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孔子是受推崇的大人物,但他在100年前,被从头到脚狠狠批了一通,仁义礼教道德,今天提倡的这些东西,踩在地上一个也没放过。昨天狠批,今天又来倡导,我们这一百年是不是走了弯路?

1915年9月,青年杂志在上海创刊,也就是后来的新青年,上海的陈独秀和北京的李大钊,号称南陈北李,由此发起了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体系进行全面的颠覆。

首当其冲的是孔老夫子。

孔子已经去世两千五百年,老夫子慈眉善目人畜无害,思想也很有道理,为什么还要把他翻出来做为攻击目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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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直接的动因是当时的大总统袁世凯紧锣密鼓地策划复辟当皇帝。

1912年,清帝国轰然垮塌,国体走向共和,袁世凯虽然当了总统,但是他发现革命党和共和制处处找他总统的麻烦,这样的总统完全不符合他的个人理想,他在清朝权力中枢几十年,皇帝的权力有多好他是知道的,现在一步之遥,作为一代枭雄,又是一个毫无社会责任感的人,他不能不产生想法。

袁世凯想当皇帝,但是倒挡并不好挂。这时候康有为跳了出来,他之前被慈禧追杀,在海外招摇撞骗混饭吃,现在终于可以回来继续胡说八道。他要定儒教为国教,胡说什么尊崇孔子才能“人心有归,风俗有向,道德有定,教化有准”。民国政府1912年元旦就废止了跪拜,但是康有为说,中国人不跪天,不跪孔子,要膝盖做什么。

康有为变态尊孔符合袁世凯的利益,儒教从汉武帝开始,等级、廉耻、克己复礼等核心思想,就是皇权的工具,经过2000多年的强化,绝大多数人心里形成了条件反射,说儒教,就是说皇权,尊儒教,就是尊皇权。

袁世凯敏锐地察觉到尊孔和帝制之间的联系,所以坚决支持尊孔读经,赞美“孔教之于中国,犹如空气之于人类”,“孔孟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树万世之师表,亘古代而常新。”

到1915年的秋天,复辟帝制的企图已经是路人皆知,陈独秀等人为遏制袁世凯的野心,开始批判儒教,批儒教虚伪的仁义道德,批儒教的等级观念和礼教观念对人的束缚,再批儒教对皇权的维护,这是政治反孔,也是最强有力的反孔,在很短的时间,把袁世凯的帝王戏台拆得一塌糊涂。

第二个反孔的动因是西方思潮的影响。一大批喝洋墨水的人留洋归来,他们坐过有轨电车,用过电话,还会说外语,能够侃侃而谈各种主义,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实验主义,让他们给孔子行跪拜礼,听前清的老夫子讲课,那不是笑话吗?

何况之前信奉孔子的政府是个什么样子?从1840年到清帝逊位,一共签订了709个不平等条约,英国163个,日本153个,沙俄104个,法国73个,德国47个,美国41个,比利时26个,葡萄牙13个,意大利7个,荷兰5个,奥匈帝国5个,西班牙4个,其它阿猫阿狗的国家还有68个。信孔子就是这样的结果,儒教治国没有说服力,是该用人家带回来的新东西试试了。

这些喝过洋墨水的人,本身的主张很乱,用来批判儒教的思想各式各样,互相不服,总之就是自己带回来的最好,如果自己当总理、总统,马上就能融入西方文明世界,民主也好,GDP也好,国计民生也好,一切天下太平,其实他们既不了解中国,也没有行动能力,这是书生反孔,大体上初心是好的,也起了解放思想的作用,但书生就是书生,新文化运动之后,这些人要么做了纯粹的文人,要么做了狗腿子。

再有的原因就是触底反弹的叛逆。

晚清极端压抑的社会和文化现实,积蓄了巨大的暴躁能量,压抑最合适的宣泄口就是叛逆,比如剪辫子,年轻人当然是主角,不管你愿不愿意,按住剪了再说。当时儒教是中国的主流思想,大家都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不叛逆孔子叛逆谁?是不是可以这样说,青年人的荷尔蒙在反孔运动起到了一定作用。

青年人虽然有时候盲目,喜欢掀桌子,好的东西坏的东西一起扔掉,但从长远来看,他们总是代表着趋势,多数人的荷尔蒙,最终会发展成为崇高的爱情,在五四运动和其后的新旧势力战斗中,这些年轻人成为中国的脊梁。

还有一种人是借反孔出自己的气

另外中国人的群体智慧也不能忽视。中国的共和制孕期太短,先天不足,与其说是共和制打败了帝制,不如说是汉人打败了满人。在新文化形成之前,孙中山、袁世凯一起发力,清帝国的POSE还没摆就倒了,缺了一堂文化洗礼。中华民族是有群体智慧的民族,在该做什么的时候,总是有人站出来,带着大家把这件事做成,这就是群体智慧,群体智慧通过个人智慧起作用,所谓天降大任,必有斯人,纵观中国历史,每当紧要关头,一定会有这个人站出来。

群体智慧基本上来自文化本身,甚至就来自儒家文化本身,比如家国情怀和一日三省吾身的精神,因为有责任感和反省精神,所以才有对儒教的检讨。这个意义上的反孔,是部分儒教,打败了整体儒教。历史学领域有一种长时段的历史观,是说从长期来看,政治文化是历史发展的核心力量,是不是也可以说,从长期来看,只要有群体智慧,早一点,晚一点,该补的课都会补上。

当时反孔是这么几个群体的合力,维护孔子的人,也不是只有一种人。

袁世凯是一种人,尊孔为自己当皇帝。

康有为是一种人,尊孔为刷存在感。

辜鸿铭是另一种人,这人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精通9种语言,拿到13个博士学位,还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他也尊孔,但他的尊孔和别人不一样,对于跪拜和修孔庙,老先生不以为然,说你们拜孔子,孔子吓一跳,换句话就是,拜孔子,你们配吗?

辜鸿铭对西方足够了解,所以鄙视西方,他公开对西方人说,你们比我们更野蛮。

因为鄙视西方,所以他维护东方传统。

最后这场论战是反孔一方获胜,虽然袁世凯强行复辟,做了83天皇帝,但没有孔子保驾,终于在一片骂声中下台,很快一命呜呼。

从长远来讲,这场论战之后,权威观念、等级观念、狭隘的仁义道德观念被否定,科学和民主思想有了土壤,如果说近代史是从清帝逊位那天开始,那只是时间上的概念,经过这场论战,中国才算是领到了近代世界的通行证,后续的现代化进程才有了文化基础。

早在五十年前,同是儒教文化圈,中国和日本几乎是同时站在近代化的起跑线上,中国1861年开始洋务运动,日本1868年开始明治维新,都在引进西方先进技术。所不同的是,洋务运动没有伴随思想启蒙,就算思想比较先进的人,仍然秉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而日本从明治维新运动一开始,就开始了规模巨大的反对儒教运动,正是这种思想运动拉开了和中国的差距。

当时日本的思想家把儒教批得体无完肤,反省之激烈,相比后来中国的反孔有过之无不及,比如他们说,儒教在后世愈传愈坏,降低了人的智德,恶人和愚者愈来愈多,这样发展下去简直要变成禽兽世界。

这和后来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在仁义道德的字缝里找出通篇都是吃人两个字,如出一辙。

其他的儒教文化圈诸国,越南经历了暴风骤雨的革命,所以这个国家的做事风格很厉害,军事上能够做东南亚小霸王,搞经济也很强劲,不能不说是文化变革的力量在起作用。

这是儒教文化圈里反儒教取得成功的例子。

新加坡成立很晚,甚至不能成为民族国家,划入儒教文化圈是因为华裔比较多,谈不上儒教传统,更谈不上反或者不反,所以他的社会进程和儒教没有什么关系。

韩国虽然在经济上号称亚洲四小龙,但因为没有经过彻底的文化洗礼,多数时间平民百姓逆来顺受,一旦爆发又血雨腥风,看不到现代社会的秩序,韩国总统往往不得善终,彷佛还停留皇权时代,应该说是没有经过文化洗礼的恶果;在公司里,上级可以抽下级耳光,员工唯唯诺诺,装模做样加班加点做给上级看,这样礼仪重于实效的群体状态,落后是早晚的事。

如果从更大范围来看,印度是一个很好的反面例子,因为没有一次彻底的对传统文化的清算,印度社会仍然保留着种姓制度和尊卑观念,即使一小部分人再优秀,但上层与底层撕裂,没有中间阶层,无法形成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大型制造业不行,军队战斗力也不行,处理家事国事,和1840年的中国差不多。

那么回到开始的问题,既然100年前的反孔这样重要,为什么过了一百年,现在又在大力倡导孔子和儒学?我们是不是在开历史倒车?

当然不是,借用一句话,我们既不能用100年前否定现在,也不能用现在否定一百年前。

当年全面批判儒教,因为那时候绝大多数人受教育程度不高,难以解释儒教中好的一面和不好的一面,矫枉必须过正;现在把好的一面捡回来,在市场经济里,以儒家的教义维持必要的民族底线和纪律性,孔子思想不能治理乱世,但保障现代社会秩序还是有作用的。

此次疫情中,儒教文化圈各国普遍表现好于其他国家,尤其中国人表现出的高度自律,是欧美没有经过儒教自我克制熏陶的种族难以理解的,这一百年的群体智慧,已经让我们自动捡回了一些儒教东西。

何况在今天的时代,诸子百家我们都要继承发扬,唯独缺失儒教一家,怎么样也说不过去,所以不能叫开历史倒车。

但是这里有一个尺度问题。

2015年,河南一个中学要求学生每天跪拜孔子像,每天早晨五点起床背诵论语,很明显,这样的尺度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