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派出所实习的时候,协助逮捕过一个盗窃犯,嫌疑人是个杀过人的惯犯。他从十五岁杀人入狱,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脱离犯罪的道路。

他前前后后共进过五次监狱,这是他第六次犯案。从最开始的杀人,到如今的偷窃,他的罪行一次比一次轻。

老池似乎在不断触碰法律的底线,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犯罪类型。

我母亲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书,只是没有人去书写,今天我写下了一个陌生人。今天,我站在矛盾的冲突点上,记录下了这个陌生人的言行,写下了我对他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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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我们接到上级通知,前段时间的电动车失窃案找到了嫌疑人,是我们辖区一个姓池的惯犯,熟悉的人叫他老池。

老池是外地人,坐过牢,出狱后在我们这定居。这类人员是警方的重点监控对象,非常好辨认,甚至不用看脸,只需一个背影就能确定他的身份。

关于盗窃电瓶车的案子,警方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我要做的就是让老池归案。这件事办起来不难,我们很轻易就找到了老池的住址,到了老池家附近,下车还要走一段路,这段小路两边长着齐人高的杂草,杂草中间的小河铺满了绿苔。

到了老池家门口,我看到派出所的李所已经站在门口。走进房间,老池正光脚蹲在地上,旁边放着他的鞋。我能料想到当时的场景,他正在床上躺着时,被警察一把拽了下来。

老池家只有一间屋,很低矮,顶棚拉着一块沾满灰尘的老式白布。墙角处白布撕开了一个三角形的大口子,露出黑色背景下的房梁。房间内很杂乱,只有一张床,对面摆着个还在摇头的风扇,正发出吱呀呀的声音。

老池没什么家具,很快我就在房间内搜到了涉案的赃物—六个电瓶充电器。

老池一共偷了六辆电瓶车,大多数是在本地作案。我们这治安很好,电瓶车上锁得不多,随便就能推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老池出狱后才选择在这定居,方便他作案。

将充电器抱到车上,我回头想帮忙,看见老池已经被陈哥押了过来。他的邻居走出家门看热闹,老池低着头被押上警察,似乎也觉得丢脸。

陈哥说:“你上去,坐他旁边,拽着他的手铐。”

我只当老池是个蟊贼,虽然奇怪,但还是很用力的拽着老池的手铐,不让他的双手乱动。李哥看了看,上了另一边的座位。就这样,老池被我俩夹在中间,趴在后座上,一动不能动。

路上,我坐在老池的身边,总是不自觉回想起那间破败的房子。管仲说,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也许是贫困致使他去偷盗。

回到了审讯室,我坐在桌子前,老池带着手铐脚镣坐在我的对面。

实施抓捕的时候,我忙着取证,没有和老池说过话,这时候才有时间仔细打量他。他穿着一件已经洗掉色的绿短袖,佝偻着背,头发中间已经掉没了,两边仅存的毛发黑白相间的杂乱生长着。

他的眼窝很深,眼皮半拉着,颧骨突出,两颊凹陷,嘴唇紧抿着,脸上写满了沧桑与苦难,像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相信这个旧时代的男人是从苦难中走来的,对他愈加好奇起来。

审讯工作,需要等待正式民警来才能进行。等待期间,我和老池都无所事事。无意间我俩眼睛撞在一起,我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他慌乱地躲开了。

没有我想象的凶狠与坚定,只有慌乱。

出去喝水的时候。我指指审讯室对李哥说,这哥们挺有意思,不敢和我对视,胆子真小。

李哥瞥了我一眼:“他以前杀过人,还胆小?”

我有些惊讶:“那怎么不敢和我对视?”

李哥说:“看起来畏畏缩缩的,但动手就致命,这种人最可怕。”

李哥告诉我,老池这个人大半辈子都是在监狱度过的,每次释放没多久,就会再次作案,然后重新回到监狱。他在外面待得最长的一次,也只有两个月。

整整35年,老池没在监狱外过过一次春节。

我回到审讯室,感觉气氛似乎变得有些紧张。老池看看我,忽然开始急促地喘气。我上前询问情况,老池说自己患有高血压,现在喘不动气,胸闷。

我相信了,喊李哥进来。

李哥对老池说:“你高血压?等着,我给你买药去。”

我非常奇怪,李哥还没问老池降压药的牌子,怎么知道该买什么药?但我也没多想,安抚老池:“你忍一忍,马上就给你拿药来。”

大约十分钟,李哥拿着血压计走进来,没说话就给老池量血压。

老池表情依旧淡定,只是测量时,他试图用力攥拳,干扰检测结果,在我们的警告下放松了手。经过检查,尽管老池的脸憋得通红,但血压还是正常。

老池的把戏被拆穿,也安静下来,李哥拿着血压计离开。

这件事让我对老池的感观直线下降。

我不理解,这种不能给带来任何好处,而且一戳就破的谎言有何意义。他那副受苦受难的形象在我心中也变得不友好起来。

当天晚上审讯老池的时候,他的态度极其强硬,你若吼他,他就缩个脖子,眼睛歪向一边,看上去是在恐惧,但言辞间依旧恶劣。他语调很高,样子像被校园暴力围困的的小孩。

初步的审讯没得到有效口供,只能待明天再进行调查。经过高血压事件后,担心他发生意外,这一整晚,我都要坐在桌子前看着他。

坐在椅子上,我能感受到自已发涨的太阳穴,还有凌晨两点渐渐降低的体温。我已经困得不行,头趴在桌子上,又仰在靠背上,试图找寻最舒服的动作。

我迷迷糊糊的地看了老池一眼,看着他老神在在的模样,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弄虚作假的滑头,他欺骗我,还要我接着受这样的折磨。

我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指着他说:”看到了没?我今天遭这罪都是因为你!“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那神态没有歉意没有嘲讽,就像你问他吃了没有一样。

突然间,我觉得索然无味了。

凌晨三点换了人,我回去睡觉。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听说老池已经将偷盗犯罪都交代了。只是过程不太顺利,老池在今早审讯的时候又开始作妖,咬手指,咬舌头,吓得大家赶紧上去掰他的嘴,摁着他的脖子,场面十分混乱。

为了防止他的再次自残,派出所加大了警力。他的身边时刻需要有人,于是我跟在他身旁,时刻监督他的一举一动。老池的眼睛仿佛装着湖泊,他总是喜欢呆呆着盯着一个地方看,心里不知道在算计什么。

到了中午,老池又开始闹腾,在地上打滚,喊着肚子疼。我担心出事,带他去了医院。说实话我已经对他的信任感消失,抱着看戏的态度,等着大夫戳穿他。

到了医院,医生看了又看,看不出啥病,只能怀疑是胃病,拿了点胃药。在他们取药的时候,老池坐在车子的后座上,一动不动,眼睛凝视,脸庞平静。

我扶着车门看着他,他的眼神带着情绪,仿佛做了个巨大的决定,看着远方。

我不知道,先前老池装病的目的是什么,但此刻,他的病应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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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之后,老池坐在看守室内,我端上两杯热水,递给他,

“老池,还喝吗?”

“不喝了,谢谢。”

我俩终于算是熟络起来。我倚在门口,尽量以一个放松的姿态,减轻老池的防备:“老池,你以前杀过人?”

老池点点头,看着我说:“以前不懂事杀过人。”

“怎么杀的人?”

“我十五岁的时候跟人打架,拿刀子捅了对面一个人。我先捅的,我们这边有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捅了第二刀,人就死了。他判了二十多年。”

“他们都出来了?”

“肯定出来了,不过我们早就不联系了”。

我突然觉得老池人本质不坏,起码还知道远离狐朋狗友。

老池缓缓说着:“我从小没爸妈,小时候和姐姐相依为命。那时候村里刚分地,我俩干农活为生。不懂事,没父母教,又没有电视,不懂法律。”

老池谈到电视,让我感到惊奇。《娱乐至死》谈到,电视使人们娱乐化,不会带给人思考,使人变得愚笨。可很多人忽略了在信息不够发达地区,电视能够广泛传递有效信息,他的受众门槛更低。

电视,本身不过是一个传媒工具,如果正确把握,未尝不能改变千千万万老池这样的人。如果老池看过一条关于杀人、监狱的新闻或者科普,他的人生是否会发生改变?我不知道。

我问老池,杀人后悔吗?出乎我意料的,老池说不后悔。

他的不后悔,包含着两方面。既没有对亲手结束一条生命,带给他人巨大痛苦而后悔,也没有对自己的生命因此转变后悔。

老池是个漠视生命的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能五次进宫,加上这次第六次了。我竟然觉得他说的话有一丝哲学的味道。

我说,老池,这次出来不要再做了,找个工作享受自由不好吗?

老池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老池沉默的那一刻,我明白,自由这个词对他来说仿佛就是个笑话,不值得作为筹码。

老池十五岁时以后的生活,大多数时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除了犯罪,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一种无力感包裹着我,我想劝老池,让他出来以后不要偷了,但一时间竟没想出任何适合的措辞。多年读的书,研究的课程,在此刻,都交上了白卷。

我说,喂,老池,你听到了没。

想想也挺好笑,一个和我父亲一般年纪的人,却要轮到我来劝导和训斥。

老池赶紧说,出来以后不偷了,不偷了。

所长走了进来,坐在老池身旁。

老池一下站了起来,佝偻着身子,站在所长面前,双手不安地搓着。

“领导,我求求您一件事行吗。”

“你说。”

“我前一阵子买了一个空调,没拆呢,现在放在家不会被偷吧?”

我和所长笑了起来:“你也怕别人偷你东西啊?”

我想,也许衡量一个事物的好坏,可以通过你是担心还是希望这种事物发生来判断。

老池还皱个眉头,“我认真的,你们所有工作我都配合,只要你们打电话让我媳妇来,把我给她买的空调让她去拿走。”

所长问:“你怎么不网购,直接邮她家去啊?”

老池说:“我不相信网购。”

老池的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他昨天强硬的态度。他也明白,现在耍赖没有用,除了祈求,他手上没有任何筹码。

所长最终同意了,他一个劲地弯腰感谢。

录信息的时候。老池不断的问我,你说我这次判几年。我说我也不知道,毕竟不是法官。这仿佛成了他的一个心事,凡是碰到民警,他都要问一下这个问题。

他总是催着我们快给他定罪,催促着检察院交材料。他从青年时期就在监狱生活,被抓进监狱对他来说不算,但他经历太单调,他对其他未有明确定论的事情有种天然的恐惧。

录信息的时候,老池安安静静地坐在板凳上,两个腿并在一起,双手放在膝盖上,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坐在那里。

他讲述起自己的经历。他有两个孩子,闺女已经嫁人,儿子在外打工。老婆不管自己,因为没钱。又讲起五次进宫的情况,第一次杀人,第二次抢劫,第三次入室盗窃,第四次盗窃,第五次盗窃。

这真是个耐人寻味的过程。杀人后,老池开始抢劫,出狱后又开始新一轮的犯罪,只是罪行越来越低,逐渐到偷窃电瓶车这样较小的案件。

虽然老池说不后悔杀人,但他再没做过一起严重伤害他人的案子。他工作,攒钱,偷东西,买了一个空调,自己不舍得用,要留给自己的老婆。

我想,她可能是他这个世界上的温暖。

我问老池,你老婆不管你吗?

老池说话没底气:“她想管,可是她没钱管我。”

我不愿意揣测他人,但我同情起老池来。

老池偷窃有自己的原则。他说:“附近谁家被偷了,不用想也不是我,我不干那事。而且我不偷老太太的钱,只偷门口的电瓶车。”

他不在家附近偷,他也不会和其他人合伙。他就这样一个人,锲而不舍地坚持犯罪。

老池的案件一下子就妥当了,当天下午就被送到了看守所。

临走前他又交代,他在房间的席子下面藏了两千块钱,就是准备在进监狱时使用。他请求我们,把这两千块打进他的监狱账户,用来购买生活用品。

这笔钱的零头他记得清楚,有个两毛的零头,特意嘱咐打款时一毛都不能少。

送他走的时候,老池还是被我和民警夹在中间,不同的是,这次走的时候,没有让他趴在座位中间,让他坐了下来。

我想老池这辈子就这样了,也只能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