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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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在读杜拉斯,发现在杜拉斯的定义中,爱就是漩涡,投身爱就是要把时速、狂风和浪尖造出来。在杜拉斯作品中,每次发生的爱,都是为了冲上浪尖——从读第一行起,你就能嗅出那一股酝酿爱的气味,如热带风暴过境,如焰火爆发在夜空,令人屏息的紧张与强烈,一种汹涌的气息扑面而来,甚至让人的身心会产生一种轻微的不适感,因为用力过度、太具爆发力。她邀你随她的身体和灵魂一起去冲浪,一程程颠簸,一程程焦虑、思念和害怕,一次次攻占和沦陷,一次次胜利和投降。爱的日子如同一个漩涡,而别的日子像开阔的水域,围绕着那漩涡流动,被那漩涡吞没。我们的一生可能会经历不同的大小漩涡,也有可能一生只裂出了一个漩涡,成为我们的漏洞、我们的软肋,我们的致命要害,即使后来一切都过去了,但仍有一片持续而低沉的悲伤,在生命底下延伸,像静水流深,像暗流吞吐。

记得前几天,有人对我说,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的感觉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是那种坠楼的感觉。“为什么要坠楼,那多危险呀!”那时我们在一个熙熙攘攘的会场,大会中间的茶歇时间,举着缤纷饮料杯凭栏而望,底下是细小的行人和车辆。他回答说:“因为身不由己,眼睁睁看着自己坠落,完全无能为力,直至最后被大地强力捕获”。我想,这种坠楼的感觉,也是进入漩涡的感觉吧!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根本没有退回去的可能。

那种进入漩涡的感觉,其实不仅仅是爱情。记得当年我只身去闯荡北京的时候,我经常问自己,我离这个城市到底有多远。三年以后,我的结论仍然是,太远。因为当你置身于这个城市,你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那么轻易的就被淹没。北京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一个向外辐射、没有边界的地方,人们把粮食、蔬菜、水果、大地上的一切美好出产之物,都极其主动地输送给了这个巨型城市,人们进入这个巨大的漩涡后再也无法离开,人们在这里交出了他生命蕴含的一切。什么是一个城市的漩涡感?就是吸引力太强而产生的巨大波浪,这个波浪速度之快,会形成强烈的涡流,只要你被它吸引了,顷刻间就会被它吞噬,乖乖地成为它的“战利品”。但是,最终我走出了北京的漩涡,因为我来到了一个最大的漩涡——西安,那惊心动魄的暗流与波浪,都在它3000年的地下奔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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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更大的空间来说,中国于我而言,也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国是一个有着强大的向心力的漩涡,这个漩涡不断把周边各个地方、各个文化卷到一起,形成一个极其丰富的、巨大的时空的存在。漩涡的特点就是一旦卷进来就无法脱身,它是一个向心的运动,因此中国文化具有不可思议的同化力。漩涡当然也意味着中国文化的杂多丰富与动荡争锋,这个过程也有可能万端丛生,无所适从。尤其19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文化思想实际上是一个不断激进变化的历程,时至今日,身处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与后工业文明三种文化形态挤压下的中国,一次次波澜壮阔的运动过后,仍旧在激烈的漩涡中左冲右突,选择什么作为突围的利器?一个刻不容缓的巨大难题正在等待答案。回望170年中国的现代化历程,真是令人讶异的景象,真是一段纷扰尘世。太多的事变、太多的变迁、太多的动荡,东西方文明冲突的漩涡巨浪澎湃了整个时空。在破与立的辗转反侧中,多少人耗尽了一生的心血,都未能正视自己身处的现实。冲突的余波至今未灭,至今仍在困扰着多少人。一个国家(民族)漫长的转折期,不是一两百年就能渡过去的。在破未全破、立未能立的思想境况里,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需要经历漩涡的煎熬,通过无数艰难的身心融合,以漫长的光阴,吸纳全人类的思想成果,并最终内化为现代中国人的自主思想,才能实现一个现代国家的成长发育,最终千辛万苦琢磨出一颗珠圆玉润的文明之珠。

北京是我的漩涡,西安是我的漩涡,中国是我的漩涡。漩涡中的爱与痛,有时很艰难,有时很宁静,有时充满乐趣。不知不觉把你给卷进去,无法远离的巨大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