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3日,是台静农先生120岁冥诞。

台静农是现代中国文学史的传奇人物。因为家国丧乱,他的生命被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台静农生于安徽,青年时期深受五四运动洗礼,关心国家,热爱文学,并视之为革命启蒙的利器。1925年他结识鲁迅,随后参与左翼活动,1930年北方左联成立,他是发起人之一。也因为左派关系,他饱受国民党政府怀疑,1928至1934年间曾三次被捕入狱。抗战时期台静农避难四川,巧遇五四先驱、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陈独秀,成为忘年交。

抗战胜利后,台静农并未能立即离开四川。1946年去留两难之际,他觅得国立台湾大学一份教职,原以为仅是跨海暂居,未料国共内战爆发,让他有家难归。在台湾,台静农度过了他的后半生,他乡成为故乡。台静农在台大中文系任教二十七年,其间任系主任长达二十年,广受师生爱戴。除任教治学外,他以书法见知艺坛,尤其擅长倪元璐体,被张大千誉为三百年来第一人。 (王德威《亡明讲史》导论)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台先生的学生周志文教授的文章《在他们的时代》。“老年的台先生在他的歇脚庵,自号静者,表面是静静守着自己一方,什么都不管。但他的书法平稳坦荡中透露出不寻常的奇倔之气,撇捺之间,总微微有点让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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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的时代

周志文|文

本文首发于2021年11月25日《南方周末》

1981年6月,周志文(左四)台大博士学位口试后,与台静农先生(右四)、张清徽先生(左一)、叶庆炳先生(右一)等人合影。(图/台大中文系提供)

2021年11月23日,是台静农先生一百二十岁冥诞。

像我们这样年纪的台大“中文人”,跟台静农先生不可能没有关系的。我大学不读台大,但到台大上过他的课,后来硕士、博士都是在台大得的,我的博士学位考试,在台大的口试是由台先生主考,在科举时代台老师不但是我的“业师”,也是我科场的“座师”了。虽然有多层关系,台先生跟我们隔了一个世代,老实说,我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够的。

有些事不只发生在台先生的时代,就是发生在我的时代,不刻意解释,别人也难以了解。譬如我刚才说台先生是我博士学位的校内主考,难道学位还要在校外再考的吗?是的,在我那时代,各校还不能授博士,“教育部”还要办一场特别的口试,口考委员通常有七人,通过了才由“教育部”授予博士学位,那时叫做“国家博士”,繁文缛节得很,现在听起来有点可笑,这制度几年后就改了,学校就可直接授学位,以致现在没人懂了。

熟知系里事务的朋友听说台先生当我主考,说台大有博士生后,台先生从没做过主考,光这一点,就很特别,忙问我台先生问了我哪些问题,我说我全忘了。论文口试时,考生都是名实相符的“苦主”,像法庭被人审问,或像刑场待决的犯人,偶尔问你有没要说的,自己学烈士就义前陈词一番,也侃侃了几句,勇气其实都是装出来的,所以过后往往就会“立志”忘他个一干二净。倒是口试结束之后某日,指导教授张清徽老师带我到台先生府上致谢,才知道台先生答应做我主考,是张老师“求”来的,张老师曾是台先生的学生。在台府,两位老师面前我不太敢说话,台先生看我冷在一边,客气说我的论文写得不错,他点出了几处,才知道他是细看过的。他又问我论文提到晚明徐渭的《四声猿》,还知道徐渭是个书法家吗?我恭谨回答说知道,记得徐自己说过:“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又问我知道祝允明吗?我也点头,但我有自觉,焦点不该集中在我身上,直到告辞,也没深谈。我不喜稠密,相交多清远,对长辈亦然,后来有几次陪友人到台府领取所赠书法,算起来我跟台老师也有点关系的,但我始终没一件他的墨宝,原因是我从没开口跟他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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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先生于1986年七月与家人游美,在国家公园留影。(图/台大中文系提供)

台先生在大陆时代,是个学者,但当时的学者,比现在的要“有志”多了,他曾从事文学创作,也卓然有成,他的小说曾被鲁迅认可,他也热衷过文化与社会改革运动,读他小说,知道他曾唱过《马赛曲》与《国际歌》的,算是个左派“愤青”吧,有时扮演急先锋的角色,因此也坐过牢。在当时人的眼中,受罪坐牢都无所谓,故国神州有大片土地好奔驰,又有无数苦难人民待拯救,那是“大我”所在,“小我”是不能怀忧丧志的。我曾看过台先生用汉隶写张载《西铭》上的话:“天下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无告者也。”而这句的前面,就有“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名言,可见他怀抱所在,而当时有为的青年,大多类此。

但来台湾后,地变小了,人变少了,刚来时气氛肃杀得很,要适应这里生存得靠其他本事,沉默与收敛是其中之一。他在台大,继许寿裳、乔大壮两先生后出任中文系系主任,他的两位前任,都是离奇死去的。许寿裳一晚在台大宿舍被人乱刀砍死,警局的说法是闯空门的小偷所为,也有个说法是被当局的特务杀了,但当局为何要杀他呢,也没人说得清楚,那时是一九四八年,鼎革在即,台湾乱成一团。乔大壮先生接许寿裳先生的任,不久因故回大陆探亲,不料却自沉于南京,乔的死也是一片谜团。乔死后台大中文系等于没“大人”了,只有台先生能接,便由他接了,所以台先生初接任的那几年,一直都是活在莫名的阴影之下的。

时局大乱,人心惶惶,为了营生,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像当时四伏的险巇,承平时代的人是完全无法想象的。台先生在台大连续做了二十年中文系系主任,这纪录好像很难打破,不过在当时,也不算什么,那还是个政令清简的时代。沈刚伯先生当台大文学院院长,一干就干了二十一年,算起来比台先生更久,沈先生除了做文学院院长还兼任历史学系系主任,还有英千里先生当外文系系主任,也是当了很久,当时好像没什么专兼与任期的制度,以今天角度看,都有点乱。

台先生到台湾之后,就像变了个样似的,之前那些有关社会变革与文学开展的豪情壮志,好像不得不收拾了起来,曾经左翼青年的那种孤注一掷性格,也变成步步为营的谨慎小心了。但他驰骋了大半生,一时之间是收拢不住的,所以他刻意寻找可以延续他悬荡之想,却不会引起别人的猜测与怀疑的事。他发现中国传统书法的秘境值得探索,那里的高山深谷可供攀缘,一方面可以忘身,一方面可供“振衣千仞岗”,万一失足,伤的是自己,跟别人也一无牵连。

台静农临《石门颂》局部。(台大供图/图)

他早年受沈尹默影响,是练过书法的,但他之后的书法旅程,却有些令人不易猜测。他临过汉碑中的《石门颂》,又因张大千赠他倪元璐书作,对倪书的特殊笔势也有了兴趣与体认,他在习倪书之前,还曾临过王铎书法,倪、王都是晚明的书家,倪元璐在明末做过高官,但并不得志,崇祯死时他也随之自缢而死,是个忠烈又奇特的人,倪的书风,苍浑雄放之外,又险仄奇绝,应是他人格的写照吧。据说台老师也曾学过扬州八怪金农与罗聘的字画,也许只是浅尝吧。他早期写毛笔字是随兴,但到台湾后,就不光是随兴,而是全力以之了,因为除写字之外,没太多事可做。

非常有趣的是《石门颂》与倪体行书,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路数与风格,不要说不能相提并论,几乎是无任何调和空间的。《石门颂》讲究的是克制与均衡,每笔都用中锋,看起来四平八稳,堂堂正正,而倪元璐的书法偏锋侧出,运笔奇险,每字几乎都朝右倾斜,结体诡谲。倪书的撇笔常轻率些,捺笔往往不到位,或以点代之,单独一个字摆着,好像随时要倒,所以有奇险的感觉,但全篇一气呵成,字字相联,也是流畅而有神的。

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说:“明人无不能行书,倪鸿宝(倪元璐)新理异态尤多,乃至海刚峰(海瑞)之强项,其笔法奇矫亦可观。”可见也多以“异态”、“奇矫”视二人之书法。我觉得台先生的倪书写得比倪元璐的更为奇倔而紧密,但可能有《石门颂》在后面撑着,却是始终没有要倒的感觉。

这点非常奇怪,为什么他隶书选择平稳,而行书选择奇倔呢?不仅如此,他虽受过沈尹默的影响,但沈行书文静端凝的书风在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到。他后来不走王铎的路而走倪元璐的路,据说也是因为王书“烂熟伤雅”,他后来对金农与罗聘有兴趣,原因可能是金农与罗聘在艺术上奇怪的个性,又跟他们处处不与人合的生命态度有关吧。这么说来,台先生的人格与他书艺之间的关系,有更值得探索的地方,不可轻易放过。

我记起台先生问过我徐渭。徐渭也是晚明的诗人与书法家,他的年辈比倪元璐要高,但他的才高与不遇,比起倪的要更严重许多。袁中郎在《徐文长传》说他:“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夫,悲夫!”袁文中的“奇”有两种读法,也有两层不同含意,前面几个“奇”都读“齐”,就是奇怪、奇特的意思,最后那句“斯无之而不奇也夫”的奇要读“基”,是“奇偶”的奇,奇是表示命运不好,遭时不顺的意思。照袁中郎的说法是,徐渭因为太奇特了,使得他命运坏得透顶。

我一直在想,台先生是不是奇特呢?当然是,他命运好不好呢?答案可能有好多个,而彼此关联性不强,有些还很矛盾。有些矛盾,在他书法上可以看出来,但也只能看出一些大概,细微与真实的部分,我们的了解还是不足。他们的时代与我们的之间,似乎隔着一堵不低的墙,想要跨越,还需要花不少工夫的。

我与台先生相近的机会不多,这是我生性羞怯又慵懒的缘故。但我非常喜欢台先生的样子,他个儿高大,皮肤黝黑,是北方贵人的那种长相,不论远近,都好看得很,他晚年上唇留了一小撮胡子,眼神肃穆又温和,完美得有如一尊北魏佛雕。我记得在我博士学位的口试中,那天他穿着一件浅色的港衫,端坐在上座,当时我心乱如麻,但他只消几句话或使一个眼神,原本冲着我来的许多灾难,顷刻之间都消失无踪了。

佛与菩萨会寻声救苦,他们总是放心不下别人,因此胸中仍是有波澜的。台先生是否也有波澜呢?有的,这可由他关心徐渭的“不遇”看出来。老年的台先生在他的歇脚庵,自号静者,表面是静静守着自己一方,什么都不管。但他的书法平稳坦荡中透露出不寻常的奇倔之气,撇捺之间,总微微有点让人不安,好像他在示人,就算是承平岁月,世上依然隐隐有一种危机在的。

他内心深处,也许并不宁静。

周志文,台湾大学文学博士,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现已退休。学术著作有《晚明学术与知识分子论丛》《汲泉室论学集》《阳明学十讲》等,另有散文随笔《同学少年》《时光倒影》《家族合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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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今中国的忧虑不是传统消亡,而是扭曲。扭曲有时是无意,有时是有意。扭曲的祸害,比一点不剩的消亡更甚。完全消亡了传统的人成了另一种人,也可以简单地活着,而扭曲的人就成了不断自毁自残的人,结局可能就更为可惧了。这是我写这本书的最大的动机。我辛勤写作,勉励我的是这本《论语讲析》也许能为有心的中国人找出更多历史的真相,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些既有的传统,我相信,当我们不再扭曲我们的祖先与我们自己,我们便能更自信而且毫无愧怍地面对当今的世界。

——周志文

《论语讲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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