用手的活儿,把手腕也得洗了。”

可能是我的心境转过来了,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认真地洗了手腕。我揉好面团,用盆子扣上醒着,去冰箱里取鸡蛋。拿出鸡蛋,听到大姐让我把面团再多揉一会儿,说擀面条能更筋道,我回身就到案板前掀开盆子取面团。大姐就立刻叫住我说:“别动!先去洗手,你刚才摸鸡蛋了,鸡蛋上细菌多多呀,先去洗手,好好洗——”

她说的是有道理,摸完鸡蛋是要洗手的。我用清洁剂洗了一遍手,又用凉水把手冲了好几遍。大姐在身后又说:“别接水洗,下面接盆。”

我的燥脾气又有点被大姐给撩拨起来了。可此时我想起我的父亲。他就是这么一个节俭的人,且是一个享受节俭的人,乐在其中的人。

好吧,我不也是在节俭吗嘛,大姐的话有道理。就是没道理,也尽量接受吧,大姐算半个雇主,我来许家是干活的,替许家解决问题的,不是给人添乱的,那我就尽量遵从雇主的安排,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偶尔受点闲气也无所谓,想开就好了。就算没想开,也无所谓。我不是来体验生活的吗?生活要是一帆风顺,也就没有继续体验的必要了。有点波折,也算是给我保姆生活添加一点色彩。

后来我琢磨,许家大姐眼睛咋这么好使呢,咋总能看到我的“错处”呢?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了,不干活的人,眼睛就盯着你这个干活的人呢,你的错处自然就一目了然。

我也在琢磨自己,拿完鸡蛋洗手啊什么的,在自家家里都是这么做的,为何到了许家大姐跟前,就总是露错呢?后来我也琢磨明白了,被她给指点的,指东指西,我是个不能三心二意干活的人,我干活比较专注,所以被她一顿指点江山,就给我指挥迷糊了,蒙圈了,就错处不断。

中午,许先生和许夫人都回来吃午饭。

我在大姐的“批评指导”下,做了鸡蛋酱,又炒了西兰花,凉拌了芥末木耳,清蒸了一盘鱼。

西兰花,大姐已经掰开,洗好,我直接清炒。江鲫鱼,大姐已经收拾好,我把佐料撒在鱼上,放到笼屉里直接蒸。

大姐还是比较能干的。

许家夫妇进门,与往日不同。

许夫人面无表情,许先生一脸的小心翼翼。许夫人进门,习惯性地把手里的包放到玄关处的衣架钩上。今天,许夫人要把包往衣架钩上挂的时候,许先生手快地要接过许夫人的包,要替许夫人把包挂在衣架钩上。

但许夫人的动作很出乎我的意外,她看也没看面前的许先生,更把许先生伸到她面前的手视而不见。她转头,把包随意地扔到一旁的鞋柜上,弯腰伸手要到鞋柜里拿拖鞋。

许先生又提前一步拿出许夫人平时在家穿的透明的水晶鞋,搁在许夫人两只脚前,但许夫人却踢掉自己脚上的高跟鞋,一路光脚走进厨房。

吃饭的时候,许夫人全程没有跟许先生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用筷子挑着几根面条送到嘴里。

许家大姐看到气氛有点不对,就问:“娟你怎么了?不舒服?”

许夫人说:“上午解决一个医患问题,有点累。”

许先生就用筷子夹了清蒸鱼放到许夫人的碗里,说:“你最爱吃的鱼——”

许夫人什么也没说,还是用筷子挑着面条吃,根本没动许先生给她夹的鱼。

许先生小心翼翼地打量媳妇的脸色,又试探地给媳妇儿夹西兰花。许夫人这次不仅没吃许先生夹进碗里的菜,还干脆把筷子撂下了,站起身,对老夫人和大姐说:“妈,大姐,我明天去省城开会,我先回房收拾收拾。”

许夫人转身走出厨房,回自己房间了。

许先生尴尬地笑笑,几口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倒进嘴里,也站起身,对老夫人和大姐说:“娟要出门,我去看看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许先生也匆匆地回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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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口子干嘛呢?生气了?吵架了?

坐在我旁边吃饭的智博立刻放松了,边吃面条还边哼哼歌。

大姐嗔怪地对智博说:“好好吃饭,吃完饭再唱歌。”

智博往厨房外撩了一眼,说:“他俩吵架,我就自由了,没人管我喽!”

大姐说:“你是大学生了,还用父母管呢?哎,大侄子,大学毕业你是考研究生,还是想出国留学?”

智博说:“我离大学毕业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呢!”

大姐说:“大侄子,要早点制定目标,我建议你去国外历练历练,跟大姑说,想去美国还是英国?法国也行。”

智博说:“我爸不同意我远走,说养我就为了陪在他身边玩的,大姑你说我多悲催啊,带着这个目的生的我——”

大姐说:“别听你爸的,你爸就是没长大。你想去哪,大姑资助你,你要是考上哈佛的研究生,剑桥的研究生也行,你来回所有花销,大姑都包了。”

智博得寸进尺,说:“大姑,远的先不说,你先资助我近的行不,我想买辆车——”

大姐回答得很干脆:“考上研究生,我第一时间送你一台车。”

我算理解许家大姐了。她不是爱管我的闲事,她是谁的闲事都操心呢!

饭后,大家都回各自的房间休息了。我正在厨房收拾碗筷,许夫人走进厨房,她打开冰箱,拿了几样水果,在水龙头下冲洗,随即用水果刀把水果一样样地切成小块,端着水果盘坐到餐桌前,用叉子叉着水果,慢慢地送到嘴里。

她心事重重。

这两口子肯定是吵架了,超级的级别还不低。

什么事情能让这蜜里调油的夫妻俩忽然生分了呢?

是许先生玩心太重耽误工作了?昨天午饭后,许先生离家前,又让我掀开后厨的所有锅盖,还小声叮嘱我别让他妈知道他去玩麻将了。

还是许夫人去省城开会,许先生知道了她的前夫老秦也一起去省城开会呢?

也许都不是,两人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起了纷争吧?

我知道许夫人午饭没吃什么,就问她要不要给她做点什么,她摇摇头,又轻声唤我过去坐,说她要在家政公司招聘新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