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一个个名字

黎荔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在西安,上一瞬还觉这个城市太现代,下一秒可能会被带入另一个时空,书院门、大皮院、粉巷、洒金桥、朱雀路、东市、西市、骡马市、大差市、鸡市拐、案板街、炭市街、盐店街、甜水井街、下马陵街、火药局巷……总有一个名字,让你梦回悠远旧时光。钟鼓楼转转,兵马俑走一遭,未央宫遗址望望,乐游原赏秋风,吟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华清宫里,重温《长恨歌》,或是观骊山晚照。去兴庆宫,赏一丛泛着冷香的秋菊,路过一座重檐宝顶的亭子叫沉香亭,你忆起当年曾有君王美人、诗仙名臣欢聚于此,“沉香亭北倚栏杆”。

这些街巷建筑、遗址遗迹,它们的名称已经远不是标识地理位置的符号,而是千百年来的历史沉淀和文化遗产,它们犹如夺目的明珠,镶嵌在西安这座文化厚重的古都之中,成为一笔非常珍贵的地方文化财富。“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即使旧时王谢,早已烟消云散,野草茂盛,遮没亭台楼阁,朱雀桥和乌衣巷的名字,却依然在时光之流里,难以磨灭。那些老地名,“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或因人命名,或因事命名,或因景命名,或因物命名,就那样静静躺在地方志册页上,就那样生动吟诵在人们口耳里。这些老地名,若铺在地图上,则错落有致,锦绣千里;若绽放于舌尖,则素朴诚挚,雅富诗意。它们是打开故乡秘密仓库的钥匙,也是挽救远去生活方式的咒语。老地名如果死绝了,乡愁也就奄奄一息了。

到底谁是这些地方最初命名者呢?世界在最初的时候,万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后来,开始有了某个命名者的灵机一动。命名者是改变了世界的人,他们不一定是君王,是权势者,是时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可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历史在某个拐弯处,就无情地席卷了一众君王与权贵,一如杜甫所说的“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而命名者的历史遗产却长久保留了下来,老地名沿用至今。不仅老地名,还有很多很多的名字,我们今天能够使用都是拜前人之赐。前人花了一万多年努力去命名世间的每一样事物,例如一头山林中的走兽,一座架设在河道上的工具,一种暧昧的情绪,甚至是某种风暴的形态。这样逐渐形成语言才构建了人们的所有经验,只有在共同使用“词典”也即名字合集的情况下,我们这些不肖后人才能完成一种共晓共通的交流。

看梁文道《我执》,里面提到万物都有自己的“真名”,即是抓住事物本质的名字。如果知道一个事物的“真名”,那么你就可以指认它、召唤它。什么东西一旦被命名,它们就瞬间被照亮了。有名的它们与从前无名的它们,从此完全不同了。天不生命名者,万古长如夜。荒野寂寂,万物无名,期待有人终于前来,为它们安立名字。

比如“丝绸之路”这个名字,一经产生就石破天惊,从此成为连接中西方的古代商贸通道的一个标志。“丝绸之路”的名称,其实是德国学者的“发明”。1877年,德国地质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其著作《中国》一书中,把“从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间,中国与中亚、中国与印度间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这条西域交通道路”命名为“丝绸之路”,这一名词很快被学术界和大众所接受,并正式运用。数千年来,游牧民族或部落、商人、教徒、外交家、士兵和学术考察者沿着这条中西方交流通道四处活动,但在李希霍芬之前,这条通道从未获得过命名和指称。这是一个既具有学术内涵、同时又极其美丽的名字,仅仅听到“丝绸之路”的名字,就能想象到这样一幅画面:孤独的商人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地带,直到已知世界里最偏远的地方才停歇下来。这是一条如春蚕吐丝一样绵绵延伸的通道,让人们跋涉竞逐在这条通道上的重要动力,是贸易运输对西方世界来说美丽到不可思议的丝绸,或者说如丝绸这样来自中国的具代表性的货物。随着时代发展,“丝绸之路”成为古代中国与西方所有政治经济文化往来通道的统称。同时,由“丝绸之路”这个名字延伸出一个集群:有西汉张骞开通西域的官方通道“西北丝绸之路”;有北向蒙古高原,再西行天山北麓进入中亚的“草原丝绸之路”;有长安到成都再到印度的山道崎岖的“西南丝绸之路”;明朝还有从广州、泉州、杭州、扬州等沿海城市出发,从南洋到阿拉伯海,甚至远达非洲东海岸的海上贸易的“海上丝绸之路”等等。这真是有意思啊!从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凭借一个词的力量,东西方的人们频频回顾历史,重新开始生活,或者说,过往的生活得到了重新的解释。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从外在万物的名字,再说回到与我们肉身浑然一体的,我们自己的名字。我们每一个人来到这世间,自然都是有一个名字的——一个别人呼唤我们时,我们抬起头或飞奔着去答应的名字。当然,有些人行走江湖有很多名字,有些人则渐渐被剥夺了名字。我们的曾祖母、曾外祖母、太姥姥、外太姥姥,她们都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家庭主妇,她们有自己的名字吗?她们的名字,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作用。“喂”、“妈”、“奶奶”、“外婆”,是她们更长久的称呼。她们的历史,淹没在家庭的琐碎里。在族谱上,找不到她们。所以,乐观一点吧!,想想百年之前,甚至几十年前,还有好多女性没有名字呢,现在已经发生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使今天女性的生存环境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要承认在时间轴上,相对于中华五千年文明史来说,性别平等的社会进步,已经很大很大了。

我们携带着各自的名字在世间奔波一生,人生活在社会上,会沾染上很多杂质,名字也是。没有人可以做到讨好所有人,做地所有事,每一个名字都不免会渐渐蒙上岁月尘灰,毁誉交加,众说纷纭。总有一天,我们会卸去名字,抹除背景,回归到我们本来的纯净和自由,我们的名字将随着时光渐渐远去。除了极个别人的名字会被时光保留,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重新成为无名之物,成为自然中的一棵树、一株草。青苔长到我们唇上,且淹没了我们的名字。

我们生命其实是有限的,我们这辈子不是要换取名利、换取财富,这些都带不走的。成功是我们做出了什么事情,让多少人获益,而这件事情使我们的名字附着在上面。例如,王之涣写了“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的名字因为这一首诗而附着在一起,他已经留名一千年,肯定还可以继续留名下一个千年。很少有人记得唐代宰辅和节度使的名字,但唐诗人人都读,相形之下,“古来将相皆寂寞,唯有文者留其名”。想起杜甫晚年用一首《偶题》表达他对诗歌创作的见解,带有总结性质。其开篇即为“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正如诗圣所说,文学创作的确是关乎年代久远的事情,有可能是“不朽”的“千古事”。因为,在命名者的笔下,可能会诞生一个个诗化且光荣的名字,可以穿越岁月而历劫流传。在最初的最初,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命名者,他们举起手,指向天空,一掠而过的“它”早已消失不见了。不知道离去的是什么,于是命名者想用文字来挽留,想为“它”取名字。连缀起几个长长的句子,那是谁也喊不出的名字,这些名字如此光亮而新鲜地到来,如同人间第一次的诞生。——我希望这成为我写作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