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夜行实录2》,作者:徐浪,有删减,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我对医院特别熟,因为我妈是一个医生。小时候我经常跟她去值班,除了手术室不让进,从药房到太平间,我都熟。

对医院的药房,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跟银行柜台一样,取药只能通过小窗口?而且那玻璃特厚,像银行柜台的防弹玻璃。取药又不是取钱,至于吗?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发现绝对有必要。

我当时正陪我妈在医院二楼值夜班,楼下突然传来“哐哐哐“砸东西的响声。我妈一个没拉住,我就跑到一楼去找声音的来源了。在药房门口,我看见一个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中年男人,正抡起一把消防斧,劈着药房的玻璃,嘴上骂骂咧咧:“你们快把杜冷丁交出来!”

我当时年纪小,还不知道这哥们儿是犯了毒瘾,来医院抢杜冷丁解瘾。我妈追上我,把我拽回二楼后,我还问她:“杜冷丁是啥?很值钱吗?”她给了我一耳光,然后打了110,警方说已经收到报案了,马上就到。

从那以后,我妈再也不让我跟着她去医院了,除非看病。这正合我意,我不爱去医院,连看病都不想去。不是因为目睹犯毒瘾的人抢药房,有了心理阴影,也不是有反感和不满,我就是不太喜欢医院的气氛,不论医生还是患者,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健康、匆忙、没精力、疲劳过度。

但现在失眠严重的时候,我不得不去医院。安眠药是处方药,只能去医院开。我用药量大又怕断,所以想了一个办法,集中一天多去几家医院,多开一些安眠药,省得老跑医院耽误其他事。

2017年10月18日,安眠药用光了,周庸开车带着我四处去开药。

下午四点,我俩到了第五家医院,是一家叫康会的公立医院,当时医院门口围了一大群人。

周庸把车停在路边:“徐哥,这家你还去吗?人有点儿多啊,咱直接奔下一家吧?”

我说:“来都来了,进去看一眼。”

走进医院大门才发现门口那群人都是看热闹的,中间围着什么看不见。周庸想往里凑,我干脆让他在这儿看个够,自己先进去开药。

折腾了一会儿,拿好药出来,周庸正在医院门口抽烟。他指了指人群:“徐哥,过去看看吧,有点儿意思!”

我问他多有意思,他不说,坚持让我自己看。我挤进人堆,看到被围着的是六七个男人,两个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其余的年纪都在四五十岁左右。他们坐在地上,手里举着横幅和纸板,上面写的都是五个大字“还我性生活”,四周围着好些人在用手机拍照录像。

周庸也挤了进来:“这仇恨可大了。哎,徐哥你说这是医闹吗?”

我说:“不确定,他们闹的这事比较特殊,感觉不像假的。”

正说着话,地上坐着的几个人开始喊口号。我俩看着热闹,忽然闻到一股恶臭,周庸捂住口鼻:“谁拉肚子了还在这看热闹?”

我拽了他一把,说先出去。

走出人群,没什么味了,我说安眠药差不多够了,暂时不用继续开了,这个“还我性生活”的事挺有话题性,说不定能写篇稿卖掉。

让周庸留在这儿拍照,我回车里拿了录音笔,正准备上前采访,几个闹事的人忽然站起来,收拾东西要撤了。周庸问我:“怎么办?”我说:“跟上。”

跟着他们出了医院大门后,这群人分成了两拨,一群人向左走,还有一个向右走的。我让周庸过去拦住那群人聊聊,自己往右去追那一个人,分开问正好能互相补充信息。

这哥们儿走得挺快,我跟着走了几步,正准备小跑上去拦住他,一个戴金链子穿黑背心,文着花臂的光头壮汉,拎着一根木棍从侧面冲过来,抢先拦住了他,一棍子就打在了他的腿上。把他打倒后,光头壮汉又踢了他几脚:“让你们瞎闹事!”

我上去拽了光头壮汉的胳膊一把:“哥们儿,差不多得了!”

这时周庸也跑过来,喊了声“干吗呢”,光头看我们一眼,转身跑了。

我过去把挨打那哥们儿扶起来,问他有没有事。他说:“没事。肯定是医院报复。”

这哥们儿打电话报警时,我问周庸那边问出什么线索没有,他说:“没有,那帮人什么都不说,就让我去查康会医院阴茎背神经阻断术,然后就都上了一辆面包车走了。”

陪挨打的这哥们儿在原地等了会,向民警证实他确实被一个光头打了,事后这哥们儿特别感激,要请我俩吃饭。我们答应下来,在附近找了家阿婆烤鱼。点了烤鱼,要了几瓶啤酒,这哥们儿分别敬了我和周庸一杯,对我们的见义勇为表示感谢。

我问他在医院举的那条“还我性生活”的横幅是什么意思。他喝了口酒:“嗨,说出来丢人,我在那儿做了一个包皮手术,把性能力做没了。”

周庸同情地点了点头:“你做的应该是激光的吧。我在网上看过,有人做激光包皮手术结果被切得就剩一厘米了。”

他说:“不是那么回事。”

这哥们儿从小包皮有点儿长,但一直没当回事。年初他交了女朋友,开始有性生活后,发现自己早泄。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早泄只存在于小广告上,没想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和女朋友分手后,他在网上查了很多关于早泄的资料,发现可能是自己包皮过长导致的。于是他去了家附近的康会医院,医生也是这个意思,让他做个包皮手术,而且医保可以报销,他就同意了。

做包皮手术之前,医生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他早泄的毛病也有可能是过于敏感,近年来有很多医学研究表明,阴茎过于敏感也是引起早泄的原因之一。现在有一种手术,叫“阴茎背神经阻断术”,可以切断部分阴茎背神经,降低敏感性,不仅可以治疗早泄,还能金枪不倒,不如一起做了。

他一听金枪不倒,没经得住诱惑,同意了。术后一个月,这哥们儿拆了纱布,惊恐地发现自己完全硬不起来了,他成了永久性阳痿。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说到这儿,他喝了杯酒:“我今年就是点儿背,先是早泄,做完手术又成了阳痿,去医院维权还让人打。”

我问这哥们儿:“像你一样的人多吗?”

他说:“应该多吧。今天在医院门口维权的,都是做手术出了事的兄弟。”

周庸问他们是不是熟人,他说:“不熟,我是在网上看见的维权帖,说今天要聚众维权,就跟着来了。”

问他有没有这些人联系方式,他说都是在网上联系,只有时间地点。

我皱了皱眉,周庸说那群人一起上了一辆面包车,多少应该认识,但这哥们儿又说完全不认识。难道除了他,其他人都是有组织的医闹?

周庸问他为什么不起诉医院,这哥们儿叹了口气,不愿多说。

跟他吃完饭,互留了联系方式,我和周庸叫了个代驾回家。上了车,周庸点了根烟,“徐哥,你觉不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我说:“是有点。其他人可能都互相认识,就这哥们儿谁都不认识,最奇怪的是,这帮人只是闹,没有一个人真的去起诉医院。”

到家后,我上网查了查,很多人都吐槽康会医院有问题,明明是正规的公立医院,却把几个科室外包出去,租给莆田系医生,其中就包括了男科。

这么看起来,确实是医院的问题,那就更应该直接举报或者起诉了。

第二天晚上,我刚洗完澡,周庸给我发来一个链接。网上又有人发闹事帖了。我点开看了看,帖子里约定明天下午三点到五点,所有在康会医院男科受过伤害的人去聚众讨说法,横幅纸板都有人做,自备食物和水就行。

隔天下午三点,我和周庸准时到达现场,闹事的人已经开始静坐。我们观察了一下情况,差不多还是那天“维权”的那些熟面孔。

但挨打那哥们儿没来,我让周庸发微信问他什么情况,他说公司有事,让我们好好采访,干倒这家破医院。

看他们举牌静坐,我拽了周庸一把,让他假装性功能也出了问题,去和这群人套套近乎,看到底是真患者还是职业医闹,为什么不直接起诉。

周庸:“凭什么啊,徐哥?凭什么让我装阳痿啊?你怎么不去呢?”

我说:“让你去就去,我在旁边观察他们。”周庸假装阳痿去跟人套话,但一直没人理他。我观察了一下午,确定了一件事,除了周庸,其他人绝对是有组织的,他们经常互相低声交谈,还共享食物,但就是不跟周庸有任何交流。

下午五点,这帮人又开始收拾东西,我和周庸提前出去,开车在后面跟着他们,一直到他们在竹园路附近上了辆车牌号为燕DH1***的面包车。

跟踪的路上,我问周庸有没有聊出点什么,他说:“没有,但我发现昨天咱俩闻到的臭味,今天还有,实在是太臭了。我怀疑在闹事的人里,有一个大小便失禁的人。”

到了诸葛路附近,面包车停下,那帮人下了车。我和周庸打算停车后再步行跟踪,但是这几个人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我俩在附近正找着,周庸突然拍了我一把:“徐哥你看那是谁?”

我望向他指的方向,看见一个穿黑背心、文花臂的身影,拎着个塑料袋,正是那天在康会医院门口打人的那个光头。

周庸问我:“怎么办?”我看了一圈,附近好像没什么他同伙模样的人,刚要上去拦他,他忽然和一个抱着盒子的姑娘说起话来。

说了几句,姑娘摇摇头。旁边走过来一个手提黑塑料袋的男人,和光头聊了几句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东西递给他,光头掏了些钱给那人。那人接过钱,摇了摇头,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周庸:“徐哥,那是光头的同伙吗?”

我说:“不像,怎么感觉他像在买东西呢?”

他说:“不能吧,咋没人找咱俩卖东西?”

正说着话,光头开始快速往一个方向走,怕他跑了,我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光头大喊:“你们谁啊?哎呀,疼!把手给我松开,再不松开动手了啊!”

周庸说:“你咋这么弱,拽下胳膊就疼?

我说:“因为他胳膊上的花臂是新文的,伤口还没好,所以一碰就疼。”

刚文完的文身会结痂,不过因为有颜色,痂不会太明显,但还是有区别的,看起来会像有皱纹一样。

周庸特震惊,说:“这你都能发现!”

我说:“还行吧,其实我是摸出来的,而且他这文身还没文完。”

光头听不下去了,挥起没被拽着的右臂,一拳打了过来。

我往后退了一步闪开,招呼周庸上来一起架住了他。他大喊一声:“你们要干吗?绑架啊?”

我说:“别喊,记得那天你在康会医院门口打人吗?”

他看了我俩一眼,开始疯狂挣扎,手里刚买的那盒东西掉到地上,发出了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我快速捡起来,是盒药,里面的玻璃瓶已经摔碎了,包装上面写着“盐酸哌替啶"。

周庸问我是什么。

我没回答,看了光头一眼:“你再挣扎我就报警了。你不仅打人,还非法购买杜冷丁,吸毒吧?”

他不挣扎了,说:“你俩不是警察啊?不是警察你凭什么抓我?”

我说:“这你不用管,我就想问你点儿事。那天在医院门口你为什么打人?是不是医院雇你打的?为什么不去打另外一群人?你怎么知道这儿卖杜冷丁?你买杜冷丁要干什么?”

光头问我们到底是谁,我告诉他别瞎问了,要是不说马上就报警,打人加买毒,怎么着也得进去一段时间。他有点儿害怕,说和医院没关系,打人是因为那帮闹事的让他赔了一笔麻药钱。

这哥们儿叫张龙,葫芦岛人,来燕市务工后,感觉生活特别没意思。直到一天,他在短视频社区上发现一个群体,叫天安社,一帮光膀子的文身大汉每天喝酒吹牛,讲兄弟义气。他觉得很酷,想加入他们,联系后却被告知需要有文身。

有文身之前,他只能是一个预备成员,可以在线上跟大家聊天,但没法参加线下活动。

这难倒了光头,他特怕疼,所以他便在各处找文身不疼的方法。

周庸问:“等等,什么是天安社?黑社会吗?”

我说:“哪有什么黑社会,就是一个帮派性质的联盟。里面有卖农产品的微商,有互联网创业者,有开文身店的等等各种人,通过这种方式在网上吸引眼球,宣传自己。”

光头没接茬儿,接着往下说,他查到有两种文身常用的麻药,分破皮型和非破皮型。破皮型一般是喷雾,在文身过程中使用,能短时间内降低文身者的痛感;非破皮型在文身前涂在皮肤上,四十到六十分钟后,擦干净,镇痛效果能维持三小时左右,一般大面积文身会用这种非破皮型的。但这两种麻药,来源都不好说,有很多是地下小药厂做的劣质麻醉药,甚至有文身时乱用麻醉药死亡的例子,他不敢随便用。

这时他就起了心思,想从正规渠道搞点“靠谱”的麻药。他在医院门口找了一个黄牛,问能不能搞到麻醉药,对方以两千块的价格卖给他一张“镇痛专用麻醉药品供应卡”。

周庸说:“还有这种卡。”

我说:“有。麻醉药一般供应给两种病人,做手术的和癌症晚期的,很多癌症晚期病人因为身体承受的疼痛太大,需要长期使用杜冷丁、吗啡之类的麻醉药。为方便这些病人,国家允许他们申请镇痛专用麻醉药品供应卡,定期购买麻醉药。”

光头说:“对,我当时拿的就是这卡。那黄牛告诉我,就说是给我妈取药,每次只拿一点点,就不会引起医生的怀疑。”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光头的文身面积较大,需要分几次文完,他都是文之前,去取点麻药。没过几天,黄牛给他打电话,说他盗刷别人的供应卡这事被发现了,让他赶紧把卡还回来,再交三千块钱平事。他问黄牛怎么被发现的,黄牛说有人在医院门口闹事,上级主管部门正在调查医院,每个科室也在进行自查和回访。要是原卡持有人说没领过麻药,非法交易管制药品的人,都得进监狱。

光头去康会医院看了看,门口确实有人闹事,他很害怕,把卡还给黄牛并赔了钱。出门时正好闹事的人散了,他看见有个人和大部队分开落单了,想起自己前前后后花了五千块钱,为了泻火,就冲上去打了他一顿。

我点点头:“那你怎么知道在这儿可以买到麻醉药?”

光头说还是黄牛告诉他的。这回学聪明了,没在黄牛那儿买卡,直接问他有没有药卖,黄牛收了他一百块钱咨询费,告诉他找一个有医院标识的塑料袋,到诸葛路对面的小巷门口,拎着塑料袋在那边转悠,自然会有人联系他。

光头厚着脸皮去附近医院要了个塑料袋,往里面装了两包烟,拎着就去了。在那附近转了不到两分钟,就有一个姑娘凑上来问他是不是卖药的。他说自己是来买药的。那姑娘问他买什么药,他说麻醉药,姑娘说没有,让他找别人。

他当时蒙了,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在私自卖药。姑娘告诉他有的是,又从旁边叫过来一个拎黑塑料袋的大哥。大哥卖给他一盒杜冷丁,他交了钱,但觉得不一定够用,就问有没有更多,这个大哥给他指了个方向,说那儿有一家私人旅馆,旅馆老板那儿有各种麻醉药。

光头把旅馆的方向指给我们看,我点点头,知道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哪儿了。老金跟我提过一次。这个地方,地下叫法是“百草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就是一片违建的密集建筑,之所以跟“百草”有关系,是因为这儿有群特殊的人。在宽度不足三米,连通了多栋小楼的窄路上,到处可见走来走去的人,有男有女,而且他们手里都拿了点东西。

有人手上拎着一个黑色大塑料袋,有人端着一个小纸箱,里面装的都是药。这群人都是倒药的贩子,他们从市民手里低价收药,再来这儿卖给有需求的人。凡是市面上流通的药品,你基本都能在这儿买到。不过一般来这儿的人,买的都是控制糖尿病、心脑血管病的药,这些药需要长期服用,这里的价格会比市面上便宜一些。

比他们高级一点的药贩子,会通过一些非法渠道获得他人的社保卡,然后用社保卡统一买药,再将药品统一分类,最后由专人负责销售,把这些分好类的药品发到固定的渠道,每年的销售额能高达几千万。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光头认不认识当天其他闹事的人,光头疑惑地摇摇头。又问了几句,没什么新信息,我拍下他的身份证,留下联系方式,就放他走了,准备好好逛逛这个“百草广场”。

它的位置很巧妙,正好位于燕市几家大医院的中间点,距离哪个都不远,既方便买药,也方便卖药。

这条路上的建筑基本都是自建平房和二层小楼,楼面要么刷成灰白色,要么是红色的墙砖直接裸露在外。如果夜晚从燕市西部的上空往下看,它一定是被明亮灯光包围的一片暗部,也是高楼林立中的一块洼地。我和周庸穿过了一群倒药贩子,寻找光头说的旅馆。这个旅馆,是栋灰色的二层小楼,外面没有招牌,只在门口的玻璃上写有几个小字,仁爱旅馆。

我们走进去,整个旅馆里有股潮湿发霉的味道,这在干燥的燕市非常少见。门口有一间值班室,里面坐着一位四五十岁左右的阿姨,正在看着韩剧嗑瓜子。见我和周庸进来,问我俩:“住宿吗?”

周庸刚想说话,我推了他一下,说:“对。”

她问我:“长租还是短租?一张床还是两张床?”

我说:“一天,两张床。”

她吐出瓜子壳,点点头:“六十,押金一百。”

如果不来到这地方,我真是难以置信,燕市竟然有六十块钱一晚的标间。

周庸好奇:“不用登记身份证吗?”

阿姨斜了周庸一眼:“你要想登记身份证去外边住酒店。”

我交完钱拿了钥匙,推着生气的周庸赶紧走了。

旅馆的走廊很长,走到尽头大概需要几分钟,越往里走越看不到阳光。房间分布在走廊的两边,用红字标着房间号。

找到我们的房间,开了门,发现特别小。里面的两张床又高又硬,像澡堂子里搓澡专用的床,床单有种潮湿的黏着感,带着各种未知的气味和液体痕迹。除了床,房间里还有一台老式电视机,电视柜锈迹斑斑,我和周庸都没有打开的兴致。

周庸的一身设计师品牌装和这环境格格不入。看了一眼床,觉得坐不下去,站着点了根烟,问我为什么要开一间房。

我刚想回答他,隔壁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这墙完全不隔音。我只好压低声音,小声告诉周庸,如果直接问,人家最多卖你点药,住在这儿的话,谁来买东西,谁来送东西,我们都有机会查到。

他点点头:“有道理。”

我俩一直在房间里坐着,靠听声音和看猫眼监视着走廊。晚上八点,一个房间里忽然传出一阵男人的哀号,一个中年妇女冲出房门,跑到值班室,说:“快给我支药,他受不了了。”她拿到东西,转身冲回去的时候,我和周庸开门出来跟上她。她连房门都没来得及关,就拿注射器抽出药,给了床上躺着的男人一针。

看她注射完,我问了句:“没事吧?”

她跟我摇摇头,说:“快不行了。”

我问她什么病,她告诉我:“是肺癌,晚期。”

回房间的路上,周庸忽然要上厕所,这个旅馆的房间里没有洗手间,只在每层的尽头有一个公用的。我俩来到公用洗手间,中间只有洗手台的这个小厅上方晾满了衣服。周庸方便完,走到门口,忽然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徐哥,你闻!”

我说:“我可不闻,你自己闻。”

周庸说:“不是。这个味道,就是咱们在康会医院闻到的那个味道。这绝对不是屎味,这比屎味还恶心。”

我闻了闻,还真是。顺着臭味的来源,我俩找到厕所附近的一个房间。四处看了下,走廊里没有摄像头,我拿猫眼反窥镜,看了看房间里的情形,一个男人正在剧烈地咳嗽,忽然他朝门口走来,我急忙拽着周庸闪到一旁,假装路过。那男人开门出来,冲到公用卫生间,在洗手池旁不停地咳嗽。随着他咳出很多带血的痰,厕所里的味道更浓烈了。

趁他发现我俩之前,我们躲回了房间,关上门。周庸看着我:“徐哥,下午在康会医院闹事的时候,他也在!”

我点点头:“巧了。这人咳成这样,还臭,八成是肺癌晚期。都晚期了还这么关注性生活,很可能有别的目的。”我们决定继续观察,并在周庸的强烈要求下,去买了几套便宜衣服。

我和周庸在这破旅馆里待了三天,大致搞清了情况,这是一家癌症旅馆,大多数来这儿住的人,不是得了绝症,就是绝症患者的家属。

很多外地病人为了寻求更好的医疗条件,涌向燕市、吴市这样的大城市,但在异地,医保可以报销的费用更少,而且大城市的日常花销又高,长此以往,经济状况一般的病人便会力不从心。

他们需要寻找最便宜的住所,“癌症旅馆”应运而生。

当然,癌症旅馆里偶尔会有第三种人,面黄肌瘦的吸毒者。在这儿,他们能很轻松地从癌症患者手里,买到杜冷丁或者吗啡类药品。对他们来说,在犯毒瘾又没多少钱的时候,这是一个好选择。

在这三天里,除了口臭那哥们儿,其他几个在医院闹事的人,我也都在癌症旅馆里看见了。但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去康会医院闹事,还得再查。

为了获取更多信息,我跟周庸商量,让他假装癌症患者,我好借家属之名和邻居打成一片。

周庸想了想说:“行,那我装什么癌症?”

我问他睾丸癌怎么样,周庸急了:“徐哥,你怎么不直接弄死我呢?我给你演个死人成吗?”

我说:“不成,那就胃癌吧,你躺床上打滚儿,装装肚子疼,不出门,省得让那几个闹事的撞见认出来,毕竟他们见过你。”

于是周庸装成了胃癌,整天在床上躺着,我则到处串门儿,听“邻居”们诉苦。

10月27日,隔壁肝癌患者的妻子在和我聊天时,欲言又止。我问她怎么了:“姐,有什么话你就说呗,这都没外人!”

她点点头,问我:“是不是经济上有困难?”

我说:“那肯定啊,没困难谁住这儿啊!”

大姐拍了拍我,说:“我看你和你弟弟,在这儿住好几天,一直没去医院复查,也不买药,肯定是没钱了吧。是医保报不了吗?”

我顺着台阶就下:“对。我弟这病,现在只能吃进口抗癌药,但太贵了,一支一万多,医保还不给报。”

她说:“我懂,我爱人的病也是,在燕市看病,回老家报销,只能报一点,要是有燕市的医保,有些费用最多能报百分之九十多。”

我说:“那有什么用,咱也没有。”

大姐没接茬儿,问我有没有“镇痛专用麻醉药品供应卡”。我说“有”,她点点头,说:“拿着这个卡,去找旅馆老板,他就能帮忙搞定报销。

“他可以提供你、年龄长相相似的燕市社保卡,冒名顶替住院治疗报销,少花点钱。或者给你开一份高额的住院费用凭证,让你回老家能多报销点钱,看你想要什么了。”

我假装惊恐,说:“这不行吧大姐?被人发现得判刑啊。”

大姐很冷静,说:“一般没事,我爱人都用两年了,也没出事,而且为了活命,谁管得了那么多!”

听完大姐的介绍,我大致弄明白了这个癌症旅馆老板的赚钱方式,虽然这家旅馆很破,但按照燕市的房价,仍然得算是赔本经营。不过这都没关系,他能从其他渠道赚回来这些钱。

癌症患者和家属,会把自己的麻醉药卡卖给他,他利用这些药卡,每年取出数量可观的麻醉药品,然后卖给瘾君子。除此之外,他会帮癌症患者冒用燕市“医保”,或制造假票据,以此牟利。

我打电话给光头,让他帮我联系康会医院的黄牛。我从黄牛手里买了一张“镇痛专用麻醉药品供应卡”,又转手卖给了宾馆老板。作为交换,他给了我一套燕市社保卡加身份证。看照片是一个二十七岁男孩儿的,长得和周庸还真有点儿像。

把“麻醉卡”卖给老板后,癌症旅馆里的病人和家属们,对我彻底放下了戒心。他们甚至拉我加入他们的互助会。一些癌症旅馆的老客人,每晚会在一楼小聚,讨论新的抗癌药品和省钱办法,或者互相帮助一下。

我参加会议时,故意把话题往康会医院上扯,都说这家医院治疗胃癌不错,问应不应该带“我弟弟”去那儿看看。

结果好几个人都阻拦我,说千万别去,这家医院有问题,很多病友在康会医院用别人的医保看病或住院后,都被勒索了。有人打电话给他们,说已经知道他们冒用别人的医保,如果不想被举报进监狱,就打两万块钱给他。

我问他们:“给钱了吗?”

他们说:“给了,不给怎么办啊?本来是为了省钱,结果反倒还赔了!”

这时那个口臭大哥干咳了两声,说:“但也不能这么算了,康会医院的人让我们不好过,我们也让他们不好过!”

他告诉我,他们在网上查到,康会医院把男科外包给了一个莆田系的公司,去那儿做包皮手术的时候,医生会劝诱病人再多做一个阴茎背神经阻断手术,以提高自己的性能力,很多人做完这个手术后,都出事了。

于是他们想了一个办法,让几个病入膏育的癌症患者,去康会医院的男科做手术,然后打着“失去性生活”的口号定期去闹事,让医院赔偿损失费。

我听完都蒙了,说:“这么做值得吗?”

口臭大哥说:“嗨!有什么值不值得,反正没几天好活了,不如多赚点钱,就算给那帮混蛋添堵,也值了。”

第二天,我和周庸离开了癌症旅馆,又去了趟康会医院,找到卖“麻醉卡”给我和光头的黄牛。光头曾说过,自己没用几次卡,就被弄走了五千块钱。其实就是变相被勒索,肯定有问题。

我威胁黄牛,说要举报他,想让他承认勒索的行为,黄牛说:“我没勒索,是医院的人告诉我,有人查,让我出钱平事儿。”

我问他是谁说的,黄牛说是药房的一个人,这个人能在电脑上查询病人的医保信息,他每次给病人或家属拿药时,都会悄悄地对比信息,确认取药的人是否有问题。

比如那个光头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话,说来给他妈妈取药,但他妈妈的信息却是一个燕市老太太,这肯定不对。药房那个人发现取药的人和社保卡上的信息不符,就会悄悄记录下来,然后实施诈骗或勒索;而被他勒索的人,因为盗用了别人的医保卡,也已经违法,都不敢声张。

我让黄牛带我去药房,指出了那个人的样子后,我打电话报了警。黄牛想让我放他走,我告诉他:“别想了,你肯定也参与了。不然药房的人勒索冒用身份买药的人,为什么还得先通知你?”

警方来后,我顺便举报了“癌症旅馆”出售杜冷丁的事。

这件事结束后,我和周庸去古楼的酒吧喝酒,他说有一件事儿想不明白:“那些得了癌症的人,虽然做了违法的事,但也是为了活命啊。癌症旅馆的老板,虽然卖杜冷丁给吸毒的人,可能毁了别人的家庭,但他同时又帮助了许多癌症患者,让他们有住的地方,能看得起病。我们把癌症旅馆举报的事,做得对吗?”

我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难以分辨对错,你只能用相对正确的方式去解决。”

这一点,莎士比亚早就写在了《哈姆雷特》里一一世间本无好坏,全因思想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