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二手生活》,作者:纪静蓉, 有删减,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赵力停职三个月,平时不来单位,只去甜蜜蜜履行顾问职责。鉴于她之前警告过别随便乱闯她们租住的房里,老吴也不便再去。这下赵力的行踪他掌握不了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担心她为了买房和别人假结婚,一会儿担心她真的离开这座城市,然而更晴天霹雳的消息还在后头。这日,小童来报选题,一脸神秘地说:“主任,赵力姐和艾轩和好了。”老吴正喝着保温杯里的贡菊茶,呆了一下,脸上看不出喜怒来,“哦,艾轩又出现了?”“是啊,我看到他的车停在楼下,赵力姐一脸娇羞地拿着包匆匆下楼了呢。”小童看出了他的强装镇定,替他着急,“您再不抓紧,赵力姐就真的跟艾轩走了。”老吴叹道:“我怎么抓紧?”他心灰意冷地往椅后一靠。不然放弃吧,就这样吧,五年了,他真的等够了。

晚上十点多,赵力回到了出租屋,见老吴在沙发上坐着,不由一愣。“老吴,跟你说过别不打招呼就闯进来——”赵力没好气道。老吴打断:“你又和艾轩在一起了?”赵力既心虚又恼火。她明明是自由身,明明谁也不求,为何既怕艾轩知道她租老吴的房,也怕老吴知道她和艾轩重归于好?老吴要是知道甜蜜蜜的广告是让艾轩让投的,顾问一职也是他安排的,非得气晕过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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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要搬去和他住?”赵力坐到沙发上,哧了一声:“怎么我在你心目中就这形象?男人招一招手我就会靠过去。你放心吧,不会的。”艾轩的确没再表现出对她租老吴房的介意,但赵力也决定租期一到就搬走。既然买房一事又泡汤了,她只能再去正经租个房。“你不在乎他曾经逼死过人,不在乎他谎话连篇,也不在乎他有个儿子吗?你和艾轩这样走下去,能有什么结果?”

“老吴,普天下,我和谁能有结果?和你吗?如果连和你都没有结果,其他人我也不指望了。能在一起多相守一天,就相守一天。”老吴叹了口气:“艾轩不是一个健康的人,从生理到心理。你和他在一起,至少应该可以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

赵力想起艾轩那奇异的消瘦,不由打了个冷战。她旋即想起,他的身体总是有点轻微的颤动。表面上看不出,但是相拥之际便能感受到,像是极早期的老年痴呆症那种颤动,而且偶尔脖颈还会有点极轻微的抽搐。艾轩也曾捕捉到了她的微讶,他解释说是从前酗酒太过,以后会慢慢减少。的确,他们见面的时候,他总是不停地喝酒,且以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朗姆等高度酒为主。他酒量极好,不是长期喝也练不出来。

可事到如今,她顾不得了,莫说酗酒,艾轩就是得了病,她也会守在他身边,直到最后一刻。她承认,他的英俊浪漫,他的财富,他对她的深情,这一切,加上他神秘莫测的部分,显得更加吸引人了。也许她骨子里就有冒险的基因呢?“谢谢你老吴,我自己会小心的。”她最终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艾轩慢慢胖了起来,也许是走出秦嘉蓉之死的心结,也许是和赵力重归于好令他欣慰,总之心宽体胖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看来他的瘦并非是得了什么不可见人的病。只是那颤动一如既往,也许戒酒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不再提同居或让赵力辞职,也会来赵力这里,看上去对老吴已释怀,或者说他知道老吴不是对手。但他从前扭伤的腿却一直瘸着,他解释说是在北极冻坏了。从前他撒过的谎阴影还在,赵力半信半疑,却也不去细究。

他们有时会在芝兰顶楼露台,一边眺望着远处的风景,一边聊着天,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并肩坐着。赵力偶尔一扭头,总能看到艾轩看着她。那眼神很奇怪,微笑中带着宠溺,却又有探究、审视,甚至是警戒,又带着悲伤。赵力觉得好笑,和她这种一览无余的人相比,他简直像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俯身看去,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间或地水光一闪,带出天上太阳的倒影,因而显得更加幽暗不见底。她都不再去追问他的种种,他又有什么可提防她的呢?于是她便会对着他一笑,坦然的,明媚的。这时艾轩便也会一笑,将她揽入怀中,热烈地吻她。赵力回应着他的灼热,心底无声地说,就这样吧,随它去吧,能走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

她的坦然并不是真坦然,而是无所求的绝望,认命的随波逐流。也许艾轩感受到这种气息,所以热吻的吮吸带着更加迫切的求证。她用包容来掩饰失望,他用索取来掩饰回避。赵力一天比一天更爱艾轩,也一天比一天难过。果然,像她这种不想生育的女人,爱情注定没有结果。她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人全情地爱艾轩,另一个人冷静地安排着将来,并不把他纳入到人生计划当中。

有一天,艾轩说想见见赵力父母,赵力便把他带到弟弟家。既然和他不会有结果,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可慎重的,就当成一个正常交往的男友把他介绍给家人好了。

全家见到艾轩都很意外,为他的英俊出挑。赵力只介绍说他是开画廊的。艾轩很有礼貌地跟赵力家人寒暄,对她三岁的小外甥赵子昂尤其感兴趣,把他抱到膝上,耐心地听他说着小孩子特有的童稚的话语,认真地回答他提的问题,眼神非常温柔。弟媳妇笑成一朵花,挺着渐渐显怀的肚子,一会儿给他端茶,一会儿给他削水果。一贯粗鲁的爸爸这时也安静了一些,看着这一幕。

赵力想起老吴说艾轩有个儿子,心里一抽,也许赵子昂让他想起自己儿子来了?看着艾轩温柔的脸庞,她又一次觉得他莫测。她笑道:“没想到你还挺喜欢孩子嘛。”艾轩笑道:“我担当不了造人的重任,可不妨碍我欣赏别人的作品。”离开的时候,弟弟送他们下楼,看到艾轩的车,不由睁大了眼睛。

“至少四百万。姐,这个艾轩到底是干什么的?”赵力道:“看不出你对车还很有研究。”弟弟不胜羡慕道:“没事就上网看看豪车,过过干瘾。”下回再去弟弟家,全家都上阵了。弟媳问这个高富帅是怎么认识的,弟弟问他家是干吗的,妈妈问什么时候结婚,爸爸说看不出你这种在村里算滞销品的老女人居然瞎猫碰上死耗子,天上掉个馅儿饼砸你头上了。总之,家人的口气和眼神都透着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要赵力赶紧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赵力心里轻蔑着,淡淡道:“就是谈恋爱,早着呢。”弟弟笑道:“姐,你都三十五岁了,谈恋爱也不能谈一辈子呢。”赵力道:“谁说不能谈一辈子?”弟媳妇说:“咱姐不是个传统的人,结婚生子这一套可套不住她。”赵力一边敷衍道:“玲玲你太了解我了。”一边心里发着烦。爸爸果然最不爱听这种话,赵力这话在他听来就是挑衅,而她何尝没有这个意思?爸爸冷笑道:“不想结婚?依我看是人家有钱人拿你这种老女人尝尝鲜,过几天就丢开罢了。好比吃五星级饭店吃腻了,在路边吃点脏串。别拿一辈子谈恋爱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他根本就不会娶你。”

从记事起,爸爸就经常用这种恶毒的话攻击赵力。他明明并不关心女儿的生死,却总是喜欢对她的工作、婚恋等发表意见,且多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从前赵力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她悟到了,家暴且重男轻女的爸爸让她无比厌恶,相信爸爸也能捕捉到这种微妙的气场。而且赵力的生活方式在他看来严重违反传统,别的不说,光丁克一条,就大逆不道。

赵力自打想透了和爸爸的这层关系之后,就释然了,和他相处的时候就肆意妄为,根本不把他当长辈看,这更让两人的关系水火不相容了。此刻她听到爸爸这么说,简洁道:“关你什么事?”爸爸道:“把赵这个姓拿掉,就不关我事。”赵力哼了一声:“我懒得去改户口本、身份证、档案,我就姓赵。你要有工夫你就去帮我改,没空就闭嘴。”爸爸额头青筋暴起,自女儿长大后,他已经很少有机会能向她动手了。儿媳妇是外人,不便打;儿子长得人高马大,打不过;孙子是命根子,更舍不得打。还是老婆打得顺手,于是抬手扇了妈妈一耳光,骂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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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正喝茶,被一耳光扇得茶杯掉地,水洒了一身。她捂着脸,不敢作声,木然走进厨房去拿拖把。弟媳妇笑容消失,拉着孩子离开客厅。弟弟铁青着脸,也起身离开,像是再不走就会克制不住自己发作一般。

赵力拳头紧紧握着,看着妈妈墩地,她的半边脸已经被扇红了。爸爸扇了那一巴掌,气出了不少,看着女儿紧攥的拳头,冷笑道:“怎么?想打你爹?你动手试试看?”赵力平静地问:“你为什么打我妈?”爸爸高声:“她欠揍,贱人。”赵力站起来,一字一顿:“我警告你,从今天起,不得再向我妈动手。你再动手,我真的会报警。”爸爸瞪起眼睛,妈妈哀求道:“算了,不要吵了,我没关系的。”爸爸抬起腿,狠狠地踢了妈妈一脚,正踢到肚子上。她痛得轻呼一声,蹲了下去。

不能再忍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赵力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抄起茶几上的水果盘,劈头盖脸地狠狠向爸爸砸去。爸爸坐在沙发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梨和苹果连着盘子砸到他的头上。赵力接着抄起一切顺手的东西,赵子昂的玩具、坐垫、电视遥控器、杯子,一股脑地砸向爸爸。爸爸跳起身来,一拳打倒赵力,跟着拳脚雨点般地落到赵力身上,妈妈扑到她身上,护着她。这时弟媳妇突然拉开房门,歇斯底里地吼道:“滚出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弟媳妇“砰”地把门甩上,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妈妈和赵力脸上早已是青一块紫一块,赵力腰上挨了一下,疼得半天起不来,她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妈妈哭道:“你要干吗?”

“报警。”爸爸打累了,瘫倒在沙发上喘着气,一边冷笑道:“报吧。闺女打老爹,我倒要看看警察怎么判。”赵力的视线模糊,手抖得厉害,勉强按出110三个数字,妈妈却一把抢过手机。她的嘴角也流着血,却气急败坏地斥责女儿:“你想把这个家闹散了吗?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赵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你还不明白吗?这个家有他在,迟早是要散的。他这是家暴,要坐牢。”妈妈大声说:“他是你爸。”赵力更大声:“我没有这样的爸爸。”妈妈生气:“不许你这么说。”

“不报警也行,妈,你跟我走,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不然你迟早有一天会被打死的。”赵力拉着妈妈,但妈妈坐起身,给赵力跪下了:“我求你,不要这样。我求求你,以后不要再闹了。我给你磕头,给你们俩磕头。”

说着,她居然对着赵力砰砰磕头,泪流满面,头都磕出血来了,又冲着爸爸砰砰磕着。赵力被她震住了,心如刀绞,不知所措。爸爸不耐烦:“行了行了,演给谁看呢?赶紧滚蛋。”他又故意冲着弟媳妇那屋扬声喊道,“还有想滚的没?赶紧的,一起打发了。这是我买的房,这是我家,不想住的人快快滚蛋。”

赵力回到出租屋的时候,那副惨状吓了小童母女一跳。十几分钟之后,老吴来了,赵力想这肯定是小童通风报信,事实上也是,小童一看她那样,赶紧给老吴发微信,说你表现的机会到了,快来。

老吴正在追问事情缘由的时候,艾轩也来了。两个男人这次没有剑拔弩张,先为赵力出主意。小童妈拿着冰块替她敷着,赵力说起妈妈冲着自己砰砰磕头的那幕,不由得泣不成声。“我想要一个家,让我妈可以安心地养老,不再每天做牛做马、担惊受怕。”赵力抱着自己的头,痛哭着。

两个男人同时伸出手想去抱赵力,看了对方一眼,都愣了一下,又垂下手臂。老吴干咳一声:“我得先批评你,你明知道你爸是那种脾气,为什么要跟他对着干?你这些年脾气一点也没有改,自己是颗鸡蛋,非得往石头上撞做什么?”赵力激愤地抬起头:“从我记事起,我爸就在家暴我妈。三十多年了,再这么下去我妈迟早会被他打死的。”

老吴冷哼一声:“三十多年没打死,证明你爸下手是有分寸的。你房没买,激怒你爸,除了让你妈的日子更难过之外,没有任何帮助。”

小童同情道:“其实即使赵力姐买了房,我觉得她妈也不会离开她爸的。因为从前赵力姐自己租一套房的时候,她妈完全可以逃离苦海,却拒绝了。”

赵力道:“要是从前还在镇上,说怕别人嚼舌根还可以理解。现在都住到城里来了,为什么还是瞻前顾后,为什么不离婚?我真是不理解呀!”她忧愤得捶胸顿足。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艾轩像个旁观者一般一声不吭。老吴为他的冷淡很不满,故意问道:“艾先生,你女朋友现在遇到了这么大的问题,你怎么像个没事人一样呢?”艾轩道:“我觉得你们用力的方向都错了。”三人不解地看着他,艾轩说:“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赵力和父母切割,永不往来,因为她改变不了任何人。”三人瞠目。

艾轩还是从前的观点,赵力妈妈已经深陷三十几年的病态关系里无法自拔,赵力要用强硬手段改变父母的关系,除了有可能惹出更大的事端之外,她的母亲也不会感谢她。因为她已经忍了一辈子,要的就是给自己营造“婚姻完满”的假象。如果打破这个假象,意味着她三十几年的忍耐毫无价值,这会让她崩溃的。此外,赵力的弟弟对赵力来说也毫无意义,除了对姐姐不停地吸血之外,他对母亲遭受的苦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纯属自私的巨婴。综上所述,这个娘家,可弃。

老吴冷笑道:“你们丁克族果然是冷酷无情,杀伐果断。佩服佩服。”

艾轩道:“这和丁克有什么关系?你逻辑能力堪忧。”老吴道:“艾先生是受西方教育长大的,精神比较独立,兼经济基础很好,所以不需要亲情。但你要记住,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亲情是精神支柱。人可以没有友情和爱情,但不能没有亲情。”

艾轩正色道:“人不能没有亲情,这句话也是错的。事实上人是不能没有爱,任何一段关系里,只要没有爱,就可以不要。包括亲情。”

他见赵力仍心绪低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你要学会尊重他人的命运。”老吴简直要气疯了:“按你的意思,赵力就应该眼睁睁看着她妈妈陷在家暴的痛苦里自生自灭?而且她妈妈怎么不爱她了?”

艾轩叹了口气:“你妈妈爱你吗?爱女儿的妈妈,怎么会向女儿要钱给儿子买房,而那房却无女儿立锥之地?”赵力嗫嚅:“她也做不了主,我家的事都是我爸说了算。”艾轩耸耸肩:“母亲可以为孩子赴汤蹈火,你自己想想吧,你妈妈为你争取过什么?”赵力觉得这话很刺耳,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话。老吴摇摇头:“说什么也不可能像做生意一般,和自己母亲一分一厘算得清清楚楚。”艾轩淡淡道:“春种秋收,凡事有因才有果。不尊重因果的人,会得到报应的。”

两人走了,在楼下,临上车之前老吴忽然快步走到艾轩的车边,把着他的车门说:“赵力已经活得很艰难了,如果你真的爱她,就远离她。你知道你和她没有未来。”艾轩一扬眉:“你怎么知道我和她没有未来?”老吴答:“你希望我把你在加州约翰逊基因实验室频繁出入的照片给赵力看吗?”这话一出,艾轩整晚的超然淡定荡然无存,眼神骤然一紧,像是咽喉被人突然重重捶了一下般。他分明仍挺立着,但是气场已发生微妙变化。也许是错觉,老吴看到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且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老吴本不知道他去实验室的原因,只是试探性地一问,见他反应这么大,心里不由又坐实了几分怀疑,同时一阵快意。今晚艾轩的冷酷与超脱令他太气愤了,不止因为赵力,更因为他的没有人性。

“我还知道你儿子已经七八岁了,也是基因实验室的常客。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知道你不适合赵力,请你远离她。”

艾轩如被掐住命门的困兽一般,挣扎着做最后的反击:“你这么爱她,为什么五年来不能妥协,接受她的不育立场,给她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婚姻?”

老吴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因为我认为丁克是错误的,和自己爱的人生儿育女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我不会放弃她。而我也坚信,只有我才能给她幸福安宁。你觉得赵力真的不想生孩子吗?错,她非常喜欢孩子,只是被原生家庭吓坏了而已。只要化解这种心结,她会愿意生孩子。她会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而家庭快乐也会带她走出童年阴影。”两个男人对峙着,半晌,艾轩转身离开,步伐缓慢,身影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