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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心如巨石风吹不动

I上午I斯德哥尔摩是座迷人 的城市,被世人称为“北方威 尼斯”无可置疑,“诺贝尔” 一词使它更加闻名遐迩。这里 是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故乡, 也是自1901年以来,承办每年 诺奖相关活动及颁奖仪式的城 市。如果要想对诺贝尔其人和 111年的诺贝尔奖历史有一个 全面的了解,诺贝尔博物馆是 再好不过的去处了。莫言此次 诺贝尔之行的第一站也正是这 里。
与如雷贯耳的诺贝尔奖不 同,诺贝尔博物馆的外表并不 起眼,甚至有些过于简单朴素, 静静地坐落在市中心老城区紧 邻瑞典皇宫的一条小巷子里。 这座建筑原先是瑞典古老的证 券交易所,在2001年纪念诺贝 尔奖诞生百年时,改作为博物 馆。
每年的诺贝尔周,正逢圣诞节前夕。博物馆门前的空地 上,也展现着一派圣诞节的欢 乐景象。十多个红色的小木屋 组成了一片圣诞小集市,包装 缤纷炫目的糖果、形状各异的 藏红花小面包与姜汁饼干、煮 红酒的丁香桂皮料包、会唱歌 的圣诞老人玩具……空气中弥 漫着各种味道组合起来的幸福 的香甜气息。一群前来参观博 物馆的小学生,穿着明黄或亮 橘色的反光背心,四仰八叉地 躺在博物馆门口堆砲的小雪山 旁唱歌,兴奋地在雪地里玩游戏。
“你们是来参观的吗? ”
“是的!我们还要在这里 上课! ” 一个眼睛如湖泊般清 澈的孩子答道。
“你知道今年的诺贝尔文 学奖得者吗? ”
孩子大声道:“M0!M0!” “你读过他的书吗? ”
“没有!可是我家里买了 好多! ”
再想多问,孩子们巳拥挤 打闹着簇拥进了博物馆。天真 烂漫的孩子,三五句童言稚语, 却让人在这冰天雪地中感到了 温暖。
博物馆门口的两扇玻璃 小门渐渐闭合,雕刻在玻璃门 上的诺贝尔的侧面肖像随即显 现出来。就是这个伟大的瑞典 人,世界著名的化学家、工程 师、发明家、军工装备制造商 和硝酸甘油炸药的发明者,用 他的智慧与博爱改变了世界。 博物馆的门楣上很随意地写着 两个单词;Nobel Museum。这 种简洁设计,一如诺贝尔生前 的行事风格。他在世的时候, 有人劝他写回忆录,他却幽默 地写下了这么一段话:“下面 的记载,依我看是最漂亮的了:
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当他呱 呱坠地时,他那可怜的生命, 本可断送于一位仁慈的医生之 手。主要的美德:保持指甲清 洁,从不累及他人。主要的过 失:没有太太,脾气很坏,消 化不良。唯一的愿望:不被人 活埋。最大的罪恶:不祭拜财 神。”
博物馆的规模不大,头顶 轨道上的视频,循环展示着一 个多世纪以来,几百位获奖者 的照片和他们对人类所作出的 巨大贡献。历史不会遗忘他们, 岁月的沉积使他们的成就与光 辉更加耀眼。我们的物质与精 神生活离不开他们,仰望他们、 向他们致敬,是我们每个人都 该有的态度。
一张铺有黑色天鹅绒的空 桌摆放在展馆中间.博物馆的 工作人员神秘地告诉我们:“这 里将放置五把椅子! ”
“五把椅子? ” 一张桌子 旁边放置五把椅子,这有什么 值得故弄玄虚的吗?
“不!是要把椅子反过来 扣在桌上! ”
大家恍然大悟:过一会儿, 获奖者会将名字签在椅子底 部,倒置在桌子上向参观者展 出。
早上9点,斯德哥尔摩的 奥兰多机场,瑞典外交部派给 莫言的随员秦碧达女士正焦急 地看着表,等待着莫言一行的 到来。当机场的显示屏上出现 莫言乘坐的航班顺利抵达的信 息时,她才松了一口气。莫言 刚一出飞机,秦碧达便急步走 上前,请莫言坐上诺贝尔专车, 奔赴诺贝尔博物馆,参加即将 开始的两个活动。一个活动是 今年所有诺奖得主及其家庭成 员的集会,另一个活动是中午 在博物馆楼上的瑞典学院召开 的新闻发布会。
身着便装的莫言夫妇来不 及取行李,匆匆离开机场,等 待取行李的笑笑忽然意识到父 亲出席新闻发布会的正装都在 行李箱里。正在焦急时,秦碧 达女士打来电话:“笑笑,酒 店的服务人员马上就会到达机 场接你们!”
很快,酒店的服务员就到了。他们客气地问笑笑是否第 一次来瑞典。笑笑开心地点了 点头。
车窗外,一派银装素裹的 雪景。行至中途,笑笑接到父 亲电话:“就等着你们把衣服 送来啦。”
“很快就到! ”
9点30分,管笑笑终于赶 到莫言下榻的酒店——Grand Hotel。尽管马不停蹄,还是无 法准时参加9点40分开始的 诺奖得主们及家庭成员的聚会 了。
服务生迅速地将行李送到 莫言的房间,秦碧达女士快速 地帮大家办完了入住手续。
“我父亲住在哪个房 间? ”管笑笑问。
“702。”秦碧达回答。
管笑笑走进电梯时,她才 发现,也许是出于对诺贝尔获 奖者人身安全与个人空间的保 护,想要到达7层,必须持有 702的房卡。她无奈地停在6层, 试图走楼梯上去,但通往楼梯 的门也锁着。正在她有些不知 所措时,一位金发女服务生过来询问可否帮助她。在问清管 笑笑身份后,服务生用自己的 工作卡打开了通向七层的门。
702房间已是宾朋满座。 中国驻瑞典大使馆的工作人员 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大酒店,送 来了花篮与祝福。
将近10点,秦碧达女士 在酒店大堂打来电话:“抱歉, 我们得尽快出发了。”
使馆人员生怕影响莫言接 下来的活动,留下名片,先行 离开,并再三叮嘱,遇到任何 困难以及生活上的不便之处, 尽管与使馆沟通。一番话,使 身在异国他乡的莫言一家心中 温暖。
杜芹兰迅速为丈夫找出在 北京搭配好的服装,黑色西装 外套,灰色衬衣上面印满了黑 白二色、浓淡不一的莫言名章 图案,搭配了一条宝蓝色的领 带。
莫言匆匆忙忙地换上衣 服,就与妻子下楼坐上了奔赴 诺贝尔博物馆的专车。
笑笑乘出租车到达博物馆 时,馆外早已聚集了各国的记者,都在热议莫言获奖一事。 因为招待会时间未到,所以暂 时不让记者入内。笑笑急忙上 前自报家门后,才得以进入。 馆内灯光柔和、温暖,笑笑找 寻着自己的父母。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 的? ” 一位胸前佩戴诺贝尔徽 章的女士友善地询问道。
“您好!我在找莫言先生。”
“噢,您好!您是? ”
“我是莫言的女儿管笑笑。”
“噢! Annika !我是 Annika!”这位身着橘红色套 裙的女士热情地握住了笑笑的 手。
在行前,Annika是莫言先 生的联络人①, 和笑笑通过多次 邮件。(每年,瑞典学院 在宣布了文学奖 的获奖者名单后, 获奖者将很快收 到一个白色的印 有诺贝尔金色头 像的信封。信封 里有各种文件和 表格,需要得主 来签署或填写。 诺贝尔基金会派 专员负责联络每 位得主,帮助他 们解答在填写表 格过程中产生的 各种疑问。在这 些表格中,最重 要的一份是得主 邀请的客人名单 以及他们的身份、 头衔、饮食爱好 等等。此外还有 租借或定做燕尾 服所需要的身材 尺寸的表格。)
“太开心了!终于见面 了 ! ”笑笑兴奋地说。
“是啊,终于! ”
两位女士虽然通过多次邮 件,但因为隔着千山万水,总 觉得有些距离。这次的相逢却 是真真切切的,她们像老友重逢一样感到亲切。
笑笑在人群中看到父亲坐 在一张桌子前正在喝茶,身边 坐着杜芹兰和秦碧达。她取了 一杯热可可和几块驱寒的姜汁 饼干,与父母坐在一起,喝着 暖暖的热饮……看着窗外的雪 景,笑笑忽然觉得,天下至乐 也不过如此。
离12点越来越近了。秦 碧达女士提醒莫言和家人可以 去楼上的瑞典学院准备一下记 者发布会了。在工作人员的带 领下,莫言和家人穿过了博物 馆的书店。店员友善地向莫言 点头致意,他们的手中拿着莫 言刚给他们签名的中篇小说集 《变》。
瑞典学院的工作人员将莫 言与妻女引至一个小房间,发 布会的翻译早就在这里等待着 莫言了。莫言和翻译简单地沟通了一下在翻译过程中可能会 出现的细节,如语速、在何处 暂停等等。
莫言说:“我会说几句, 就停顿一下,留给您一些时间 去翻译。”
11点55分,瑞典学院的 工作人员推开了通向发布会现 场的大门,莫言迎来了在瑞典 的第一次媒体采访。会场里挤 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莫 言微笑着,神情平静地走了进 去。瞬间,镁光灯闪成一片。 莫言双手合十面向众媒体致谢 后,在中间的椅子上坐下,两 目平视,双唇紧闭,人如苍山, 心如巨石。
莫言的妻女在大厅靠墙处 预留的长椅上坐下,平静地看 着莫言。
2012年12月6日 斯德哥尔摩
我已经记不清是几点起飞了,但到达斯德哥尔摩机场已 是中午。在不到一小时的飞行过程中,透过核窗,我看到了 被冰雪覆盖的北欧大地,不由得想到了我的故乡高密东北乡 那片黑色的土地,想起了我在那块土地上挥汗如雨地劳作的 往事,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感慨。国内有家媒体用通栏大标题 “世无英雄,竖子成名”来评价我的获奖,我却认为,不是 世无英雄,而是英雄太多,遂使凡夫成名。
刚走出飞机,瑞典外交部派给我的随员秦碧达女士与诺 贝尔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已经迎候在通道口。我们从贵宾通道 直接上了一辆崭新的宝马车。看到宝马车,我心中便有几分 怵,因为在中国,宝马车似乎已成为专门欺负小民的车辆。 据说前几年,诺贝尔奖获得者所乘的专车是沃尔沃,今年却 换成了宝马,是不是因为沃尔沃品牌被中国人并购?也未可 知。入乡随俗,让我们坐什么车,我们就坐什么车吧。
车行途中,看到路两边的山上,万树银花,山林寂静, 真如童话中世界。时在正午,太阳在南方很搂的地方,光线 柔和,照着雪景,焕发出奇异的色彩。秦碧达女士接了一个 电话,说诺贝尔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希望我们直接去诺贝尔博 物馆参加一个活动,我说,希望能先去饭店,换一下衣服, 洗一把脸。他们同意了。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向主办方提出 自己的要求。其实如果是我自己,我不会这样,因为我太太 确实太累了,我为她才这样。
Grand Hotel饭店是瑞典最有名的饭店,它的名声,当然与每年的诺贝尔奖获得者都要下榻于此有关。
一进大堂,饭店的总经理便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她引领 我们坐电梯上了 7楼,702房间是最著名的“诺贝尔套间”, 透过圆形的窗户,可以看到海湾与海湾对面的皇宫。令我高 兴的是,这个套间可以吸烟。房间墙壁上挂着一些镜框,镜 框里镶着一些诺奖得主的照片。我从中只认出了德国作家君 特?格拉斯。记得有一次为德国报刊写过一篇题为《格拉斯 大叔,你好吗?》的文章,我记得他是抽烟斗的。这个允许 抽烟的套间里,也许曾经住过他,或者还住过福克纳、马尔 克斯等诸多让我敬仰的大师。
我们赶至诺贝尔博物馆时,本年度诺奖得主见面会已经 结束。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摆好了椅子,等待着我与其他 八位诺奖者合影。这样的照片一般都是正襟危坐而拍,但我 看到在我居住的套间墙壁上的镜框里,有一位不知何年的何 奖得主,将脑袋歪在右侧那位得主的肩膀上,一脸搞怪表情。 我很欣赏这些敢于出点小风头的人,但我自己做不来,这无 关胆量,只是因为害臊。农村大多数儿童所受的教育,使我 们在将近二十岁时,在人前都不能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这是那些出身豪门或知识分子家庭的人所无法理解的。
照相结束后,我被引领到一把反扣的椅子前。椅面上已 经有了去年的文学奖得主,瑞典国宝级诗人托马斯?特朗斯 特诺姆(Tomas Transtromer)的签名。这位白发苍苍的诗 翁,以他的为数不多的、精雕细琢的钻石般的诗句,赢得了千百万读者的尊敬。能将我卑微的名字签在他的名字下面, 是我巨大的荣耀。我用中文和拼音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在 这把黑色的简陋的小椅子的背面。我签名时,几位摄影师在 照相。
照相完毕后,随员告诉我们可以吃点东西。两条铺着洁 白桌布的长条案上摆满了丰盛的食品和各色饮料。我没有饿 的感觉,但还是与太太一起取了一些沙拉,与获得本年度医 学与生理学奖的曰本化学家山中伸弥和他的身穿和服的夫人 坐在一起。这位科学家获奖之后,非常谦虚地将功劳分摊给 他的研究团队,我对这样的人非常尊敬。
饭后,在基金会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我们参观了诺贝尔图 书馆,看到房间两侧高大的书架里的各种外文版图书。非常 遗憾我没有发现中文版图书。
中午12点,我进入瑞典学院的一间大厅,参加记者招 待会并回答记者的问题。好像只有文学奖的得主才有这样一 场记者招待会。很多记者会承认自己不懂物理或化学,但好 像没有一个记者承认自己不懂文学。更何况,大多数采访过 我的西方记者,几乎没有人问过我文学的问题。他们关心的 是政治,他们也许认为文学与政治应该画等号。尽管对此我 很失望,但也习以为常。获奖之后,我在高密举行过两场记 者招待会,毫不避讳地回答了他们提出的问题。对这场在瑞 典举行的记者招待会,我没有丝毫紧张,我知道他们会问什 么,我当然期望他们能问几个与文学沾边的问题,但他们没有问。我当然希望他们能就我的小说提出几个问题,但他们 没有提,我猜想他们根本就没读过我的书。这也难怪他们, 因为给他们发薪水的老板不喜欢文学。他们的老板即便喜欢 文学也不愿让文学占据他们的版面,因为他们错以为老百姓 只关心那些所谓的政治问题。
我是一个生怕让别人不高兴的人,多年来,那些邀请过 我去参加他们的活动的人都可以作证,即便他们安排的活动 让我筋疲力尽,我也是尽力完成,生怕让那些等我的人失望, 生怕因为我的“个性”和“风骨”而让朋友为难。对那些设 了陷阱让我跳的“朋友”,我也愿意往好的方面理解,因此, 我也被人讯为“懦夫”或“乡愿”。其实,脱下马甲,大家 都是差不多的人。
在这次记者招待会上,在某媒体记者不断的逼问下,我 难得地说了几句斩钉截铁的话:“我从来都喜欢独来独往, 当别人胁迫我干一件事的时候我从来不干,逼我表态的时候 我也不会表态,这是我几十年来一贯的态度。”我太太和女 儿听了我这段话后都很感慨,她们说我从来没这么强硬地说 过话。现在,对这段话,我需要反思的是,对那些胁迫我干 的事我可以不干,但对那些花言巧语求我干的事呢?对那些 我以为是朋友的人以“诚恳”的或“令人同情”的态度求我 干的事呢?

第二天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演讲:讲故事的人(1)

时间:2012年12月7日17: 30 地点:瑞典学院
尊敬的瑞典学院各位院士,女士们、先生们:
通过电视或网络,我想在座的各位,对遥远的高密东北 乡,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们也许看到了我的九十岁 的老父亲,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儿和我的一岁零 四个月的外孙子,但是有一个此刻我最想念的人,我的母亲, 你们永远无法看到了。我获奖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荣, 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了。
我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 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 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掘开坟墓后, 我们看到,棺木已经腐朽,母亲的骨殖,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我们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 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 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壶 去公共食堂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失手将热水瓶打碎,我 吓得要命,钻进草垛,一天没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母 亲呼唤我的乳名,我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会受到打骂,但 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口中发出长 长的叹息。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 拣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拣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 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扇了她一 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拣到的 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 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 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 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地对我说:“儿子,那 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我们家难 得的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碗。正当我们吃绞子时,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 他却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饮子,却让我 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 ”我气急敗杯地说:“我 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 给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 ”母亲训斥了 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了老人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有意无意 的多算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钱。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 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很少流泪的母亲泪流满面。母亲并没 有骂我,只是轻轻地说: “儿子,你让娘丢了脸。”
我十几岁时,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病,饥饿、病痛、劳累, 使我们这个家庭陷入了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产生了 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以为母亲随时都会自己寻短见。每当 我劳动归来,一进大门就高喊母亲,听到她的回应,心中才 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一时听不到她的回应,我就心惊 胆战,跑到厨房和磨坊里寻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 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我便坐在了院子里大哭。这时母亲背 着一捆柴草从外面走进来。她对我的哭很不满,但我又不能 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看到我的心思,她说:“孩子你放 心,尽管我活着没有一点乐趣,但只要阎王爷不叫我,我是不会去的。”
我生来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学校里有 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我。我回家痛哭,母亲对我 说:“儿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 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变美。”
后来我进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 歉。
我母亲不识字,但对识字的人十分敬重。我们家生活困 难,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只要我对她提出买书买文具的 要求,她总是会满足我。她是个勤劳的人,讨厌懒惰的孩子, 但只要是我因为看书耽误了干活,她从来没批评过我。
有一段时间,集市上来了 一个说书人。我偷偷地跑去听 书,忘记了她分配给我的活儿。为此,母亲批评了我,晚上 当她就着一盏小油灯为家人赶制棉衣时,我忍不住把白天从 说书人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起初她有些不耐烦,因为在 她心目中说书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务正业的人,从他们嘴里 冒不出好话来。但我复述的故事渐渐地吸引了她,以后每逢 集日她便不再给我排活,默许我去集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 的恩情,也为了向她炫耀我的记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很快地,我就不满足复述说书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 的过程中不断地添油加醋,我会投我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 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事的结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 母亲,连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众。 我母亲在听完我的故事后,有时会忧心忡忡地,像是对我说, 又像是自言自语: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难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
我理解母亲的担忧,因为在村子里,一个贫嘴的孩子, 是招人厌烦的,有时候还会给自己和家庭带来麻烦。我在小 说《牛》里所写的那个因为话多被村子里厌恶的孩子,就有 我童年时的影子。我母亲经常提醒我少说话,她希望我能做 一个沉默寡言、安稳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却显露出极 强的说话能力和极大的说话欲望,这无疑是极大的危险,但 我说故事的能力,又带给了她愉悦,这使他陷入深深的矛盾 之中。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我有父母亲的谆谆教导,但我并没有改掉我喜欢说话的天性,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对自己的讽刺。
我小学未毕业即辍学,因为年幼体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滩上去放牧牛羊。当我牵着牛羊从学校门前路过, 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里打打闹闹,我心中充满悲凉,深深 地体会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孩子,离开群体后的痛苦。
到了荒滩上,我把牛羊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 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的声音, 只有鸟儿在天上鸣叫。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心里空空荡 荡。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 云,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象。我们那地方流传着许多狐捏变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着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美女与我来做伴放牛,但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有一次,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被吓得一屁股蹲 在地上。狐狸跑没了踪影,我还在那里颤抖。有时候我会蹲 在牛的身旁,看着湛蓝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时候 我会模仿着鸟儿的叫声试图与天上的鸟儿对话,有时候我会 对一棵树诉说心声。但鸟儿不理我,树也不理我。许多年后, 当我成为一个小说家,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说。 很多人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些文学爱好者,希望我能告诉 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就像中国的先贤老子所说的那样:“福兮祸之所伏,祸 兮福之所倚”,我童年辍学,饱受饥俄、孤独、无书可读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们的前辈作家沈从文那样,极早地开始 阅读社会人生这本大书。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听说书人 说书,仅仅是这本大书中的一页。
辍学之后,我混迹于成人之中,开始了“用耳朵阅读”的的漫长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 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 传人。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的牛棚马厩,在 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行进着的牛车上, 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 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庭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 了强烈的现实感。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的写作素 材,我当时只是一个迷恋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听着人们的 讲述。那时我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 我见到一棵大树会肃然起敬。我看到一只鸟会感到它随时会 变化成人,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也会怀疑他是一个动物变化 而成。每当夜晚我从生产队的记工房回家时,无边的恐惧便 包围了我,为了壮胆,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歌唱。那时我正 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声调难听,我的歌唱,是对我的乡 亲们的一种折磨。
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间离家最远的是乘火车去 了一次青岛,还差点迷失在木材厂的巨大木材之间,以至于 我母亲问我去青岛看到了什么胤景时,我沮丧地告诉她:什 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头。但也就是这次青岛之 行,使我产生了想离开故乡到外边去看世界的强烈愿望。
1976年2月,我应征入伍,背着我母亲卖掉结婚时的 首饰帮我购买的四本《中国通史简编》,走出了高密东北乡 这个既让我爱又让我恨的地方,开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时期。 我必须承认,如果没有30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与进 步,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也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作家。
在军营的枯燥生活中,我迎来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 文学热潮,我从一个用耳朵聆听故事,用嘴巴讲述故事的孩子,开始尝试用笔来讲述故事。起初的道路并不平坦,我那 时并没有意识到我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是文学的富矿, 那时我以为文学就是写好人好事,就是写英雄模范,所以, 尽管也发表了几篇作品,但文学价值很低。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我的恩师、 著名作家徐怀中的启发指导下,我写出了《秋水》《枯河》 《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说。在《秋水》 这篇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 “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从此,就如同一个四处游荡的农民有了一片土地,我这样一个文学 的流浪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必须承认, 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 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 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 使我明白了 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人 在曰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 使,独断专行。我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 必须尽快地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是两座灼 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会被他们蒸发掉。 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 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 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尽管我没有很好地去读他们 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明白了 他们是怎样干的,随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