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是一群具有欺骗性的小家伙。

假如你没有拥有过婴儿,没有亲自花时间和婴儿相处过,这些小家伙对你而言,就是一个虚浮的概念,一张漂亮的画报,一副圣洁的油画,一种点缀全家福的昂贵装饰品。

不管你是否喜爱婴儿,提到婴儿时,一个光洁的形象投影出来,闪着奶油蛋糕般的笑容。你在无数的广告片、商业海报、影视剧中见过这种形象,他们有种千篇一律的乏味可爱、熟悉无比的单调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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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听说过婴儿有些恼人,有些难搞。你曾从那些疲惫的人——照顾婴儿的人,口中听说过关于婴儿专横暴虐的传闻。你在那些人脸上看到灾难席卷过的痕迹,你表示同情并慰问了他们。

但那是发生在地球另一端的飓风。

他们的抱怨和讲述,像电视屏幕里来自远方的新闻报道——那里的房子被摧毁、树连根拔起、码头被拍碎、洪水在轰鸣。那些正在饱尝灾难的人,说着你似懂非懂的语言,人种看起来都和你不一样。

“宝贝、baby”,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语境里,当念出这些词时,人们会感到有股子甜腻奶香拌在唇齿间。全球的单纯男子,都用称呼婴儿的方式称呼女友,仿佛这是爱情王国的某种风俗——相信他们有了真正的baby之后,会牙齿打颤。

今年6月,一个幸运的女人——我,拥有了一个闪闪发光、圣诞礼物般的女婴。

出生当天的女儿猫顺

她与圣诞礼物的相同之处在于,她承载着你将近一年的期盼和无数种幻想。这礼物是个盲盒,我曾在打印出来的B超纸上见过她神秘如月亮一般的身体轮廓,那引起了我更丰富的联想和汹涌的激情。

等到她从我身体里出来,清清楚楚地存在于我的世界里,我发现她依然是一个盲盒。

从物质需要上,我十分清楚该如何喂养她、护理她,但她的精神世界,却是一团令我困惑并艰难探索的迷雾。譬如,她对睡眠的神秘畏惧和暴力反抗。

我听说有的婴儿是传闻中的“天使宝宝”。

他们较少哭泣,状态稳定,不敏感,很少暴怒,他们表达诉求就像害羞无助的小绵羊,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在睡眠上,这些懂事的小家伙能早早实现独立自主,他们的生物钟精准而仁慈,能赐给父母整夜睡眠。

毋庸置疑,他们的父母收到了理想中最想要的那种圣诞礼物,恨不得满世界奔走宣告 ,“养孩子多么简单容易!再来几个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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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早就发现,我收到的圣诞礼物不是这一种,甚至截然相反。

有人收到梦幻小马宝莉,就有人收到一匹精神充沛永不疲倦的暴烈战马。此马名唤“高需求宝宝”。

那些收到梦幻圣诞礼物的幸运父母,他们中有的人坚信,孩子之所以呈现出完美无暇的状态,定是因为父母严格遵守了科学的养育指南。他们和孩子之间,就像提出高明建议的大臣与善于纳言的君主、治水专家与听话的小河、教科书与毫无偏差的现实世界。

在他们眼里,“父母”这个新世界存在绝对因果。

只要你遵循指南,按部就班,做一些精密而神秘的仪式,便能收获福报庇佑。反之,如果你觉得这个新世界不够好,你的孩子不够好,那一定是因为你做得不够好。

我也曾是这狂热阵营中的一员。生孩子前,我渴望破坏被婴儿统治的传统。

我不想自己要去的那个名为“父母”的新世界,彻底暴露在飓风的肆虐摧毁下,我期待自己被准许拥有一个安全屋。我认为自己武装了足够的知识与决心,也许可以铸就一段母慈女孝、人人称颂的亲子关系。

后来等我真正做了父母,我明白了做父母是怎么一回事——一开始你渴望权威,后来变得恭顺。

父母与子女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单向灌输和控制,这是我最近悟出来的。

所谓亲子缘分,是一场披着爱的外衣的双向入侵和驯化。你的孩子,他们是你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他们来自你,甚至你觉得他们属于你,但你却不断发现,你根本不懂、不了解、搞不定他们。

此刻,我正在飓风现场,在一张支在齐腰深洪水中摇晃乱颤的书桌前,写下这篇对灾难的报道。

这几天,我总是谦卑地思考一个问题——我女儿是如何理解睡眠这件事的?我想那肯定与成人对睡眠的理解完全不同。

睡眠对她而言,不是休息的港湾,不是甜美的仙术,不是生命的氧气,而是一片藏有未知危险的黑暗海洋,一个对她虎视眈眈垂涎欲滴的巨魔,一团生命初期的混沌迷雾。

有的婴儿入睡困难,有的婴儿有起床气,而我的女儿猫顺两者皆有。

孩子睡着时最可爱

入睡前,她坚决地认为我要在她睡眠时将她丢弃,她不顾一切地哀鸣,如同要上绞刑架的人。她的眼皮渐渐合上又猛地睁开,强撑到耗尽我和她彼此最后的力量,才会长叹一口气,挂着绝望的泪痕坠入睡眠。

醒来时,她挣扎着逃脱睡魔的控制,希望父母来救她,所以眼睛还没睁开时,就紧攥双拳,蜷起两腿,爆发出如被置于无人荒野一般惊惧炸裂的哭嚎。

据我观察,我女儿每天精神绝对饱满不超过4个小时,在这些宝贵的时刻,她看起来心情不错,会阅览一阵子卡片,和人玩一会儿,会被逗笑,像个闪闪发光的展示品,供人一边欣赏一边啧啧称奇。

剩下的时间,一群绕在头边嗡嗡不停的恼人苍蝇——困倦,让她暴躁不已,化身罗马暴君,挥舞鞭子大声叱责她的奴隶。无论如何,人们都无法取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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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明白,我也无法告诉她,从困倦中解脱的唯一办法,就是睡觉。

按她的性子,她宁愿彻夜嘶鸣着奔跑,以此来告诉父母,家里若没有草原,就别想养她这匹战马。但在这个不争气的年龄,她每天必须睡十个小时以上,这与她本人的期望严重不符。

而且按她的生物设定,此时她只能躺着任由摆布,能调动的身体机能限于胡乱摆手踢腿。所以她把大部分能量集中起来输出,通过肺活量和嗓门证明自己。

我的朋友们来看望我时,对着睡着的她啧啧称叹,就像观赏玻璃展柜里的永恒甜美之物。而在我眼里,婴儿睡着了,那只是这位重量级对手暂时退场休息了,很快她便会满血回归,向你发起新一轮挑战。

这名无所畏惧的年轻选手,一次比一次强壮、蓬勃、好战,而老将如你,虽积累了不少经验,却一次比一次疲惫、虚弱、恐惧。下次上场,也许你能依靠的只剩下祈祷、求饶、忍耐力、时间、奇怪的手段和直觉。

当她的眼神变得迷离,揉眼睛抓头发,眉心泛红,发出短促的“吭、吭”声表达不满——这些教科书中所谓的“睡眠信号”浮现时,如果这时候家中能帮我的人一个都不在,我的心中便会泛起绝望的恐惧。

我怀疑,邻居是否认为我在虐童。不怪他们,有时候我也这样想。

一位骄矜挑剔的真正贵族,诞生在了不能满足她的普通人家。我已尽力招待她,但是一枚隔了二十层羽绒被的豌豆都足以犯下虐待她的罪行。

我听说过一个古老神话《竹取公主》。故事中的平凡夫妻在竹林里发现了一名漂亮女婴,欣喜地将她带回家抚养长大。女孩18岁那天晚上,月亮上飘下一群仙人,他们奏着美妙仙乐带着华贵无匹的厚礼,来告诉老夫妻,他们的女儿是被贬的月亮仙子。

我幻想每一个“高需求宝宝”,等他们真正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会有月亮上的使者来酬谢我们这些眼含热泪的老夫妻,“你们的辛苦是因为抚养的绝非凡人,他们才应该被称为‘天使宝宝’。”

哄睡这样一位仙宫里来的宝宝,你必须掌握一门高明的骗术。

直到最后一步成功之前,你得向她不断强调,“不不不,我绝不是让你睡觉的意思。”你得摸清楚她的喜好、脾气、兴致,才能绕过暗礁与风暴,就像准备出海的渔夫预测天气那样,抱有虔诚和敬畏之心。

我女儿要求苛刻,只认可某款特定的安抚奶嘴,其他的无法安抚她,还会让她更暴怒。她需要来点响动,一开始是白噪音,后来是抽油烟机,但拒绝听到人讲话的声音,那会瞬间让她清醒。

光线也必须合她心意,太亮或太暗都不对,你得把灯光氛围调得像个昏暗暧昧的酒吧,她才能酝酿出醉意。她拒绝平躺,无论在床里还是怀里,拒绝一切暗示要哄睡她的动作和信号。

一旦她察觉你背叛了她,和睡魔是一伙儿的,她的整个世界便会崩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让你所做的一切瞬间付诸东流。

你不能露一点破绽,才有概率让她滑入你布好的局。

在厨房哄睡,猫顺皱着眉头怒目圆睁

我以前没有孩子时,婴儿的哭声给我单调的烦躁感受,成为母亲后,我对这种哭声充满敬意。

它让我感到羞耻、无能、惊惧、痛苦。听到这种哭声的人,肯定会认为我是个恶毒的母亲。当她在别人怀里发出同样的响声时,我也必须极力忍耐想不顾一切地前去救她的冲动。

每一天,这种绝望的哭声都像洪水一般冲刷家里数次,涨了退,退了涨。

我曾在日本文学家井上靖的著作《楼兰》中,读到一段人与洪水的交战,其魔幻的情节竟与我当下的生活有所相似。

为抗击匈奴,东汉将军索励率军出玉门关,行至库姆河时遭遇暴雨涨潮,洪水卷着狂涛奔腾,似妖魔厉鬼无数。大军困于河畔,眼见将要耽误最佳战机,将军索励,这位金刚般的人物,他决意与洪水一战,于是——

弓箭手万箭齐发地射向河流中央,但只一刹那工夫便被黄土的洪流所吞没。

接着,徒步的士兵们叫声震天的杀向河岸,在隆隆的战鼓中,士兵们冲进泛滥的河水里,于没膝的水中挥砍着刀枪。他们且斩且刺着滚滚浊流,四处都是飞溅的水花,而在这场天人交战当中,若干士兵被洪流冲走,失去了踪影。

在傍晚之前,战斗一再的重复着,奔腾的黄浊狂流,有若巨大妖怪。

这妖怪正在疯狂地压迫、排山倒海地进袭而来。士兵们对着狂流射箭、投石、刀枪也在浊流中挥舞。敌人也不甘示弱,每一回合战下来,总要吞噬掉好几名士兵。

继续挑灯夜战。四千大军于是在苍茫的月光照射之下的沙漠里,一字排开的编成三个横队,军鼓一擂,第一队的士兵们便呐喊着冲向河流,等到第一波次的士卒退下来,第二队立时蜂涌着递补上去。

然而,水势依然没有减弱,兀自在月光下展现着黑黝黝的漩涡,奔腾、肆虐。

我和索励都在与“魔法”作战——这是天意,是命运,是凡人无法理解的、宛若神明的巨大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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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婴儿伏在我肩上,洪亮如钟的哭声开始猛烈重击我的耳膜,她的巨响就化为库姆河的轰隆怒涛。

这是一场天人之战,婴儿被原始本能驱使,气势如虹,我使尽浑身解数,然而所有伎俩刹那间就被吞没。

我只感到她越来越重,被无数根引线往下拖扯,地球的重力在随时间变大。我的脊柱变成一条被压缩的弹簧,骨节之间艰涩地摩擦,挤出酸液,腐蚀我的腰部、手腕、胳膊。

最后一只安抚奶嘴被婴儿吐到了地上——她没有那个绝不会入睡,我需要捡起来消毒,却无法将怀中巨响的婴儿放在任何地方,否则她会更加撕心裂肺。“哐”的一声,我听到邻居愤恨地重重关上窗户,仿佛在警告我这个没有能耐和公德心的女人。

15分钟、半个小时、40分钟过去了,她毫不示弱,我抱着巨响的重物在屋里转来转去,如同挂着一个十几斤重的实木音响,放着令人癫狂的金属摇滚。

我将她放在膝头,试图让她坐上婴儿背带,她猛烈地挣扎,娇小身体爆发出骇人力量,几脚凶狠地踢在她曾经的家,我子宫的位置,痛得人眼冒金星。“核心收紧,不要向前顶胯”——这些教科书上提醒的正确抱姿,我早已顾不得了。身体像一个“<”符号向前折,依靠骨盆顶着她的重量,酸液在全身每一块肌肉中沸腾。

战斗一天之中要发生五到六次,当发生在深夜时,尤为迷幻。

从我女儿的生日那天起,夜晚就被切割成了数个小块,变得支离破碎,此地立着“不再适宜人类”的告知牌。夜晚曾经是个惬意慷慨的补给站,人们在这里待过,白天才能行走呼吸。

而照顾婴儿的人,他们的夜晚就像一个怪异无比的迪厅,这里闪烁着头痛欲裂的灯光,声波在空气里狂奔,你独自一人在舞池中不停摇晃。

你被连绵不绝地袭击、剥夺睡眠——听说有种酷刑便是如此。你既疼痛又麻木,有些滞重和僵硬,似乎破了,在流血,像一双在恨天高里装久了的脚。

夜晚是你的劲敌,又与你有着暧昧关系。

你从未认真想过,有一天会和夜晚结合得如此紧密,你以一种旁人不曾得到过的视角审视它,看到其令人癫狂的本质。你咒骂这段关系,却根本无力结束,你知道,你还得走好几个月甚至一年的路。

凌晨2点、3点、4点,婴儿可能在任何时候骚动起来,她是你必须响应并立即行动起来的烽火,每晚都要点燃四、五次。

你觉得自己被流放至边境的荒僻岗哨,这里直面塞外的黑暗和未知。你点亮灯,小心翼翼地对待来犯的婴儿,因缺乏睡眠而迟钝的大脑,精心计算着每个步骤,你得确保万无一失,不能惹怒她,或给她可乘之机。

家中其他人都睡了,邻居也是,你觉得自己有责任不让婴儿吵醒正常人类。你是他们的守夜人,是传奇中吟诵的勇士,是一段寒风中屹立的长城,你枕戈待旦,睡觉时也守卫着岗位。

婴儿被你挡在墙外,她渴望寻找你的突破口,趁你稍有懈怠时发起挑战。

她认可你的身份和角色,所以才毫不保留地攻击你,你们是宿命的一对儿。当你与她神采奕奕、毫不退缩的眼睛对视,此时倦意正在一点点淹没着你的思维,你感到你的对手变得更强大、更难缠了,而你也更绝望了。

随着夜间战斗的频繁和持久,日升和日落失去了明显界限,几乎没有区别。昼与夜像晕染在一起的两块颜料,它们所组成的天空是你表演战斗的幕布,除此之外毫无含义。

一开始,你会发现时间变得妖娆迷幻,有时飞快,像小蛇一样滑走,有时粘稠,像驶不出旋涡的船只,有时尖锐,深深刻在你的心灵上,数年之后你都不会忘记那些时刻。

后来你习惯了时间这样流逝,抱着婴儿走来走去、向她求饶、听她连续不断地轰鸣、喂她、处理排泄物。一天天过去,就像时间从未动过,也像已经沧海桑田。

每一次,当我女儿终于被睡魔抓走,冲刷着我的洪水瞬息间消失不见,那一刻,我就觉得眼前浮现了一条路。

它通往藏宝的岛屿——那里有我以往的生活、可贵的自由、娱乐、消遣、空闲。当我女儿醒着的时候,我永远只能隔着隆隆洪水和漫天雾气遥望那座岛。

我泛起禁忌般的兴奋与紧张——“我得做点什么。”然而我女儿这名警惕性十足的狱卒,立刻察觉了我的逃离计划,她拉响警报又轰鸣起来……

她再次被我哄睡,我俯身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入床中,就像处理一枚小型炸弹。听到她发出匀称而细小的呼声,分步骤,先是胸脯微微离开她,接着按次序抽离胳膊,然后用手扶住头一会儿,另一只手轻轻拥抱她,保持几分钟,让她知道我还在,最后轻轻将头放下,一点点悄悄离开她。

饶是如此,稍有不慎,炸弹就会引爆。

她怒目圆睁,黑溜溜地盯着我,告诉我前功尽弃、计划泡汤。如此重复三、四回之后,她终于对睡前仪式感到满意,牵强地饶过我,沉入最深的睡眠。我瘫倒在洪水来去冲刷无数遍的河床上,失去了对一切行动的渴望。

我望向那座藏着自由财富的岛,发现它其实是我永远抵达不了的海市蜃楼。

假如你连续不断地独自照顾婴儿,就会发现自己像是从人类世界中割裂出来的独立种群那样,渐渐发生了变化——作息与整个世界对不上、精神疲惫、记忆经常断片、说话磕磕绊绊、头痛、想哭、心情单调乏味、低落、委屈、紧张、焦躁。

你极力看守着关押情绪的大门,那些失控怪兽在里面不停息地“砰砰”撞击着门,你感到自己一直处在临界状态。

让一个人突然失去自由,在陌生地方离群索居——惊悚片、恐怖片常常使用这种氛围和环境。比如让囊中羞涩的主角接受一份旅店冬季看门工作,漫长的三个月里大雪封山、与世隔绝、通讯切断,所以他们花重金诱惑人来看守那座荒僻诡异的华丽城堡。

很少有人真正讨论并关心你的处境。

人们为婴儿庆祝满月、百天、周岁,为生命跨过一个又一个里程碑欢呼祝酒,却很少有人知道,那对你来说,同样有着巨大的默示含义,你也经历了一段又一段地演化、一层又一层地蜕变。

当看到《楼兰》中的将军索励最终战胜神秘洪水时,我不自觉地送了一口气,仿佛那胜利也投射着我的命运——

索励大张着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刚才还汪洋一片的河道,不觉间已经减退了一半的水量,四周掀起了与库姆河交战胜利的欢呼,一波又一波的震耳欲聋。

索励一举粉碎了匈奴的豪勇,已传遍整个西域,甚至连库姆河的洪流都不得不被他的武威所屈服的传闻,更是使散布在塔库拉玛干沙漠四周的三十余国胡族闻之胆寒。

紧接着我读到,两年之后,索励班师回朝,命运又卷土重来,他再次在库姆河遭遇洪水——

大伙儿一致的意见是:曾经制服库姆河而扬名天下的部队,焉能因为同一条河的河水上涨而畏缩撒退?

索励很是冷静,他决意对洪水发动突击。

战鼓擂起,掀起一片呐喊声。骆驼、马儿、和士兵一起狂奔,人马与浊流一点一点的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当两者的前端刚在一座沙丘脚下相接触,部队人马便倏的从索励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就在这同时,索励冲着剩下的部队下令突击,他一马当先地挥舞着长枪冲向河流。

数不尽的厉鬼于猖狂乱舞中眼看着逼近过来。索励右手紧握长枪,高高的抡起在头顶上,连人带马撞向一丈多高的浊水之墙上。从索励的影子消失不见,到紧随他背后的人畜隐没水中,终至一个也不见,这中间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问。

我认为索励犯下的致命错误,就是在命运面前,没有保持凡人的谦卑。

我早就发现了一条规律,但凡某天发生了奇迹,女儿轻而易举就放弃抵抗进入睡眠,就如索励神奇地战胜了洪水,有人松了一口大气似地说,“猫顺今天脾气真好,说不定以后我们就能解脱了,太好了。”

这话就如同一句魔咒,一句渎神的大不敬之言,一旦说出来,女儿必会用一场较之前更为猛烈的暴风雨来惩罚凡人的妄自揣度。

我在我女儿身上见识到了人类最原始的自信。“高需求宝宝”似乎就是祖先登上地球主宰王座的证明。

这种基因一代代传承至今,就是为了提醒着现代人类,老祖先身为百兽之王、万物之灵,那浴血奋战得来的丰功伟绩和气吞山河的骄傲——“看啊,就算我的后代再怎么轰鸣,也不会有动物来吃了他们呢。”

我甚至能从女儿的轰鸣中听见祖先们的萨满式吟唱——“来吧宝宝,再叫得响点儿,亮点儿!给他们好好瞧瞧咱们的能耐!”

据我所知,高需求宝宝的诞生完全是没有缘由的、不讲道理的。

很可能你和你的伴侣小时候都是天使宝宝,很可能你们的家族往上追溯三代都没有出过这样的,很可能你还有其他孩子,跟这一个性格完全迥异。

总之,高需求宝宝是老祖先送给我们的彩蛋,我们只能祝贺自己——哇!抽中了。

更可恶的是,她只要用那毛茸茸的头——像春天里的小熊一样,蹭一蹭你,你就会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她,并发誓要和她永远厮守。

我家养的宠物猫曾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长达九年。它眼神桀骜,肌健体壮,奔跑起来虎虎生风,它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还时不时向我们发起故意挑衅,以宣示自己从未被驯服,和我们的关系仅仅是同居在一起。

直到突然有一天,它的世界里出现了婴儿。

它似乎终于领悟到了人类作为万物之王的尊严和权威,也认识到了它自己的真实角色其实是“万物”中的一“物”。它始终对婴儿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安全距离,只敢在她睡着的时候悄悄凑近,伸长脖子,哆哆嗦嗦地看一眼王的容颜。

和王一起晒太阳,这是它距离王最近的一回

某天我抱着女儿哄睡,进展似乎很乐观,猫揣摩了一下情况,觉得王的状态此刻闪着安全绿灯,它饥肠辘辘,决定趁现在去要点吃的。

它在我小腿边蹭来蹭去发出谄媚娇嗲的声音,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女儿发出一声响亮的“嗷!”。猫悚然一惊,迅速启动逃命程序,拔腿就飞奔起来,一溜烟钻进了卧室床底,消失不见,半天没再露面。

我想它在那黑黝黝的床底下,是怀着怎样一种被支配的恐惧心情,深刻地又一次重新思考审视了自己的猫生。

我无比确信,我的女儿不会有童年阴影,而哄睡她的人和我家猫,绝对会留下成年阴影。

井上靖在《楼兰》中为索励将军与洪水的作战最后写道——

化成了一片汪洋泥海的沙漠之上,垂挂着混浊而脏污的天空,一轮血红的太阳,宛如日蚀时候那样,以一种异样的宁静,高挂在其中的一角。洪水仍在疯狂地咆哮着,没有片刻的休息,它还得继续吞噬尚未吞完的许多东西。

作者后记:

你好,我是猫顺妈,写#成为母亲 这个系列专栏,是因为我决定,在成为母亲这本宏大、高尚巨著后面,添加私人化的注脚。

女性在成为母亲路上,无暇顾及或被遗忘的,纤细、敏感、合理却不讲理的感受,我会将它们和盘托出。

关于成为母亲,你早已开始,或刚开始,或正准备开始,愿我的经历陪伴你。

这些文字将是一场完整的、有女主角的冒险,一场成为母亲的叙事与体验。

愿我可以讨论,成为母亲是怎样的心灵之旅。

愿这种记录存在意义。