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一条热搜冲上微博:「刘涛怕是干过工地吧!」

起因是在某热播剧中,有一个片段是刘涛手捧盒饭、大口吞咽,扒拉完最后一口之后,用筷子往饭盒上那么潇洒一插。

那是只有真正吃过这种便宜盒饭的人才知道的动作——插破塑料饭盒,以防被回收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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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由衷感慨:「终于在电视上看到普通女性了。」

这话乍一听,是在夸刘涛演技好,但细细一咂摸,却品出了几分可悲。

这几年来,不管是影视作品还是综艺访谈,都把镜头聚焦在了中产甚至更高层次的社会,看霸总们谈情说爱,看明星们披荆斩棘。

已经忘记了有多久,没有在电视上看到过真实的普通女性了。

电视剧里的普通女性,要么是来「吸血」的恶毒反派,声泪俱下,面目可憎。

她们的存在仅是为了给主角团繁花似锦的路上加点障碍,最后狼狈离场,皆大欢喜。

要么是披着普通人的外衣,却高高地飘在天上,充斥着编剧的主观臆想:

说着月薪3500,却租着上海三室一厅的大平层,顿顿餐标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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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普通人成为国产电视剧的失踪人口,普通女性更是彻底绝迹了。

但,并非一直如此。

26年前,央视就有一档专门聚焦普通女性人生故事的访谈节目——《半边天》。

做客的嘉宾有的是流浪女,有的是性工作者,有的是大龄单身女青年,或者是普普通通的农妇。

采访对方平凡无奇,舞台布景更是简陋无比,但这档节目在全国掀起了女性意识觉醒的大潮。

时至今日,仍有余温。

1995年,世妇会在北京举办。

时任中央电视台高级编辑的寿沅君突然意识到:

「央视为儿童、少年、老年、工人、农民、军人都开办过专门的节目,却从未将占据一半天空和人口的女性,纳入过自己的视野。」

为了让女性在媒体中也能有自己的声音,《半边天》应势而出。

这是中央电视台唯一一个以性别定位的节目,也是国内最早的女性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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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翻看往期节目资料的时候,我被深深震撼到了——

太敢了,真的太敢了!

在那个人人谈「性」色变的年代,她们已经在感慨「性教育」的道阻且长。

做客的嘉宾胡萍说,在她刚刚从事性教育工作的时候,有老师指责她:

「你把孩子都教坏了,他们都知道男人女人有生殖器了!」

可在胡萍某次上完课之后,一群六年级的男孩子下课后找到她,兴致勃勃地大声提问:

「男人女人的生殖器连在一起,是不是就是性交?」

大人们总是小看孩子们,殊不知他们懂得不是一般得多。

在这一期节目中,她们从「性教育」聊到「性心理」再到「性侵害」。

整个过程大大方方,由表及里,坦诚透彻,以今日的眼光去看简直自愧不如。

在那个家庭暴力还只是「家务事」的年代,她们就在深扒家暴的深层原因。

2007年,云南发生了一起极为震撼的纵火杀夫案件。

作案人罗珠迫的丈夫长期对其施暴,甚至还将外边的女人带回家中,企图过上三妻四妾的生活。

在争吵的过程中,罗珠迫怒从心起,一时失手,将汽油泼向了自己丈夫。

但令人不解的是,此后她变卖了家里的所有财产,花了四五十万,去救治曾经伤害过她的丈夫。

节目组为了更好地探求家暴问题,还特地去了北京女子监狱,采访了更多因以暴制暴而入狱的家暴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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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期节目中,她们手把手教身处家暴中的妇女如何合法保护自己的权利,对每一个人说「任何人都无权伤害你的身体」。

更是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呼吁全社会健全妇女保护机制。

《半边天》探讨的话题之广、之尖锐,时至今日都依旧「时髦」,甚至望其项背。

她们谈男性避孕药,谈产后忧郁症,谈广告中的刻板印象,谈大龄未婚女性所遭遇的社会压迫,谈女性的欲望……

还会讨论现如今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留守儿童性侵事件」。

更犀利的也有——「农村智障女孩性侵事件」。

在广泛的话题探讨下,她们也没有放弃对女性历史深度的研究。

世纪之交的时候,节目特地创办了《我们的一百年》专题,足足用了20集,来回顾「一百年来中国女性从身体到精神、从非人到女人到人的经历」。

改革开放30年时,《繁花:中国打工女性实录》专题挖掘整理了打工妹的30年打工历史,将打工女性群体还原成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挥舞着女性在改革浪潮中的力量。

在《半边天》节目里,「中国女性」不再是一个刻板的称谓,而是一群在挣扎、在向上、在前进的人。

因为节目的大受好评,2000年底,衍生子栏目「张越访谈」上线。

镜头反转、话筒朝外,主持人张越把讲故事的权利给了每一个普通女人。

张越©️网络

其中,2002年播出的《我叫刘小样》,是该栏目开播以来,反响最为激烈的一期。

也是全国观众第一次在国家电视台的平台上,听到了一位农村普通妇女内心的呐喊

单从外表上看,刘小样本人和当时千千万万个农村妇女没有什么不同:

身穿一件呢子的红色外套,长期风吹日晒造就的有些粗糙的皮肤,因为天气寒冷,颧骨也染上了红色,像是发了烧,又像是动了怒。

但她一「开口」,你就感受到了她的「格格不入」。

在决定采访之前,她给节目组写了数封长信,信的文笔还有些「离奇」的优美。

她在信里介绍自己家乡的环境,那个被称为「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

「夏有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秋有青纱帐一般的玉米地……可是我就是不喜欢这里,因为它太平了。

刘小样的家,坐落在咸阳市下面的一个普通村落。

一方面,因为时代发展,这里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新房子盖起来了,新衣服买回来了,有了电视,通了电话……

另一方面,对于「刘小样」们而言,这里的生活又仿佛一成不变:

干农活,做家务,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结婚前属于娘家,结婚后属于婆家。

来自传统思想的强大惯性,牢牢统治着平原上的每一个农村女性。

刘小样在信里这样写道:

「在农村,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去西安。不可以有交际,不可以太张扬,不可以太个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坏。

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要打破它就会感到无助、无望、孤独,好像好多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你会自觉自愿地去遵守这些规矩。」

生活像一个套子,把每一个农村妇女牢牢困住。

一旦脱离这个「套子」,就会被指指点点说闲话,变成其他人口中的「坏媳妇」。

但谁能想到,在一成不变的关中平原,长出了一个刘小样。

亘古不变的传统下,她的内心藏着激荡与热浪。

在节目里,她高昂着头,用一种不服从的姿态,掷地有声:

「我想要充实的生活,我想要知识,我想读书,我想看电视,从电视上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

因为我不能出去」。

在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赞美一个农村女性不过就是那几个形容词:勤劳、善良、朴实、节俭。

但刘小样不赞同,她觉得这些形容词绝对是不够的。

农村女性更应该有自身的内涵,不单单只是外界对于她的评价:

「人人都认为农民,特别是女人不需要有思想,她就做饭,她就洗衣服,她就看孩子……她就这些,你说做这些要有什么思想,她不需要有思想。

我不接受这个。

尽管刘小样也只是初中肄业,和大部分农村女孩一样,学了些字就回家「帮忙」。

但因为从小就爱看书的缘故,刘晓样的脑子里多出了一些「思想」,这些思想虽然有些「离经叛道」,但是属于她本身的。

她干着农活,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哪怕这个世界和她并没有关系。

但她珍惜这份向往,因为「人向往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泽的」

她做着家务,却心想着电视广告里那个穿着红棉袄的女孩,想着她说的那句话:「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她的身体在被迫遵守各种规矩,但她的心无法劝服自己按部就班

张越问她:「你这样不痛苦吗?」

她头昂得更高:「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节目播出后,这句话飘进了所有观众的耳朵里,朝每个人的心上开了一枪。

如此淡写轻描,又如此振聋发聩。

节目播出之后,有人评价她:「像是文学中走出来的人,这个人也非得是女人才可以。」

有人被震醒:「我也想走出去,去看平原外面更广大的世界,后来我努力学习,考大学……」

这些被震醒的人里有男人,有女人,有大学生,有拾荒者。

后来,这个故事还出现在了语文试卷上,往后每隔几年,就有人想起这期节目。

人们试图找寻:刘小样后来怎么样了?

每个人都不知道,但每个人都想知道。

因为刘小样既是她自己,也是每一个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徘徊的人。

《半边天》的节目意义正是如此:

通过将某个女人的经历与故事,我们能看到女性群体的困窘和处境;

通过对女性群体的关照与表达,我们能看到时代与历史的映射。

2010年7月,播完最后一期节目后,因为收视率下滑等等原因,《半边天》就此停播。

11年过去了,我们却一天比一天更怀念这档节目。

怀念张越和她的同事,怀念那些从远方赶来的故事;

更怀念「她」的勇敢,和那个敢说敢做的环境。

《半边天》告诉我们,综艺节目是可以拒绝哗众取宠,耐心坐下来讲故事的。

更可以,不只是把聚光灯照向那些本就发光的人,更是让我们知道每一个渺小的个体都能闪光。

1997年,还在酒吧驻唱的韩红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张越。

应张越的邀请,她上了一期节目,当期的话题叫:「别为你的相貌发愁」。

是的,「拒绝容貌焦虑」这个当下被营销号翻来覆去讨论的话题,26年前就曾被公开讨论过了。

在这期节目中,韩红讲述了自己的坎坷和执着,弹着吉他唱了两句:

「跑啊,挣脱你的绳索,找回渴望已久的自由。」

演员李琦听过之后当场断言:「你会成,你还一举成名呢,一鸣惊人!」

果不其然,一语成谶。

在《半边天》中,没有刻意的煽情,没有趾高气扬的定义。

她们不宣扬女性现实生活中的挫折与不幸,更不刻意博取观众对女性的同情与怜悯。

每一个故事都平铺直叙地讲出来,每一个话题都大大方方敞开谈。

这种平等又温柔的女性姿态,我们反而更能感受到每一个女性人物的真实,并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半边天》越闪光,我们再次重看就越唏嘘。

横亘几十年光阴,那些曾经称之为问题的问题,如今依然是问题,仍旧不被解决。

可我们已经失去了谈论它,甚至是看到它的途径。

何其遗憾,何其悲哀。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讲:

「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

但这档节目一再告诉我们:

那些沾着泥土,沁着血汗,却生机勃勃的梦,更加波澜壮阔,更应该被关注与看见。

26年前,很庆幸能有一档《半边天》。

现在这些故事,还能再向谁诉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