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连记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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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秋冬时节,驻云贵川三省的54军、13军和14军以及17军的49师奉命换防。54军接收第14军在云南大理地区的防务,第14军则调往云南开远接收第13军的营区。

54军130师389团的周指导员一行,于1968年11月25日抵达孟定并接手学生连,14军120团的刘指导员当即叫我们将原来他们部队留下的肥猪杀翻,表示欢迎。11月28日,刘指导员、副连长、司务长一行在登车前特地赶来告别,彼此相处也不过就一个多月,连中多人竟与他们相拥而泣,三排女生大都哭成泪人一般,那场面是相当的感人。

说来这120团真够意思,就在临别前,刘指导员还再三提醒我们,一定要在旱季时将全年的烧柴备足,还说此前他们在小黑河深处已砍下两堆,已经干透,可先去运回以解燃眉之急。晚点名时,389团派来的连长拖着微跛的右腿,带着副连长、副指导员、司务长和三个排长以及通信员来到。在见面会上,他们都没有发表什么就职演说,只是在各位干部逐一登台亮相时,连长才介绍这是指导员、这是一排长、这是二排长、这是三排长……至于他们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哪里人氏,连长只字未提,以至于今天要为他们立传时,连他们的大名都不知道。

这新来的连长有些另类,从第一次见面时对我们的称呼便可略知一二。

以前,上级首长以及连队干部在给我们作报告或讲话时,都将我们称呼为“同学们”或“同志们”,我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以至于麻木不仁,而这新来的连长在第一次讲话时,竟称呼我们为“学员们”。

刚听到“学员们”三字,我们就感到有些不对头。

你别看这新连长的文字功底不怎么样,他对我们的这种称呼一定是经过再三掂量的。

你想,他若将我们称为“同志们”,岂不与他成了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有平起平坐之意不说,那还怎么对我们进行再教育呢?若称我们称为“同学们”,多少就还有少许亲近之感,这当然是他不愿意的,何况眼下的“同学们”一个个都是老大不小,年龄分明与他的排长们一致了,都胡子巴茬了,还“同学们”呢!

而“学员们”乃一中性词语,部队干部到军事院校进修,教官可以称其为“学员”;蒋军战犯改造期间,也往往被称呼为“学员”;今天他将我们称呼为“学员们”,何错之有!他的这种称呼,真真叫人拍案叫绝、无可挑剔而有苦说不出来!他为这称呼,一定在来之前就苦思冥想了许多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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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学员们”后,未及寒暄,便不咸不淡地说,14军老大哥部队为我们砍好了两堆柴,明天二排去把它弄回来,四点起床,早餐后就走。但是怎么弄,带什么工具,连长也是语焉不详。我们感到纳闷的是,这路有多远,犯得上4点就起床。

12月2日凌晨4点许,草草吃了早点,副指导员在前引路,连长拖着微跛的右腿断后,我们一行便向小黑河深处开拔,时一天星斗还在西边天空闪烁。

小黑河是耿马县与沧源县的界河,两岸高山悬崖,满是密密的原始森林,不见曦月,尽皆漆黑一片。过了今之“小康桥”,就全是山间的羊肠小道,隐约间可听得脚下河水哗哗的流淌声,此情此景还真与《木兰辞》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相似。

那日清晨,我们就在这深山密林中高一步低一步地摸黑走了约摸2个多小时,河谷内方见微明,正人困马乏,昏昏欲睡时,突听前面有人叫道:“国旗!”

果见一面五星红旗,飘扬于河对岸的峻岭之上。说来也怪,这国旗竟比平时所见的更是鲜艳,更是夺目,更是庄严,更是神圣,更是令人肃然起敬、精神振奋,心潮澎湃了。

昨日打过前站当过先行的副指导员道:“那就是哨所。我们中午饭就在那里吃。”

所谓哨所,不过就是两三间茅草棚,俗称“一片撒”,稍大那间是宿舍,床与我们的一样,是四根木棒支起的竹片床,这茅草房雨季常漏雨,干季就怕火,大风来时怕吹倒。

哨所的战士,大概也就是一个班的样子,是时他们正围坐在茅草棚前火边搞“天天读”。

云南边境哨所(资料图)

孟定境内的国境线长达47余公里,在大山深处的边境线上,类似的哨所不知还有多少。据说有的哨所就只有那么二三人,一月之中能与连长相见的次数都很有限,有人几年兵当下来,还说不清团长是什么模样。在这终年与世隔绝的寂寞之乡,你咬着牙或许可以呆上三月半年,倘若要你也像边防兵一样也长年累月地呆下去,你受得了,在得住吗?

过了哨所,越往里走,两岸高山越发逼窄,而原本就自高向低流着的小黑河,就有了奔腾之势,大概又往前走了个把小时,终于到了刘指导员所在连队的砍柴处,那里有小山似的两堆干柴。连长叫我们将柴扔于河内,让它顺流而下。

理论上讲,干柴浮于自高向低流动着的河面之上,自然会顺水而去,确实能节省许多的劳力,而且我们刚投下的柴,还真的被湍急的河水带走,霎时没了踪影。当时还担心着这水流太快,若将柴投完再赶至驻地下坝,或许会有许多柴已经流走,便建议连长派出一人赶回连里,要他们立马派人到河岸恭候。待将全部干柴投完已是12点过了,眼见已是大功告成,肚子也很有了几分饿意,都忙着沿河而行欲赶至哨所吃饭。

哪知刚转过一弯,不禁令人大惊失色,只见方才投下的干柴纹丝未动,尽皆齐齐整整地停于河面之上。原来这柴全被倒于河内的树干挡住,而那树干又被河里的礁石卡了个结实,这真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景象。

在滇池边长大的杨安虽是高度近视,却是一游水好手,他与家骅兄等立马将衣服脱了,下至河内。我亦耐不住寂寞,见河面平静如许,自恃水性也还勉强,亦跟着游去,欲与他们一起将卡在岩石缝中的树干拖出,哪知游至礁石旁刚拉住树干,正欲站起,水面之下却是股股暗流滚动,两脚当即被这漩涡裹着拽着,直往水底沉去,据说岸边的人还来不及喊叫,霎时便不见了我的头影。所幸我的手还紧紧抱住树干,而且这树干是被礁石卡住,正骑在礁石上拨弄树干的副指导员见状,一把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方把我拖出水面。

众人见状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不敢再贸然行事,大约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将卡在礁石间的树干拽出,那些浮于江面上的柴块早等得不耐烦,见有了一点空隙,便急不可待地、争先恐后地,挨挨挤挤地、浩浩荡荡地向下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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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间河流中,奇形怪状的礁石所见皆是,而倒于河面上的树干也不是一株两株,柴被挡住的地方,当然也就不是一处两处。下水放柴,人人有责。先前还只是站在岸上干着急的旱鸭子们没了耐性,也把那衣裤去了,在水不太深的河段拖着树干。

怎奈河底也是凸凹不平,深浅不一的,只见戴着一千多度近视眼镜的杨安不留神,一脚踩空当即跌入水中,待慌忙爬起,怎么眼前竟是一片朦胧,总觉得是哪里不对,思之再三,恍然大悟,原来是眼镜没了,于是捶胸顿足道:“眼镜,眼镜,我的眼镜!”

眼镜掉于河中,与大海捞针无异,任你千般喊叫,万般呼唤皆属徒劳,所以当后来家骅等几位“眼镜”的眼镜也掉于河内时,就心平气和多了,既然千呼万唤都是白搭,索性不去管它,一任它随水漂至萨尔温江。

时值冬季,北半球各地昼短夜长,这深山密林的河道内,太阳更是落得早,才是下午四时就没了阳光,气温骤然下降,泡在水中就很有几分寒意,而腹内也有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了,都已是前胸贴着后背,饥肠辘辘的了。此时此刻,方把那饥寒交迫四字体会得真真切切。

副指导员见这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得了的,有如就这样耗着打疲劳战,不如先到哨所吃了饭再说。那连长却是铁青着脸,一气不吭,仿佛别人向他借了白米还他粗糠一般,副指导员自感没趣,便不再吭声。我们在一旁看得清楚,觉得这连长太过不近情理,但看着这位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负伤至腿微跛的老兵,始终在河中忙碌的身影,还是叫人油然而生敬意的。

直至黄昏时分方才到得哨所,一个个早饿得心慌心跳,哨所战士立马将饭端出,四战士抬出两大行军锅鱼肉,大家早已饿极,心里虽然非常感激,却都来不及说声谢谢,一个个急吼吼地操起碗筷,便狼吞虎咽起来,开始几碗竟无人来得及吐骨,皆连着鱼刺嚼咽了下去。

那鱼是异常的环保鲜美,连汤带肉并饭,每人吃了不下三四斤,把哨所战士惊得目瞪口呆。但是,麻雀吃蚕豆,忘了与屁股商量。当时只图尽情吃喝,夜里却是腹胀难熬,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有人还就此落下了胃病。

待吃饱喝足,一哨所战士掏出一包蓝壳“金沙江”香烟(当时每包价0.29元,战士每月津贴6元)见人就发,“喜欢也要抽,不喜欢也要抽,管你喜欢不喜欢都要抽”。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我那时还谈不上烟瘾,也点燃起来,霎时这嘴里竟有一股幽幽的既香且甜之味,于是眯缝着眼睛,看着缕缕白烟在头上缭绕,惬意非常。

人于饥寒交迫后,能吃上一顿饱饭原本该感恩再三了,饭后还能咂上一支烟,那就与封侯无异了!从此,方知烟鬼们津津乐道的“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并非全是他们抽烟的借口,实乃肺腑之言,是人生的一大享受。以后,这烟也成了我每天的不可或缺之物,遗憾的是,尽管在几十年中已经抽烟无数,从8分钱一包的“等外烟”、“经济牌”、“春耕牌”到百元以上一包的极品烟,林林总总悉数抽过,却没有再抽出过似那日那一股幽幽的既香且甜,醇厚迷人之味。四五十多年过去,活到了这般年纪,吃过、抽过、见过的已是不少,套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就是再也没有吃到过那日似的好鱼和抽过那日似的好烟了。

副指导员为人实在,是个知道感恩的人,他说,这鱼是公安团哨所的排长,领着战士不顾违反纪律的风险,用手榴弹去河里炸来的。始,副指导员还很是认真地推辞了一番,见那排长和战士执意不听,再说未免见外,便来了个客随主便。副指导员动情地说“人家把一个月的油都用完用尽了!老大哥就是老大哥,待人太实在了!”

此前,我们也有过外出干活时,就便在附近连队食堂搭伙用餐的事,至于怎样了结,那是司务员和一波同志的事。今天大家都觉得不能不有所表示了,若报之以钱财,加倍奉还,简直就是对战士们一片真情的亵渎,但不聊表心意,抹抹嘴角,腆着肚皮,拍拍屁股就走那还叫什么人?看着天色向晚,情急之中,有人道“何不赠送像章?”众皆道好。

我们把师部刚发下的铸有小米加步枪的像章从胸前取下,列队站定,举行了向哨所举行赠像章仪式。没想到战士们竟是欣喜异常,那排长道:“我们的战士最喜欢的就是主席像章。”

记得还在昆明时,那14军的参谋曾说过,他们团有两件事闻名全国,其一是歌曲《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就是他们团的战士在孟定写的。当时心下还半信半疑,今见边防战士对一主席像章竟珍爱若许。戍边多年的14军战士,与边防团同沐于一阳光之下,在水分、土壤都完全相同的环境里,自是表达不尽的爱戴之情,是时有战士情发乎其内,谱写了那么一曲歌曲,正是自己内心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本是顺理成章,瓜熟蒂落的事。其实,在那种特定的环境里,漫说是只写了那么一首,就是写出了十首八首,也没有什么可值得惊诧的,都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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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华似水,五十多年过去,经历过的许多事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渐模糊,在新陈代谢中一一逝去,但当年在那高高的阿佤山上,在那密密的原始森林中,在那清清的小黑河畔的边防哨所吃过的那餐饭,却始终挥之不去,甚至在对比中越发地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