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连记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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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11月,我们大学毕业生初到14军40师的孟定农场,遭遇群体性腹泻。公社医院的赤脚医生和卫生队军医都说,患的是钩端螺旋体,与我们一路之隔的芒掌寨中的老倌却道:你们那些人得的病,不是什么打摆子,也不是什么螺旋体,你们那是中了“瘴气”!

“瘴气”?这说法怎么还很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曾听人说起过。噢!想起来了,那是同学W君他二老爹说过的话。那时还在昆明,同学W君家,有一年过花甲曾在私塾里呆过好几年的二老爹,这老倌年轻时不安本分,“功名富贵我不爱,弟兄双双走天涯。”他有一肚子学问却无意功名,不愿去考秀才、举人,执意去闯南洋(今之东南亚),在泰国、马来西亚、老挝、缅甸住过些日子,也在孟定呆过几年,算得上老江湖了。

他听说我们要去孟定,不禁大惊失色,俨然是天要塌下来了一般,连声道:“去不得的、去不得的!”那孟定乃是一瘟疫肆虐,瘴气横流,山岚突起,际会风云之地,但凡去到孟定的外地人,十有八九都会病死在那里。那坝子大得很,都是摆夷(傣族),瘟疫来了,一寨子一寨子地死去。他说,那地方,好是好,种什么长什么,吃不完,就是天气热得要死,暴雨如注,直下得个昏天黑地。坝中塘里、沟内蛇虫遍地,青蛙有海碗大,蛤蟆有脸盆大,老麻蛇有二三十公斤重,那蚂蟥吸血后状若黄鳝,可以在人腿绕个圈,坝子里的瘴气就是这些东西吐出来,遇之者九死一生云云。

这二老爹好像在讲天方夜谭,见我们一气不吭,竟越发地来了精神,其八卦也越来越离谱,末了还叮咛道:“你们做事要三思而行,想好了再去!”

我们那时一是去意已决,二是认为老倌言过其实,都解放一二十年了,你老还在翻什么旧皇历?人家那么多当兵的人都在那里,未必都是去送死了?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为不驳老倌的面子,便一任他老自说自话。再说了,不去孟定,谁个管饭?

今身临此地,看着发生在身边的事,芒掌寨那土生土长的老倌竟与二老爹不谋而合,都说是“瘴气”所致,由此看来,说不准还真与这“瘴气”脱不了干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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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瘴气看不见摸不着,来无影去无踪,它到底是个什么东东,怎么会有这番厉害?

若细究起来,我们虽读过不少书,但在这方面的知识那是相当的缺乏。平生第一次见“瘴气”这词,还是在神话小说《西游记》读到,书中“况此地山岚瘴气怎么上得雷音?”一句给人印象很深。以后读中学了,在学《出师表》以及《三国演义》中,见诸葛孔明率军南征“五月渡泸,深入不毛”时,有多处提及云南的“瘴气”而且极言“瘴气”之可怕,如:“毒聚泸水,日间甚热,毒气正发”;“山岭险恶,黄昏时分,烟瘴大起”;“瘴气密布,触之即死”;外来军士若不慎吸入密布于林中的各种瘴气,轻则患病,重则死亡,而蛮兵不用一兵一卒出手就会令汉军全军覆没……

也知道这是小说,大凡小说中事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但后来在看了解放军边疆剿匪记,才知道这“瘴气”有时真比土匪还凶恶,我们的战士在疾病面前,也是血肉之躯而非金刚不坏之身,不少指战员不曾被拿枪的敌人打倒,却被不拿枪的“瘴气”夺走了年轻的生命。

“旧时蛮烟瘴雨地,谈虎色变是瘴气。”其实,时至今日何谓“瘴气”亦无权威的说法,就是W君他二老爹和芒掌寨那老倌也未能说清。说白了,这“瘴气”就是一箩筐,人们把说不清道不明或者把只能意会而不能言说乃至只能说而做不了、一时半会又解释不清的病都统统丢进了“瘴气”这个筐中,末了来一句,“都是瘴气所致”,便一了百了,从此没了争论。

比如,我们来至孟定,不下水不见谁患病,仅在水田中作业就那么几天,诸如什么钩端螺旋体病、威尔斯病、疟疾病便接踵而至,而且来势迅猛,防不胜防,它分明就是“瘴水”而非“瘴气”,怎么办?既然说不清,何不索性丢进“瘴气”那箩筐中待以后再说。

其实这“瘴气”,不惟孟定才有,在思茅、芒市、景洪、保山等地的坝子里就早有传说。这些地方与孟定一样,都处北回归线附近,四周都有高山环绕,环境呈封闭状,大都属热带、亚热带,四季湿热,生态原始,人烟稀少,生物群落多样,海拔低,都曾经是瘟疫肆虐的“瘴疠之乡”。由于远离内地,缺医少药,流行病猖獗时,许多人都在劫难逃,历史上确实有过整个寨子因“瘴气”全部死去而无一人幸存的记载,用老人家的诗句“绿水青山枉自多”、“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来形容,实不为过分。

面对瘴气,漫说当年的土司头人束手无策,即便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14军大批的复员退伍军人和湖南移民来到孟定建农场时,这“瘴气”仍未能得到有效的根治,直至1972年到1973年,孟定坝还流行过一次规模较大的瘟疫,至今许多当年在过孟定的上海、成都、昆明的知青谈及此事,都还惶恐不安,心有余悸。

平心而论,当年我们在孟定时,也未见上面有过什么对症下药的措施,倒是民间那些科学不科学的土方、偏方、怪方见过不少。

比如嚼食大蒜。“口含生大蒜,病魔好一半”,那时我们常食生大蒜,一则连里可下饭的蔬菜太少,生吃大蒜可令胃口大开;二则这生大蒜具有杀菌消炎,抗病毒,防止感冒、腹泻之妙。寨子里的村民们常食大蒜,则是为了防瘴,生吃大蒜对预防瘴气有效,这点毋庸置疑。单是残存于口内那股辛辣难闻的怪味,就足以令鬼神退避三舍何况瘴气乎?惟其如此,因那生大蒜怪味太重、太过难闻,今之职场上的人都忌讳吃这东东。

世代生活在坝子里的傣家人大都具有一定抵抗力,这应该与傣族的生活方式以及日常饮食相关。傣族自古有“酸摆夷”之称,其饮食文化最显著的特点是常年喜食苦酸食物,有健脾开胃之效自不必说,据说常食用米醋对抵御瘴气最为有效。他们住的都是竹篱茅舍,竹楼上,空气流畅亦有抵御瘴气之效。为什么“蛮兵不惧瘴气”,恐怕正是他们常居住疫区,免疫力或者说抗体得到逐渐增强,易感性低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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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还喜喝酒,他们说喝酒就是为了杀菌防瘴气。由此看来,这喝酒的理由不但冠冕堂皇而且简直就是高尚了,所以他们喝起酒来,那是相当的理直气壮,只要有意气相投的在一起就能对饮起来,而且那喝酒是无需任何下酒菜的,打开一壶老酒,你一口我一口,三杯落肚,便滔滔不绝起来,于是,举杯换盏,酣畅淋漓直至酩酊大醉,家家扶得醉人归。当地男人的腰间,常挎有一类似军用的铁壳水壶,这是须臾也不能离开的,只是壶里常备的是满满一壶烧酒而非矿泉水矣。

孟定属耿马县,耿马县的全称是耿马傣族佧佤族自治县,佧佤族住在巍巍佧佤山上,傣族住在滔滔南定河畔。

佧佤族认为坝中瘴气厉害,故皆在山间居住,偶尔到山下坝里办事,都要在日落之前匆忙赶回,为的就是躲避坝中“瘴气”。

说起佧佤族,当年我们在粮管所打米时在孟定街上,见过下山来采购日常用品的佤族妇女。她们背上斜挎着一背箩,嘴里都叼着用竹子做的烟锅,那老草烟被吸得嗞嗞直响。妇女们能把老草烟吸到如此专业的程度,既令人钦佩又令人奇怪,及至后来知道了不惟妇女如此,山寨中无论男女老幼都有这样的能耐嗜好。他们吸烟,也是为了抵御瘴毒。据说蛇最是闻不得这老草烟味的,只要家中有吸老草烟者,那蛇便避之唯恐不及了。

在烟的妙用这一点上,佧佤族与医家张景岳算得上是不谋而合的。在《景岳全书》中记有轶事一件:“师旅深入瘴地,无不染病。独一营皆安然无恙,问起所以,则众皆服烟,由是遍传。今则西南一方,无分老幼,朝夕不能间矣。”其实不惟佤族,其他诸如景颇族、彝族都有自幼就吸老草烟的习惯。可见吸烟乃是我们的优良传统。

我们男生原本就经不住烟酒的诱惑,以前不抽烟、喝酒,实在是因为囊中羞涩连吃饭的钱都不足遑论喝酒抽烟!今苦尽甘来囊中已有二文,而且这喝酒、吸烟竟有抵御瘴毒之奇效,于是皆蠢蠢欲动起来。

时物质匮乏,连香烟都是凭票按量供应的,团里军人服务社每月都能定量供应几包红缨牌香烟,每包0.2元,逢年过节还特供几包上海产的牡丹牌香烟,不买白不买,于是许多男生摩拳擦掌道:“单是为了抵抗瘴气,这烟就得抽!这酒就得喝!”“男人不抽烟,白来世上颠。”不抽不喝还叫什么男人!于是堂而皇之旁若无人地将那红缨牌香烟抽将起来,而且从此渐入佳境以致一发不可收,一吸就是几十年乃至一生!坑了自个不说,二手烟还污染了环境,害苦了常伴左右的家人及同事,说来也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总之,由于当年缺医少药,治瘴之术匮乏,于是病急乱投医,以至民间五花八门的避瘴解毒之法应运而生,无奇不有,其间有的歪打正着也还算有效,有的则毫不靠谱,比如喝大便熬制的汤药之法就最是荒诞恶心的。不提也罢,就此打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