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北京时间10月5日晚7时,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宣布,一位日裔英国作家获得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

他叫石黑一雄,名为长崎的死亡废墟上的逃离者。他漂流异邦,没有家乡,虽然六岁时才离开日本、随家人移民英国。他一直刻意地用力地“去历史化”、“去社会化”、“去私人化”,而努力追求也渴望抵达,一种普世的广域写作。

他的许多小说的共同主题,都是探究记忆与遗忘、历史与现实、幻想与真实的关系,但给出了不同的解答。他近年来最新的一部小说《被掩埋的巨人》,在国内有译本(周小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1月版),就是在国家层面思考集体性记忆的问题,得出的结论是:人们为了生存必须要忘记许多事情,无论是作为个人还是作为社会。

小说的背景是,公元六世纪左右,一片奇怪的“遗忘之雾”充盈着英格兰的山谷,吞噬着村民们的记忆。为了躲避危险,人们如矮人一样生活在地下,拒绝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在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患上了失忆症,无法记住几分钟以前的事,使得每个人都丧失了历史,时间似乎也已经停滞不前。一对年迈的不列颠老夫妻,想要赶在记忆完全丧失前找到此刻依稀停留在脑海中的儿子,于是匆匆踏上了一段艰辛的旅程。随着各种意外和冲突纷至沓来,事件的真相也渐渐从浓雾中浮现出来。原来,亚瑟王经过长时间的战争,终于击败撒克逊人,将和平带给了英格兰。为避免撒克逊人东山再起,亚瑟王决定对不列颠的异族村庄进行种族清洗,派人专门屠杀撒克逊的妇女儿童。事后,魔法师梅林担心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会陷入持久的相互仇杀,让巨龙魁瑞格喷出“遗忘之雾”,使生活在英格兰山谷中的人只能记住眼前的事情,从而让两个对立的种族忘记了彼此之间的世仇。而神秘武士维斯坦肩负的使命就是杀死巨龙,驱散“遗忘之雾”,鼓动撒克逊人向不列颠人寻衅复仇。最终,维斯坦击败了守护魁瑞格的高文爵士,杀死了巨龙,曾经比邻而居、相安无事的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马上就要回忆起逝去的残酷往事,陷入无止境的仇杀当中。在小说的结尾处,那对老夫妻要到一座小岛上寻找儿子,他们必须分别向摆渡人讲述生活中最甜蜜的事,只有讲了相同的故事,才能证明彼此真正相爱,共同登岛,否则就只能天各一方。可当这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分别在记忆中打捞往事时,浮现出的却是各种口角与冲突,无法重拾两人相伴一生的恩爱回忆。他们能否携手渡海,安度晚年,成了小说家石黑一雄留给我们的悬念。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这本书虽然充斥着亚瑟王传说、高文爵士、巫师、巨龙、武士这类奇幻元素,但探索的却是一种真实的人类存在困境。面对那么多断壁残垣、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流离失所的受难者,以及随之而来的混乱、饥饿与绝望,人们究竟是应该迅速地遗忘所有的仇恨,使仇杀早日结束?还是应该不断地追问真相,向历史讨还一个公道?我想,石黑一雄通过自己的小说,向读者提出的正是这样的问题。我想,这也是困扰这个长崎儿子终生的问题。

我喜欢《被掩埋的巨人》中,石黑一雄得出的结论:“国家和社群是非常脆弱的事物。它们会解体。它们陷入内战。它们会陷入绝对的混乱。我能理解,有人说最好赞同去遗忘。”他用雾来比喻对记忆的遮蔽:“我们的记忆受到媒体、流行娱乐、历史教科书、博物馆的控制。学校教科书是一个人们努力去控制社会记忆的明显的例子。在日本经常唤起这个问题。日本的教科书不提日本人二战时期在东南亚的行径。我写的是一种雾降临在了一片土地上。你可以说这样做是出于好的目的:为了阻止复仇的循环。有时只能强制实行失忆才能到达这个目的。”人类是多少善于遗忘啊!历史之河的遗忘之水充满了遇难者,我们只需登上船,就能够看见他们或她们,在暗水中挣扎。然而,被遗忘是某种意义上的死亡,而当我们被人类共同追求的美好价值遗忘时,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死亡。

在石黑一雄获得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我一直想就遗忘与记忆的主题写点什么。但一直迟迟难以下笔,深陷困扰。在10月7日,在历史上火烧圆明园的那一天,我心中更是被重重迷雾被笼罩。1860年8月,英法联军攻入北京,10月6日,占领圆明园,从第二天开始,军官和士兵就疯狂地进行抢劫和破坏。为了消赃灭迹,掩盖罪行,英国全权大臣额尔金在英国首相帕麦斯顿的支持下,竟下令烧毁圆明园。大规模的焚烧共两次,第一次是10月7日至9日,之后的10月18日,3500名英军冲入圆明园再次纵火,大火三日不灭,圆明园及附近的清漪园、静明园、静宜园、畅春园及海淀镇均被烧成一片废墟,近300名太监、宫女、工匠葬身火海,成为世界文明史上罕见的暴行。157年前那一场熊熊烈火,将圆明园这座世界名园化为一片焦土,成为“被掩埋的巨人”。世界上最大最美的皇家园林——万园之园的圆明园被毁,从此成了中国人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痛。

这么多年的近代史教科书、影视作品及大众媒体宣传,火烧圆明园已成为“国耻”的象征,而对老牌帝国主义国家的仇恨,落后就要挨打的屈辱,也深入人心。中国今天正处于一个大历史变革下的转折点。社会围绕每个议题,总是出现各种对立和仇恨,每方都有一种非要把对方给搞死的姿态。泛政治化,站队,情绪化、敌我立场分明。社会的暴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只认同自己,并且希望把自己的认同强加于别人。在于我们这么多年来人为地制造仇恨,在每一个人的人格结构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痕。回到火烧圆明园上,关于圆明园的集体记忆,很可能是带着浓重民族主义色彩和官方意识形态火印的东西,因为,圆明园多少年来是非常典型的“铭记国耻”或“洗刷国耻”的仇恨教育的一部分。在中国,煽动与被煽动总是轻而易举。制造敌人,就可以转移国内矛盾或对矛盾的关注。这就是仇恨教育或宣传的动机和意义所在。于是,圆明园,南京,旅顺,钓鱼岛,成了我们不能言说的伤,国耻深烙,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恨的捆绑,无法释放。仇恨的蔓延与深化,远比我们想象的来得快、来得严重。在人类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记载着多少的杀戮与战争,而千百年来,又有多少以血洗血,以仇恨唤起更大的仇恨的愚行。在战争和劫难过后,我们是飞跃到一个更文明、更平和、更宁静的社会结构中,这可能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文明形式,还是在灾难、喧嚣、自私、暴力和仇恨中彼此残杀,冤冤相报?

学者徐贲曾问,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他自己给出了回答:人类以人性道德的理由记忆。借由人类共同创伤的记忆,各种社会群体、国族社会,有时候甚至是整个文明,不仅在认知上辨认出人类苦难的存在和根源,还就此担负起一些重大责任。我们应该记住的是那些“直接毁灭共同人性”的历史。他和石黑一雄一样,探究记忆与遗忘、历史与现实、幻想与真实的关系,也是以更大的格局来到了人类的整体利益以及文明传承上,对于任何可能开启仇恨想象的狭隘言词与观念,抱有足够的警惕。以共同人性之名,克服人性中的恶,肃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流毒杀气,肃清不能与人和平对话的戾气,这太难了。数千年来无数的战争掠夺,在地球上刻印下道道伤痕,人们似乎总是过于轻易地抛弃脆弱不堪的友谊,甘愿成为大国政治的棋子,展开彼此之间的仇杀。在一个刺猬堆里,你随时会被扎被激。尤其是中国当下的语境。无论是公共场合还是私人空间,充斥着凶暴的、肮脏的话语和行为。然而,然我们必须克服,因如不克服,除了堕落,别无其他结果。大家都会背诵曼德拉的名句:“当我走出监狱的那一刹那,若我不把过去所有的苦难留在背后,我就依然是囚徒。”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既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没有要求这个世界任何人的道歉。没有这样的救赎精神,一个民族永远在仇恨的齿轮中消磨耗能。

历史不过是还未遗忘的事物的涓涓细流,被引向已遗忘的事物的汪洋大海。然而时间继续在流逝,新的时代将会产生,这个时代人们有限的记忆将无法理解,数百年、数千年将因此而湮没。多少生命如微尘滴水,毫无分量,很快遭人遗忘,后面还有更多来者。没有人知道这些东西。人类心灵中的许多风暴,就这样被岁月的尘风抹去了。不久之后,我们这一代人也会被生活遗忘,被岁月掩埋,再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梦想,知道我们经历的灵魂历练,知道我们在无数撕裂般的灵魂挣扎之后发生的诸多改变。一个拿笔记录人性的人,无论他是作家,还是历史学家,都是以心灵再现真实生命,因为遗忘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但他们以写作抵住遗忘的,他们再现的、唤回的,不应当只有仇恨,他们守望的应该是人类的心智,人类的理想,出于对人类的沉甸甸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