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阿紫时,她才十八岁,花骨朵一般的年龄。当然,她本人,正是一片花骨朵,还是一片茉莉花,美丽、清香、温馨、暖人。阿紫这个名字,与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的一个人物名字相同。不过,此阿紫非彼阿紫。

小说中的阿紫姑娘,心肠毒辣,我认识的阿紫呢,人美心善。当然,如果非要在两个阿紫身上找相同,她们的共同时只有一处,便是漂亮。小说中阿紫的漂亮自然无需我讲,影视作品中有许多她的形象。

现实中的阿紫是重庆人,重庆女人大抵五官好看,且身材玲珑有致,有模有样,令人心生暇念。更何况,其时阿紫正是花骨朵一般的人儿,她心态乐观,积极向上,尤其爱笑,笑颜一展,脸上便露出两片酒窝,这成了她的招牌。

这样的阳光女孩,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特别的媚态,自然容易招惹到众人注意。许多男同事,不管是否已有婚配,或者半大不小的毛头小伙,常常不自觉地将目光往她身上碰,渴望从中碰落一些什么,随便碰落什么,捡在怀里,即可当作宝贝。

私底下,我听到一些同事悄悄谈论她。只是,这一切与我无关。毕竟,我们之间,相差十岁的年龄。我自然从未想过,我俩之间会发生碰撞,留下一段什么故事。事实上,那时的我,别说故事,只盼工作生活不出事故,便心满意足了,根本不敢奢望其他。算起来,与阿紫的相遇,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零零一年初夏,我在老家与人合伙的饭店,刚刚稍有起色时,合作伙伴家中遭逢变故,临时撤资,他不但把资金撤走,亦将身边一位伙伴带了回去。面临资金与人手短缺的困境,我坚持了两个月,一伙骗吃骗喝的混混,吃过不想付账,故意找麻烦。

前两次我忍了,不曾想越是软弱,他们便更要欺负人。几次三番过来吃霸王餐,一两次倒还罢了,形成习惯他们更会进寸进尺,我忍无可忍,我报了警,之后的确清净了。然屋漏偏逢落雨天,饭店门前突然呼啦啦地搞起市政工程,占道修路,问了工程情况,一两个月无法完工。自然,生意由此一落千丈。

似乎所有的命运都在针对我,让我罢了当老板的念头。我独力难支,没能坚持多久,只好亏本将饭店转手易人。恢复到两手空空的状态,我对于前途心灰意冷,且家有老小,丢了工作,养家糊口的压力陡然增大。无奈之余,被迫再次南下,来到东莞黄江谋生活。

此前,我已经在东莞打了五年工,个中辛酸苦难,难以尽述。某日外出,我被联防队员拦住,搜查暂住证。我拿出厂牌递过去,却被其中一个黑脸壮汉扔在地上,还说没有暂住证,一律上车运走。

经历过暂住证时代的朋友都了解,当时办暂住证可是每月要扣钱了,许多工友为了省钱,并没办暂住证。厂牌在某种意义上,也具有暂住证的功能,对待一般治安队,出示厂牌,大多可以躲过一劫。然而,那个黑脸壮汉才不管这些,强行把我塞进车上,将我当成“三无人员”,关进了黑屋子。

这是一次终生难忘的经历,现在想来,仍然含血带泪,让我浑身颤栗。当初离开东莞,我带着决绝的勇毅,把后路都阻断了,就是不想再回东莞,再进工厂。然而,命运总是如此反复无常,令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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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再次转换身份,成为一名莞漂。好在有此前的工作经历,我抵达老本营黄江镇后,不久便在裕元找到了工作,干起了拉模的活。这工作算不上特别危险,但劳动强度大,累,且闷热不堪。当然,出门打工,只是图赚钱,尤其是我,计划东山再起,吃苦受累更不在话下了。更何况,当时,一般的打工者,哪一个能轻轻松松赚到钱呢,每一份工资,都沾着血汗。

我埋首于工作中,拼命打工,拼命赚钱,只想再次摆脱打工的命运。然而,人若倒起霉来,喝凉水也会呛出病来。进入裕元的第二个月,妻子竟然提出了离婚,原因很简单,我无法给她想要的幸福。

我与她是三年前在工厂认识的,同乡但不同县,许是这层关系,很快熟悉并交往起来。我得承认,她是个好女人,嫁给我,吃过不少苦。我没能在承诺的时间内,给予她想要的生活,她选择离开,我理解,不怨不怒,亦不怪罪她。

夫妻一场,无缘白首,也可好聚好散,毕竟她陪我走过一程青春岁月,在冷寂的羁旅生涯,给过我温暖的慰籍。走到这般境地,责任多在我,毕竟,这与我的才华、能力与实力有关。不过,到如今,我已无可失去,似乎也无所惧怕。好在否极泰来,你若不倒下,朝阳总会照亮你前行的路。

深秋时节,我在裕元迎来了好运气,被主管从拉模岗位,调到仓库,当起了仓管。正是在这个岗位上,我认识了阿紫。阿紫在品检部,她活泼天真,如同一缕阳光,照亮了我内心的许多灰暗。于我如此,我想其他同事亦有同感吧。

那时,我们初初相识,有这么一缕阳光照着我,偶尔擦肩而过或迎头碰面时,我不免礼貌地回以笑容。但也仅止于此,对于这样一个精灵古怪的小妹,我可不敢心生别想。更何况,那时已经有四五个男孩,明确对阿紫表示了倾慕之意。

这些追求者中,还有一位,是写字楼的ISO考核专员,这专员生得白净,据称还是大学生。这大学生白领先生,几次三番,低三下四,向阿紫发出了约请。可是呢,阿紫这人,倒有些性格,他越如此,她越不为所动。世间情爱,真是讲不清道不明。

白领先生碰了几次壁,难免有些气恼,像报复似的,将情情爱情全部投之于阿紫的舍友身上。这舍友,面对白领的追求,无一点抵抗之力,在第三次外出之际,便将自己彻底交给了白领大学生。两个月不到,白领大学生便移情别恋,将爱恋的目光投诸于另一位品检员身上。

这两人均与阿紫有些关系,白领先生的解释,是报复她,想让她嫉与恨。白领先生的确有些本事,哄骗了那些小姑娘,但阿紫呢,偏偏像是看清了世事人心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干自己的活。

因为工作原因,我与阿紫接触较多,她便把我当成大哥哥一般,问了我不少问题。我并非想教导指正,但我向来不屑于与众人同,总愿意干些不一样的事。因故,对于阿紫的问题,总会有些不同见解。

这些与众不同之处,让阿紫极为赞赏。慢慢地,她找我谈天的时间多起来。时日一长,像传起风言风语,讲我想吃天鹅肉。我倒无所谓,却怕影响了阿紫的名声。谁知道呢,阿紫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工友的嘴巴越是闹,她却要往险峰处走。某一日,阿紫向我发出邀请,请我共进晚餐。面对她热烈的目光,我不能拒绝。我们出了裕元工业区的大门,往黄江镇上行去。到了一四川菜馆,走进去,点了数道菜。

那一晚,我们喝得有些尽兴,我也才第一次见识重庆女子的酒量。阿紫一个劲地劝我,我当然不能认怂。不停地喝,后果很严重,我醉了,醉得不省人事,这罢了。

关键是,结账时,是阿紫买的单。她还清醒着呢,却要扶我回厂。一个弱女子,把一个醉酒的男人送回厂,这可是大新闻,有工友看到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晓了。

次日上班,车间里的男工人,见到我,不免偷笑。更有甚者,有人过来向我讨要经验,问我有什么秘法,夺走一个年轻姑娘的心。还有些人,则纯粹有些险恶了,直接向我打探夜晚的甜蜜往事。这不是往阿紫身上泼脏水吗,我倒也罢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没什么好可怜的。

但阿紫可是清清沌沌一朵荷花,怎么能经受如此污辱呢?我与他们争辩,越是如此,反而越被认定有事。好在阿紫呢,倒来安尉我,心正不怕影子斜。她讲的有道理,的确如此。

与之前相比,她反而比以前更愿意靠近我了,不但与我讨论工作,有时连私隐密事,也愿意告之于我。我察觉得异样,又认定自己想多了。大约,阿紫把我当成她的大哥哥吧。她告诉过我,她家中有三姐妹,她是老大,要照顾几个妹妹,有未享受过哥姐的照顾,一直盼望有个兄长。

我的出现,恰如其时,给了她一份寄托吧。我越这样想,越不敢越雷池一步,有时,明显感觉到她的情感不是兄妹之情,仍然极力克制自己。这日发了工资,晚上不加班,阿紫讲她心中烦闷,想让我陪她喝酒。我自然充诺。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不敢喝多,小口小口地抿,阿紫呢,却像个女侠一样,豪爽大饮。我明显感觉到她心中有话,问了几次,她却不说。等到终于有了醉意,目光晃荡,她才终于开口,讲出一个藏于内心许久的秘密。

在她的秘密里,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是特别优秀,但她相信,他是一支潜力股,他有实力,只是时间未到,让他埋在尘埃里,尚未发光。只要时机一到,它便可以闪闪发光。阿紫接下来的讲述,更让人动容。很多个夜晚,她曾在心里无数次呼唤他,但她不敢对他讲出她的爱,她怕他拒绝,怕她配不上他。很长一段时间,她隐于矛盾中,不知如何办?

听到阿紫的讲述,我原本应该为她高兴,毕竟,她有了心上人,从她的言辞中,虽然拼凑不出男人的模样,但他的特质却显而异见,这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只是,他缺少一个发光的机会。而他一旦发光,便会金光闪闪。

听阿紫这么讲述,我不免有些难过。又想起自己的身世,越发不安起来。觉得出门打工,原本想东山再起,却不知,何时才能云开雾散。一时,心中惆怅,喝酒的频率便高了起来。阿紫见我如此,反而有些高兴,她把我酒杯抢走,问我,你怎么不问我,这个男人是谁?我答,不管是谁,我都祝贺他。阿紫说,我怎么听你的话里,有些不情愿。

我不说话,只又仰头喝下一杯酒。放下酒杯,我听到了我平生中最令人我感动的一句话,你真是个傻子,我说的那个男人,就是你啊。我一时惊呆了,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喝高了。

这一次,阿紫也喝了很多。从黄江镇回裕元,虽然不远,倒也有些距离,她浑身无力,只说走不动身。于是,便在饭店旁边的旅店住宿,旅店生意极好,只有一间客房,无法,只好暂且如此。

到了房间,我跌跌撞撞,倒在床上,便无法动弹。隐隐约约中,我看到阿紫去洗手间整理妆容。再清醒时,已是清晨。睁开眼,看到身边的景象,我吓了一跳。

弄清事实,又像做了一个梦。我拼命回想昨晚的情景,却从醉酒之后的事什么也记不起来。后来,我才知晓,这个现象叫“断片”。那天晚上,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事实上,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因为我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唯有阿紫,稍稍清醒,但从早上情况来看,她亦和衣而眠,因此,我猜她也醉得不轻。阿紫也醒来了,看到我,有些害羞,我想应该是从未单独和一个异性在房间宿过一夜吧。这种情况,任哪一个女孩,都会紧张不安。

我们没有说话,似乎,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出了旅店,我们径直往裕元走,彼此之间,甚至都没讲话。说起来奇怪的很,那之后,一个星期,我们虽然天天见面,却从不言语。

直到第八天,我才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听到我这么说,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当晚,我们一起出去宵夜。这一回,我们没喝一滴酒。阿紫原原本本复述了上一次她讲的每一句话,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再隐约其辞,而直奔主题,点明她喜欢的人是我。

她之所以中意我,因为她相信我是潜力股,相信我值得去爱。相对于现在的强大恋人,她更愿意在他弱小时,陪他一起成长,看他慢慢变得强大。而我,是她认定的那个,会慢慢变得强大的人。

尽管我那时在别的女工眼里,一无是处。她倒好,说自己慧眼识珠。我很感动,感动之余,却又觉得自己更没有资格去爱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男人,给她温暖给她爱,让她幸福,让她欢笑。得到这样的结果,阿紫哭了很久。

我看到泪珠从她眼里流下来,却又无能为力,心中滴血,却只能如此。因为,要想让她幸福,我必须狠下心来。眼泪终于流够了,阿紫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让我陪她一晚,像上次一样,就眠于旅店。只是,上次我们喝了酒,这次我们是清醒的。

她需要在我清醒时,陪她聊一晚上的天。我很矛盾,害怕会发生什么,到时追悔莫及,看到她可怜的眼神,只好同意。到了旅店,我们复原了上次醉酒的情形,谁也没有去洗澡,只仰躺在床上谈天,她讲起她的童年。

那时,我才知晓,她父亲去世得早,之前她对我找过的欢乐的童年往事,全是她的想象。因为不幸,所以虚构一段幸福,让自己相信,幸福就在自己身边。事实正好完全相反。

她的这些事,也让我想起自己,想起与我分手的妻子,想起年幼的孩子,想起白发渐生的父母。越如此,我心中便越发慌乱,越觉得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

然而,一切已经迟了。我听到屋外响起了敲门声,我们都没动,不敢动,紧接着,敲门声变成了撞击声,再然后,门被撞开了,外面是一群治安队员。

他们拥进屋里,问我们要暂住证,我们递上厂牌,又问我有没有结婚证。我摇了摇头,然后,就被他们带上了车。到了派出所,我和阿紫便分别关进屋子里。这样的事,我经历过一次,知道花钱便可以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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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到我借用电话,通知工友同事,来解救我,已经是次日上午了。同事来了,把我救了出来,可是,阿紫却不知去了哪里。我以为她早被我放出来,回到裕元,却到处找不到见她,所有人都说没见过她。再返回派出所,只推说不知道。阿紫这么一个大活人,竟然从此消失了。

苦寻两个月,我终于死了心。不停地安慰自己,也许阿紫太难过,不愿意见我,早早离开工厂,回重庆了吧。这么多年过去,我知道这个可能性其实很小。更大的原因,在于,她很可能被送去了别的地方,而她再出来时,也许早就是另一番景象。

我曾听说过的,一个女工人被抓进樟木头,后来出来时,成了理发店的一员。想及此事,我便悚然心惊。我不敢相信,也一直不愿意相信,阿紫也是如此。然而,事实却是,从此之后,我再未有阿紫的丁点消息。

上个月,我又去了一次裕元工业区。出乎我的意思,曾经号称制鞋业巨元霸工厂的裕元,竟然冷冷清清。据说,裕元的产业已经转移到国外去了。那边,有更廉价的劳动力。我站在裕元大门口,看了很久很久,裕元现在的落寞,让我想起了阿紫与我在裕元的过往。

我曾经在这里留下一段令人难忘的青春岁月,如今,人到中年,只剩下一地鸡毛的生活。唯有裕元的工厂岁月,以及与阿紫在一起的日子,成了我最好的怀念。只是,这种怀念里,夹杂着许多愧疚与罪恶,常常让我从梦中惊醒。而我失眠多梦的症状,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它们还将伴随我终生。

平凡人的故事,同样别具精彩。本文由网友“紫色天涯”口述,胖爷撰文整理。胖爷专注于非虚构纪实故事,敬请点赞、关注、转发和评论。欢迎提供采访线索,私信必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